“我的四十年”丛书-风雪回乡路 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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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生,原籍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本科就读于东北大学,1997年赴美留学。现居纽约,从事医学影像工作。热爱中文写作,已出版多部长篇推理小说及情感小说,并在国内外中文期刊上发表多篇散文作品。

    20世纪70年代,我出生在内蒙古的边陲小镇。

    记忆里的那片土地狂野,天阔云低,黄沙漠漠,我是大地的孩子,在天际线上撒欢儿奔跑,伸手就能摘下白云朵朵。

    那片土地苦寒,北风起时,刮脸如刀,万物肃杀,大如手的雪花劈头盖脸,牛羊和牧人都披一袭白衣,在天苍苍野茫茫中走成一幅大美的图画。

    那片土地温馨,荒原上散落着三五人家,青砖碧瓦,黄狗鸡鸭,当墟里烟霭霭升起,就是母亲招呼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时辰。教我如何不爱她!无论走出多远,她是我念兹在兹的故园;无论抽出几多枝芽,绽放几许芳华,她终究是养我育我的老根。父母头顶的簇簇霜花,和故乡土地上的皑皑积雪,是我心目中最圣洁的白色。

    十四岁前,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30公里外的外祖母家。交通工具五花八门,牛车、马车、自行车,或者是手扶拖拉机。清晨出发,日落方至,从车上跳下来,麻木的双腿不听使唤,而心情是无比愉悦的,既有见到慈爱的外祖母外祖父的欣喜,也有“出门远游”的新鲜感。那时候世界只有那么大,心只有那么大,而“首都北京”,在我心目中,和天堂一样遥远和缥缈。

    十四岁那年去城市读高中,离家100公里,兴奋之余,交通就成了最头疼的事情。可以乘火车,可是火车站离家十几公里,而且山路崎岖,既险且长。父亲想方设法为我求了一辆顺风车——崭新锃亮的解放牌大卡车!车头里只能容下驾驶员和副驾驶,我就站在露天车厢上。车速像飞一样快,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向后倒退,我紧握车厢的护栏,过耳的头发随风飞舞,把自己想象成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威风凛凛,意气勃发。

    1990年夏天,高考报志愿时,我只填了两所学校,一所在北京,一所在沈阳。北京是我朝圣般向往的地方,而沈阳是距离家乡最近的省会城市。当高考成绩放榜后,父亲彻夜未眠,伏身昏黄的灯光下在地图上反复测量,终于下定决心对我说:“去沈阳吧。北京离家这么远。”他张开拇指和食指比画地图上的距离,似乎觉得不够准确,又张大些:“有这么远,转两次火车。”又把两根手指凑近些:“沈阳只有这么远,转一次火车。”

    父亲粗短有力的两根手指和少转一次火车的“便利”,决定了我在沈阳度过四年大学时光。老家到沈阳的距离大概只有200公里,可是绿皮火车的拖沓和其间四个小时的中转,使得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暑假乘车还好,车厢里并不拥挤,窗外绿娇红冶,山花烂漫,可以闲适地赏玩风景。火车十几分钟经停一站,而站名也颇有趣味,“五指峰”“王府”“马鞍子”“格格岭”,让人从中咂摸出些地缘历史的味道来。

    寒假乘车的体验就不那么美妙了。放假回乡的学子和民工、倒腾年货的商贩以及冬闲走亲戚的农牧民,把车厢塞得满满的。座位是不敢奢求的,能有一块立足之地已经足够幸运。旅客们胸背紧贴,鼻息相闻。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上车前千万不可喝水,而且要把“内存”打扫干净,否则在车上内急起来是大事一桩,从沙丁鱼罐头般的人丛中挤到厕所前的难度不亚于翻越冰雪覆盖的阿尔山,非年轻力壮的大汉不能为也。

    某年寒假,回乡那天风狂雪骤,“绿皮”的速度堪比老牛,缓慢悠长的吭哧声一声声钻入耳膜,让人焦躁不安。我被人群牢牢固定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两只脚几乎悬空,北风席卷着雪花从缝隙处侵入,淘气地钻进脖领子,慢慢汇成涓涓细流,往前胸后背流淌,与身体争夺热量。堪堪走到半路,广播通知因信号故障,火车索性彻底停止运行。旅客们渐渐躁动起来,咒骂声、婴儿的哭闹声、无奈的叹息声,此起彼伏,车厢里吵成冒泡的热粥。火车整整停了六个小时才又启动,到达中转站时已暮色四合。我在车站的长椅上挨过饥寒交迫的一宿,第二天晨光熹微时才又登上回家的列车。

    那些年的乘车经历可以用“惨烈”来形容,让我对回乡既向往又恐惧。

    21世纪伊始,我漂洋过海赴美读书,因学业、绿卡和经济条件等种种因素限制,第一次回乡过年已是出国七年后,女儿已满三周岁。父亲为坚定我回乡的决心,向我通报了三个好消息:第一,火车站已经修到家门口;第二,沈阳到家乡小镇有了直达列车;第三,今年的奶皮子产量丰富,酥软香浓。当年妻子因事未能同行,我思乡心切,怀抱女儿踏上旅途,开启了记忆中最艰难的“回乡模式”。从纽约出发,要经历十五个小时晨昏颠倒的飞行。女儿正贪睡,在座位上睡不安稳,只能躺在我的臂弯里。我怕自己困倦时失手把她掉在地上,硬是打起精神,一路盯着屏幕看了六部电影,眼睛干涩,头痛欲裂,胳膊麻木得不听使唤。又担心女儿不耐长途飞行,生病发烧,不时给她测量体温。好在女儿没有捣乱,在沉沉梦乡中顺利飞到北京。

    和女儿在机场里苦等五个小时,才登上去沈阳的飞机。好在机组人员对我们多加照顾,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倒不算难熬。走出沈阳机场时正是午夜时分,又逢风雪交加的天气。雪花不大,却夹杂着冰粒,被狂风裹挟着打到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推两件行李,无暇环顾阔别多年的沈阳城,手忙脚乱地在幽暗的路灯下穿越两条马路,才走到出租车站点。

    凌晨一点到达沈阳站,旧地重温,有不胜唏嘘之感。熟悉的建筑,斑驳的门窗,泛黄的条形长椅,拥挤焦灼的旅客,都在唤醒往日记忆。女儿睡得正酣,我抱紧她,将两件行李系在一起,手脚并用地拖曳,好容易蹭到座位前,坐下后长舒一口气,耐心等待天明,登上归乡的最后一种交通工具。

    次日中午,终于抵达家乡的火车站台,又见到父母沧桑的容颜,又呼吸到故土清新的空气,又闻到几十年不变的炊烟味道,又听见牛羊欢唱的声音,感动得泪湿眼底。从纽约起飞到走出小镇车站,这趟行程共耗时三十六小时,两个白昼加一个长夜,我没合一下眼睛,早已疲惫不堪。

    从那以后,每次想到回乡,心情都非常复杂,既盼又怕。美国的同事对古老而遥远的中国感到好奇,时常问起我们回家探亲要多长时间。同事里有一个北京籍移民,他的回答和我天差地别。他说:“十三四个小时吧。”而我的答案是:“三十六个小时。”面对他们错愕的神情,我只能解释说:“中国实在太大了。”

    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在绝大多数的州、县,没有自驾车几乎寸步难行。赴美近二十年,我读书、工作,几度迁徙,换过三次车,从西部到东部,车轮沾过三十几个州的泥土。我喜欢在开车时摇下窗子,贴近自然,嗅嗅绿水青山的味道,呼吸淡淡的鲜花的香气,吹吹扑面不寒的杨柳风。心旷神怡时会想起十四岁那年,我迎风站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威风凛凛”的样子。那飞扬的少年时光,让我常常怀念。那也许是我最难忘也最美好的乘车体验,往后的交通工具,无论怎样更新换代,都不再带给我同等程度的心灵震撼。

    少年时的生活方式,往往会深植在人的心坎里,无论以后的境遇怎样变迁,都不能改变那根深蒂固的记忆。所以游子走出千里万里,最想念的是故乡的土地,最温暖的是母亲亲手缝的棉衣,最香甜的是少年时咂舌期待的奶皮子,最写意的是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啸傲山林”。

    女儿在纽约出生成长,这个多元文化的熔炉,让她的生活丰富多彩,花样繁多的节日,让她应接不暇。感恩节的火鸡大餐,圣诞节的火树银花和堆积如小山的礼物,万圣节的奇形怪状的装扮,都让她欢欣雀跃。这冲淡了她心目中“中国年”的味道,无论怎样解说,无论年夜饭多么丰盛,无论怎么张灯结彩,在每扇窗子上贴满“福”字和窗花,她都无法体会,在太平洋的那头,她父亲的祖国,对“年”有着怎样的爱和执念。

    无论旅途多么艰难,回乡过年始终是游子最执着的憧憬,甚至,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仰。年味,是母亲的味道、故乡的味道、中国的味道,不仅缠绵在鼻翼里,而且根植在心里、血液里、骨髓里,所以,不管故园多么遥远,都无法阻止游子漂洋过海返乡过年的脚步。

    几年前的某天,在电话里跟父亲说今年春节一定回家。父亲兴奋地告诉我,北京到沈阳的高铁已经修好了,在机场坐大巴直达高铁站,乘高铁只需几个小时就能抵达沈阳,再从沈阳乘快速列车就能到家。我惊奇于一生朴实的父亲竟说出“大巴”这样的舶来词,有意问他:“大巴?不是筒子车吗?”父亲“嘿”了一声,不言语。

    虽然早通过各路媒体获知高铁,却必须亲身体验过才知它的好处。不似飞机上空间逼仄,高铁的座位宽敞,可以自在地伸展双腿;窗户宽大而明亮,一路饱览壮丽山川和城市景观;车身疾驰却不觉急迫,轨道两边的树木未如想象中那样飞快地向后倒去,闲逸自得中,惊觉已驶过一半路程。

    到了沈阳,坐上快速列车,很快就到了故乡小镇。从北京到故乡小镇,近千公里,只用了十个小时。这让我惊奇和感动,曾经二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于飞机、火车、出租车之间马不停蹄地中转,就这样被压缩成短短的十个小时,这是多么大的进步。我由着性子遐想,曾经在小镇居民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北京,像天际圣地一样缥缈的北京,就这样突兀而亲切地来到面前,从抽象到具体,从概念到本质,从传说到现实。如果二十几年前就有高铁多好,也许我到北京读书的梦想就不会永远定格成一个梦想……

    下雪了,雪花大如手,落在列车车窗上,又被风吹散。残留的雪花在厚厚的玻璃上凝结成霜,仿佛摄像头的滤镜,滤镜里的世界朦胧而美好,那山、那水、那人,都白茫茫、雾蒙蒙,笼罩着清冷的光,像童话,像幻境,像少年不羁的梦。车厢里寂静无声,每个乘客都忙着刷手机,女儿靠在我肩头甜甜地酣睡,这适合我神游太虚。我想起父亲,在马背上度过他的青少年时代,战风斗雪,沧桑的日子都写在脸上;而我,青春的记忆里是吭哧吭哧的绿皮火车,拥挤、压抑、焦虑;女儿呢,交通工具是小汽车、飞机和高铁,快捷、舒适、写意。中国发展了,和世界接轨了,世界就这样变小了。梦想越大,世界越小,梦想飞翔,梦想成长,慢慢把浩瀚的太平洋填满,慢慢把世界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父母在站台上等我。他们的白发和衣服上都覆盖着白雪,这衬托得他们苍老的容颜有了几分红润。他们无惧风雪,甚至,迎着风雪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生活的常态。他们的身体依然健康,步履依然矫健,这让我在愧疚之余,也有几分欣慰。他们兴奋地拥抱着孙女,宽阔的身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火车站离家只有五分钟车程。小镇已经彻底变了样,如果没有父母带领,我会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迷路。低矮的砖瓦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商厦,以及有华丽围墙的居民小区。马路两旁的横幅广告和硕大的电子屏让小镇添了些现代商业气息。当诸如“美国加州牛肉面”“纽约速成英语”之类的招牌映入眼帘时,我莫名地想笑,不管怎样,光阴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停留,变革终究要到来。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去青苔深深的记忆里寻找创意灵感,江山社稷常青,美丽的中国梦不老。在怀念中成长,在接纳中进步,在阵痛中裂变,我的乡亲如是,故土如是,中国亦如是。

    火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披风沥雪。记忆是一部黑白电影,父母、故乡、风雪、老牛、大卡车、火车、飞机、沈阳、北京、太平洋、纽约……一帧帧画面在心灵深处徐徐展开,徐徐回放,连起来,就是我颠沛的人生。

    如是我爱,祝福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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