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又是一年麦收季 王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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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出生,河南周口人,现居郑州。河南大学心理学研究生在读。曾在某大型国有企业人力资源部门工作八年,某心理咨询机构创始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河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会员。

    “五一”过后,我回了趟豫东老家,彼时小麦已经抽穗,放眼望去,像浓墨重彩的巨幅油画。

    晚饭后,我和父亲来到村西头的公路上散步,小侄子和小侄女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公路东侧是我们的村庄,西侧是我们村的麦地,墨绿色的麦苗郁郁葱葱,像英姿勃发的少年,给人以无限希望。它是村民的大粮仓,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我说:“快收麦了。”

    父亲说:“快了,‘六一’收麦。”

    “六一”是国际儿童节,我的童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彼时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儿童节只是书本上的一个概念而已,麦假才是真正的节日。

    6月1日开始,学校会放假半个月,我们称之为麦假。这半个月是农村最繁忙的时候,豫东农村称之为“麦口”,“口”字和年关的“关”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寓意着重要、喜庆和丰收,也寓意辛苦、艰难和付出。麦口和春节一样受重视,一到麦口,学校放假,外出的人从四面八方回家,每家每户都要集中所有的力量投入到麦收中去。

    或许,人们对麦收的重视程度、麦收季节的繁忙程度与经济的发展状况有关,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收麦的方式和人们的心态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一

    每逢麦假,大人们都忙着收麦,我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看好弟弟妹妹,免得他们受伤害、走失、挨饿。但是八岁那年,我忘记了自己的重要职责,发生了弟弟落水的事件。

    那天,爷爷和父亲要去收拾麦场,我和弟弟妹妹也跟着去了。他们先把早熟的麦子割掉,腾出来一块地,经过平整、碾压,整成一片打麦场,每家的麦场连起来就变成了一个超级大麦场,这个大麦场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孩子们在这里追逐玩耍,捉迷藏、推铁环、跳橡皮筋,尽情地享受着童年时光。但现在,这个游乐场还没修好,大人们都在赶时间,麦子熟起来一天一个样,天气说变就变,必须尽快把麦场弄好,割回来的麦子才有地可放。

    我们姐弟三个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在大人身边你追我赶,来回穿梭,惹得他们对我们一脸嫌弃,但是还好,大人能看见自己家的孩子,起码是放心的。弟弟正处于好动的年纪,他总是有办法搞出点小状况。他把茶壶盖弄掉到地上,沾了土,在挨了父亲一巴掌后,他哭着跑开了,我也因为贪玩而忘记了他。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发现弟弟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后来在河边找到正在哭泣的弟弟。这条河是我们村灌溉农田的主要水源,河岸陡峭湿滑,两岸长满了茂密的芦苇,被村里人看作危险之地,都严防自己家的孩子接近。弟弟无助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从头顶到脚底全部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上、小脸上淌着水,看着他的样子,我心疼得哭了起来。后来据他说,他头朝下扎进了水里,扑腾了几下,然后自己抓着草爬了上来。难以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从落水到爬上来经历了什么。家人后怕极了,父亲心疼弟弟,也为了惩罚我的玩忽职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并责问我:“你咋看的弟弟?”我哭得更加厉害了,但更多的是心疼弟弟而流的泪。

    这一有惊无险的事件过后,全家人又投入麦收中去。而我,也更加用心看护弟弟妹妹了。

    麦场很快落成了。大人们开始割麦子,我和弟弟妹妹通常会跟着大人去地里玩,我们坐在树荫下,边玩边看大人干活。镰刀很亮很锋利,是爷爷磨的,一人一把。大家齐头并进,娴熟地挥起镰刀,等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再分工,有人割,有人捆扎,最后将捆好的麦子装车拉到麦场里。

    奶奶则领着我们在麦茬地里或路边捡拾落下的麦穗,通常也有不小的收获,然后再用我们捡拾的麦子换新鲜的瓜果吃,是对我们的奖励。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家庭做着贡献,抢收增收,争取颗粒归仓。

    等麦子割完,我们就跟着大人转战到了打麦场。我和弟弟妹妹仍旧在树荫下玩耍,大人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干活。他们先把麦子铺在场中央,爷爷赶着牛,牛拉一个大石磙,在麦子上面一遍一遍地转圈碾压,以使麦粒和麦秸秆分离。每当牛走得慢一点时,爷爷手中的长鞭就会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然后落在牛的背上,随着一记响亮的鞭声,牛会撅起屁股紧走几步,然后又慢下来,于是爷爷再扬起鞭子。草帽下,爷爷的脸上淌着汗水,他就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把脸,衣服也湿透了,贴在他的后背上。牛也很累,它耷拉着尾巴,不停地喘息。这时候,爷爷会牵着牛在路边休息一会儿。我心疼爷爷被太阳晒,也心疼牛挨鞭子,碾麦这个过程实在是漫长,我常常在心里默念着赶快结束。就这样,经过无数遍的碾压、翻场、扬场,麦粒终于被分离出来了,再选择好天气晾晒,最后将晒干后的麦粒装袋。

    然后邻居们会相互打听:你家打了多少袋粮食啊?今年的公粮要交多少啊?有时,我们会坐在装粮食的车上,跟着父亲去镇上交公粮,粮管所门前装满粮食的车子排得好长,可能一等就是一天。那时的我不懂交公粮的意义,我目睹了生产粮食的过程多么不易,我心疼家人的辛苦付出,我舍不得我家的粮食交出去。

    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牛拉石磙的打麦方式退出了历史舞台,家里的牛不见了,村里随处闲置的石磙成了孩子们的玩伴。

    一年麦口的一天,母亲告诉我:“明天轮到我们家打麦子,你要早点起床去撑口袋。”我说:“好的。”

    第二天早上,母亲将我叫醒,说:“我们要去场里了,你再睡一会儿就起来过去,别睡过头了。”我说:“中。”

    然后,我听到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而我的身体却沉得像灌了铅一样,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一样,又进入了梦乡。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我终于醒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耽误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不及洗脸,赶紧往场里跑。半路上,我和父母相遇了,这并不是一场美好的相遇,母亲铁青着脸数落我:“你真是个瞌睡虫啊!”但还是给足我面子,并没有当众严厉地批评我,父亲则责成我去场里看麦子。

    我赶紧答应,一路小跑到场里,看到一些圆鼓鼓的袋子挤挤挨挨靠在一起,像极了簇拥在一起的企鹅。刚起床睡意还没退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它们靠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我听到不远处一台机器轰隆隆地响起来,抬头看去,一群人围着一台机器忙碌着。这是个神奇的红色机器,它有一头牛那么大,有一个大大的肚子,两边分别是一个宽大的口和一个窄窄的口,还有两个皮带轮子。有人将一捆麦子塞进那个宽大的口,有人拿着袋子在窄口等着,不一会儿,麦子从窄口流进了口袋。我心想,这比牛快多了,我们家的麦子也是这么打出来的吧?接麦子的小川哥告诉我,这个机器叫脱粒机。小川哥和我一样都是家中的老大,在农忙季节,老大们都会早早地被派上用场,帮父母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三

    那年中考,我从镇中学考到了县高中,过完麦口,我就离开家去县城上学了。我不知道,脱粒机是什么时候退出麦收的,农业生产方式的更新换代和我的成长一样迅速,无法预料,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一天傍晚,一群人聚在我家门口,兴奋地谈论着什么,我走近他们,听到了“康拜因”三个字,好洋气的名字!看大人们兴奋又神秘的样子,我预感到,有什么好事即将来临。

    人越聚越多,父亲作为村干部,他走上一个稍高的土堆,开始给大家讲康拜因的好处及使用它的收费标准。大伙儿认真地听着,人群里不时传来“啧啧”的声音,讲到精彩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人群散去,父亲激动地对母亲说:“这下好了,有了这家伙,麦口就不怕了。”

    母亲说:“可不吗,以前靠人工,过个麦口像过关一样,弄不好都过到雨肚子里去了,浪费了多少粮食啊,有康拜因,就不怕了。”

    几天后,我家就第一个用上了康拜因。那天一大早,得到消息的人就聚在了我家的地头,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出于好奇,我也加入了迎接“贵宾”的行列。人们谈论着、笑着,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味。突然有人喊:“来了,来了。”我回过神来,看到一台庞大的机器拖着笨重的身子缓慢地向这边驶来,人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刚刚热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人们不约而同地捧出了一颗虔诚的心。这是康拜因第一次驶进我们村子,从此,我们村的麦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康拜因在我家的地头停了下来,在父亲的引导下,驾驶员娴熟地调整好姿势,马上投入了工作。后面一家一家排队等着,麦收季节,每个人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斗志昂扬地投入到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

    驾驶员聚精会神地驾驶着康拜因,缓慢而熟练地从这头驶到那头,所到之处,麦秸秆倒在地上,麦穗被吞进了肚子,等返回到这头时,大人们将准备好的毯子抻开,驾驶员再次巧妙地调整好车头,麦粒倾泻而出,干净而饱满。康拜因掉头继续工作,大人们开始装袋,然后路边停的车就将麦子拉回家。

    从十六岁的那个麦季开始,麦子从成熟到归仓,只隔着一台康拜因的距离。也是从那年起,陪伴我整个童年的麦场消失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农业机械不断推陈出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在一季又一季的更替中过去了,我体会到了父辈们的艰辛,也看到农业机械化给农村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

    父辈的艰辛和汗水也托起了我的梦想和希望,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之后结婚生子,直到带孩子过儿童节,我才蓦然想起:我的儿童节呢?

    有一年的麦收前夕,几台大型康拜因收割机从三环路上驶过,我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麦香味,我决定回家帮帮父母。可是,等我安排好孩子和工作回到家时,只看见一些麦秸秆凌乱地散落在地里。

    我非常吃惊,问父亲:“这就结束了?”

    父亲呵呵笑着说:“现在的麦口才叫麦口,吧唧嘴的工夫就结束了。”

    “那麦子呢?”我在屋里看了一圈,并没见到一粒麦子。

    父亲笑着说:“现在可不像以前把麦子囤起来,现在麦子都不进家,在地里就卖给人家了。”

    “那咋吃面呢?”我似乎有点担忧。

    父亲说:“吃面就去买啊。”

    我记忆中的麦口一去不复返了,有怀念,更多的是喜悦。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间房子专门用来放粮食,父亲用砖砌一个正方形的池子,再用塑料布垫一层,把晒干的粮食放进去,美其名曰“麦囤”。每当面粉快吃完的时候,母亲就从麦囤里弄出一袋子麦子,先用簸箕、筛子把小土块、麸皮等扬筛出去,再用水清洗几遍,晒干,再拉到磨面坊,磨成面粉。一家五口人,大概一个多月重复一次这样的工作,对一个家庭妇女来说,这是一项相当繁重的工作。

    现在,我们的物质生活资料极大丰富,人们的饮食结构日益多样化,面粉的消耗大大减少。粮食收购价格持续向好,一季麦子能给农民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这笔钱能抵上一般农家一年的生活费用,也就不必再存放粮食了,既节省了居住空间,又优化了居住环境。

    近些年,国家越来越重视“三农”工作,大力推进农业生产机械化和农业现代化进程。2006年1月1日起,国家全面取消了农业税,交公粮成为历史。国家还提高了粮食最低收购价格,推出了种粮补贴政策。农业机械的普及与运用,大大缩短了农忙的时间,减少了天气灾害给农业生产带来的损失,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富余的农村劳动力转移到城市,既服务了城市建设,又增加了自身的收入。

    我问小侄子和小侄女:“你们知道‘六一’儿童节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然知道啦,我们还表演节目呢。”

    我再问:“你们放麦假吗?”

    他们睁大眼睛问我:“姑姑,麦假是啥?”

    我说:“麦假就是收麦时放假啊!”

    我们彼此羡慕着,笑作一团。

    四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从最初提出到深化推进,我也从幼儿迈入了中年,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国家从贫弱走向富强,我也从弱小走向独立。我也幸福地看到,祖国的发展速度,赶超了祖辈和父辈老去的速度,他们正依偎在祖国的怀抱里,享受着新时代的新生活。

    文章即将收尾时,孩子们正在欢度“六一”儿童节,麦收的大幕也已拉开。此情此景,岁月静好,家国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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