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过缝隙的魂灵:60年代女作家小说印象-幻影浮动的疯狂独舞——赵凝小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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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凝,1963年出生于北京,祖籍浙江绍兴。1981年考入解放军电子技术学院计算机系,1985年大学毕业后,在空军某军事院校任教官,期间开始文学创作。曾任空军少校教官、空军文学创作室成员。1998年为文学创作离开军队,成为一名自由作家。现系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主要作品有:散文随笔集《家住桃花源》《放纵心跳》《情人节的舞会》《花蕊里的子弹》《既温柔,又狂野》《魔鬼蓝》等,长篇小说《迷狂季节》《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冷唇》《体香》《有毒的婚姻》《妹妹梦去,姐姐梦来》《狂野青春》《离婚时代》《胭脂帝国》《私浴》《夜妆》等多部,小说集《宛若独身》《美丽深渊》。代表性的中篇小说有《生命交叉点》《发烧,发烧》《手指插进迷宫》《符号人》《膨胀》《来点冲动》,短篇小说《问题女人》《两只麻木的苹果》等。

    其中短篇小说《游戏规则》1997年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中篇小说《大家》2001年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中篇小说《不明飞行物》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介绍到美国、德国。

    说实话,一开始对赵凝的小说印象不如对赵凝的名字深刻。这个深刻的印象最初是刻在皱起的眉头之上的。原因在于对那个“胸口写作”说法的误读和她与一个叫石康的北京男性作家之间的口水战。在还不了解她的生平与经历前,我将她臆断为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早年也注意过她直抒胸臆和情意绵绵的散文创作,却始终无法将她划入“60年代女作家”的行列,其实这真的是冤枉了赵凝。

    在“60年代女作家”中,作为小说家的赵凝成名相对较晚。在此之前,赵凝在《女友》等杂志上以创作都市言情散文而拥有大量年轻的读者群。但当赵凝辞去公职专门从事小说创作后,在世纪之交,她的小说迅速占领了读者的目光。新世纪仿佛为她搭建了一个华丽的舞台,她每出版一本书都会引起轰动,备受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并在网络上引发各种各样的话题与争论。仅2001年一年,赵凝就出版了七部长篇小说,因而被小说界称为“赵凝现象”。赵凝也因此被喻为“新世纪女性写作的领头羊”。2004年因其长篇小说《夜妆》出版时提出“胸口写作”而引起文坛极大的震动,褒贬不一。

    也许,赵凝就是为小说创作而降生的。据相关报道,当年赵凝因受王蒙《青春万岁》的感染,一心向往那充满激情的火热的军营生活而怀揣着梦想兴冲冲地跨入军校。可是,赵凝很快就感觉到了失落,她发现军校生活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模样,所学的计算机专业也是极其枯燥,尽管毕业后当上了教官。但本着对文学创作天生的喜爱,赵凝在冰冷的机器的包围中展开了随意的想象。第一篇小说《香玉》,就是在机房里用格子纸一点点写出来的,写了一个想当兵的女孩没有当上兵的故事,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从此,赵凝一发而不可收拾。她白天做着计算机方面的教学,晚上则在家里开始疯狂地创作,后来索性成为专门创作小说的自由人。

    与同龄的女作家相比,赵凝的小说创作最大的特点是具有当下生活的新鲜气息和摩登特色。她笔下的生活和人物都是在不断快速地翻新和变革中像乱风一样地刮过来又掀过去,在这样飘忽不定、变幻无穷的魔幻世界里近乎疯狂地粉墨登场。赵凝用前辈似的近乎冷峻的目光坚定地逼视着,一直看到那舞者的心灵深处。然后,赵凝镇定而从容地走过那幻影浮动的舞台,身后留下一片异彩,惊起更多女性读者心中的“一滩鸥鹭”。

    应该说,赵凝不是靠挖掘自己的生活经历来创作的作家。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很少看到她军旅生涯的印记,也很少看到作家成长的经历。与同时代出生的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赵凝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人的印痕。一个曾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少校军官,在全心全意投入小说创作时,她把目光投向比自己更年轻的一代都市女性的生活现实。在小说中,她不知疲倦地塑造着怪异的疯狂的年轻女性形象,叙述着极端的浓烈的情感纠葛。在她高产的小说世界里制造出幻影浮动的魔幻平台,让一个又一个不安的灵魂疯狂的舞蹈。

    赵凝是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来支撑她的小说天空的,在都市女性的情感和欲望纠葛中演绎着虚构的人生。在《冷唇》的后记中,作家有这样的话语:“我在北京航天部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受着正统而又严格的教育……大学是学计算机专业的,没有像其他作家那样有着‘怪怪的’生长经历,所以我只有书写城市这片属于我的天空。”

    在赵凝的小说创作中,对都市青年生活和精神状态的描摹和揭示,是她对当下生活进行描述和追问的主要方式。爱情,是赵凝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在社会快速转型的现实生活中,年轻一代的爱情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这样短暂的、虚无缥缈的爱情面前,每个人都会感到痛苦、迷茫和困惑。特别是女人,她们曾经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如今还存在吗?赵凝的小说不时发出诘问。

    还有一个更为特别的现象就是赵凝小说的主角,大都是一般读者所说的“坏女人”。她们年轻、性感,但心境荒凉、行动诡异,情感违背常理,爱也爱得浓烈而决绝。于是,一个个怪异而迷幻的女人就在她的小说中离奇地生活着,她们漂泊无依的情感像游魂一样在城市中不为人知的某一个角落里幽灵般地飘荡。

    对此,赵凝说:“坏女人的故事好看。她们违背传统,我行我素,行为中自有它的合理性。文学的先锋性正是使它成为文学的原因。如果文学作品里的人也都是戴着铠甲面具,那还要文学做什么?90年代后,人性渐渐地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谈了。这对文学是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赵凝小说创作选材的独特和小说创作视角的与众不同。

    在赵凝的《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有毒的婚姻》《迷狂季节》《妹妹梦去,姐姐梦来》《冷唇》《狂野青春》等作品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赵凝所描述的当下都市青年陌生化的生活状态,也看到了赵凝对这一代青年生活和精神状况的理解或评价。

    《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叙述了一个被命名为“莫铭”的女大学生从大学期间开始恋爱一直到毕业工作再考研究生这一漫长时期内的情感历程。计算机系的女生莫铭还在上大学期间就背着母亲偷偷与已婚男人老普同居,欺骗的过程使莫铭痛感内心撕裂,但爱情的魔力又使莫铭无法自拔,不感兴趣的功课压得莫铭喘不过气来,只有躲到一个成熟男人的怀里,才会感到一丝丝安慰。她的心中有着无法打开的结,她的情感扭裂而无常。这个计算机系的女生过上了一种违反自己本性的生活,每天一边谴责着一边快乐着。其实她并不是个坏女孩,但她的潜意识里居然渴望犯规,想要偷尝禁果,以致于她以后的生活越来越麻烦。最终,她和他的事儿被母亲知道了,由于母亲的干涉,这个男人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莫铭遇到了好几个男人,但她却从未安[27]定下来。

    对于莫铭来说,她的危机和焦虑不是来自身份或生存,也不是来自金钱或权力的欲望。她是一个在校的热门专业的大学生,是一个被家庭殷切关注又寄予厚望的宠儿,是纯情男子或已婚男人追逐的目标……但莫铭优越的外部环境并没有为她的生活带来快乐。莫铭几乎永远处在一种不安和动荡之中。一种莫名的躁动像血液一样搅乱了她内在和外在的生活。她曾和几个男人谈情做爱,做爱是她唯一的激情来源,也是获得自我确证的唯一方式,因此做爱超越了其本身的欲求。她既需要她的情人又时常感到厌倦,需要时她可以不向学校请假借钱乘车去情人出差的城市;厌倦他们时,就像厌倦她的专业和家庭无聊的气氛一样。最终莫铭仍然是一个城市生活的失意者。

    小说的引子采用了一首德国诗人的诗《成长的痛苦》:

    我将死去,让自己把自己摧毁。

    我是两个人:我能够成为的人和我现在是的人。

    最后其中一个将会把另一个消灭。

    ……

    小说表现出一种自我厌恶甚至憎恨情绪。爱情让“我”浑身是伤,爱情渗透了“我”的身体、“我”的成长,让“我”从一个“女孩”痛楚着、挣扎着裂变成一个“女人”。小说弥漫着一股爱恨交织的情绪,越是挣扎,离当初自己的理想越远。

    其实,这是一部描写女孩成长为女人的小说,反映出女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内心撕裂的过程。正如书名所述,这是一个被割裂了的性别的女孩,一半是女孩,一半是女性。在缔造性别的过程中,小说展示了一系列与之俱来的痛苦经历,弥漫着有血有伤的爱情悲剧。小说中爱情是那样令人沉迷,不顾一切,超越一切,“我”爱上的那个男人老普,在别人眼里也许极其平凡,甚至一无是处,但是,“我”就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交给他,没头没脑地爱着这个男人,不去想将来,只在乎现在。此时此刻,爱情就是一切,它狂风暴雨般地扑天盖地,来势汹汹。爱情是一个人从生命深处喷发出的火焰,没有人能够预料,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小说在结尾的时候,“我”再次遇见曾经深深爱过并为之付出一切的老普,那是一个下雪天,雪粒坚硬无情地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我预感到他们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果然,“我”面对这个平庸的、任凭命运安排的男人,已经完全没了感觉。那场水深火热的爱情,烟消云散,他们再也找不回昨天和属于昨天的激情。

    赵凝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一种表达。一个女人能体验到的东西我都给表达出来了,我是用小说当容器来承载生命中的东西。里面有她的生活状态,有她的种种心理灾难,还有她的迷茫与困惑。”“《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是我写的最累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完成了这部无论是容量还是精神含量都很厚重的小说,仿佛压在胸口的一块重砖被人拿去了,我感到无比轻松。”

    《冷唇》[28]是赵凝创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小说叙述了一个发生在秘密花园别墅里的故事。神秘女人乔大红在外界以作家文雯的身份出现,事实上她是一个住在红楼里靠雇来的刀手创作作品的“地下书坊”的老板。她指挥着身边形形色色的男人为她做事,以此满足她在名利上的强烈欲望。在爱欲的追求中,乔大红逐渐失去自我;在金钱的纠缠里,她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小说以一种夸张、戏谑的方式,表现了人生和文坛的荒诞与无序,展现了京都文化繁华的背后和潜流在地下的不为常人所知的神秘,让我们看到了那些在京都为了金钱和情欲挣扎着的形形色色的灵魂。

    小说的主人公乔大红是昨天的“外省青年”,是今天的“双峰园红楼”的主人,她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乔大红应该说拥有了年轻人向往追求的一切。但乔大红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幸福和快乐,她的内心依然是紧张、焦虑、慌乱无助、乖僻甚至暴虐。物质欲望的满足并没有缓释乔大红的内在紧张,也没有为她带来值得夸耀的成就感。在释放或缓解内心压力和解脱的努力中,最能够使她获得自我确认的,就是兴致盎然的性爱活动,因此“性”在这里就成为另外一种象征性的叙事。然而,近乎疯狂的“性”没有为乔大红带来救赎的事实,在穿过男性肉体丛林之后,在尔虞我诈的现实生活面前,她已经像是一个有病的人。

    小说里的故事是残酷的,看似是一个乔大红主宰的世界,但是那个地下世界已经从中心开始裂变。乔大红的身体和金钱被人一步一步地侵蚀和掠去,她自以为“占有”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其实,她周围那些面貌各异的男人,个个心怀鬼胎。他们只想得到金钱与性这两样东西。乔大红自以为能够控制他们,但到后来还是落得身心疲惫、千金散尽的下场。在经历了迷狂、混乱、丧失之后,终于在一个叫于海波的男人那里找到了心灵的抚慰。最后她还是神经质地放火烧掉了那曾经象征权利和欲望的虎皮座椅。这一尾声似乎预示了主人公同过去的诀别。“人活着,总得相信点什么”,这是拯救乔大红的一剂良药。

    《冷唇》揭示了当下生活的某一侧面,但它令人感到震动的不是小说所构造的“生活”,而是小说透露出的那种难以理清的万千思绪,通过人物和语言叙述的一种情绪构成的动人心魄的力量。小说的色彩令人眩目,男欢女爱、爱恨情仇都在小说中演绎得轰轰烈烈,甚至有一点血腥的味道。乔大红那带有悲剧意味的青春历程令人深思不已。

    赵凝的小说基本是以都市生活为背景的。在她的这些小说中,都市青年在红尘滚滚的日常生活中仿佛一起走进了没有尽期的“迷狂季节”,构造了一个我们隐约感觉到的熟悉、但又几乎是陌生的城市。在赵凝的笔下,城市就像是一个魔幻世界,随时会出现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或者是半夜三更突发奇想地从北京到天津去看朋友,然后死于非命的疯狂女人;或者是老来不和出走不能,然后只有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的孤独父亲;或者是结婚离婚,离婚再结婚无所适从的体制外女人;或者是久驻于虚拟的电子世界然后丧失了现实感觉的“发烧者”或“电脑寡妇”……正如批评家孟繁华所说:“在赵凝的小说中,似乎每个人都丧失了心理地图,他们茫然无措又疯狂奔走,没有方位更无目标。因此,赵凝的小说所书写的是魔幻城市里患了心理疾病的‘病中情人’。”这些“病中情人”身怀痛苦和矛盾、随心所欲又身不由己、跃跃欲试又名存实亡、野心勃勃又无所事事,现代生活的悖论在这代青年身上表现十分突出。我们在惊讶之余也深为赵凝超凡的想象力和语言才能所震撼。

    《有毒的婚姻》[29]表现的是成熟女性对男人、对婚姻、对爱情、对女性生存境遇的疑惑、迷茫、不信任以及不知所措,是面对当下所有已婚的、未婚的女性必然遇到难题时的婚姻指南。

    小说的主人公舒朗是一位从事婚姻调查的记者,在一家杂志社主持《有毒的婚姻》这一“王牌栏目”,并以“模仿婚姻”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在别人眼里她与米克是和谐幸福的一对儿。突然有一天,丈夫米克原因不明地一夜未归,舒朗非常担心,并做出各种猜测和假想。米克的突然失踪使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错位,舒朗在寻找丈夫的过程中碰到种种意想不到的事情,结识了许多不同的女人,包括丈夫的女友。她们对丈夫种种不同的描述使米克的形象在她的眼中渐渐模糊起来。舒朗感觉到自己的婚姻存在着很深的裂缝,而自己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些。从此,舒朗与丈夫开始了“擦肩而过”的神秘生活:她到一个地方,才发现丈夫似乎刚从这个地方离开,他们中间仿佛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空洞,米克在舒朗的生活中若隐若现,但两个人总也无法见面。舒朗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试图缓解心理压力,但是现实中的人,被调查者以及受访者口中虚构的人物林林总总构成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舒朗对生活以及婚姻的看法渐渐陷入混沌,她看到现实中的婚姻虚伪的一面,即越是认为完美的一对越是不可信任,不知是生活欺骗了他们还是他们在欺骗生活……

    小说中赵凝运用了一种看似平和,实则紧张、有“惊悚感”的语言,从一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失踪开始,书写女人陷入梦境般的迷幻与混乱之中的无法自拔。文中多处出现的没有标点的语句,既是女人的幻觉也是一粒粒毒药,让我们也不知不觉跟着眩晕、恍惚起来。当幻觉的迷雾越来越浓时,赵凝试着用她的巧手努力拨开它,想让我们看清原来烟雾笼罩下的只不过是“有毒的婚姻”而已,并不是什么烟幕弹。这仿佛只是一场因为漠视、无视、忽视婚姻造成的婚姻中毒事件。

    其实,有毒的不是婚姻,而是婚姻中有毒的男女在当下现实生活中的“毒瘾”发作,丧失了对婚姻的责任,放纵了原始的欲望,从而造成了婚姻的中毒。小说对现实的揭示是令人惊诧的,在“好看”的小说背后,睁大着的是作家充满疑惑和批判目光的眼睛。

    赵凝具有丰富的想象力,读她的小说常常会使我们坠入一个奇妙的深渊和魔盒般的生活空间,被她的精神所牵引,变得像她一样紧张、迷茫和无端地慌乱。这正是现代都市小说最根本的特征,它描述了一种异常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

    正如赵凝在《有毒的婚姻》后记里所说的:“《有毒的婚姻》是一部挖掘小说写作可能性的探索小说。”它既有语言实验的先锋性,又有一个完整的、无泄可击的结构,它既像数学一样精密,又像诗歌一样飘忽散漫,它是充满张力的文学,是高浓度的如烈酒一样的东西,它和目前图书市场上炒作得纷纷扬扬、泛滥成灾的所谓女性主义文学有着本质区别,虽然它也是从女性身体出发,但其深度和广度是一般女性文学创作所无法比拟和达到的。

    《胭脂帝国》[30]是赵凝创作的时代背景稍为离开当下生活偏远一点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十六岁女孩静薇,在一次与同班男生的单独相处中,有了性关系并且导致怀孕之后的故事。

    小说一开头就写到女儿与母亲那种微妙而细腻的关系:“静薇在十六岁那年出过一件事,这件事连同她衣柜里秘密的紫衣一起,泛着陈年的卫生球的古怪香味。”母女俩共同守住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整整守了十年,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两人生活得就像两个病人——忧郁、敏感、洁癖。这个秘密就是“十六岁少女怀孕生子事件”。

    十六岁的少女静薇怀孕了,由于她对性懵懵懂懂,并没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静薇的事是因为体育课上一个跟头没翻过去,而引起那个多事的体育老师的注意的。体育老师通知静薇的母亲:“你女儿可能怀孕了”,静薇的母亲被吓坏了。孩子生了下来,悄悄送人,母女俩都以为一切结束了,其实悲剧刚刚开始。母亲一次次地说:“我知道,那是一次意外。”

    “意外”这样的词似乎安慰了静薇,但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静薇。“梦幻般的氛围包围着她的焦虑,她是纯洁的吗?也许,她的内心已经破碎了吧?”高中女生的隐情,一天天像针一样刺伤着她。十年以后,二十六岁的静薇女性意识突然觉醒,想起她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少女时代那次意外怀孕给静薇带来很深的心理伤害,大学四年,静薇没谈过一个男朋友,像是在用身体赎罪。大学毕业后,她创办了一本叫做《胭脂帝国》的杂志,专门探讨女性自身的问题。静薇秘密寻找那个在医院就被家人送掉的孩子,在寻找过程中,她发现有许多“问题家庭”根本没有幸福可言。静薇有很长时间不敢恋爱,在一次远足活动中,长久压抑的感情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静薇的爱情可以说自始至终生活在“错误”里。她先是十六岁由于无知而怀上同班男同学的孩子,后又飞蛾扑火般地投入一个已婚男子邵伟涛的怀抱,生生死死,爱而忘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爱就是妒嫉,就是疯狂,就是像野草一样疯长的想象,就是为另一个人的呼吸而呼吸,就是随时随地生活在关于另一个人的想象里”。静薇悄悄爱上已婚男子邵伟涛,在他怀里寻找安慰,爱他的气质,爱他的亲吻和抚摸,爱他的一切。那个被命运送掉的孩子,隐没在都市的茫茫人海里,不知他过得好不好,静薇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别是男是女,她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把那个被送掉的孩子想象成可爱的小女孩,她长什么样?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成年后的静薇觉得自己想孩子都快想疯了。

    女人的一生,总是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折磨着,一错再错。她们的“胭脂帝国”或鲜花烂漫、风景无限,或伤痕累累、鲜血淋淋,这是一个胭脂与伤痛共存的女性世界,用男性的目光是看不到的。

    小说成功地营造了一个空灵的氛围,对女人的描述也很吸引人,为爱自杀的女友阮黎、为爱疯狂的女人苗影、一直在追求爱却始终得不到爱的母亲,她们一个个都像是不同时段的“女性标本”,在赵凝小说独特的氛围之中穿行。“胭脂帝国”里,男人都是爱又爱不得、离又离不开的矛盾体。赵凝是一个煽情高手,她炽热的情感把小说中每一个人物都弄得颠三倒四、死去活来。

    《胭脂帝国》还表达了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青少年性教育问题。作家像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专家一样,通过小说把这个问题严肃地摆到桌面上来。同时,畅快淋漓地发挥了作家驾驭情节、挥洒文字的才华与气势。小说的故事就像作家亲身经历过的一样,令人感到无限的优美和伤感。《胭脂帝国》在如今商业书籍满天飞的时代,以优美动人和给人以情感共振的艺术效果获得了文学精神和商业目的的双重丰收。这是专门从事小说创作后的赵凝的过人之处。

    赵凝将真实情感注入虚构的事件中,她笔下的她们都近乎疯狂地爱着、表达着,她们永远在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她们都是性格怪异的女人。赵凝曾坦言:“我觉得小说不能平静如水,只有小说中的人物有个性了,小说才会有特色。我的小说打磨得很精致,有结构有起伏,有旋转有慢板又会突然中止。它不像流水账似的小说那样,让人感觉是一个人迈着不变的步子在台上走动,呆板又乏味。”

    赵凝的小说总是把人带入幻境,好像是专门去引诱那些渴望爱的孤独心灵。她笔下的人物,总是既互相爱着,又互相折磨。在作家看来,当代社会中,爱情已经变得虚无、空洞,但仍然充满诱惑。人们仍把爱情看作是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女人追求爱情的步伐无法阻挡。

    《离婚时代》[31]中年轻漂亮的纸嫣婚后爱上了丈夫的朋友老很快离开丈夫与激情洒脱的老麦住到了一起,但不久便发现老麦只适合做情人,并不是理想的丈夫,于是第三个男人又出现了,然而盼来的仍然是婚姻的失望,最后,绝望中的纸嫣跳海自杀……小说情节曲折,文笔妖艳、诡异,充满梦幻色彩。

    《体香》[32]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女作家玫瑰因一部长篇小说《柔河》而一举成名之后的情感故事。美男子羊岩的诱惑、男友石松的突然出现与离去,在火车上与另一男主人公任逸的相遇,女作家玫瑰似乎一直被某种“香气”包围着。小说透过生命中所有的玄惑,呈现人性中最真实的东西:欲望、迷惑与忧伤。

    小说一开始叙述了“裸体录像带”引起的恐慌。“我”在旅馆与情人约会,整个过程被事先放入的隐蔽录像机录了下来。但这盘录像带在江湖上流传的直接结果是女作家玫瑰的小说销量直线上升。而出事之后,那个叫羊岩的“情人”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个阴谋。是谁设置了这样一个阴谋?“我”开始了不断的追寻。最终才知晓是演员夏雨薇因看到“我”写的酷评文章而心生怨恨,从而实施了一系列的报复行动。在这样一个有悬念的故事中,赵凝仍不忘在小说中细密地描写女主人公揭秘途中不断发生和不断实践的情欲场面,她总是把情爱描写得过于完美。女人的“体香”,具有某种幻觉力量。让女人的“体香”在不同的房间散发,也许是了解市场需求的作家一种无奈的选择。从赵凝对性爱的大量描写中,多少会让人对她的“胸口写作”产生误解。但赵凝无疑是一个敢讲真话的女作家。赵凝在这部小说的后记里坦言她与小说中人物的感情,她说:“《体香》中的每一个男人,我都用心血去爱过,我无法站在岸上冷眼旁观,我一写就掉进去,他们的每一下揉搓实际上都揉搓到我身上,我和书中的人一起狂奔,呻吟或者喘息,迷茫或者清醒,都在一起。写作使我身体的某处阀门被打开,我让文字在体内疯狂生长,我把它们书写出来。我把我自己变成了一部巨大的、透明的书,这就是《体香》。”

    《夜妆》是以2003年发生“非典”事件为特殊背景来描写母女两代被男人“玩弄”的小说,小说讲述的是女主持人乔伊在旅行途中,遇到对她爱慕已久的张晓光,两人产生了感情。在“非典”的慌恐不安中,爱情变成救命稻草,女人在非常时期都会寻求身体慰藉,一天夜里,她发现自己在并不喜欢的男人怀里醒来,他们就像一对与死亡赛跑的男女,尽情享受爱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与其说是受到男人的玩弄,不如说是受到历史的玩弄,乔伊和她的母亲,如同命运轮回一般,都是在“大难来临”之际,伸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爱情”。对于小说的题旨,赵凝在后记中说:“人退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却只有身体。乔伊和她的母亲,她们都是在‘绝境’中挣扎过的女人,临渊而舞,爱和死一样美丽。”

    正是这部小说同时提出的“胸口写作”,让2004年的文坛变得异常热闹。对此,赵凝大声的辩护:“胸口写作”就是用生命去写,其中包含了女性写作的全部含义:热血、激情、怦怦跳动的心脏、情欲、哺育,等等,“胸口写作”就是女性写作“以血代墨”的完善和补充,一个女人,全身心地扑进文学之中,只有“血”显然是不够的,“血”不可以代替“墨”,除了血之外,还需要很多东西,比如说“身体在场的感觉”等等。身体不是可耻的。“我们哪个人可以没有身体,光有一个轻飘飘的灵魂?难道你胸腔里没有心吗?”我想,除了赵凝,还会有谁能够这样直抒胸臆?

    2004年的《白马之恋》直指一些漂亮男人依赖女人生活的社会现象。小说描写了一个号称“花样美男”的男人张皓天,被一个名叫“大鱼”的女人宠爱和“圈养”的故事。赵凝称,《白马之恋》是她第一次以男人为中心创作的小说,也是一部挑战男权、公开与男人“叫板”的小说。小说直接涉及都市生活中敏感的、新兴的“男色时代”问题。小说挑战禁忌,提出“男人可不可以被宠?”、“那种‘笼中鸟’的滋味是专属于女性的吗?”、“女人可以养‘男小蜜’吗”等问题。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男人由社会的主宰,逐渐演变成与女人平分秋色的社会地位,男色随之出现,一部分男人甚至变成“被看”的角色,“男色”也成为时代某个特殊阶层的新宠。男性也不需要特殊的才能和专门的本领,只凭漂亮脸蛋当“饭票”就可以了。其实,生活中也确实有不少男人甘愿充当“花样美男”的角色,作家用敏锐的目光发现了当下都市生活中一个客观的存在。她为我们的现实生活敲响了警钟。

    赵凝的小说为女性文学创作拓展了题材领域,显示了作家非凡的小说创造力和开拓精神。抛开由小说创作带来的金钱的诱惑,赵凝也反思过自己的小说创作。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写得多、写得快,还是因为“危机感”在作怪。她曾经这样说过:“我们是前有‘大将’后有‘追兵’的一代作家,即所谓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今天,我们这代人已成为文坛上的实力派,即所谓中坚力量,但仍像三明治中间的馅一样,被人上下夹着,……我们被夹在中间,不得不把自己调到冲锋陷阵的状态……”

    在创作了众多的反映在都市和情感漩涡中挣扎的女性之后,我们惊喜地看到了赵凝的长篇小说《凝望延安》。小说中,作家以充满神圣、向往和青春激情般的笔触,书写了我们熟悉却久违了的红色革命历史。书写了一代青年在红色激情的鼓励下,向往革命、渴望献身的成长过程,但这又不是《青春之歌》式的成长小说,不是“革命文学”中革命加恋爱的当代版。它的复杂性在于表达了今日青年对革命的另一种理解,也表达了作为革命的红色历史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并没有成为过去或全然消失。小说中,我们多少可以撩开赵凝军旅生活印记的一角。小说穿越时空,用一种独特的视角来回望那一段浪漫而又充满激情的岁月。

    军校女学员雪凝,利用假期独自去延安旅行,一路上遭遇种种曲折和磨难,只为寻找一个刻在石壁上的被时间淹没了的名字“蓝玫”。半个多世纪以前,蓝玫从上海跟随大学同学傅子恩来到延安,成为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女学员,投身到根据地火热的生活之中。来到延安之后,蓝玫的男友傅子恩不幸被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在蓝玫伤痛欲绝的时刻,满身军人气质的葛团长出现了。他在月光下教会蓝玫骑马,他身上独特的气质深深地吸引着蓝玫。蓝玫骑上烈焰马,跟随葛团长去执行秘密任务,渐渐地蓝玫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北方汉子。

    一个军校的女学生,只是出于对一个被掩埋了半个世纪的名字的好奇,开始了她的精神与身躯的漫长之旅。年轻一代的军人,内心向往延安,便用双脚去丈量前往延安的旅途。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叙述中,我们结识了延安时代的蓝玫、傅子恩和葛团长。他们或是战死,或是留了下来。他们片段的并不完整的经历虽然给人以散乱的印象,但那个时代的万丈激情和诗意人生却在作家的想象中如游丝拂面挥之难去。雪凝正是在红色激情的感召下踏上延安之旅的。那一时代的信仰和纯情,与雪凝从军寻找人生意义的内在动因不期而遇。结果雪凝找到了,在单调却显示和表达军人尊严和英雄主义气概的大阅兵中,雪凝所唤起的光荣感和与历史建立起联系的感受,是我们多年来未曾读到的。赵凝总是以她独特的个人体验和发现而出人预料。

    作品提出了一个严肃而又发人深思的问题:一个人如果没有进入历史的链,后人还会不会记得他?小说告诉我们,“军人”的真正含义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历史上的无名英雄,他们默默奉献着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

    在赵凝以往的小说中,她所揭示的当代青年的精神困境,就是现代性的问题之一。在当今时代,我们将如何或到哪里去寻求可以支撑我们精神世界的思想资源?当物质生活可以相对满足的同时也引发了对物质生活的无止境的要求,过去时代剩余的激情已经耗尽之后,我们的生活和内心是否还能再度燃烧起与激情相关的火焰?显然,这是包括作家在内所有关怀人的内心需要的人们的共同焦虑。这时我们才会意识到,金钱和物质不是万能的。也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精神救赎”的需要,赵凝将她的视野延伸到了历史的纵深之处。

    我觉得在以自己军旅生涯和感受去发掘小说的素材、进一步扩大小说创作的层面方面,是赵凝需要认真对待和思考的。也许《凝望延安》没有其他小说那么深刻,但它对“精神”问题的掘进,是相当必要及时的。

    赵凝的小说能吸引我们的是她的故事和她的语言。赵凝反对半自传体小说,在这点上她曾直爽的说过:“自传就是自传,小说就是小说,小说的魅力就在于虚构的魅力。作为新生代职业作家,我有责任让文学重新好看起来,这个好看在语言!而不仅仅是给读者讲一个故事。”她的小说语言读来如音乐一般,有着独特的节奏,又好像是在作画,呈现出一幅幅当下生活既冷漠又生动的写真图景。

    在赵凝的小说中存在着大量“幻觉之夜”,她把生活描述成“似煎熬、似火烧”,“人像一绺轻烟”,在她的小说中“有人在哭,有人在恋爱”,“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着”,她总是“调查毫无结果”。赵凝在她的小说中“鬼眼看世界”,所有的故事都“介于梦境和游戏之间”,她把玩文字,让文字在她笔下变成活物一般有魔力。她是绝决的、疯狂叛逆、独一无二的,正如她长篇小说《妹妹梦去,姐姐梦来》封面上的文字:“用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写作,作品席卷中国大地。惊艳的文字,独行的姿态,中国文坛最具魅力的女人。既温柔,又狂野。”

    对于赵凝而言,文学创作过程完全是一个自发的过程,没有任何外力作用。是生命里一种“酶”在促使创作,因而充满激情,忘却一切。那是来自“身体”的表达需要,是生命中欲望的满足过程。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在“过瘾”。因此,在我看来,不光是小说中的人物像是在幻影浮动中疯狂地舞蹈,作家本人也在小说创作的生命力驱使下近似疯狂地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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