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之所以丢失,之所以我们认定是我母亲把它藏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在猎枪丢失之前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自杀。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关节炎、糖尿病等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呢。自杀,几乎追随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发现我父亲想要自杀的是我的弟弟。关节炎在那时把我父亲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气异常烦躁,我们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间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区。其实即使父亲的脾气并不烦躁我们也不会经常去他的房间的,他的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因此我弟弟去我父亲房间的目的大大值得怀疑。后来我在邻居赵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弹弓的,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进入了我父亲的房间。(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考证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弟弟因为去我父亲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亲自杀而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大人们在夸赞他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赞声中往往有些坐卧不安,我觉得对他这样夸赞其实也同时是在骂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较。我曾几次想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最终放弃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父亲的行踪,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亲的自杀。)
我们闯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在试图解开绑在猎枪扳机上的绳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擦擦枪。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以致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恐惧。在进入我父亲房间的一瞬间我的力气被抽空了,跟在母亲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开房门,屋里的黑暗和许多怪味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一阵晕眩。我第一眼望见的是猎枪黑洞洞的漫长的枪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随时都准备发出一声巨响,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们全家都响到一片黑暗中去。从此,我对猎枪、步枪、机枪等等长枪都开始了恐惧。
我父亲的自杀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声一片,随后我父亲也哭了,他答应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他必须活着,再怎么难受也活着,再怎么没用也活着,他也舍不得我们。晚上母亲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小米粥,这在当时就像过年一样奢侈。晚上母亲早早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关上房门。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我父亲吵架,然后和我们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亲不再上山打猎被挂着牌子游街之后他们的脾气一致地变坏,变成了两桶火药。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没有关节炎,可在家里只闲了半年他就关节炎了,随后是糖尿病。在我父亲自杀未遂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好像恢复到父亲得关节炎以前的日子,生活变得像水一样平静。但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父亲频频的自杀还在以后,有时候我都有些烦了,我想父亲你怎么总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让我们也轻松轻松。我害怕这样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的弟弟和母亲。
在我父亲那次自杀之后猎枪就神秘地失踪了,包括子弹。尽管猎枪再也没有出现但自杀却跟定了我的父亲,他和自杀整整纠缠了十年。自杀这支长枪。是的。尽管长枪不再出现,但它只是变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药,譬如……十年中,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越来越重,可他对自杀的研究和实践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自杀的方法。自杀是他的影子,他拖着那条影子走向阴暗的深处。但影子在阴暗的深处依然能够出现。
我是看着我父亲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蝈蝈引向了别处,因此,他是如何进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蝈蝈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消失了,这发现让我愣了一下,那只蝈蝈乘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我叫着,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着,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着,你怎么就突然地没有了呢,你出来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饭呢……这时地的下面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我听见他说,你拉我上来。我吓坏了,我的头发直立着,它们在飘荡,一些汗水用力地钻出来,父亲的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呢,莫非他已经死了?我父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来。
我发现了那口井。我发现那是一口枯井,我父亲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可他的影子却还在。我在那一刻看见了自杀这条影子,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过。
被救上来的父亲一脸懊丧,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兴奋中浇上了一桶凉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亲,被我喊来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儿,他狠狠的目光给救他的人都浇上了一桶凉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这次枯井中的自杀之后父亲平静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药的气味,这使他更加难闻。不过那段时间里我父亲的脾气是好的。我母亲偶尔的摔摔打打他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编织一件难看的粪筐或者把脸沉到盛着红薯叶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当有滋有味。我父亲天生不是编粪筐的材料,他编的粪筐除了难看以外还很不实用,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积攒了半院子的粪筐,以前那里是堆放兽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给生产队里拾粪的时候都是借用邻居家的粪筐,到我家的粪筐坏掉或都被我母亲填进了灶膛,那些粪筐里也没装过一粒马粪或者牛粪。好在我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把粪筐编了出来就意味着结束,他注意的只是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对付那些柔韧的柳条一直是在咬牙切齿,他仿佛跟柳条有着巨大的仇恨。进而,他跟编好的粪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编完一个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几脚,在粪筐散架之前放到一边,再不看它一眼。
父亲的再次自杀毫无征兆,他似乎对自己的再次自杀也同样没有任何准备。那天天气晴朗,我父亲好像也暂时远离了病痛,他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个硕大而笨重的粪筐,他把一支走调的歌曲也编到了粪筐里面去。这时,张大瘸子家的来了。(按理说我们该叫她一声张婶的,可后来我母亲命令我们只能叫她张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亲如此仇视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来有关。)
具体她的到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来据她说是催我们家还她三两小米面,我母亲上个月借了来却一直没有想还的意思;具体她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说就是催我家还那三两小米面除了这事她再也没说什么了。这话当然并不可信,我父亲是不会因为别人催他还那三两小米面就去自杀的,尽管当时全国到处灾年我们大队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确实还不了她那三两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亲肯定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去她家大吵大闹的,我母亲大吵大闹的结果是,张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们家再也不用还那三两小米面了。
现在,让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大瘸子家的一进门的那一时刻。我父亲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片相当谦卑的微笑,显然他知道我母亲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异常难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再后来,张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父亲继续编织他仇恨着的粪筐。他的粪筐对他也具有同样的仇恨,它丑陋极了。最后我父亲和它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把它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对着那些柳条疯狂地踩着,踩着,地上一片柳条折断的声音。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父亲没有理她。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折断的声音在他小腿下面响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气。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冷静了下来,因此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尽管气氛有些窒息。我父亲一言不发,相当仔细地对付着碗中的红薯叶,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发,但在对付红薯叶的仔细上我们远不如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是活跃的,她用极为轻松的语调讲述着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来。我原来也想附和我母亲笑几声的,但我听见父亲的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把笑声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两口,然后对我母亲说:张婶来过。我母亲推了我父亲一把,她来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换回的是我父亲鼻孔里更为粗重和响亮的一声,哼!
战争终于在晚上爆发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俩早早地躺下了,但我们没睡。我听见他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刘珂”,“这个秃驴”,“我不戴这个”之类的叫喊,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他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不是关于柴米油盐,而是和队长有关。随后是母亲的哭声,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哭着走进了我们的屋子里,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哭着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在我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犹豫着走到了门口,“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你爹现在都成什么样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让你走。”我也哭了起来,我母亲看了看我们,软软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来是要走的,我本来是准备离开这个家的,可娘实在舍不下你们啊。”母亲说。母亲搂住了我们俩的脑袋,我们三个人,我们的哭声连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亲。我问,爹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再去,再去自杀呢?
我母亲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声,快,快把你爹找回来。
我们是在东场的一个麦秸垛下面找到我父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着哭叫的父亲向公社的医院走去。我,母亲,我弟弟李博,我们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们只是一些与整个事件无关的局外人。这种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被送进医院。那时我父亲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们却吵嚷了起来,整个医院都充满了喧闹。他们都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蹲着。我母亲的身体隐在了阴影里,她的脸朝着医院大门外的灯光处探了探,然后又把脸缩回了阴影里:你们说,他不会有事吧?你们说,他干吗,干吗非要这样呢?
这样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当然,我母亲也并不需要我们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围绕着灯光乱飞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蚂蚱从远处嗒嗒嗒地飞来了。两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间穿梭。墙上的壁虎跳跃了一下,我看见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扑闪着,细细的毛丝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场雪一样飘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谁也没逼过他,谁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脸再次伸到了灯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亲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像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滑稽地跟着。人们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并无大碍,他的伤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静脉,所以包扎一下就没事儿了。我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我的父亲,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父亲跟在我们的身后,许多人,许多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家进入了冷战。
我母亲又搬到了我们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们常常被我父亲出来小解的关门声吵醒,随后是他唉声叹气的声音,往往这时我母亲就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着呢。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只盛我们三个人的碗,父亲愣上一会儿就自己去找碗盛饭,他把锅碗瓢盆放得很响,然后把饭端到屋外去吃。我母亲不让我们管,她说,我父亲现在一身毛病,没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腾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战期间我父亲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件事,他对我母亲把他的粪筐当作柴火烧水做饭也毫不理会,他和我们的生活分离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晃动着一张苦脸出去,在吃饭的时候他再把那张苦脸晃回来。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亲丢下了为他熬药的工作,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里为自己煎药,他屋子里病的气息更重了。
我,我母亲,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父亲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忽略着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痛苦难耐的样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去自杀,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无害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无害的。我,我母亲,以及我弟弟李博,我们希望这冷战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看得出来,这样,总比没完没了的自杀好些吧。
可我父亲,他终于把这种冷战的局面给打破了。他和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起被捆绑着出现在游街人群中,这个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学王海传来的,为了传递这个消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真想上去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邻居赵伯推开了我家的房门。他,和随后到来的那些人,都是为传递我父亲游街的消息来的。
那次游街,让我父亲丢尽了颜面。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我父亲。在进入冷战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寻找机会报复。他先是在队长刘珂家的厕所里设下了机关划伤了队长妻子的屁股,后来他又四处传播刘珂和村上一个妇人有染的绯闻,要知道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来调查此事时我父亲供认不讳,但他又拿不出队长和那个女人有染的证据,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对,他只是觉得从两个人的亲热程度来看应当发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事儿才怪呢。于是,我父亲被愤怒的刘珂命人绑了起来。他先是被绑在大队门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这时,围观的人聚集了一片,从我父亲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黄色在相互移动,每一张脸和另一张脸都是相同的,它们是,脸。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在那群脸的中间还是慷慨激昂的,他讲述他在村长家的厕所里放置机关划伤队长老婆的屁股时引起了一阵哄笑,我父亲在那阵哄笑中更加神气,他根本没有注意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说我跟别的女人睡,他妈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
哄笑在这时立刻停止了。我父亲的神气还僵硬在脸上,他一时不知该把它抹去还是该继续留着,反正那时他的脸色异常尴尬和难堪。
你,你他妈真睡了吗?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样?刘珂迎着我父亲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没把我父亲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亲突然干干地笑了一声,刚才你还不承认有作风问题呢,现在可是你承认的,我说社员们,怎么能让这么个人当队长呢?
——你,你你……刘珂没有想到我父亲有这样的手段。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了:怎么会有,会有你这种男人!
原本非常严肃的批斗会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还是公社里来的人聪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队上的四类分子也带上来,游街!
游街,我父亲自然难以再完整地说什么了,这就避免了闹剧继续深入的可能。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可能堵住我父亲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间接地堵住了。对待贫农的闹事,公社的人显然比队长经验丰富得多。
在游街时我父亲的头依然高高地昂着,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将赴刑场的烈士。甚至他还想喊几句口号的,但现在他是和四类分子押在一起,有种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号显然都是不太适宜的,闹不好就会变成政治错误,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把涌到嘴边的口号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着他的样子队长刘珂愤怒到了极致,他突然大声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来,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我父亲被打败了,彻底地打败了,他的那副神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地并起了双腿,像一个泼皮一样大声叫骂但他的衣服还是被扒下来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有着破洞的裤衩。要知道那时处在他和我母亲的冷战时期,他的裤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条蓝色的裤衩现在是灰白色,上面点点的尿渍分明地点在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味儿。队长刘珂夸张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随后是一副极欲呕吐的样子。围观的社员们哄笑了起来。我父亲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反正他被打败了,一寸寸地委顿了下去。刘珂意犹未尽。他叫人把我父亲往高处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亲的裆部,隔着裤衩,刘珂掏了掏我父亲短小的阴茎:就这么小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饱,还想管别人的事儿?众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却哭了。他很伤心地哭了,大声地。但在那个时候,在那群人的哄笑声中这哭声又能算得了什么?刘珂更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亲的裆部:你不是不行吧?看着人家干你心里痒痒?父亲的身子拼命地蜷曲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父亲的游街会游到什么时候。王海后来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说我父亲的那个东西是出奇的小,只不过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岁还长呢。我气愤极了,其实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弟弟竟然无动于衷。我冲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父亲游街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样把手伸向刘珂的脸,随后麻利地解开了父亲身上的绳索,推开架着他的人,然后,扶着我父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亲怀中的我父亲还在一寸寸地委顿,他的腿使不出一点的力气,我的父亲,竟然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
冷战因为我父亲的游街而结束了,母亲为父亲第一个盛上了饭。父亲使劲地喝着汤。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他根本不顾母亲的挣扎,她把一些汤洒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顾惊愕的我们和惊愕的串门人,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还没到门口他就撩起了母亲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些串门人,可恶的串门人,他们的目光被我母亲牵走了。父亲用力地关上了门。父亲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那些可恶的串门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们的屋里,临到门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虚伪。”是的,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咱爹真虚伪。我朝着他看了三眼。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么?
仿佛是一场大病。父亲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气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着一块房顶一看就是半天。我们极其小心地,极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杀。
但谁能阻止他呢?谁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们盛上饭后随口说了句,米已经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过呢。小浩,她叫着我的名字,反正上学也没什么出息你就别上了下来挣工分吧。说完之后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我母亲天生缺乏讲笑话的能力,那个笑话被她讲得毫无可笑之处,我父亲却笑了起来。母亲的神色更为灰暗,她问父亲:“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亲仍在笑着,他指着我母亲的脸:你嘴角上有片菜叶,你讲笑话它就发抖——我母亲用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那片发抖的菜叶。父亲说,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开始编他的粪筐,他把这件事搁置太久了,因此他编得更加难看。太阳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太阳也暖不了几天了,父亲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随后他就失踪了,我、母亲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难看的那个粪筐搁在那里,张大着惊愕的嘴。
我父亲朝着队长刘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着消失了很久的猎枪。我父亲要在刘珂家门口自杀,因为刘珂让他丢尽了脸。那么多人跟着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刘珂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相反,他因为能看到我父亲的自杀而兴奋无比。——你自杀吧,自杀吧,后边的人闪一闪,别让血溅到你的身上。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让你的女人找个好主。刘珂说着拿起了我家的猎枪,朝着我父亲的脑袋瞄了一下准,然后找了件东西把枪支好:你说你干吗非要用长枪自杀呢?还得别人帮忙,多费劲!
父亲的脸色苍白。显然,这样的结果绝对远离了他的设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机,他的手在抖着,腿在抖着。他闭上眼。——你可快点!你可是自……自绝于人民!刘珂说。
父亲的手猛地收了回来,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珂,我操你妈,你可别——别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怎么不死啦?我告诉你吓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还有瓶农药,要是你嫌用猎枪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农药吧!刘珂把农药递到我父亲的手上。
父亲哭着。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顿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我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打开了药瓶把它递到了嘴边——围观人的嘴瞬间鸦雀无声——父亲的药瓶在嘴边举着——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他狼狈地像一条……反正他狼狈极了,用手捂着脸,捂着耳朵,捂着头。刘珂也大声地笑了几声,社员们,都干活儿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亲站起来说,我才不会这么死呢,我比你多两个儿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说的声音很低。说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几乎是一种跑。——站住!刘珂叫住了他,你把药带走,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几口!我父亲的耳边涌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潮水。
(在我父亲这次狼狈的、令他丢尽了脸的自杀之后猎枪便再次失踪了,不知道是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父亲匆匆逃跑根本忘记了那支该死的猎枪。可他,却真的把那瓶农药带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耻辱的自杀,我、母亲和我的弟弟李博提着那瓶农药回家时我母亲狠狠地把他关在了门外:自杀自杀,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亲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没吃晚饭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他叹气的声音落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但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现在的父亲,他的脸极为模糊,他的身躯高大得就像队长刘珂。那是一个不闹自杀的父亲,快乐、没有疾病的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泪水。
我醒来的时候早晨还早得很,空气还是灰黑色的,它们非常沉重。我听见院子里有着细细的响动,我的父亲,他又在编织那些毫无用处的粪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条自杀的影子原来是假的。
没有在刘珂面前自杀的父亲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们有意地漠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给他看,当他和那些可恶的串门人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我和弟弟,我们哥俩都曾冲着他们的面前狠狠地吐过唾沫。——想一想吧,我们俩是多么的可恶,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队上的笑料。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父亲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想吓唬别人罢了。我们恨透了队上所有的人,在他们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见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我就像过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父亲确实也没再自杀,只是他被日益严重的关节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极其憔悴,他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间药房。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有时候我母亲进他的房间里住一两个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说。我的父亲,他把自杀忘记了,他不会自杀的,我们也把他反反复复的自杀忘记了。
——可我父亲,却真的自杀了。
事情起因是队上记工分。那个年代,集体劳动都是要记工分的,作为麦收、秋收时按劳分配的凭据。我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跟着社员们起早贪黑,可在秋收时队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怜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红薯——我父亲愣到别人都把分得的粮食背回了家才缓过神来,他背起高粱和红薯,把它们从桥上丢下去。(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和弟弟整整在桥下打捞了三天,我俩捞出了7斤红薯4穗高粱以及十几只螃蟹。我俩和捡走我父亲丢下的红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轻伤,但红薯最终也没能要回来。)
父亲在黄昏里坐着,晚霞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烟。我母亲出去了,我弟弟回来说,她去刘珂家找刘珂理论去了。我母亲很晚才回来,那时黄昏的黄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亲她根本一无所获。我父亲望了望母亲的脸色,突然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黑暗和浓烈的药味之中。我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我们看。突然,父亲的房间里一阵混乱的响动,母亲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她发现我父亲正在地上翻滚,他把刘珂给他的农药喝了。他,喝毒药了!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背着父亲朝公社的医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上已尽是淋漓的汗水。她费力地敲门。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鞋子移动的声音,鞋子移到门口停住了,一个老大夫的脸探了出来:什么事?他是咋弄的?这是你们村那个总闹自杀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药了呢?
我母亲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倒在了地上,脸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黄纸。
父亲在两天之后出院了,两天的时间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时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撑才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亲,她还躺在医院里,背着父亲奔跑压垮了她。她对我们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说,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让他自杀了,无论他怎样,这个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阳光有些冷地挂在窗棂上。几只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跳跃,有几片树叶飘零了下来,其中的一片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目光在树叶间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几只麻雀突然地飞走了,一只不剩。
这时我父亲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忘记了为什么要叫我。他说,你看我现在的记性。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和你说。
在想起为什么叫我之前父亲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他说这几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觉得出来,而关节炎则带给他另一种痛法,他说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该把他累死了,烦也该把他烦死了。我说爹别老是想着死,你还得好好地活呢,这个家还得靠你呢。我父亲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他接下来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农药上,他说农药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时候有些甜仅有一丝的苦,而在医院里大夫给他洗肠没有把糖洗干净。你们干吗救我呢其实让我死了不更好吗,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死你不能死啊你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想,我们还得过好日子呢。父亲说,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等到现在也没等来。要不是挂念你们我早就死了谁也拦不住我,临死临死就想起你们想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咋过呢?现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亲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猎有多危险,多数的时候几天都不会打到野兽,在雪地里饿得头昏眼花真想哭上一会儿睡上一觉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气了,一睡就起不来了。你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到头来只留下了一支长枪。我这辈子连枪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异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挂着,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挂着个病是什么滋味,从早上一起来就浑身酸痛,痛得钻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给你一点的力气,也不让你高兴一会儿,痛着能高兴得起来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这么过是个什么滋味,一醒来,一开始痛我就想你咋还不死呢,这一天再熬到睡觉得多难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病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有我干啥,我还能干啥?不让我打猎了我下地干活儿可他们不给工分,我……我现在什么用处都没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粮食。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爹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我急忙辩解:爹,我们没那么想,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怎么……你说的不是实话。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人不就是活给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着说爹反正你不能再寻死了我娘还住着院呢不都是因为你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年也难为她了,我还瞎怀疑。人一病着就爱瞎想就禁不起风吹草动。人一病着,心情就烦躁。这时我父亲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说,你去医院看看你娘咋样了。
跨出门去时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吗?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怕。
就在我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母亲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门外。
……
此后数年我父亲又经历了多次的自杀,我们除了上学干活儿之外,还要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再上学,瘦弱的我一天能挣十个到十一个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粮,我只得省着吃,还要装出吃饱了的样子。出工回来我把一身酸痛饥肠辘辘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背着背着很快就有些力气了,就睡熟了。父亲仍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们必须要熬过极其漫长极其漫长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很害怕回家。我宁愿在地里多呆一会儿或者帮刘长锯为生产队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我多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着那么多的烦躁不安!
父亲除了和自杀没完没了地纠缠外,他还必须和自己的病纠缠。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来了,他的屋子里被药味、怪味和恶臭充斥着,他的后背因为缺少移动长满了黄色的疮,他把自己的大便统统甩在了墙上。这样的行径实在可恶,我母亲一气之下命令我们谁也不许打扫就让它在屋里臭着。两天后父亲开始绝食,绝食的第四天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艰难地趴在窗台上向我们哀求,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给父亲送去了饭,他就在满屋的药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饭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扫了他的房间换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开始了好转,他能自己行动了,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或者编编粪筐,只是在那个时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废的,他没编完过一只完整的粪筐。
那天的锣声我们都听见了。它遥远地传来,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朝锣声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锣声消失了,我们便再次继续手中的活儿。远远的王海跑过来了。他对我们说,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们到槐树下面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黑压压的声音。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悬挂在槐树上,像一块破旧的布一样晃动。他真的死了,绳子把他的眼睛、舌头都勒了出来,舌尖上流淌着一条暗红色的血线,像一条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充满。
在他脚下丢着那面铜锣。
我身上的力气又被抽空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少的悲哀,脑袋里的空白让我有些轻松,我的身体在四周的喧嚣中沉了下去。我听见有个声音,他说我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响了锣把人召来是想让别人都看见他死了,他真的自杀了。另一个声音,不对,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还是想活,他又在耍别人呢,他原本想敲响了锣等别人来到他再上吊,别人就会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没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地里呢,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个声音:你净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声音:哎,人这一辈子。一个声音:锣不在地上吗?一个声音:这些年他是咋过来的……
七嘴八舌。我张了张口想加入进去,但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该说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而沙哑的哭声。我听出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来了。在母亲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亲的尸体颤抖了一下,在他悬挂着的身子下面,那条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条自杀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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