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部队-父亲,猫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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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的父亲。他翘着腿,躺在床上,哗哗哗哗地翻着报纸。他下岗有些日子了。

    他总是那样,躺在床上,翘着腿,哗哗哗哗地翻报纸。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如果看到某篇文章,如果他觉得精彩,我父亲就放下腿,直起身子,将文章读出声来。他似乎是试图让我们听见。原来,百无聊赖只是他的一个壳,一个侧面,一个可能的假象。我父亲读报纸的时候摇头晃脑,很像一个领导。他暂时放弃了下岗工人的身分,有些神采飞扬。

    往往是,我父亲一旦读出声来,我母亲就开始出手打击了。在我父亲下岗之前她不是这样。她一边斥责我的父亲一边抢下他手上的报纸。你还是醒醒吧,我母亲说。

    然后,我父亲重新百无聊赖下去,他躺下来,翘起腿。他又背起了自己的壳,任凭我母亲反反复复地数落,指责。躺在床上的父亲像一条巨大的蠕虫。

    那是我的父亲,他一直这样,什么事也不做。翘着腿,躺在床上,哗哗哗哗地翻着报纸。他用这样的方式打发自己的时间。我发现,我父亲对国际国内的政治时事,体育新闻和一些评论文章感兴趣,而那些文娱新闻,奇谈怪事则无法触及他神经。他的一部分神经是麻木的。我还发现,我父亲对“奋勇前进”、“战胜困难”之类的词有着特殊的偏爱,无论这个词在报纸的哪个角落里,他都会凭借一种敏感很快将它们找到,然后将那篇文章读出声来。

    那是我的父亲,是我天天的父亲。他下岗已经有些日子了。

    我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她抱怨,家里外面的活儿一件也不做,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她抱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她省略了主语。

    我和弟弟的眼都偷偷地瞄向了父亲。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以前可不是,有一双麻木的耳朵,有一张沉在碗里的脸。

    后来,我父亲的日常还是有了转折。转折的起因是,我们家里出现了老鼠,并且数量众多。我们先后在厨房里、厕所里、卧室里和院子里发现了它们,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不知是从何处迁徙来的。

    我母亲的一双皮鞋被咬出了三个洞,这三个洞,就像出现在她的身上一样让她心疼。厨房里的馒头也开始丢失,地面上留下了馒头的粉末和老鼠的屎。有一天我们在院子里吃饭,三只小老鼠竟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饭桌前,其中的两只还为争夺什么打起了架来。

    我们运用了干馒头,扫帚和自己的脚,然而并没有将任何一只打死,虽然它们看上去相当笨拙。回到饭桌前,我母亲突然加重了语气:反正你也没事干,就想办法治治老鼠!光躺着不怕臭了啊,不怕发霉啊!

    我父亲抬起头来,他说行。行。

    开始,我们都没有将他的承诺当真。我父亲总是说行,行,是,是,可一般来说他说过了也就是说过了,他并不会真的做什么。他是一个懒惰的人,这点他也承认。

    但那次真的不一样。我父亲竟然是认真的。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他不是那种人。

    然而在某一个上午,我父亲和老鼠之间的战争真的开始了。

    他锁好自己卧室的门。然后一个人哼吃哼吃地挪动了床。沙发。旧报纸。鞋盒。一切可以挪动的物品他都挪动了一遍。再然后,他锁好卧室的门,锁好厨房的门:他在厨房里点燃了和老鼠的战火,厨房的战斗弥漫着硝烟和油烟。

    第一天的战斗我父亲有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他打死了一只老鼠,还有一只老鼠竟然被他活捉了。我母亲回来时,他从一个空鞋盒里提起了那只老鼠,他让我母亲看:我父亲用线将那只老鼠的腿、身体和尾巴都绑了起来。――还不弄死它!我母亲冲着他嚷。

    我父亲并没有马上将老鼠弄死。在我和弟弟依次回到了家,看过之后,我父亲才将老鼠提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棍敲碎了它的头。老鼠的吱吱声小了下去,它还在抽动,它的眼睛闪着一种淡淡的光。我父亲重新将它放回到鞋盒里。

    晚上,和我父亲一起下岗的赵叔来找我父亲下棋。他们以前就常在一起下棋,下岗后更是这样了。那天晚上,我父亲第一次没有和赵叔谈国际国内形势,而是一直在说老鼠。老鼠。老鼠。后来赵叔都有些急了:你有完没完啊?还走不走?我发现你谈老鼠比谈国际形势还烦人。

    看得出来,我父亲有了一些挫败感。那天晚上他输得一塌糊涂。

    晚上,我母亲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她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唉,她对我父亲说,有老鼠!老鼠在咬床!

    我父亲说你纯粹瞎说。卧室里肯定不会再有老鼠,他是一寸一寸找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我母亲说你听你听。看是谁瞎说。我父亲坐了起来,卧室里静得有些可怕,他能听到的只有我母亲的呼吸。

    我说没有吧。当我父亲准备将他的头重新放回枕头上时,床下的声音突然又出现了。的确,我母亲说的没错。

    那一夜我父亲一点儿觉也没睡,他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然而并没有捉到一只老鼠。甚至,他都没有看见老鼠的影子。

    在我父亲筋疲力尽之前我母亲早就出来了,她不停地抱怨着然后挤到了我和弟弟的床上。很快她就鼾声如雷,并用力地咬自己的牙。

    是的,我父亲的地毯式搜索并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相反,老鼠越来越多,它们几乎无处不在。

    我母亲在她的一个木厢里倒出了一窝幼小的老鼠,它们都还没有长毛,眼睛也没有睁开。我母亲尖叫了一声就将她的厢子抛出了屋子,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她的旧衣服下面窜了出来,不知去向。

    拿起一根木棍,我父亲追赶着那只早已不知去向的老鼠,他漫无目的的追赶遭到了我母亲的训斥。我母亲一边呕吐,一边将我父亲说得体无完肤。

    许多天后,他开始自己制作老鼠夹子。他右手的食指被夹肿了,中指的指尖处也出现了淤血。后来,在赵叔的帮助下我父亲终于制成了三只老鼠夹。他将那三只难看的老鼠夹子放在老鼠经常出没的三个角落。

    躺在床上,翘着腿,他哗哗哗哗地翻报纸。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支起耳朵。

    可惜的是,三只老鼠夹子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只打到了一只不算大的老鼠,作用不大。何止是不大,它们甚至助长了老鼠们的胆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一天我弟弟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一条细绳在动,他摸了一把,一只老鼠吱地叫了一声跳下了床去。

    天天晚上,我母亲都能听见老鼠们咬床的声音,她将它们的这个举动看成是对我父亲的报复。她甚至怨恨我父亲,说如果不是他打老鼠老鼠也不会非要咬床。她还抱怨,老鼠吵得她整夜整夜睡不好,第二天上班都没有精神。我父亲对她的说法进行了质疑,他说他打不打老鼠和它们咬床无关,不打它们也会咬。再就是,你的鼾声哪天晚上断过?怕是你吵得老鼠也睡不好觉,才来咬床的吧。

    没完没了。

    我父亲买来了老鼠药。为了达到目的,他把药拌在馒头里,肉里。他还买回过一种很难闻的香,在各个房间里点燃,弄个各个屋子里都是那种让人恶心的气味。他说用这香可将老鼠薰走。

    不知是谁提供的方法(赵叔说不是他),我父亲将一只抓到的老鼠绑起来,然后往它的屁股里塞绿豆粒,玉米粒。他还为这只老鼠进行了外科手术:他用针用线将老鼠的屁股缝上了。本来他是想让我母亲来做这个手术的,但我母亲坚定地拒绝了他。他只好自己笨拙地上阵。

    他说你们等着吧。他说绿豆粒和玉米粒会在老鼠的肚子里发芽,它们在老鼠的肚子里慢慢膨胀,那时老鼠就会疼痛难忍,而又无法将豆粒和玉米粒排出。时间一长这只老鼠就会疯掉,并且凶残无比。它会将其它的老鼠都咬死的。

    我父亲笑容满面地放走了那只屁股里塞满了绿豆粒和玉米粒,却因此也失去了屁股的老鼠。他制止了我们,看着它艰难地爬到院子东边的角落里去。你们等着吧,我父亲显得胸有成竹。

    当然是又一次的落空,又一次的落空。我弟弟的语文课本被老鼠咬掉了很大的一片,拿这样的书上学他可能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他将那本课本偷偷地烧掉了。这事儿我知道,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对我弟弟。厨房里的鸡蛋被淘气的老鼠打碎了不少,木质的碗橱也被钻出了洞。这无疑给我们原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我们只好听任我母亲层出不穷地抱怨。

    后来她说,养只猫吧。还是养只猫吧。

    这是我母亲的转折。一直以来,她都对猫对狗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厌恶,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起,我们是不会提议养猫的。现在,她妥协了。

    但我的父亲,却出人意料地表示了反对。他说,用不着。

    我母亲将碗重重地砸在饭桌上,碗里的饭有一半儿洒了出来。用不着,用你行么?你抓了几只老鼠?你自己看看,你是长了猫爪还是鸭子脚?

    我父亲也火了,他手里的碗也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碗里的饭洒出得更多:我说用不着就用不着!

    晚饭之后,我父亲用水桶提了水,倒在院子里。他把院子弄得一片汪洋。我的父亲,脸阴沉着,哼吃哼吃地喘着气。

    一只老鼠也没有被他灌出来。我弟弟悄悄对我说,他的做法也是有道理的,即使淹不死老鼠,也必然会将老鼠洞弄湿,让它们得上风湿性关节炎。我弟弟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坏笑。

    猫还是来了。它是我母亲花了十四元钱在街上买的,是一只有花斑的白猫。我母亲说它叫了一路,可能是饿了。但她还是听从了我父亲的意见,并没有喂它。

    我父亲说,猫只有饿着才会拿老鼠。吃饱了的猫是不抓老鼠的。

    老鼠突然地就少了下去,突然地就少了。我家院子里、厨房里、卧室里都再出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也听不见它们咬床角时的声音了。而在此之前,它们是那么繁忙,肆无忌惮。

    我父亲说,也没见猫拿到老鼠。他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怨愤的表情。

    没有了老鼠,我父亲的生活又恢复了,他变回了蠕虫。躺在床上,翘着腿,哗哗哗哗地翻报纸。如果看到哪篇文章精彩,他就放下腿,直起身子,读出声来。

    在饭桌上,我父亲总爱向我们兜售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时事新闻,并加以评论。好在我母亲能够及时地制止他,我母亲会一下子将他的热情打下去,浇上一盆凉水。没有完全浇灭的火焰嗞嗞嗞嗞地冒着白色的气。

    我发现,我父亲对待那只猫很不友好。不只是不友好,甚至都有些恶意。我的发现很快也被我母亲和弟弟发现了。

    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从不给猫喂食。还经常用扫帚、木棍、干馒头或脚对它进行殴打。有一次吃饭,我父亲的脚伸出很远踩住了猫的尾巴,猫尖声叫着,可他的脚就是不抬起来。我母亲只得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故作惊讶地哎了一声,是我踩住它了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猫不叫,就吓不走老鼠。

    一有机会,我父亲就向我们表达他对这只猫的厌恶,他努力让我们感觉,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它又馋又懒。总爱偷吃。大白天躺在沙发上睡觉,一睡一上午。弄坏了花盆和盆里的花儿。随地大小便,如果它不盖起来还好,一盖起来就容易忽略,结果弄得他不知踩了多少回猫屎,院子里屋子里都是猫尿的气味。

    我父亲夸大了猫的缺点,我们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我们不说,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惩罚那只有缺点的猫。我们说了又能怎么样?

    可够那只猫受的。

    不止一次,我父亲对我母亲说,反正也没老鼠了,还养它干吗。不如送人算了。

    不止一次,我父亲对我母亲说,你不是不愿意养猫么。这只猫也实在讨厌。

    那只猫,被我父亲训练成了一只老鼠,敏感的老鼠。无论它是坐是躺是卧,只要一听见我父亲的脚步靠近,它马上鼠窜,像风一样窜过院子跳到房上。是我父亲,让它有了一双极为灵敏的耳朵,一颗极为灵敏的心。

    有一次,我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一把拉住我父亲就要抬起的脚步:也是这么老大一个男人了,非要和猫较劲,你说你丢不丢人!

    积累下来的抱怨也由此开始了。我父亲一声不吭地听着,后来他躺到床上,哗哗哗哗地翻起了报纸。

    我父亲将已经生锈的老鼠夹子找了出来。他像当初那样静静地等待着。可猫根本没有靠近过老鼠夹子。

    他还找出了老鼠药,将药裹在几块切下的肉里。问题是,他没有能够得逞,我母亲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举动。

    这是以前放的。我是,怕它误吃了老鼠药。我父亲竟然想出了这样拙劣的辩解。后来他更可笑地纠正了自己:房上有两窝麻雀。它们将屋檐都给掏空了,我是想药死它们。

    我母亲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什么事都做不来,但连一只猫都容不下。

    这句话,让我的父母陷入了冷战。

    那只猫只要一在院子里出现,我父亲会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拿起早就埋伏好的木棒――那只猫不得不再次鼠窜,它逃掉时的样子简直就是灰溜溜的老鼠。

    我父亲和这只猫,这只有缺点的猫构成了敌人。

    在我父母陷入冷战的那些日子,和我父亲一起下岗的赵叔天天晚上来我家下棋。有一天他喝多了。不来了,可我父亲却在电话里不依不饶。于是,摇摇晃晃的赵叔来了。

    一边下棋,我父亲一边像往常一样给赵叔刘讲国际国内形势,我父亲在那个时候显得像个领导,神采飞扬。

    那天赵叔喝多了。他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老李,你下不下,还下不下?我父亲推开他的手,继续在报纸上看来的时事。

    赵叔突然将棋盘推了。我听够了。我不听了。老李你在车间当小组长的时候我就听够了。我说老李,赵叔用力的拍着棋盘,干点正事吧,干点正事吧。

    那天晚上赵叔醉得一塌糊涂。

    看得出,我父亲遭受了打击。他有几天蠕虫那样躺在床上,却不再哗哗哗哗地翻报纸。他也不再那么尽力追赶那只猫了。

    他变了一个样子,虽然这变化不大。他的样子让我们一家人陪着小心,包括我的母亲。其实也包括赵叔,后来他又来了,我父亲热情地摆上棋盘,沏好茶水。赵叔甚至动用了诱导,可我父亲闭口不谈国际国内形势,只专注地下棋。踩炮。吃车。将。

    没有了国际国内形势,没有了感慨和议论,那棋下得没滋没味。甚至可算是一种小小的刑罚,赵叔在那么凉的天汗流不止。

    躺了几天,我父亲终于褪掉了蠕虫的壳,他吃过早餐之后就走出了门去。一直到傍晚才回家。我母亲说,他是找工作去了。她知道。

    我母亲说,既然你父亲那么讨厌这只猫,那就送人吧。反正早就没有老鼠了,养着它的确也没用。

    我父亲早出晚归。他去了职介所,民政局,菜市场,煤炭公司。他找过去的朋友,看他们有什么能帮上的。这都是从我母亲那里得来的消息,她说,现在找个工作可真难。扫大街的活都有人抢。

    我父亲的热情只持续了三周。

    他的热情是应当怀疑的,也许这只是假象。

    在热情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床上,回到了蠕虫的壳里去。翘着腿,哗哗哗哗地翻报纸。我母亲反反复复层出不穷的数落、抱怨又开始了,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老鼠没有了,猫也没有了。二周之前我家的那只白猫就送走了。送给了我二姨家。她说她家里有老鼠,咬了她的一件衣裳,我母亲便急不可待地对她说,养猫吧,养猫吧。我们家的这只猫就送给你了,它可能拿老鼠了。而且,从来不偷食。非常乖。

    某个傍晚,我弟弟从外面回来,从表情上看他带回了一肚子的气。他把生气的脸端给母亲和我,让我们看过了之后,他说,把咱家的猫要回来。

    见我母亲没有任何表示,我弟弟跟在她的后面,把咱家的猫要回来!他说得咬牙切齿。

    我母亲停下手上的活。看着他。

    他说,我们家的猫太受虐待了。他说,我们家的猫成了霄霄的玩具。

    霄霄是我二姨家的儿子,只有五岁。

    接下来,我弟弟向我们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场景。他去同学家玩,在路过二姨家的时候过去看了一下。他看见,那只猫的牙被拔了,爪子上的指甲也被剪掉了,而且裹上了布。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粗粗的绳子,另一头在霄霄的手上。

    我弟弟看到,霄霄这个混世魔王,一会将绳子抡起来狠狠地摔它,一会儿拖着那只猫将它吊在树上、椅子上,整个院子里都是猫的惨叫。

    我弟弟说得还多,渲染得还多。说完之后他盯着我母亲,咱们将它要回来。我弟弟的眼圈都红了。

    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将洗过的碗放回碗橱里,要回来干什么?再说,要回来它就有好么?

    我父亲翘着腿,挺着肚子,躺在床上。他哗哗哗哗地翻着报纸。他可能找到了“奋勇前进”、“战胜困难”这类的词,因为他直起了身子,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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