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早晨,丈夫刘流不在的时候肖雨总是把它当作是一个人的早晨。一个人的早晨是容易慵懒的,因此,肖雨好像比平时起得要晚一些。窗外有些昏暗的树叶动着,它们像一个人的人影,一些人的人影,乱乱的。
一个人的早晨屋子里也是乱乱的,拖鞋一只,一只,袜子,掉在地上的一件粉色的衬衣,茶几上的茶迹,几张写过字的纸,等等等等。肖雨看了两眼墙上的时钟,她想,那盆水仙应当换一换水了,都三天了。还不知道它们开成什么样子了。那盆君子兰叶子都干了,那么垂危,索性不去管它了。算了。
肖雨没有起床的计划,她觉得眼皮还相当的沉重,虽然这是个早晨,但疲倦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袭击她,仿佛她一夜没睡,一天没睡,一生都没睡似的。肖雨提示自己,起床,快点起床。但这提示毫无用处,相反,它更像新一轮的疲倦,重重地按在她的眼皮上。这时,在她背后的墙响了。开始还是很轻,后来就相对迅烈了一些。肖雨不得不醒了。
另一个人用敲墙的方式提示了他的存在。对于此时的肖雨来说,墙那边的那个人,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它突然地进入了一个人的早晨,一下子堵住了肖雨的胸口。他进来了,肖雨的这个早晨也就和平日里的每一个早晨都连接起来了,三年来的所有早晨。肖雨把一个枕头狠狠地摔在了床上。真他妈讨厌,烦死了,肖雨对自己说。敲墙的声音败坏了肖雨的疲倦,败坏了她的睡意和所有的情绪。其实,即使没有敲墙的声音,肖雨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好情绪。
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屋子,似乎是,她把有点零乱的屋子弄得更为零乱了,就是这样的感觉。然后,她端着一个水杯来到了院子里。肖雨把节奏放慢了,她原准备是来刷牙的,可此刻她只是把水含在了口里。水有些凉,凉很快地进入了牙齿但退回来的得很慢,在凉慢慢地退回的时候肖雨只是把杯子端着,她似乎还没有从睡意当中完全地醒过来。当然,她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有理由浪费这一点点的时间。
隔壁房间里有了另外的一些声音。剧烈的但有些故意的咳嗽。似乎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它晃动着,夹杂着一两声呻吟。在肖雨听来,这呻吟也有些故意的成份,刘企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叫她。她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来称呼刘流的父亲,刘企,刘企,就是刘企。刘企,你干吗还不死啊。
他把痰盂踢倒了。尿在地上缓缓地流着,它使房间里的气味更加复杂,难闻。肖雨先是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痰盂,它在地上发出两声尖锐的声响,然后,肖雨用她的两根手指将它端了起来。你干吗将它踢倒啊。你闻闻屋里是什么味了。
——我动不了。我没想踢它,可是我的脚不听话。我的骨头都坏了。
——我的骨头里面全是虫子。我受不了了,我快要死了。
——你说,我这一个废人活着干吗。我这么一个瘫子,真不如死了。
肖雨皱了皱眉,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一年至少有三百多次,都三年了。这么老了还这么虚伪,他干吗不死呢。肖雨推开刘企的屁股,将他屁股下面的小褥子抽了出来,她的手上用了些力气。爸,你可能这么说,好像我和你儿子都盼着你死似的。多活几年,这也是我和你儿子的福啊。
肖雨感觉自己的牙有些凉,仿佛依然含着一口凉水。这样的话她说过也不止一百遍了,现在说出它来,完全是一种机械。
她把小褥子放在晾衣绳上的时候听到了电话的铃声。等她跑过去拿起电话的时候电话却断了,她听到的是一串杂乱的盲音。她用力地挂上了电话,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屋子里空荡荡的,又似乎是被一些杂乱的东西所弃满,让她有些窒息;我该干什么呢?我要干什么来着?想不起干什么来却又觉得有好多的事要做让肖雨心里乱乱的,有些焦急。
买回早点来的肖雨再次听到了电话的铃声。是单位的同事张望打来的,在电话的那端他用一种非常严厉的声调:都几点了还不来上班,领导都等急了,还想不想干了?然后,那端又转成了低低的声调:今天领导的心情不好,不是挨批了就是昨天晚上没做上好梦,你可得小心点!
肖雨再次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八点三十三分了。她想起自己原本在刚起床的时候看过表的,但她像根本没有看到时间。瘫在床上的刘企,八点三十三分,心情不好的领导,混乱的衣物和被子……它们一起堵在了肖雨的心口。肖雨把它们一一按下足足用去了半分钟,等她回过神来对着话筒说一声喂的时候,发现电话已经断了,她面对的又是一串盲音。
她把早点全部端到了刘企的房间里。复杂的气味吞没了早点的气味。她关闭了自己的鼻子,我不吃了,太晚了,你全吃了吧。
肖雨飞快地走出了刘企的房间,把气味和刘企的呻吟都关在了他的房间里。在推出自行车来时肖雨看了两眼靠在门边的拖把。刘企屋里的那些尿还在地上,它们还没有完全渗到地板里去。可自己太忙了。现在已经晚上半个多小时了。
去他妈的一个人的早晨,在路上肖雨想一个人的早晨是不存在的,想多睡一会儿发会儿呆都不成。
二
肖雨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有许多的话要说,有许多的话要说,她自己想抑制都抑制不住。怎么会这样呢?仔细地想一下,肖雨自己都觉得可笑,都三十七岁的人了,还这样神经兮兮的,干什么呀。
想起来,肖雨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是因为网上的一副画引起的,她平时是不上网的,看到它纯属偶然。那天对面办公室的一脸雀斑的小姑娘非要拉着她去做面膜,实在推脱不下她也就只好跟着了。一路上那个小姑娘一直不停地说些什么肖雨也没细听她只是点点头附合一下就是了,她注意到的是那个小姑娘脸上稠密的雀斑的抖动。做完了面膜,那个小姑娘还有相当的精力和热情,于是,她又缠着肖雨去上网。“反正,刘大哥也不在,你一个人那么早回家干吗”。肖雨本想说我家里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公公我得去做饭洗衣服的,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是那一刻,肖雨决定去和小姑娘一起上网,即使小姑娘不去了她个人也要去的。
肖雨是一只纯粹的菜鸟。她只有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看着满脸雀斑的小姑娘一项一项地操作着。小姑娘操作的很快。在她面前的屏幕上闪过了一个个窗口,一只小企鹅不停地闪着,音乐随后也响了起来。小姑娘的双手敲击着键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意识到对肖雨的忽略,于是,她歉然地对着肖雨笑了一下:其实上网挺简单的,你点就是了,随便点,你想看什么用鼠标一点就是了。她把鼠标递到了肖雨的手上:你试一试。
肖雨只得随意地点着。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有时想点的是上面的图标,可点下去时却点开了下面的。后来她干脆随便点了几下。于是,打开了那张图。
那是一副女人的人体照片,一个背对镜头坐着的女人的照片,她有光滑的肌肤和流淌的头发。一副人体照片是不太会引起肖雨多大的兴趣来的,吸引她的是有人有那张照片上的修改;女人的后背是一个笼子,笼子的颜色和人的肤色相同,在笼子的里面,有几只手努力地向外伸着。那副画就那么突然地打动了她,甚至,她都来不及理清那副画画出的是什么,就被打动了。(后来,她和张伟在电话里谈到,她刚看到那副画时的心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百感交集,真是,百感交集。)
网吧不是一个允许百感交集的地方,那么多匆匆忙忙进进出出的人。而自己,也应当过了那种看到什么就百感交集的年龄了,可是,百感交集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肖雨看了两眼坐在她身边忙碌的小姑娘,她脸上的斑点还时时地晃动着,可是,坐在电脑前的小姑娘显得比平时多了几分妩媚。肖雨一直觉得她是一个丑姑娘,她拉着自己去做面膜的时候自己也一直在心里偷偷地取笑过她,可那一刻,丑姑娘有了一点的美。这是肖雨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满脸雀斑的姑娘也注意到了肖雨的注意。
——肖大姐,你看什么啊?不会操作了?
不是,肖雨说,你看这一副画,它……它真有意思。肖雨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显出了一些激动,她张了张嘴,张了张嘴。
——嗯。是有意思。肖雨的情绪没有传染给小姑娘,她返回自己的屏幕前开始了新的忙碌。可她还是附合了她,那么无动于衷地附合了她,有意思,什么有意思?
电脑前。只剩下肖雨一个人,对着那幅画发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许多只手在挣着,抓着,甚至呼喊着。在她身体里的声音喊出来之前,肖雨匆匆地关闭了上面的全部窗口。她离开了电脑。
我家里还有病人。我得回去做饭,得洗衣服。肖雨好像是对小姑娘说的,也好像不是,小姑娘沉在了网里。看着她的样子肖雨忽然有了些嫉妒。
天已经黑了。瓦城在天黑之后更显得破败和丑陋。街上的行人很少,而一些小贩还站在街口处的寒冷里,用一种寒冷的语气哟喝,也听不清他们卖的究竟是什么。一个破旧的塑料袋挂在树上,它在风中沙沙地响着,随后,它掉了下来,缠进肖雨自行车的链条里。肖雨不得不停下,用手把塑料袋一点一点地撕出来。她的后背那里,关闭着的后背那里,手又在向外面伸着。
她想找个人说说,她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要是不找个人说说,不闷死她才怪。
三
丈夫刘流打来了电话,说他在B市的营销很不顺利他可能要晚几天回来,他说,现在他的状况糟透了几乎要发疯了,想想吧,这些日子B市一直阴雨连绵路上极为泥泞可自己还得陪着笑脸去敲人家的门,一家一家。
肖雨说我听不到下雨的声音。
那端停了一下。我是在旅馆里打的电话,怎么,怎么会有下雨的声音?
肖雨说我看过天气预报,这些天B市根本没雨。约有两秒钟的停顿,肖雨说算了,我根本没看天气预报,有雨没雨你说了算。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在挂断电话之前,刘流问了一句刘企的情况:老爷子怎么样?没有事吧?
他好着呢。没事。肖雨把电话挂断的同时又加上了一句:他死不了。肖雨自己也愣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恶毒起来的呢,想想时间真是改变人啊。
挂上电话之后肖雨来到了刘企的房间。她推开了刘企的屁股,在她推动刘企的屁股的时候刘企发出了一串呻吟,仿佛肖雨对他有些虐待的故意,她有意弄痛了他。
——我的骨头……它们都散了,虫子把它们都咬成粉来了。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的尿里都是血。我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劲。真不如死了算了。
我明天带你去医院,我一定把你骨头里的虫子都拔出来。肖雨有些咬牙切齿,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会好好地活着的,活着,活一百岁,二百岁。
眼泪在肖雨的眼睛里摇晃着。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拿起电话——她拔通了B市的电话,可是没人接。这个刘流这么快就走了,他去哪儿了呢?肖雨冲听筒大喊了两声。
这是刘流听不见的。她本想说,刘企很好,我刚刚看过了他,他吃得挺多可总说什么也吃不下,他能够翻身可我在的时候就一定要我帮他翻而自己装出一副动也不能动的样子,他可以把痰盂拿起来撒尿可他非要把至少一半的尿尿在小褥子上……我受够了!
这是刘流听不见的。
张望静静地听着。他把一个杯子递到了肖雨的手里。我看过一本日本的小说,张望说,那个小说讲的是,有一对夫妻,因为受不了瘫在床上的公公的折磨,最后,两夫妻偷偷地把老人背进山里,扔掉了。
随后张望发了一些感慨,他甚至表示了对那对夫妻的理解。你接着说吧。
肖雨还能说什么?张望的故事已经引起了她的警觉,自己,怎么能跟随他说这些呢。
——其实老人也挺不容易的。都瘫了三年了,也没……我们得上班啊,做饭啊,应酬啊,总不能天天陪着他呀。哎,一直躺着,多受罪啊。
肖雨把水杯递回到张望的手上。她给了张望一个背影,她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橱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可想想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是啊,张望附和着,他可能还想再就此发感慨的,可是,肖雨只有一个背影在。她已经丧失了诉说的兴致,张望在她的背后站了一会儿,也就忙自己的活去了。
一个下午,肖雨都在为自己上午的傻事懊悔着。干吗要和他说这些呢。干吗要和他说呢,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狠心的女人,他会不会和别人说这些呢?他和别人说起这些的时候,那里的肖雨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呢?张牙舞爪?满脸狰狞?
……
想到“满脸”的时候肖雨也想到了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姑娘。闲下来后肖雨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很快地跑了过来。肖姐,你想去上网?她的雀斑抖动着,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把你拉下水了吧,哈哈,肖姐,我知道你会迷住的!
肖雨又不想去了,忽然地不想去了。我家里有病人啊。哎,我也不是你们这个年纪了。
能放松的时候就放松一下吗,干吗让自己那么累呢?小姑娘用她的雀斑说。
四
张伟的出现有些突然,他突然地在肖雨的生活中上出现了,似乎有着某种的韧性。细想起来,说张伟是突然出现的也并不确切,他在着,一直都在着,作为同学并且曾经关系相当亲密的同学,他们时常会在这个巴掌大的瓦城的街上或者什么地方见面,偶尔也有一些聚会,两个人还曾分别参加过对方的婚礼,相互赠送过这样那样的礼物。时间一长,许多的事都会变得淡然起来,譬如肖雨和张伟之间的关系,譬如同学们以及当初在学校里轰轰烈烈地恋爱过的同学们的关系,譬如,譬如。肖雨想不起更多的譬如,反正,她和张伟的关系不咸不淡地处着,有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意思,相互过着自己的日子,甚至不再想起些什么事了。然而就在这时,张伟突然地又出现了。
张伟的出现出现在肖雨想找个人说说什么的那段日子里。我说他出现在那段日子里并不意味着肖雨想找个人说说什么时就想到了他,恰恰相反,肖雨在自己头脑里找个可以诉说的人的时候首先就把张伟滤掉了。她不能和他去说。在对方的面前,一直,两个人都装出一副生活得很好的样子,就肖雨来说,她似乎刻意要在张伟在的面前摆出一种幸福感,她不再需要另外什么人的关爱,更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她和张伟共同维护着其中的距离,这种维护让他们有些不太自然的冷漠。假如肖雨选择向张伟来诉说的话,那会意味着什么?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装的,自己的心里有着这样那样甚至有些丑恶的欲望,自己,还在意着那个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
肖雨选择的是张红。张红或许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以诉说的人,当然,对是不是要向张红说些什么要说多深这个问题肖雨一直犹豫着,她设想了多种的开始也设想了后退的方式。可是,当两个人在一起时,根本没等她用某一种想好的开始来进入开始,张红却首先向她散布了一个让她吃惊的消息。
张伟正在闹离婚呢。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女孩,爱张伟爱得死去活来,两个人早住在一起了。
怎么会……肖雨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这个消息让她惊讶,尽管她努力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躲闪着张红的眼睛。
张红没有看她。现在的男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好东西。现在谁还相信他妈的什么爱情,那个上当的小女孩早晚会后悔的。对了,张红的眼睛放在肖雨的脸上:对了,刘流总是出差在外,你可盯紧了,别让他在外面……其实也无所谓,别让他把什么病带回来就行。
不会的……肖雨还在想张伟的事,好在仅用了一瞬间她就回过了神来:不会的,我对刘流是放心的,再说他要是真有那个能力,也说明我找的丈夫有魅力啊。哈,我光荣还来不及呢。对了,张伟离了没有?
肖雨再次把话题转向了张伟。关于自己,她的一切,肖雨都不再想和张红说什么了。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啊,其实也挺简单的。肖雨说的是这么一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有这样一句毫不搭界的感慨,反正说了。说什么啊,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张伟再次进入了肖雨的生活,确切地说,是他进入了肖雨的大脑。张伟的进入竟然是以他和别的女孩的外遇开始的,在路上,肖雨的脑子里尽是张伟,张伟,张伟的事。她的脑子被张伟和他的事所充满着,同时,又空荡荡的,肖雨感觉自己身体里生活里的许多东西都被抽空了,她显得那样轻,很淡的风就能吹走她,她什么也抓不住。可她什么也没有失去啊。
在骑车路过张伟单位时肖雨停了下来。她看了两眼张伟办公室的窗户,然后看了看表。现在,张伟还没到下班的时间。那个小女孩在什么地方呢?她长得什么样子啊?
肖雨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是人家的事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理由……想到现由,肖雨的脸红了一下,心跳了一下,她飞快地骑上了自行车。她的样子是一种逃离。
张伟在下班的路上遇见了肖雨。她的一只脚踏在地上,整个身子的重量一半分给了这只脚,另一半交给了她的那辆自行车。那辆黑色的自行车有些旧了,张伟注意到,车子右边的脚踏板是新换过的。她的那个姿势基本上是种等待的姿势。
你看上去并不像心神不宁的样子。肖雨笑着。
——我能有什么心神不宁的?张伟的手按住了肖雨车子上的铃铛,它清脆地响了几声。你是在等我吧?
去你的,谁等你啊,我是想去买菜,发现脚踏板坏了,刚换上,就看见你来了。肖雨表现得非常自然,听说,有个小妹妹爱上你了?
——你,你听谁说的?张伟愣了一下,这种事传得真快。我自己都不清楚别人却都知道了,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后知后觉。我一直都是后知后觉,慢半拍。要不然,你怎么会成为刘流的妻子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贫嘴了。那个小女孩怎么样?
——你想见见她?张伟再次按响了肖雨车子的铃铛,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本想轻松一下,快四十的人了也只有在网上才有点浪漫可言。只是想轻松一下,逗逗乐子的。停顿。一段停顿之后张伟又说,我珍惜这种被爱的感觉。尽管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不应该是属于我的,也不是我所能抓住的。但我。
张伟没有再说下去。他盯着肖雨的半张脸。那么,肖雨咬了咬嘴唇,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喜欢?有一点。我承认。我想可能不是爱。我想你知道我爱的是谁,肖雨。这种感觉……有很大的不同。可我爱的人没有给我这个后知后觉的人什么爱的机会。
肖雨自行车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相对空旷的街上,铃声显得格外清脆,绵长。肖雨突然有些晕眩,她的脚,要支撑不住她身体里那一半的重量了。
五
她所要面对的是一张张有着文字和数字的表格,一本一本带有一些霉败的气味的档案。她面对的还有领导的脸,同事的脸,来查档案的熟悉的或陌生的脸,瓦城的脸。刘企的脸,张望的脸,以及小姑娘的雀斑。她要面对的是三个暖水瓶,其中两个是空的;她要面对的是办公室的钟表,它好像总不到下班的时候,同时又好像很快地过去了,她不得不想起刘流不在但刘企却在的家。她有两天没有自己做饭了,一个人的饭做起来吃起来都没滋没味。至少在两年时间里,刘流不在家肖雨就感觉自己的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知道忽略刘企的存在是不对的,但她的感觉却一直那么坚强地让她忽略。可是,多数的时候她是不能忽略那个人存在的,她的心里有一块石块,有一口痰,一只苍蝇。
她想起张望谈到的那篇日本小说。她想,那个作家的家里或许就躺着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那个病人那么顽强、坚韧地活着,就像一只虫子,一天天撕咬着作家的大脑,他几乎要崩溃了,于是写了这样的一篇小说。他有了发泄的渠道。他躲开了崩溃的危险。可自己的渠道在哪儿呢?很多年,她不再看什么散文、小说、诗歌了,它们都已距离她非常遥远,就像那是上一辈子的事,或更为漫长些,她也不再写些什么小感慨啊什么的了,在她结婚之前她就抛弃了纸和笔,连同她的日记。那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肖雨忽然想,要是生活在上上辈子多好,上上辈子是满脸雀斑小姑娘的年龄,却不是这样的时代。肖雨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这是一个纯粹的个人行为,尽管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但肖雨还是用另外一个动作进行了掩饰。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表格,档案空暖瓶,她的所有动作谁都没有看到。
肖雨再次想到了在电脑上看到的那副画。想到了那些被关起来的手,在手的后面是眼睛和心脏。守着档案肖雨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她在那段时间里忽然冒出了许多的感慨,这让她有了将它们记下来的冲动。桌子上就有纸和笔。
肖雨把那支钢笔在手上转了几圈。她将钢笔丢在了一张白纸上,一些墨点溅了出来。白纸上,出现了几个黑色的点。
三十七岁了。
一个女人,在三十七岁就已经老了。肖雨听到墙上的钟表里发出了一声叹息。肖雨盯着那钟表,在她的注视下它显得相当陌生,那是另一个钟表。肖雨笑了。这些天,自己是怎么啦,这么神经兮兮的。
为了驱散某些念头肖雨给隔壁办公室里的小女孩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女孩蹑手蹑脚地来了,她先吐了吐舌头:今天领导发火了。他的脸就像猴屁股似的,我真怕他在我背后咬我。我只好盯着他的脸。
肖雨笑了。小女孩的到来给她的办公室里带来了空气。下班,我给我公公买回饭去,咱们就去烫头发。要不,你上我家吃去吧,我有好几天没做饭了。
肖姐,你的生活相当幸福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想到上网啊弄头发啊什么的。满脸雀斑的小女孩用一种甜得发嗲的声音:我猜得肯定没错吧?
六
星期日。B市已经有一周没来电话了,她打过去听到的只是一串串的盲音。肖雨想象着一场连绵不断的雨,一下一周的雨,努力想象刘流在雨中艰难行走的样子,可是,她无论怎么想也想象不出。她想到的只是一个面容模糊的人,滑稽地举着一把伞在阳光下走着。落叶飘零。B市距离瓦城相当遥远,现在那里应当还在夏天的炎热中才对,可肖雨却固执地把背景放在了瓦城的此刻。那个面容模糊的人走在瓦城的街上。
肖雨的心抖动了一下。她想到了张伟,是的,那个面容模糊的人应当是张伟,他正朝着她走来。
三十七岁的女人了。
我是三十七岁的人了,我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了。
这是瓦城。死气沉沉的瓦城。
肖雨把自己摔在床上。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潮水,痒痒的。她的脚有种潮潮的感觉,手心也是。她用一张报纸蒙住了自己的脸。
她头顶上的墙又开始响了。
肖雨一动不动。她对此早有准备,这响声比她预计的要晚了一些。尽管她早有准备。
肖雨一动不动。敲墙的声音也就跟着坚持,后来,声音小了下去,墙不响了。就在肖雨准备长出口气的那一刻,它又来了。这次来得更为漫长。这根本就是一场比赛,这根本就是折磨。——你儿子在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敲啊!肖雨坐起来,她的两只脚全都踩在了地上。别敲了,我就来!肖雨冲墙喊,她想那边一定是能够听见的。果然,墙上不再有什么声音。
——我的腿上长了个泡。我够不到它但我知道它长出来了。
——它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我不行了,我知道这是癌。刘流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想不要他爸了。他盼着我死呢。
肖雨翻过了刘企的左腿。翻过了他的右腿。总是胡思乱想,肖雨把刘企的右腿按在了床上,什么也没有,连个红的肿的地方都没有。爸,一上午你敲了五次了,不敲了行不行啊!
——是有个泡。就是有个泡。你骗不了我的。
那泡在哪里呢?肖雨抬起了刘企的左腿,又抬起了他的右腿:你说,泡在什么地方?早晚让你想出泡来,早晚让你想出癌来!
——我知道有。我要不是不能动。我知道有。
肖雨站着。她身后的影子悄悄地抖着。屋子里霉败的气味,汗味和尿味紧紧地捂住她的鼻子。那两条干瘪的老腿横在她的眼睛里。然后,那两条腿就变得模糊了。
爸,你别,你别。肖雨重重地叹了口气:吃药吧。吃过药了也就好了。
没等刘企有任何的表示,肖雨就转过了身子,她先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从中倒出3粒药来,停一下,她又抓出另外一个褐色的药瓶。它是玻璃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紫褐色的药片,倒在纸上则是另一种颜色了。肖雨的耳边是张望的声音,他一遍一遍地讲着那个日本小说中的故事。
等她把纸片递到刘企嘴边的时候,纸片上只剩下2片白色的药片了,肖雨把其余的药片都又重新装回了药瓶里。
电话响了。肖雨支起耳朵来听了一下,是的,电话响了,你儿子可能打电话来了。肖雨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把纸片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你儿子打电话来了。
——可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的耳朵已经不行了,当然听不见。肖雨拖着她的拖鞋。她一刻都不想多呆,一刻也不想。
是的,根本没什么电话,刘流根本没有电话打来,这只是个借口,本来肖雨也没期待刘流会在这时把电话打过来。她想把电话摔了,回到房间里肖雨竟然有这样的冲动。多么可笑,我竟然想把电话摔了,我怎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
没有了敲墙的声间,没有了电话,没有了档案,公文和表格,肖雨又觉得时间慢得可怕,自己的心空得可怕。她盯着屋顶上的一个暗灰色的斑点,空白地盯着,什么也不去想,星期天的疲倦和整整一个星期的疲倦一起爬上了她的身体。
在那个短暂的时间里她先后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是她一个人坐在晚上的列车上,像是一次旅行,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光线昏暗,一闪一闪地照过周围人们的脸和身体,似乎所有的人,都朝着她的方向偷偷地看。等她的目光扫过时,那些人装作沉睡或者朝窗外张望的样子,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在梦中,肖雨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她也装作睡熟了,直到列车员的出现。她站起来。列车员不见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刚刚打水来的矮个男人。她问,这列火车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下一站是什么地方,那个男人摇了摇头。他说他也不知道它会走向什么地方,好像,好像不会停吧。那个男人匆匆走了,他好像也惧怕周围的那些人。那个男人的背影像是张望。一想到张望,车上的背影则全变了,所有的人都消逝了,肖雨看到的是一排排的档案,表格,它们排满了车厢。没有了其他的人,肖雨却更加手足无措。它真永远都不停么?
第一个梦还没有做完第二个梦就来了,在第二个梦中,她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一起。男人抚摸着她。那个男人有着好几张脸,刘流,张伟,张望,甚至还有一张戴着尖尖的帽子的脸,他不停地换着自己的脸,可他的手却始终在她的身上。她说不,她说不要,她说你走,可她使不出一点的力气。那个男人爬上了她的身体,这时墙,四面的墙都倒了下去。四面有很多的人,这墙原来是他们支着的,现在,他们把手松开了。那些人笑了起来。那些人有雪白的牙。男人没了。床上只剩下她,面对那么多的雪白的牙齿。那些人笑得都颤抖了。在他们的里面,肖雨看到有她的领导,张望,一大群认识不认识的人。肖雨在他们中间还看到了张红,张伟,刘流。他们都那么开心和恶意地笑着……
墙在响。墙其实响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了,这声音被挡在了梦的那边,一直挤不过来。在梦中肖雨说你敲啊用力敲啊快点敲啊,那时,肖雨多么盼望敲墙的声音猛烈些,更猛烈些。
她的身体是湿的。有些冷。
七
刘流的电话终于通了。没等肖雨说什么,刘流就开始了解释。他说他去一家在B市外的厂家联系业务,人家不让走,为了把生意做成,他只好留下来。“每天都得吐两三回,没有清醒的时候,现在做生意,真她妈难啊”。刘流在电话的那边感慨了一番,肖雨有意无意地听着,她听见,在刘流打电话的同时有人在他的身边来回走动。
你身边是什么人?
身边?没人啊。只我一个人啊。
肖雨没再说什么。她仔细地听着,脚步声是没有了,或许,真的就没有过脚步声,没有一个其他人的存在。
我大约后天……最晚大后天晚上赶回去。肖雨淡淡地嗯了一声淡淡地挂上了电话。你永远都别回来。
她想给张伟打个电话。她想了很长的时间,可当她把手伸向电话机的时候,它先响了。电话是张伟打过来的,听到张伟的声音时肖雨的手抖了一下。他说,他想跟她谈谈那个小女孩的事。不知道她想不想听。
你说吧。肖雨的声音淡然了起来。
下午。2点,我到你办公室还是我们……去茶楼?
还是,肖雨说,还是到我办公室吧。我下午……其实也没多少事做,但我得在班上。总出去领导会不高兴的。
整个下午肖雨都没有去上班。下班时候张伟接到了肖雨的电话,你去了吗,她问。去了。我没去上班,我公公病了,我送他去医院了。嗯。其实他也没有别的病,都瘫了三年了,总是怀疑这怀疑那的,到医院里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嗯。我快让他烦死了,你说每天上班总得迟到早退啊在领导面前就像小偷似的,他一点都不体谅别人。在去医院前我问他要不要撒尿要不要拉屎他说不要不要,可一到医院门口他就拉了,弄得满身都是。他根本是故意的,他根本是故意的。我只好又把他弄到澡堂里洗洗。我快烦死了。我理解,张伟说,我理解。随后肖雨和张伟谈到了那幅画,她说,不知道在哪里还能再找到它。那一刻,真是让我百感交集,就是百感交集。电话那端肖雨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念两句诗你听听。在静静的夜里/花开的声音进入了梦中……我梦见的月亮/挂在花朵的一边……
肖雨说,它是我写的。我竟然还写过诗。假如不是我写的我可能还会笑话这样的句子,可它是我的一个日记里面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下的它。那端的肖雨肯定是哭了:我觉得早就把它们烧了,可我今天,今天又把它翻出来了,又想起来了。
刘流回来了吗,没有。那你是一个人在家,嗯,还有我公公。他还在那屋里。都折腾一天了他不会敲墙了。真让他烦死了。我过去,我马上就到,不,你别来了。肖雨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还得出去。我不在家,你别来了。
八
放下电话,肖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时钟。六点零三分。她望着窗外暗下去的天色,更远处的事物都隐藏在了昏暗之中。树叶摇晃。它们还沾染着一些没有碎掉的光,或者,那光是从树叶的内部发出的,肖雨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一些光是从树叶的内部发出的。它们甚至有着心跳。肖雨在镜子的前面拢了下头发,这动作同样显得漫不经心。六点零三分。时间仿佛是凝滞的,它没有动。它停在了肖雨有些紧张,有些不安,有所期待却不知道期待什么,想要拒绝却又不知拒绝什么的那个时间里。
肖雨再次走到了镜子的面前。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前时她有些惊讶,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能看清就离开了镜子。窗外的树叶有些轻微的摇晃,它们正在把上面的光一一敛起,好让自己和接下来的夜色融在一起。门外有车铃的声音,它悠长,尖锐。肖雨飞快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六点零三分。难道时间真的停了下来?或者是,钟表出现了某种故障,而让它无法继续走动了?
可是,秒针还在走着。现在,它终于来到了六点零四分。
肖雨把自己摔在床上。她拿起一本画册随便地翻着。她将画册丢在另一边,略有些重地喘了几口气。她的一根脚趾感到了凉,可能是袜子跳线了,她慢慢地坐起来:不是。那是一双新袜子,今天是第一次穿。她把两只拖鞋踢到了一起,可它们还是一前一后,于是,她俯下身子将两只拖鞋整齐地放好。朝着窗外的方向躺下来。她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将杂志随便地翻到了一页。门外是寂静的,寂静得那么杂乱,似乎有人骑车驶过,打招呼,或者一件什么东西从车子上掉了下来,一件不是很重的东西。仔细去听,这样那样的声音似乎一点也没有,它们寂静着。寂静得可以让肖雨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心跳是可怕的。
六点十分。
六点十二分。
六点二十二。
时间显得极为缓慢,它是一只年老的蜗牛,肖雨想。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过来了,转过了胡同,在门外停了下来,敲门了,她支起耳朵。没有。什么也没有。肖雨坐起来,她想去给自己倒一杯水,然而她所做的只是,把两只拖鞋混乱地踢远了。它转过了胡同,在门外停下来了,敲门了。肖雨看着窗外的树叶。此刻,它们早已完全地暗淡了下去,和黑暗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只是在肖雨的意识里存在着。她叹了口气。都三十七岁的女人了。三十七岁。
它转过了胡同,在门外停下来了,敲门了。
它转过了胡同,在门外停下来了,敲门了。
屋子里也陷入了黑暗。肖雨感觉自己好像是窗口的那些树叶中的某一片,刚刚还是有光的,可很快它就熄灭了。或者光是不存在的,不是她的,她根本就过了有光的年龄了。黑暗中的肖雨想到了哭。哭可以是她的,因为她现在是一个人,在黑暗里。他不会来了。他只是说说罢了,他怎么还会去注意一个三十七岁的老女人呢,他不是正被一个小妹妹死去活来地爱着吗。肖雨觉得自己可笑:一个有夫之妇,三十七岁的女人,还这么可怜巴巴地等待一个有妇之夫来爱?这算什么啊。再说,他来了又怎样,又能怎么样?……想到自己的可笑肖雨真的笑了,她一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边对自己说,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这些天太累了,太烦了,太没意思了。就是这样的,他不来就不来吧,这算什么。
肖雨俯下身子去够自己的拖鞋。有人敲门。没有自行车的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任何的准备,敲门声就响了。
肖雨的手伸着。她的手有些发麻。她够不到自己的拖鞋。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声音很轻,但有漫长的回音。
肖雨站在她卧室的门口,麻已麻到了她的全身,麻让她进退两难。
敲门声。肖雨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她想如果他再敲一次,她就去开门。管它以后的事呢,管它会有什么样的发生呢,管它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门。它又响了两声,带出了一种失望的情绪来。他会不会以为我真的不在啊,肖雨想,只要他再敲一次,再敲哪怕一下,我也去开门。在黑暗中,肖雨的眼睛开始有了潮湿,我要搂住他的脖子,我要,我要在他的肩膀上哭,管他有什么样的发生呢。
肖雨在等待着,她等待着门的声响,可是,门却不再响了。门真的不再响了。
肖雨重新坐回了她的床头,床边的黑暗吞掉了她,她是黑暗的一部分,是巨大的黑暗的一部分,在黑暗中她是存在的,她觉得这种存在也是挺好的。我的此刻心静如水,肖雨想到了这么一句,而且她对自己说了,用非常普通的普通话对着自己念了出来。可笑的傻子,可爱的傻子。
她的手伸向了开关,抚摸了一下然后又收回了自己的手。暗就让它暗着吧,在黑暗里多呆一会儿也是挺不错的。
我的放弃是对的,肖雨对自己说,在张伟那里我早就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了,从来我都不是谁的唯一,也根本没有唯一存在。他要来,他来,是为了得到我和我的爱,一个男人的情人总是不嫌多的,他也许期待每一个女人都是他的情人。
她对自己说,我的放弃是对的,三十七岁的女人经不起错误了,平平淡淡地过不是很好吗,干吗非要胡思乱想让自己心力交瘁呢。此刻,张伟也许正在赶往那个小妹妹住的路上,肖雨对自己说,不要再理这个可恨的人,无耻的人。让他们心力交瘁去吧,满城风雨去吧。
她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此刻我的心情平静如水——她拿起枕巾捂在了自己的眼上。
此刻我的心情平静如水——
九
刘企在那边敲墙。而肖雨还在黑暗中呆着,她没有把脸上的枕巾拿开,但刘企的敲墙改变了她的注意,她想起张望给她谈过的那本日本小说。有机会我也借来看看,看人家都说了些什么。她还想,那本书应床边放着,刘流回来后她就将它塞在枕头的下面,那么刘流就一定能够看到那篇小说了。他看到了又怎么样?他有看小说的心思么?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书的意思么?
刘企在敲墙。肖雨打开灯,在镜子的面前看了几眼里面那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冲着那个女人做了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拿出了两件睡衣。想了想,肖雨选择了粉色的那件,它顺滑、柔软,性感,一个三十七岁女人的性感,呸。肖雨拒绝了这个词,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还是蛮喜欢它的。她就选择那件,在刘企延绵不断的敲击声中。
我觉得,我觉得,刘企对于肖雨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定有些惊讶,他的脸略略地偏了偏:我觉得很不好受。我的腿上,就是长了些东西。我感觉得出来。我的骨头也在痛,像有许多这样的虫子在咬。
是啊,肖雨尽量用一种轻柔的声音,我再给你看看,咱可别因为粗心而误了治疗的时机。
她抱起了刘企的腿,抱到和自己的左乳一样高的位置:他的腿上除了粗糙的皮肤干萎的纹路和一股尿味、霉味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放下了他的右腿之后,肖雨又抱起了他的左腿,她用手抚摸着那条腿。当然没什么异常,肖雨早就看过了,这一次,她的眼睛尽管盯着刘企的腿但根本就没看。
可能瘤还没长出来呢,可千万别是恶性的。肖雨就是这样说的,爸,你感觉疼么,它们长得速度是不是很快?我们,后天就是周六了,我们去肿瘤医院查一查吧,最好,在早期就根除了它。
疼……倒是不疼。
后天我们就去。那时刘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肖雨给了刘企一个后背。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柔,让自己的动作轻柔,让自己的情绪轻柔。这样的表现似乎毫无理由。
刘企叫住了她。他想了好一会儿,看我这病。让你受苦了。
肖雨哭了,她在门口那里摇摇晃晃:爸,你可别这么说……你可可别这么说……
那一刻,肖雨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恶毒的、自私的女人。那一刻,许多的情绪朝着她的身体涌来,她在那些情绪的当中,它们席卷了她,吞没了她。
十
话题是由一杯水开始的,是从水里面的茶叶开始的,之所以话题从茶叶开始是因为张望端着他的水杯来肖雨的办公室里来倒水,是因为,两个人都有没话找话说的意思,说话的时候两个人都可以放一放手上的活儿。
从茶叶到水,然后谈到干燥的天气,张望说他的女儿已经发了两天的烧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喝水,喝糖浆行,喝饮料也行,反正就是不喝水”。张望的身体在门边上依着,漫不经心地说着,漫不经心地喝上一口水。他说这两天他一直烦躁都快烦躁死了,那些没什么意义没什么意思的活儿缠得他。时间过了有近十分钟了,张望并没有要回自己办公室的意思,肖雨说一会儿科长就来找你,她说。张望显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态:我都加了一周的班了,还真想把人累死啊?再说那些破活儿,不干就没有,可干就没完,真是烦人。
是啊,真是烦人。肖雨晃动了两下手上的圆珠笔,现在,我一见到字就头痛,看什么也看不进去,写什么也写不进去。
因为这一个话题两个人似乎比往日有了些亲近,因为这一个话题,肖雨突然想到要和张望说一说昨天晚上刘企的那些事,当然,说出的过程中经过了过滤、篡改和选择。她说刘企总是怀疑这怀疑那的,一天说了三次他的腿上长了个东西,她只得老老实实地给他看了三次。她说,昨天晚上刘企良心发现了,他竟然很郑重地对她说,我病了这么长时间,也把你累坏了,把你累瘦了。“听了这句话我当时真是特别的激动,我都快哭了。人也挺贱的,累死累活地干了三年人家说了那么一句话,就觉得什么委屈啊怨气啊一下都没了。”肖雨笑了起来,“可今天的早上我去他房间时,这个老家伙又故意把尿尿到了床上。让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人都又发了一些感慨,在张望的一个什么感慨正说到激昂处,电话铃响了。是张伟打来的。肖雨一边听着一边转着她的圆珠笔,嗯。嗯。我真的不在。嗯。好吧。我现在,事挺多的,我倒是想。嗯。
挂掉电话之后张望问起了刘流,肖雨说他可能今天回来。大约下午就到了。其实,她并不知道刘流今天能不能回来,等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她想。
张望仿佛想到了什么,你看没看过劳伦斯的小说?肖雨说我哪能像你啊,我都多少年不看书了,看也就看点妇女、家庭的杂志。我觉得没什么兴趣再看小说啊诗歌的,它们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是孩子们的事了。当我还是二十几岁的小青年啊。
张望说,习惯上人们总是把劳伦斯当成是一个专门写性的作家,其实多少是种误解。他想说的是,性是可爱的,是一种美,是冲动和激情。现代的人考虑得太多,都被束缚住了,想想这不行那不行,过于理性了,这样他的生存也就缺少了那种原始性的冲动,变得有规律有秩序,但是却是麻木的。
压抑太久了,人就会渴望激情。张望在肖雨的面前遥远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式,他的这个动作突然地让肖雨有些厌恶,有些猜疑。你应该走了,科长要是看到你不工作还渴望激情,哼,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张望把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肖雨注意着他的嘴巴和他脸上的表情。想引诱我,哼,你还差太多了。——我倒是觉得挺好的,谁不是这样过啊。肖雨俯下身子,她做出一副忙着填写表格的样子,可是,张望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说了些别的什么。
科长没有出现,但局长却远远地来了。张望急急地往他的水杯里倒满了水,然后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个胆小如鼠的人的狗屁激情。
想着,肖雨自己偷偷地笑了起来。也许,张望只是随便发发感慨,他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引诱自己的意思。在给张望下了一个定义之后,肖雨又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一个半老徐娘的自做多情。
十一
张红的到来让肖雨有些惊讶,她早早地在自家门外等着了——你怎么来了?我刚还想给你打电话呢。呸,说得好听,张红自然地把肖雨话当成是美丽的谎言,我要是不来你家你会想起我来么?
——我真的想给你打电话的。肖雨去开门,这些天都累死了,烦死了,就想和谁说说。
哼,想到的不会是我吧?你又不是没有知已。怎么能像我,有事就想找你来说说。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了肖雨的房间,在进门之前,张红停了一下,刘流呢?他怎么还没回来?一般来说他比你下班要早的。
肖雨说他出去了,然后把话题很快地转移到了别处。这话很容易让人误解,仿佛刘流出差早就回来了,只是今天有点事才出去,并且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回来——对于肖雨来说,她似乎更愿意让张红有这样的误解。
坐下来,从衣服的颜色和款式开始,张红有些滔滔不绝。她一下抽出了那么多的烦心事,工作啊,生活啊,邻里啊,夫妻啊,公婆啊,她仿佛把不愉快,不快乐以及所有的烦心事都一一记了下来,放到了箱子里,到了肖雨的家里,她把箱子打开那些存起来的东西就一一倒了出来。
肖雨一边点头一边附和着。那些事其实也是肖雨的事,她们俩过着几乎一致的生活,因此上许多的感慨也是相同的。肖雨有些暗暗的庆幸自己没有率先给张红打电话,她没有率先把自己的烦恼先说出来。要不然,此刻的张红就是肖雨而此刻的肖雨则是张红。她没有先说,因此上她也就有了安慰别人的机会,表示同情和理解的机会,审视别人的机会。自己的烦心事也是别人有的,自己经历的苦恼别人也正在经历,肖雨觉得,她的心里的烦躁也减少了很多,比自己说出来的效果还好。
张红说到她的丈夫高桥,她说高桥其实也挺不错的也挺爱她的,就是不爱干活,拖拖拉拉,一有机会就往外跑,“仿佛我是阎王似的”。停了一下,张红看了一眼肖雨的表情,“其实我管他多少啊,不就是打个麻将吗我这个人不在乎输赢,可不能太恋了,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来你说烦不烦人。”
肖雨说男人都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大缺点,两个人什么事都忍一忍想开点就过去了。“都这样?刘流就不这样吧?”
肖雨觉得张红的声音里有种试探的成份,她似乎要从肖雨的嘴里探出夫妻生活上的不愉快不如意,然后再对肖雨进行一下安慰,这样,她们的关系才显得对等,谁也不比谁更幸福,谁也没有理由小瞧对方。
肖雨张了张嘴。她确实有话要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找个人说说,她也认定张红是一个可以用心去说的可以信赖的朋友,但话到嘴边却是,“刘流怎么不打,也打的,只是他跑业务,时间上紧些。要不然他不死在麻将桌上怕拉不下他来。”
你可管好他,现在跑业务的,哼。张红用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我们隔壁那个小王,也是跑业务的,平时看上去挺文文静静的,怎么样,外面养了两个小老婆,要不是公安局的来查,他妻子什么也不知道。有一个都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了!
……肖雨不愿再延续这样的话题,她悄悄地躲避了一下张红的推心置腹,我昨天买了一件米黄色的大衣,你看好不好看。
张红也顺势收住了刚才的话题,她做出一副兴奋的样子:拿来,我看看。肖雨想她已经为找自己说这么多而感到懊悔了。想到这里肖雨有些懊悔,自己不也想找个人说说吗,非做出一种优越感来干什么呢。——哎,张红,肖雨张了张嘴,张了张嘴——
刘流进了屋子。他对张红的出现好像也有些惊讶,但随即他就表现出了适当的热情:来了,来了,坐,你们继续说。把一个大些的包和两个小包放在门侧。
——你这是刚回来?张红的声音里有些故作的惊讶。
——是啊,赶不上车。B市前些天的雨下得真大。
肖雨有些恼火,去,给我们姐妹做饭去,对了,多做点,可别亏待咱张姐。
——不用了,不用了,张红灿烂地笑着:刘流刚出门回来,你们久别的夫妻肯定有好多事做,哈哈,再说刘流也累了,让他歇歇吧。
他累了,别人在家里不比他还累啊。肖雨做出要拉住张红的手的样子:不行,让他去做饭。在外面忙这么长时间只签了一个合同,这么笨的人煮了算了。
你舍得啊,张红把自行车推出了门外:对了,明天和我一起做头发去吧,我们家那口子嫌我了,说他喜欢淑女型的,我也不知道淑女型是什么样子。张红又笑了起来。
肖雨跟着笑了笑,她说一定一定。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刘流的肩膀上;也不知道我们刘流喜欢什么样子的。肖雨冲着张红的背影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别往心里去,不想也就没了。
什么事啊,刘流对着肖雨的耳朵,肖雨已经把她的手从刘流肩膀上拿开了。院子里一片略带粉色的昏暗,而树的部分,墙的部分是褐色的,它们比昏暗更深。两个人有些尴尬地站在院子的中间,突然归来的刘流让肖雨感到有些陌生和疏远。
咱,咱爸还好吧。许久,刘流才在昏暗里说了这样的一句。
没事。除了折磨人的本事又长了之外别的什么事都没有。肖雨叹了口气,还没吃饭吧,我去做饭,张红真粘,不停地说啊说啊我没办法做饭。
她说什么事啊,刘流问。在肖雨看来这纯属没话找话说,所以她也没有回答。张红一走,却让他们俩个人陌生了起来,疏远了起来。
肖雨还是做了几道菜。吃过了晚饭,看过了刘企,两个人躺在床上,刘流飞快地脱掉了自己全部的衣服。他抚摸着肖雨的肚子,然后摸向她的乳房。在刘流做出一副兴奋的焦急的样子的时候,在刘流用力地去扯她的短裤的时候,肖雨背过了身子。她用手打了他一下。
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是没办法。刘流的手在不停地摸索,这么多天让你受累了,我不是不想早点回来,可是,可是。刘流使劲地搂了一下肖雨的肚子,一个人出门在外几乎是寸步难行,不得不应付,眼看成了成了的事情可不知为什么又出现了变故,你就只好重新,开始。
刘流从肖雨的背后进入了她的身体。分别两周之后的性生活很快就早早地结束了,自始至终,刘流都显示出一种故作的激情,甚至肖雨感觉,在她的体内刘流的阴茎就小了下去,他不得不靠速度来维持,但这也就大大缩短了性生活能够持续的时间。当刘流把他的阴茎抽出来,把一些粘粘的液体涂在肖雨的后背上的那刻,肖雨的眼泪喷涌而出。刘流的这个动作是做给她看的,根本是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撒谎。肖雨朝着背后说,你撒谎,我知道你在撒谎。顺着肖雨的眼泪,她觉得自己很快地悬浮了起来,然后是飞快地向着一个什么地方坠落。她处在一片巨大的瘫塌之中,她被压在了那些瘫塌的下面,几乎无法呼吸。
十二
肖雨向科长请了一天的假,在电话里她用种懒懒的语调说我有些不舒服。行啊,科长的语气透出些不太高兴的意思来:今天有很多的事做……好了,我自己做做吧,吃点药,明天早点来上班。
每次因为点什么事请假活儿马上就多了起来,肖雨对着话筒说。她对着话筒说这句话时那边的科长似乎还没有挂电话,也就是说,她的这句劳骚科长可能听到了。也可能听不到。还是听不到的可能性大一些。肖雨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发,管它呢,听到了又怎么样,自己说的也是事实啊。
屋子里空空荡荡。无论是床,沙发,镜子,鞋架还是闹钟,都与她距离远了,仿佛她永远也走不到某一处那样。她和屋子里,屋子外的事物都隔了一层玻璃,能够看见,却永远也走不到。肖雨盯着床看。盯着窗子看。那些熟悉的几乎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在仔细的注视下陌生了起来,它们好像是另外的东西,甚至,床都不像床了。那它是什么?
刘流早早地就走了,这顿早饭那么压抑,他肯定没有吃饱。他想逃。你就别再回来,可是,刘流的走还是把她的心一下子走空了。
她躺在床上。时间慢得惊人,慢得让人窒息,慢得可怕,慢得空空荡荡。一个人躺在床上容易想很多的事,什么样的陈芝麻烂谷子都会拾出来,对一个人来说,躺在床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得找个人说说,我必须要找个人说说,被一些事压着我会崩溃的。
墙又响了。肖雨感到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刘企怎么知道自己没去上班呢?这个老家伙,你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肖雨伸出两支手臂,她堵住自己的耳朵:看谁能熬得过谁。
墙不响了,墙很长一段时间不响了。绷起神经等待墙的再次响起也是一种煎熬,肖雨听着时钟走动的声音,准备墙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响起,可是她的准备一次次落空。
她悄悄地走下了床。院子里很凉,可是阳光却异常强烈,它大片大片地涂在墙上,地上,像一块块黄色的纸箔。她踩着那些纸箔,它们在她的脚下发出轻脆的断裂声,断裂之后它们还是凉凉的,没有一丝热度。透过窗子,肖雨看见刘企艰难地翻了个身,他把一块旧毛巾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面。就在他准备把自己再翻过来时,肖雨跨入了他的房间。
——爸,你好些了吧?现在,你都能自己翻身了,再练上半年,你肯定能下床了。
对于肖雨的到来刘企没有一点的准备,他有些尴尬地侧着身子,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把身子翻过去还是保持这时的姿式。我,他说,我的后面被汗水和尿泡得太久了,都,都烂了,都长东西了。
——爸,你自己能翻身了,这就好了,总一个姿式躺着不舒服你就自己换一个姿式。多锻炼对自己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肖雨笑着,她笑得几乎要松开了,在她的心里,有一种抱复的快意。
……
十三
下午上班,在楼道里张望遇到了肖雨,哎,不是说你病了么,领导把你的活都压给我了,还让我今天一定干完。肖雨在用钥匙开门,她打开门后并没有急着进去:张望,晚上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啊,你接着干吧,我还是有点不太舒服。
你真请我吃饭?张望尾随在肖雨的背后,说好,就请我一个人。
行啊。
对于肖雨这样简洁并且毫无色彩的应答张望自然不太满意。骗我。我才不干呢。再说,他见肖雨并没有别的表示,只得自己打个圆场:再说我也不能去啊,这么小的瓦城,咱两个人吃一顿饭明天就会满城风雨,刘流还不杀了我。
是啊,瓦城这么小。
张望愣了一下,肖雨的语气非常特别,但他无法猜测这句话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含意。
要不,我们离开这里算了,在这个地方呆着太没劲了。肖雨把她杯子里的水倒在了地上。她用的是,我们。
那,我们是离开这个单位还是离开瓦城?张望延用了“我们”,他晃动了两下自己的左腿——当然是离开瓦城了,我总想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肖雨望了两眼窗外,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这次,她用的是“我”。
我们,我们离开是什么性质?张望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我们离开,是私奔吧?明天肯定会是一片混乱,大家见了面就问:你知道么?那个谁谁谁跟人家私奔了,以后再见面谁也不问你吃饭了吗,那多俗啊,都问你知道么?那个谁谁谁跟谁谁谁私奔了,哈哈哈。张望有些兴高采烈,他的兴高采烈让肖雨感到厌恶。
——我就是私奔也不会选你啊,你敢么,像你这样胆小如鼠的人。
我不敢?张望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谁不敢啊?你敢我就敢。
——你就是不敢。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算了,说这干吗。
我,张望看着肖雨摆了摆手:明天早上八点,不,七点吧,我们在车站见。看谁不敢去。
——你买好了票。肖雨翻出了一份档案:快去干活吧,要不科长会生气的。还没有贫够啊。
我们都要私奔了还怕科长干什么?谁还受这鸟气。张望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他还是倒上水,退了出去。不见不散!他在楼道里喊了一句。
去你妈的不见不散。肖雨把手上的档案抖了一下,上面似乎有一层细细的灰尘,她觉得自己这么一抖抖掉了好多的字,里面有许多的表格都得重新填写了。我的精神出问题了,肖雨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没问题吧,能出什么问题呢?
她给张红打了个电话。在那端,张红显出一副兴奋的样子: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说,有什么事吧!没别的事,肖雨觉得受不了张红这样的语调,我昨天,和刘流在商场里看中了一身衣服,蓝的,有些白色的花纹……我想和你再看一看。要是没时间……好的好的,哎,是啊真烦人。明天再说吧。
在给张红打过一个电话之后肖雨显得更为空闲。她重新拿起了话筒,可是,她不知这个电话该打给谁——就在她拿着电话不知打给谁的那刻,她重温了那天晚上和刘流在一起时的陷落感,她在飞速地向下面沉去,仿佛要沉入大地的内部里去。在二楼,她的办公室里。肖雨确定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没错,就是在二楼,就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周围是一成不变的桌子,椅子,文件和档案。我的精神出现问题了,她端起水杯用力地喝下了一口水,会好起来的,过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有会好起来的。
问题是,问题是,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肖雨又想起了张望谈到的那本日本小说,夫妻俩儿将瘫在床上的老人丢进了大山,他们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他们,真的能将老人丢下吗,会不会噩梦连连?即使将老人丢进山里也不会遭受什么惩罚,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因此就卸下了一块石头,而变得轻松起来呢?
不去想了,肖雨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过一天,算一天,想又有什么用……可是,她忍不住。张望。一个胆小如鼠的人的狗屁激情。不见不散。肖雨用鼻子哼了一声,明天七点我去一趟车站,我非要看看你这个胆小如鼠的人的狗屁激情。
电话里一片盲音。肖雨这才想起自己是想给某个人打个电话的,手都举了半天了自己却把要打电话的事给忘了。
她拔了一个电话。她要找的人不在,那边说,她调离这个单位已经半年了。肖雨啊了一声,是吗。在瓦城这个小地方,一片树叶落下来都会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知道的地方,竟然,她的朋友离开了半年可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又拔了一个电话,我找张伟。他也不在?一天都没来上班?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他?那好,算了。
这次,她又拔了一个号码,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一个号码,她是随意拔的。对方是一个男人。在那个男人的追问下肖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她只是听着,——晓晴,我知道是你。那个男人急促起来,我是没办法的,我是迫不得已,我一直都在,都在爱着你。你别放电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苦……要哭你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我们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找——我不是你的晓晴。你表错情了!
挂上这个电话肖雨的心情有了一些舒畅。现在,她能够坐在桌子前面静下心来整理那些文件、表格和档案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随意地拔了一个电话,可这次她并没等来什么,那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十四
下班前肖雨叫下了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姑娘,两个人一起去了一趟商场。没什么想买的也没什么可买的,所以两个人转了一圈儿就出来了,肖雨仍然叫下了那个女孩,我们在外面吃饭,别回家了,我请你。肖雨根本不由分说。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可是具体地喜欢她什么也说不上来。原来,她甚至是讨厌这样的女孩的,当然讨厌什么同样也说不上来,那种讨厌和喜欢只是感觉。感觉。感觉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而且,在这短短的两周内就有了转变。
她甚至有种,跟这个小姑娘进行诉说的冲动。她甚至开始说了。
她在点过鱼香肉丝和西红柿鸡蛋之后对自己的年龄发了一点小小的感慨,这是肖雨进行蓄谋了的导语部分,然后,她对她和小女孩的观念、行为上差异进行了比较。在等待菜端上桌来的时间里,肖雨谈到了自己的家庭,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刻薄也非常世故的人,父亲的脾气暴躁两个人打了整整一辈子,她父亲得了癌症就要死去的前几天还和母亲打了一架,那时他已不能动了,说话都相当费力,可是他却非常清楚地对母亲说,出去,你给我出去。当初嫁给刘流多少是因为能快一些离开那个家。鱼香肉丝上来之后,肖雨谈到了自己的公公刘企,她有保留或有增添地讲述了两个人的斗法。要不是西红柿鸡蛋端上桌来肖雨还可能继续滔滔不绝,其实也不是西红柿鸡蛋打断的,只是,在它被端上来的时候肖雨注意了一下小女孩的表情,那个小女孩的脸沉在碗里,她似乎专心地对付着碗里的一片肉丝。
肖雨的诉说被止住了,她诉说的兴致被止住了,她的热情遭受了冷落。
人家根本没心思听你的话。她们这个年龄和你这个年龄的人不同,你的问题不是她们的问题,你所顾及的,难以拾起又难以放下的东西她们根本不屑一顾。她们能做的,而你是不能的。肖雨感到有点委屈,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有着满脸的雀斑,此刻,她更找不出这些雀斑的可爱之处。我跟她说这些干吗,有病啊。
——肖大姐,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姑娘也感到了气氛的改变,我觉得你得想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做什么你就去做,错了也就是错了。哈,那个小女孩的雀斑抖动了起来:姐,像我活到现在,仔细想想也没那件事做对过,可我不后悔。
我可没有你这个年龄了。这句话肖雨说得非常由衷,我要是像你这么大——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肖雨有些心酸:我一直规规矩矩的,什么错也不犯,现在想犯也不太可能了。
最后,肖雨对小姑娘说,等到我这个年龄,等到我这个年龄你也可能和我一样了。在瓦城这个环境里,我们这样的单位,早晚,你都会变的。这没办法。
吃过饭后本来肖雨还想叫那个小姑娘和她一起去网吧的,她想重新看一眼那幅画,她想在画的下面留一段长长的留言,她还想将画下载下来,贴一一个属于她个人的但也相对显眼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家里不行,它会引起刘流的种种猜测。办公室不能。把它贴在橱子里面,贴在厕所里吧?找一个放一副画的地方都如此艰难,肖雨觉得自己,做人做得真是很失败。
她把女孩送到了网吧的门口。我还得给我公公买饭回去,要是把他饿死了我的责任可就大了。她拍了一下小女孩的肩膀:以后找老公,千万要问清楚他父母的健康状况,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两个人笑了,在网吧的门口,肖雨忘乎所以地,和满脸雀斑的小女孩一起笑了起来。
十五
张伟在路口等到了她。听说你病了。可往你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张伟的手伸向肖雨自行车的铃铛,但他的手最终落在她的手上。
肖雨有些感动,晕眩重新笼罩了她: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都挺好的。
肖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都挺好的,可她还是说了。她觉得,长长的沉默是由她的这句都挺好造成的,她好想对张伟说不,不,我过得很不好,累死了烦死了无聊死了难受死了,可她说的是都挺好的。
张伟的手离开了她的手。他按动了铃铛,一下一下,铃铛在他们之间响着。张伟似乎想不出,除了按响铃铛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对了,肖雨的声音有些干,她咽了口唾沫,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准备娶她?
张伟说还是那样吧,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他和那个小女孩之间的关系,他放心不下她,总想少给她一些伤害可是越这样却伤害越深。“我要是离婚,也会是追你的,你知道我真正爱的是谁”。张伟笑得也很干。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觉得很开心。肖雨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没提自己其实一直在房间里可没有给他开门,张伟没提她也就没必要再提它,那天晚上已经永不复存在。
我说得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吗?
怎样才能验证你是真的呢?要不我们私奔吧,反正我这样的日子也过够了。肖雨想起了和张望的约定。不见不散。
行啊,张伟来了兴致,当然行了。我们要不要先计划一下?
计划什么?肖雨自己按动了一下铃铛:明天早上七点,我在车站等你。要是你来晚了,我可能就先跟别人走了。哈哈,哈哈,我们明天见!
肖雨回过了头来:不见不散。
十六
我要离婚,张红在电话里的头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我要离婚,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无法再过下去了。张红在那端哭得相当惨烈。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这样。肖雨只能说这么一句,她想给张红一些安慰,但她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谈起。
过了很长时间张红也止住了哭声,在她止住了哭声之后肖雨知道了张红和她丈夫之间的发生。她丈夫有了外遇。张红一直不愿承认这件事不愿承认可是最后事情真的摆在了她的面前不由她不承认。“我不想告诉你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肖雨你知道,我忍不住。我就你一个朋友了你可得给我出出主意。你说我怎么办呢?”
肖雨说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只是朋友关系亲密的朋友关系,一个男人在妻子之外有一两个比较谈得来的女朋友是正常的。“那在床上接吻也正常吗,不穿上衣也正常吗。我要离婚。”
肖雨说我知道你心乱着。你上我这来吧刘流也不在家,现在家里只我一个。别说什么离婚,真的,在我们这个年龄,我们这个年龄还有什么。
——那我就样过下去?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刘流多好啊,他常年在外面可什么事也没有,你们多好啊。
好什么呀,你是不知道。谁家不是一样,哎,外面看到的和真正的总是不一样。本来,肖雨只是想借用这样的方式来给张红一些安慰的,她旨在说明,她们俩儿是推心置腹的姐妹,无话不谈的姐妹,并且,她们面对着同样的境遇——可是诉说就像一个打破了底部的玻璃水杯,水流出来了,流出来了就再也止不住。
在电话里,肖雨说出了自己对丈夫的种种怀疑,说出他两周回来之后急促和应付的性生活,说出了刘企的存在对她的折磨,说出了科长的存在对她的折磨,工作的存在对她的折磨,也说出了无法找个人说说这些折磨而遭受的折磨。最后,她和张红谈到了明天七点的私奔的计划,她说她是和两个人订下的这个计划。“我也不知道他们俩谁能去。可能两个人都不去,但是我去,一定去。不,不不,我不相信爱情,我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也不是真的要什么私奔。像我们这个年龄。可是。我想好了,明天谁去了车站我就答应做他的秘密情人,管他以后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
电话打了整整一个小时。刘流还没回来,他不知道在干什么。天已经黑了,黑暗天边无沿,在黑暗中肖雨躺在了床上。想着刚才的诉说,想着明天的早晨。说出来真让人轻松,可也让人感到后怕。张红会不会把自己说的说出去呢?她会怎么看自己呢?毕竟,对张红来说是她丈夫的事而不是她的事,她显得只是个受害者,她会不会因此觉得……后怕慢慢地像另一块石头,它在慢慢地长大。
天完全的黑了。窗外没有了树叶和树,没有了楼房和院墙,黑吞没了它们。墙在头上响起来。
肖雨打开了灯。她的两只脚分别找到了拖鞋。在她走出卧室的时刻突然发现了刘流。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反正,在那时,刘流仿佛没有带出自己的耳朵似的,表情漠然地左手拿着皮鞋,右手拿着鞋刷——
他旁若无人的慢慢擦着那只黑色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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