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大爱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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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正在接受康复训练的童刚,听见了庞龙又唱起了他的《两只蝴蝶》,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忧伤,涩涩的。这是晓岩专为送给他的手机设置的彩铃铃声。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晓岩头像的手机,童刚痛苦地闭上了两眼。“……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了红尘永相随……”庞龙还在唱,每一个字都直抵他的心灵深处,仿佛像一枚枚钢针戳着他流血的心,他真的要挺不住这爱的煎熬了。有几次,他一把抓起手机就要按接听键,他要流着泪倾听晓岩在电话那天对他的哭诉,哭诉这绵绵思念之苦;他要淋漓尽致地向晓岩一吐不得已而弃之的情感;他还要……不,不能这样,童刚你这样做算个啥?对得起晓岩吗?你倒是痛快了,可晓岩知道真相会咋办?她一定会顶住所有的压力来济南找你来的啊!你个自私的家伙!你要冷静下来,冲动是魔鬼!

    “嘟嘟嘟”,短信提示音响起,肯定是晓岩发过来的。童刚一次次命令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可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刚,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你也要告诉我,放心,我挺得住。爱你的岩。”“嘟嘟嘟”,又来了一条:“刚,你不能这样折磨我,求你接我的电话吧。流泪到天明的晓岩。”童刚的心软了,像要被融化掉,他快速按着键子,打下了这样一行字:晓岩,我瘫痪了,别来找我了。依然爱着你的刚。他的手指按在了发送键上,只要稍一用力,这条信息就可以出现在晓岩的眼前。他的眼前率先放起了电影镜头:晓岩睁大眼睛盯着那条短信,渐渐地流出了眼泪;晓岩摇着脑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喊着:“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在幻觉里,晓岩登上列车,向济南进发;济南截瘫疗养院里,晓岩一头扑到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失声痛哭……镜头变幻到此戛然而止了,回到现实中的童刚轻轻挪开了发送键上的手指,嚎叫一声,将手机蒙地摔到了床上,两只手按在额头上,抖动着肩膀小声哭泣起来。

    从那以后,童刚坚持不接晓岩打来的电话,接到信息他不回。又一次,正赶上郝国立来看望他,见他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一副若无其事却分明内心很酸楚的样子,便劝说道:“别折磨自己了,告诉晓岩吧。”童刚摇摇头说:“不,班长,别叫我妥协,我不能拖累晓岩。”郝国立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几天后,童刚委托郝国立换了一个新手机号,完全中断了与晓岩之间的联系。童刚是颤抖着两手,打开手机后盖,换上的新卡。他把旧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闭上两眼,在心里向这个维系他和晓岩两年多感情的手机卡做着告别,也是向美好的昨天告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宁晓岩的感情结束了,曾经拥有的一切都画上了一个痛苦的句号,永远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将伴随着他走过今后漫长的孤寂岁月。

    从更换新手机卡号那天起,童刚开始更加关注新北川建设了,那里不只是他曾经流血流汗战斗过的地方,还有他的同乡、亲密战友范大林,更有他心爱着的羌族姑娘宁晓岩。这样,每天看报纸、看电视新闻便成了他每天的精神寄托。这天黄昏,童刚在护士陪伴下从疗养院花园里散步回来,拿起报纸看了起来。“在汶川特大地震中,北川中学遭受巨大损失。2008年8月25日,中国侨联正式接受了援建北川中学的任务。2009年5月12日,新北川中学开工建设。经过460多天的建设,今天,占地225亩、可供5200名学生学习和寄宿、按抗震烈度8度设计的新北川中学将竣工验收。这标志着备受社会关注的新北川中学已正式建成并能投入使用。中国侨联相关负责人说,北川中学是继“水立方”之后,华侨华人捐建的另一个标志性建筑。中国侨联建设北川中学,就是要把它建成中国的另一个‘水立方’”。看到这则新闻,童刚舒心地笑了。

    “四川在线消息:震后重建,擂鼓中学一次性跨越了50年。擂鼓镇八一中学校长陈仕斌说,学校由清华大学设计,投资1个亿,2008年10月17日正式开工,2009年7月全面竣工并交付使用。由于济南军区援建,擂鼓中学震后重生,改名为擂鼓八一中学,是一所具有高度抗震性的美丽的全寄宿制现代化学校。”童刚合上报纸,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啊,是应该把校园都建成坚固的堡垒,孩子们是祖国未来的生力军嘛!”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一则消息吸引了童刚的眼球。主持人站在一座巍峨的大山下,以一种喜庆的语气解说着:4月29号上午,四川省北川县擂鼓镇定青山下,吉娜羌寨,这个北川震后重建得最漂亮的羌民村寨里,20对新人穿着羌族服装走上了红地毯。这是北川县政府在这里为20对“5-12”大地震后重组家庭夫妇举行集体婚礼,这也是北川自2003年成为羌族自治县以来举行的首场集体婚礼。屏幕上,20对新婚夫妇携手而行,人人脸上荡漾着幸福甜美的笑容……童刚对着屏幕上的新人们,由衷地发出了愉快的笑声。他有段时间没有这么笑了。“啥事叫你这么高兴啊?”身后门口突然响起一个人的话音。童刚边笑边回过头来看,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住了。

    范大林站在门口正板着脸看着他。“看啥看,不认识了咋的啊?”老范的脸色很凝重,明显得不高兴。老范的出现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莫非是班长向他透露的消息?再不就是……老范上前几步跨到童刚跟前,“咚”地捶了他一拳,吼叫道:“你这是要干啥呀,这辈子也不认我这个老乡了咋的啊?”童刚刚要开口说话,老范再次捶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泪水纵横。过了一会儿,老范揩了一下眼睛,轻柔地说:“军人嘛,牺牲,受伤都是正常的。可你干啥嘛?刚子,你……你这眼睛里边还有我这个老战友老同乡没有啊?你不告诉你爹不告诉姐姐,我能理解,怕他们难过。可你不该不告诉我呀,我是谁?我是你的贴心老乡啊,这个时候你最需要的是啥?是你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这看电视?是你一个人在这承受这份站不起来的痛苦?你好糊涂啊刚子,你知道吗,你这么做是在伤我的心那……”

    童刚心头一热,拉住老范的手解释说:“大哥,你听我说,我童刚是个啥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咋的?你说我能那么自私,让我的亲友跟我一块痛苦吗?”老范说:“依你说呀,你这才是自私那。哦,你以为你和我们中断了联系,我们就不痛苦了是吧?那可能吗?我说你咋这么幼稚呢?你不琢磨琢磨,就说我吧,你换了手机号,我就再也不想你了,就当没你这个人了是吧?”

    面对老范的真情责备,童刚真的无话可说了,剩下的只有感动了。他无声地拍拍老范的手背,默默地将自己身边的一盘水果端了过来。老范说:“你少来这一套,我才不吃哪。”转身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从挎包里掏出两瓶罐头放在茶几上。童刚拿起来一看,标签上写的是海会寺香辣白菜豆腐乳,属于四川名吃。在北川救灾的时候他吃过,又香又辣,挺鲜美可口的。每一块腐乳都用菜叶包裹,自然发酵,自然风干,的确是吃稀饭时的最佳的调味小菜。“谢谢你老范,我正想吃这玩意儿了。”童刚说。老范瞪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你把啥都忘了那,亏你还记得它。哎对了,你的学业咋说的?”童刚哥伤感地说:“学是上不了啦。学院领导为我组织了一个表彰仪式,之后,我就离开学校离开南京,住进了这个疗养院。”

    老范要理解他的反复无常,理解一个残疾男人在各种利益取舍中艰难抉择。老范拿出一摞照片递给童刚,说:“看看吧,新北川漂亮不漂亮。”听说是北川新城的照片,童刚来了精神,赶紧接过照片看了起来,边看边不住地发出赞叹声:“嚯,新楼群拔地而起了啊……哎,这是啥建筑啊老范?”老范讲解道:“这是山东淄博援建北川的永新北川宾馆。总投资1.8个亿,是北川新县城地标性的建筑,建筑面积20016平方米,是北川新县城建设中单体投资最大的重点工程。这栋建筑高度将近20米,非常具有羌族特色,去年12月1日动工,仅仅用了65天就完成了主体工程建设。”童刚感慨地说:“建筑工人兄弟们真了不起,了不起啊!”

    老范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道:“你再瞧瞧这个,北川人民医院,总占地面积2、65公顷,建筑面积24000平方米,设计床位200张,总投资也是1个多亿,是咱们山东省对口支援北川新县城59个项目中的最高建筑,是北川新县城十大标志性建筑之一。这个项目按照二级甲等医院进行设计,主体结构按照8度抗震设防标准进行设计的。门诊楼和办公楼高三层,病房楼高10层。”童刚点着头说:“医疗条件大改观,造福北川人民那!”老范说:“是啊。你说咱们省建筑工人们厉害不厉害,去年11月份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哪,到今年2月份,刚刚3个月啊,10层高的大楼就已经拔地而起了。靠的是啥?真情和实力加大干那,800多个建筑工人,小雨不停工,人歇机不歇、平面流水作业、主体穿插施工、24小时两班正常作业,实行‘盯紧逼帮’项目管理一线工作法,在保证质量的同时,加班加点昼夜施工,仅用90天就实现了顺利封顶啊,这就是当代建筑工人,这就是我们中国建设大军的脊梁!有这样能干的队伍,啥样的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呢?”童刚久久地凝望着手里的那些照片,眼睛渐渐地湿润了。

    过了一会儿,童刚放下照片,擦擦眼角,问老范:“你是咋找到这来的?”老范说:“我回济南开建设会议,给郝国立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你的情况。”童刚说:“这个老郝,我一再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老范捶了他一拳说:“我是外人咋的啊?你别埋怨他了,是我从他嘴里边套出来的。你忘了,我对刑侦破案感兴趣?”童刚说:“我从食堂定几个菜,中午喝几杯,我要好好敬敬你这个建设英雄!”老范摆着手说:“你得了吧,可别给我戴高帽,我哪是什么建设英雄啊,顶多是个建设者。”等童刚喊来护士,订好饭菜后,老范看着童刚的眼睛,问道:“喂,你这个家伙,就不想问问宁晓岩的情况?”童刚沉默了。老范自顾地说道:“我经常能见到她。她不像过去那么活泼了,有些不爱说话了,常常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好半天一动不动。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念你。”童刚说:“别说了老范。”老范继续说道,“让我难过的是,这姑娘竟然从来就不问我关于你的踪影,而是喜欢把心里的苦埋藏在心底里,独自一个人承受着。”

    童刚忍不住问:“她和那个蒋志军……没有啥结果吗?”老范反问:“你想宁晓岩会和他有啥结果吗?哼,你竟然单方面中止了和晓岩之间的联系,残忍地折磨一个那么爱你的好姑娘,你你你……你说你像话吗?我我我……我要是晓岩的哥哥,非狠狠地揍你一顿不可……”老范说着激动起来,站起身挽着袖子,好像真要动手揍童刚。童刚再一次沉默了。

    直到食堂工作人员送来了订好的饭菜,童刚才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对老范说道:“我这有好几样酒,你喝那个自己挑。”老范说:“有家乡酒没有?”童刚说:“巧了,有趵突泉。”老范说:“太好了,喝他个一醉方休。”看看桌上的菜,“这都是啥菜呀?”童刚说:“前两天我和一个哥们吃过的,味道可好了,没吃够,今个你来了,我等于是再次品味。这个是特色酱焖鲅鱼,这个你认识,大白菜炒虾,这个是渔家小炒,这个是姜汁扇贝,还有这个拌苦菊,姜汁藕片,六个菜,咋样老伙计?”老范抄起筷子说:“废话少说,给我倒酒。”待童刚斟满酒后,他端起杯子,说道:“来,预祝你早日康复,干!”童刚一举酒杯,撞了一下老范的杯子,仰脸一饮而尽。

    酒过三杯,童刚放下筷子,拍了下老范的手背,说道:“托你办件事,老伙计,答应我保证办到。”老范问:“啥事,你说。”“你得保证办到。”“屁话,你不说啥事,我哪能保证啊。”童刚给老范斟满酒,沉吟着说道:“你回去后务必找到宁晓岩,告诉她……我在玉树救灾中牺牲了……”老范惊讶地脱口叫道:“你说啥刚子?你……你发烧说胡话那吧?”童刚平静地说:“我很正常。你说能办到吗?”老范说:“你当晓岩是三岁的小孩子,我说你牺牲你就牺牲了?”童刚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羌绣,上面染着斑斑血迹。他说:“你拿着这个,这是晓岩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受伤的时候浸上血了。她很单纯,不会不相信的。”

    老范两眼发黑,身体发抖,眼睛湿润了:“童刚啊,你这是何必呢?凭我对晓岩的感觉,你是因为救人伤成这样的,你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英雄啊,不,在我心里边也是一个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敢肯定,她会更加敬仰你的。”童刚伤感地说:“我们有过十分美好的初恋,我想让这份美好永远留在她的心里,我不想让她看着我坐轮椅的样子,看着我变成废人,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会是她的累赘,这对她太残酷了!”老范伤感地说:“说你牺牲了,她就不痛苦了吗?”童刚说:“她会痛苦,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老范梗着脖子说:“这话我说不出口!”童刚说:“求求你了,范大哥!”老范问:“那你今后呢?就不再娶妻生子了吗?”童刚说:“就是娶也不娶晓岩,我不忍心这么拖累她,毁了她一生,我会一辈子不安生的。”老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答应了。

    下午3点钟开会,老范喝了杯茶水就告辞走了。临走,他握着童刚的手说:“兄弟,你还没有被判死刑,你要争取,要锻炼,争取奇迹的出现!”童刚感激地望着老范,坚强地说:“为了小龙,我也要挺住,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老范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希望你改变想法,还是不要骗晓岩了。”童刚再三叮嘱:“大哥,这是善意的欺骗。你一定帮我这个忙。为了我,也为了晓岩……”老范终于答应了他。

    老范回到新北川建设工地,安顿好工作以后,就给宁晓岩打了个电话,约她中午时分在北川羌族歌舞团门口等着他说有重要事情告诉她。晓岩问啥事,能不能现在就说。老范说我现在忙,没空,中午说吧。

    晓岩挂了电话,心里忐忑不安的,自言自语地说道:“会是啥重要事情呢?工作上的事?我又不是领导,谈什么工作呢?个人上的事?会不会是童刚有消息了啊?”晓岩越想越预感到,老范找她就是童刚的事。整个一上午,她都在一种急切等待之中度过的。

    中午12点20分,老范来了。“吃饭了吗?”老范问晓岩,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石头墩说,“咱们上那边坐一会儿吧。”晓岩点点头,急切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啊大哥?”老范皱皱眉头,咳嗽一声,舌头在嘴唇上滚了几下,欲言又止。晓岩心里“咯噔”一下子沉了沉,紧张地看着老范。

    “晓岩啊,你……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对吗?”晓岩的心房缩紧了,颤着声问道:“大哥,你要说啥呀?我挺得住!”老范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道:“童刚他……他……”晓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童刚他怎么了?”老范低下了头,神色凝重,喃喃地说:“他在玉树牺牲了……”晓岩听了这话如晴天霹雳,惊叫道:“你说什么?童刚他怎么了?”老范掏出那块鸳鸯图案的羌绣说:“这是从他遗体上发现的,晓岩,你要坚强啊!”晓岩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接过自己一针一线为童刚缝制的刺绣,她抚摸着带血的羌绣,便晕倒在了老范的怀里。老范慌了,连忙摇晃着她的身子,呼喊道:“晓岩,晓岩,你醒醒,醒醒啊……”晓岩清醒过来,叫了声:“范大哥”,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老范的话,把她的心搅得鲜血淋漓,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目光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晓岩哭成了泪人,她无力地开启苍白的嘴唇:“他走了,让我也死吧。”老范心软了,连连劝着:“晓岩,你可不能干糊涂事儿啊!你要好好活着,为了童刚也要好好活着。我的感觉,你两人已经融为一体了,你活着,他的精神就不死,如果你死了,他就真的死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晓岩揩着眼泪说:“我怎么能替他活呀?他死了,我也就死了。”老范后悔了,不该替童刚撒谎。可是,一切都无法补救了,这样的自责和痛苦,实在让人难以承受,他在心里一遍遍喊道:童刚啊童刚,你算把宁晓岩害苦了啊!

    老范真的害怕晓岩出事,就亲自送晓岩回家,叮嘱叶文娟照看好晓岩。

    老范给童刚通了个电话,讲了一下晓岩的现状,童刚哽咽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大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新北川又迎来了一个静谧的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清风阵阵,树影婆娑。老范呆呆地坐在一个僻静的土坡下。他替童刚撒了谎,自己也被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折磨着。面对安静的山峦,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经不住打击了?尽管他知道童刚还活着,可是雄鹰折翅,这种活法对于童刚简直比死了还难受,苍天哪,你为什么对童刚这般的无情?汶川地震两周年就快到了,童刚应该以怎样的形势祭奠呢?

    21

    汶川地震两周年了。本来是应该祭奠我父亲的,没想到成了祭奠童刚的日子。

    我独自坐在父亲的墓园里,在黑暗中,总有什么要亮起来,凡亮起来的除了月亮就是星星。天边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我点燃了烛光,烛光与月亮、星星遥遥相望。我遥望天上的星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让豆粒大的泪珠滚落脸颊。过了一会儿,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一片空白。天空又多了一颗星星,那就是童刚吧?星是小的,橘色的,给人温馨而神秘的感觉。夜空的云彩是透明的,各种颜色,会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我像是呻吟般发出一声叹息:童刚啊,你走了,你说,你是一片落叶,回到了故乡,躲在黑暗的泥土里。沂蒙山的黑土地,为你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可是,你知道吗?你不仅仅属于沂蒙山,还有北川,还我宁晓岩啊!鸟儿都恋旧窝哩,更不用说人了。你难道就不想我和北川吗?亲爱的,你怎么了,你怎么没有一句话就走了?失去你的日子,悲伤笼罩了我。我不愿让母亲和弟弟看见我哭泣。没有你的日子,我身体极为敏感,极薄的一层衣裳,都能感到重量和障碍,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知道羊要有头羊,骆驼要有头骆。你身边是一群战士,你就是头羊,你便是预言中年轻的神。不是吗,凡胎肉体是经不住邪气的,你是金刚不坏之身,你高洁的眼神像星辰升起,照耀着我,即便前方是雪山,后面是山崖,我都不会害怕的。我们的爱情,总是没有结果。也许路开始已错,也许燃尽了激情,身边永远没有取暖的火?

    “童刚,童刚!”我在梦里呼喊你的名字,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我醒来了,一骨碌爬起来,没有拉亮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们全部消失。你牺牲之后,我吸烟了,嘴角上叼着一根冒着火星的烟,同时也叼着凋谢的微笑。短短的瞬间里,我的思绪竟像闪电般穿过时空,回到地震时的场面。在那里我重新遇到了营救我的你。

    我们过去两年的爱情生活,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感觉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了离别的痛苦和苦涩。你那清纯的微笑,带给了我说不出来的安慰。可是,仅仅两年,玉树地震了,这样的速度太可怕了,简直是魔鬼的速度。这该死的地震,总是摧毁着我们,把我推向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简直不敢回想,仿佛走了很远很远,谁知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老天爷啊,你夺走了童刚,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让我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我这粒种子,却再也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星星,仅仅拥有黑暗。不是一切歌声,都是掠过耳边,而不留在心上。你在我心中,我被击穿的心跳在暖热的血泊中,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悲伤,纵横涌流。星星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生命因你不朽而伟大。不知为什么,你冷峻地说:“不要哭了,晓岩;不要回想,晓岩,你还有你的生活,忘记我吧,你青春的背影要勇敢地穿过思念的密林,一步步走向遗忘。你要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他古老而年轻的声音,在我心中穿来穿去。你说的轻巧,没有崇拜,哪里有爱?英雄走了,还会来吗?女人怎能忘记初恋?我又怎能忘记你?我高呼着童刚的名字,在梦中醒来。我推开窗子,让风吹进来,驱散我这奇怪的梦境。在这个物质狂欢的世界,即使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落入滚滚红尘变得平庸了。童刚,你是就是我的惟一。我惟一的寄托,惟一的奔头,惟一的曙光。是的,我听到了,他用细微的声音呼唤着我,像一颗不灭的恒星,照耀我尘世的路程。

    有时候,我闭上眼睛晃一晃,天就黑了。狗的叫声扯心牵地,天黑的时候,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失去童刚的折磨,让我彻夜难眠。这是怎样珍贵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让人感动。这次我相信了,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受苦的,我既不能拯救自己,也不能拯救别人。天下的事情凡涉及到自己,智慧的透视就会模糊起来。俗话说,着事者迷。童刚啊,天一黑,你才能在天空出现。和小龙一起到北川来找我吧,在美丽的夏夜里找我,你会从我们的爱情里,找到你会跳舞的宁晓岩。夜空流淌的云彩,你的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一道电光钻来,尖锐,眩目,刷地一闪,落在我的窗前。我眼皮嘣嘣跳了几下,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这束光闪着花香的动感。窗台上的三角梅散发着清冽的芬芳。这熟悉的气息,让我想起了那个秋天的承诺,童刚会与我走进婚姻的殿堂。朦胧中,我的眼前跳动次朦胧的光和影子,童刚的身影在奔跑,好像欢呼跳跃,双手捧满了三角梅的花瓣儿,一直向我跑来了。越来越近,他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大声喊道:“我想你,晓岩!”我愣了愣,闻到你身上有一股月兔儿的气味。这股气味儿烫烫的,平庸的生活就是需要这种火焰带来的温度。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通过全身。

    “童刚,你和好吗?”我忘情地抚摸着你的头发说。你只是笑,隐而不答。我继续问你,你不出声地笑了,鼻子里发出呜犬之声,接着嘴里一阵嘶嘶哈哈,两只手扶住后腰,离我远远的。这样子可怜极了。你好像瘦了,童刚,你在天堂开始了生活,天堂里也有苦难吗?你看到我爸爸了吗?他在那儿生活得怎样?生活疯狂地旋转,当有一天,我想变成一颗星星,就过去看你,我会给你你跳舞,给你的歌唱。这是真的吗,你能相信你吗?你说,人总该信点啥吧,你不然怎么活?让你宽宽的手掌,暂时,覆盖我吧!亲爱的,你是我的,请你要责备我。为了你,我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精品女性,既然当女人,就要小鸟依人,慈爱有佳,要有敬业精神。我天性中的野天鹅呀,即使背负着枪伤,也要横越那冰冷的山岩,获得我名字一样的信念。童刚啊,我这样回答你,即使没有你做伴,我也要独身一处,永不疲倦地寻找,寻找你过去的影子,你千百次奉献出来的,是挚爱和忠诚,你赢得了北川人无数瞩望的眼睛。新北川被时间的落叶覆盖,我却还能找到昔日的小路,红玫瑰掩藏的小路,如果它一直通往我的心中,那么,你的光亮,就是一道美丽的彩虹。所以,我的等待,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这代价让我几乎绝望。不幸的是,你真的走了,我还要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活着。我内心不时地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再往后走,就有落幕的危机感了,如凋谢的花,寂静而惨烈。想到这些,我自己不禁打了个寒噤。

    天亮了,星星陨落了。童刚,你丢掉我走了,你是不是找到了永恒的家园?你独自在天体里飞行,可是,你知道吗?没有我的陪伴,你怎么可以独自飞行?我恨你,恨你走得情断义绝。从此,我们隔着永恒的距离,怅然想望,我多么希望爱情能够穿越生死的界限。可是,一种孤独和恐慌,重新袭来。我的性格由开朗转为忧郁,远离了人群,远离了繁华,连羌族舞蹈都不能带给我热情,我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中……

    “童刚,你就让我随你去吧!”我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

    母亲停下了羌绣的设计,泥塑木雕般地坐着,常常陪伴我落泪。母亲叶文娟嘟囔说:“孩子,你涉世太浅,经不住这种折腾。童刚没了,我们都很悲痛。可是,悲痛总要过去的。这都多少前了,你还跟自己过不去?这世界上有哪样东西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是你的身体,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代不了你。你可得想开了啊!”母亲这样的话,一番道理也算是剔心剜骨了。可是,我听不进去。我的身体渐渐有了全面松弛的迹象,面颊、脖子、胸和小肚子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我没有气力,口齿不清,话就尽量说得缓慢而简短:“母亲,你别劝了,道理我都懂,劝也劝不到心里去。”是啊,人的情绪在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听不进这样温馨的语言。母亲叹息着,还不肯离开我。

    我不爱说话,做事独立,凡事自己作主,很少依赖父母。此时,我鼓鼓的脑壳儿装满了隐秘。母亲知道,我讨厌女人的琐碎、细腻,说话拐弯抹角,我更欢喜男人身上的简单、霸气和酷烈。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我的生活理想。可是,自己见了童刚,我还是变了,这种改变既可怕由撩拨人心。他把我身上的男人气儿给掠走了。此后,我所有的努力方向成为贤妻良母了,因为我想让童刚百分百地满意。这是爱的力量,给女人带来最大快乐的是爱,给女人带来最大痛苦的也是爱。女人渴望完美,而不可得,这种痛苦何时能解除啊?其实,这种痛苦就包含在完美之中。过了一会儿,我翻身想了一个对策,有一种强烈的独立生活的愿望。我轻轻地说:“如果我走出这悲伤,就不再谈恋爱了,我把童刚收养的孤儿小龙接回来,过独身的生活。”母亲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脸色变了,不容我解释就厉声吼:“你太任性了,都是你爹娇惯的。这样做,你是在冒险,是在毁灭自己!”

    我强打精神站了起来:“娘,让生活毁灭,我还不如自己毁灭!”

    我嚷完了,移动了一下脚步,险些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对自己残酷,世界就对你残酷。震后,人们变得疯狂了,现在,每个人都像猎豹,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有目标就会一跃而起扑上去。我还能适应吗?我陷入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我分担这种孤独。

    母亲叹息了一声,走出了房间。我筋疲力尽,重新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我颓废的表情中,又蒙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双眼布满血丝,疲惫的表情里透出某种暂时的憔悴。我后悔了,应该到玉树前线去,我去了,童刚也许不会“壮烈”的。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我不追悔了,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激动起来。也许泪水流尽,女人更加漂亮。我几天没照镜子了,我今天一照,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其实,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懂自己美到哪种程度。

    那一天上午,天空阴沉,没有下雨,天空滚动着隆隆雷声。蒋志军参加完地震两周年祭奠活动,打电话约请我见面。我没有让他到家来,只能小剧团的办公室见面。当时我正在剧团排练,身穿一件特别肥大的棕色亚麻衫,一直搭到膝盖上,穿一双非常松软的白色练功鞋。他的出现,让我眼前豁然一亮。亮是亮在他的打扮上,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头发弄得锃亮。他手奉着一束白花,吓了我一跳。他说是献给童刚的,我才明白,童刚英勇牺牲的消息传开了。好像母亲给他嘱托了,这个痛苦时刻,让他劝劝我,让我重新点燃爱情,走出童刚死亡的阴霾。

    “晓岩,你好点吗?阿姨让我看看你!”蒋志军笑了笑说。

    蒋志军是开奔驰汽车来的,在北川,仅有几辆奔驰汽车。蒋志军常常向我炫耀他的财富。蒋家财富和野心都会在一夜之间膨胀起来,如今,他已经是亿万资产的富翁了。表面看,他富得有理,富得全面,富得让人羡慕。听说追求的漂亮女孩多去了。蒋志军都不喜欢,对谁都是牛哄哄的,偏偏吊死在我宁晓岩这棵树上。对于她花如此多的精力、时间和财力甚至感情,目的不完全是处于爱护,而是想得到我宁晓岩。可是,对于蒋志军,我是一朵好看但未必好摘的花。不知为什么,在蒋志军面前,我表现得总是过分刚烈,缺乏女人应有的余韵,没有一点温存和情调。面对他,我找不到一点热情和诗意。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你坐吧!”

    蒋志军坐下来,痴情地望着我:“晓岩,我知道你爱童刚。可是,他不幸光荣了,我们永远纪念他。听见消息的时候,我心情很沉重,也很悲伤,但是,我们应该想开一些。我想,咱们根据童刚的英雄事迹编一个舞蹈剧,你们团来演出。我们到北京去演出,这个资金有我们集团来赞助,你看怎样?”他在人情世故方面,颇有悟性,这种情绪他自己能够悟出,他的话自然而圆熟,得体而动听。

    “这是你的真心吗?这一切恐怕是有条件的吧?”我漫不经心地问。

    蒋志军嘻嘻一笑:“真心,我没条件。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然后就开怀大笑了。他声音宏亮,气势磅礴,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说:“让我高兴,如果我高兴不起来呢,你就不投了呗!”

    蒋志军带着点必须的轻浮,仿佛已情不自禁:“有我来爱你,你怎么张高兴不起来呢?到时候,你就会为今天选择而庆幸。”

    我哼了一声,他是想趁机掠夺我的爱,这也是条件啊!我知道,他爱我的身体,这类男人的情感跟着女人的身体走,只要年轻貌美,他的兴趣自然就强烈。女人老了,兴趣自然就没了,我发现他眼里闪出狂热的神情。可是,我不信任他,一个不老实的人,在获得了不老实的果实后,会更加不老实的。我不是仇视商人,我是讨厌他这类型的商人,把童刚的牺牲说得那么轻飘,甚至有些滑稽,这号人过了河就拆桥,卸了磨就杀驴。

    蒋志军看见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网状的血丝,禁不住皱起了眉头:“我看出来了,一时你还不能接受我的爱。这不要紧,我给你时间,耐心等待。我算了命,你属兔,我属蛇,这叫蛇盘兔越过越富。”

    我不迷信,对他这种庸俗的说法非常失望,越来越失望。我淡淡地说:“我相信命运,但不相信算命,更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我小时候在北山坡,亲眼看见蛇勒死小白兔的情形。勒的过程非常残酷,听见蛇的关节咯吱咯吱响着,还看见兔子被窒息和最后的挣扎和嘶喊。你又怎样解释呢?”

    蒋志军极心痛地叹息了一声:“晓岩,你受刺激了。千万不能这样说,如果有这种不幸的事情发生,那也是因为那只兔子作恶多端。”

    大概因为我体弱,嘴不跟趟,只能借助手势指责他:“你的思维出了问题,为什么不从蛇上找找原因呢?会不会是毒蛇?”

    蒋志军被我噎住了。他太不了解我了。我是经历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女人。我这人个性太强,对于不喜欢的人,无需什么重大事件,只要一言不和,一个赌气,就可能完全崩溃的。这些个性难免让人羡慕和好奇。蒋志军笑收回温存中带着几分挑逗的目光:“不管是恶兔,还是毒蛇,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你也需要爱呀,一个寻找真正爱情的女人是可敬的,但又是愚蠢的。只有爱情在他心里完全消失,这个女人才真正聪明起来。生活就是不断地受伤,尔后再不断地复原。”我恨他不讲道理。现在终于明白了,人家不是不讲道理,而是这个道理还有另一种讲法。我饱满的胸脯起伏着,情绪烦躁:“好了,你走吧,我还有排练呢!”

    “童刚舞蹈剧的事怎么办呢?”蒋志军说。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

    “过几天我出差,我带你到上海玩几天吧!”蒋志军说。

    我冷冷地说:“你走吧,我没时间。”

    蒋志军的眉毛像上扬了扬,表现出一点点惊异。我转身说:“请你在不要再找我了,我过去就不爱你!童刚走了,我依旧不会爱你!”说完这句话,蒋志军脸色黑了下来。这话会不会触及他的灵魂呢?

    蒋志军悻悻地走了,自然十分扫兴,扫兴之余,又多了一分恼恨。我常常问自己,讨厌蒋志军什么呢?他北川,他毕竟是令人瞩目的民营企业家,他学他的父亲,搞一些往脸上贴金的慈善活动!我想起来了,他说他崇拜胡雪岩。在我看来,红顶商人胡雪岩是一个诚信与狡诈、真实与虚伪、慈善与凶狠的复杂人物。他蒋志军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也太可怕了。我就知道他会把我的态度告诉母亲。回到家里,母亲狠狠地数落我:“晓岩,你太不像话了,把事情挑明了干什么?太残酷了,人家是大老板,难道就不给一点面子吗?”我生气地说:“娘,我讨厌蒋志军,北川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他!他以为拿钱什么都能买到啊?”母亲赌气说:“你可以不跟他谈感情,可也不能这样啊!人家有钱就是错误吗?”我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就生我的气,不给我好脸色。

    我和童刚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不能让母亲感动,我知道,如今还有什么能让她感动的?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我还是慢慢恢复了天真。在母亲我投降了,有时候,投降也是一门学问。生与死,是在无数投降中完成的,有这投降的形式,才有后来活下去的勇气。

    一窝儿一窝儿的阳光,吸引着我走向时光深处。慢慢地,我绝望了。这已经成为我心头难以消除的疼痛……

    我答应母亲要接触一下别的男人,但是,一定不是蒋志军那样的男人。我忽然为自己的这些想法万分愧疚。美好的人生是始终坚守着最初的理想,真正的爱情是始终恪守着最初的誓言,我不能忘记你,我没什么好怕的,经历过灾难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难道没有倒下过吗?我们不是又站起来了吗?童刚,快回来吧,我在北川等你醒来,我要不停地给你发送短信,直到某一个早晨你真的醒来。

    天渐渐放亮了,沉睡了北川新城苏醒过来。可是童刚呢?你为何沉睡不醒?

    尽管此事渺茫,我冥冥中还有一种期盼……

    22

    童刚“死亡”的消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法说清的阴影。这个阴影相当时间也无法散去。晓岩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常常独自一个人发呆。她长时间地凝视着她与童刚、小龙的的合影,以泪洗面,对这照片自言自语道:“一切都像梦,可不是梦,一切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叶文娟知道童刚牺牲的消息后,心里边也十分难过,说句实话,她也很感激童刚,只是觉得做她的女婿不合适。按她的理解,不合适的婚姻,对晓岩,对童刚都是伤害。她多少次撮合蒋志军和晓岩,可惜晓岩就是不答应,这事一悬就是两年多。她知道,晓岩心里只有一个童刚,便不再坚决阻止女儿了,打算任由事态发展。可谁想到,童刚在玉树救灾战斗中不幸牺牲了呢?她可以理解女儿该有多么地悲痛,可事情已经出了,再怎么悲伤也是枉然了,她就劝说晓岩:“孩子,童刚是个好军人,他是英雄,咱们心中要永远纪念他。但是,人死不能复活,你还要坚强,还要活下去,你已经是羌族舞蹈的明星了,你要珍惜自己啊!”晓岩不说话,沉沉地吭了一声,脸上挂着不可救药的神情。叶文娟看到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似的。

    为了让女儿尽快恢复生活的信心,叶文娟请来了唐山好汉石本贵,让他给晓岩做心理救助。晓岩很喜欢石本贵这个富有爱心的唐山人,自然愿意和他在一起交流。那天,她一见到石本贵就哭了,一边哭一边给老石看童刚的照片。老石攥住晓岩冰凉的手,说道:“哭吧,想哭就哭吧。不过,咱可说好了啊,哭完了该干啥干啥,千万不能影响工作和生活啊。”晓岩抽噎着说:“没……没有了童刚,我……我活着真……真的没了滋味……”老石说:“可不能这么说,没了刚子甭说你了,就是我们这些朋友也跟你一样难受。可难受归难受,这日子咱不能就不过了呀。那草黄了明年还绿,花谢了明年照样开,咱好好活着就是对刚子最好的纪念,你说是不是?”晓岩流着泪说:“这个理我懂,可我就是想他,想得我心里刀子扎一样疼,干啥也干不下去。”她脸色雪白,散发着月光般的光泽。老石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当初我媳妇没了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难受,真觉得天好像塌了一样,干啥也干不下去。可不能老这样啊,咋说咱得活下去啊,得会给自己解心宽啊。”

    正说着话,老范来了,也跟着老石劝晓岩。老范不解地说:“晓岩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啊,你还年轻,又是团里的重要演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做啊,你这样消沉哪行呢?”晓岩看看老范,再看看老石,轻轻点了点头。老范继续说:“没有经历过磨难才是真正的不幸啊,饱尝艰辛的人才会更加勇敢,一生都生活在顺境中,那是难以有所成就的。当你的心疼的厉害的时候,那就赶快抬头看看,这片曾经属于你的天空,如果天依旧是那么的广阔,云还是那么的潇洒,那你就不应该哭,因为你爱着的人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你没有权利放弃,否则那是对你爱的亵渎。”老石哈哈笑着说:“我说老范,你啥时候成诗人了?说的挺有学问的嘛。”老范摆摆手说:“我呀这是从书上学来的,和晓岩这样的舞蹈家说话,没点水准那还不叫人家笑话啊?”老石一本正经地说:“嗯,是这么个事。好花配绿叶,好酒配好瓶子,好马配好鞍,好房子配好家具,好鱼竿配好鱼食嘛,哈哈。”老范笑着说:“行啊老石,也是一套套的么。”晓岩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事后,老石对叶文娟说:“有空大姐你得多陪陪她,多关心关心她,让她感觉你是她的依靠。另外那,你也别忒着急了,忘记一个人那可是需要时间的啊。有机会陪她出去走走,逛逛商场啊,到建设工地上看看啊,想法逗她开开心。一句话,你得有耐心,晓岩是个明白人,早晚有那么一天肯定会恢复正常的。”

    石本贵有资格做晓岩的思想工作,这个时候,他和蔡芹的感情越来越好,一个在幼儿园工作,一个在建设工地上忙。唯一遗憾的是蔡芹不能生孩子了,因此老觉得对不起老石。老石却笑呵呵地说,那咱就抱养孤儿呗。两人先收养了汪敏的儿子李重生。小重生渐渐长大了,已经能自己在地上玩耍了,小家伙乖得很,他们两口子可喜欢这个儿子了。一天,石本贵跟车去一个小镇拉建筑材料,半路上发现了晕倒在路旁的朵朵,就把她背上车送到了医院治疗。朵朵出院后,老石把朵朵接到了自己家里,要认她为女儿,跟着他们过日子。朵朵喜欢上了这个唐山叔叔,就答应在他家住了下来。朵朵向老石爸爸诉说她的身世,说她有一个在监狱服刑的爸爸,老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老石劝说她不要自卑,要相信走错路的爸爸一定会重新走正道的。

    不久,宁伟完成了玉树灾区的救援任务,和同学们一起返回了学校。他在电话里对姐姐说,他一直没有见到童刚。晓岩就更加相信童刚已经玉树救灾中光荣了。晓岩认命了,灾难重新选择了他她。她要承担自己所不能胜任的牺牲。她已经不再整日沉湎于思念与悲戚中不能自拔,而是勇敢地面对新的生活。

    暑期里的一天,童刚在一名护理人员的陪同下,从济南截瘫病院回到了沂蒙老家。此行的目的,一是看望年买迈的老爹和姐姐一家;二是和他们商量一下把小龙送出去。

    尽管在回乡之前,童刚就已经把自己重伤瘫痪的事情告诉了亲人,可当他坐着轮椅被护士推到亲人们面前时,老爹还是抱着儿子难过地老泪纵横。童刚拥着头发花白的老爹也忍不住热泪长流。但随后,老人不哭了,他擦干眼泪,坚强地立起身子,对儿子说道:“别哭了儿子,你这伤是为了玉树人,值了,你没给咱童家丢脸,你是好样的!”童梅和二柱也为童刚难过,担心他以后的生活。童刚说:“放心,我早就想好了,今后的日子错不了。”

    听童刚说要把小龙送走,老爷子和童梅两口子都急了。老爷子问道:“小龙这孩子在咱家呆惯了,送出去他能干那?”童梅说:“就是,别送了。”二柱说:“刚子,你好好养伤吧,我们都帮着你拉扯好小龙,你还是……”童刚说:“你们放心,小龙我会安排给一个好人家的,我不能让他拖累你们。我也不会拖累你们!谢谢你和姐这些日子照顾小龙。早知有今天,我就不会收养小龙了!”

    在一旁听着说话的小龙听明白要送走他,咧开嘴巴“哇”地一声哭了。老爷子一把搂紧了小龙:“小龙,别哭,不送你走,爷爷永远跟你在一起。”童刚一把搂住小龙:“孩子,老爸都这样了,这这辈子成不了家了,我没有能力管你了,但是,叔叔一定对你负责到底,给你找个更好的爸爸妈妈!好吗?”小龙使劲摇着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哪儿也不去!”童刚对老爷子说:“爹,小龙一定要送走,我想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城里给他找一个新家!”老爷子叹了口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说话。童梅两口子摸着小龙的小脑袋,也都默不作声。童刚知道他们都舍不得小龙,可小龙必须得走。

    童刚要回城里了,临出门时,他对跟老爹和姐姐两口子说:“我怕拖累晓岩,就让老范大哥跟晓岩说我牺牲了。她要是来家乡找我,你们就说我牺牲了!”老爹点点头。童梅说:“找不到合适人家,就把小龙给我们送回来。”童刚点点头,带上小龙离开了家乡。

    八月的乡村,山山岭岭都笼罩在高贵而凝重的金黄色的阳光里了。童刚仰望巍峨起伏的群山,看见大山那青褐的身姿,是那么挺拔,那么雄劲。他对护士说道:“麻烦你带我在山路上走走吧。”年轻的女护士明白童刚的心思,点点头,推着轮椅上了山道。山路弯弯,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散发着阵阵清香。山上静得出奇,能听见空气与山体磨擦的细微声音。风起了,风吹草低,飒然有声。几株从岩石缝隙里顽强生长出来的树木,像笑傲江湖的侠士,立于昏黄的夕阳中。往上走,风大了,在童刚的耳边发出呼哨声,仿佛有人在山涧里吹起了委婉的洞箫。一切都如此让人魂牵梦绕。眼前的山野曾经无数次走进童刚的梦中,温暖了他的生活。而此时坐在轮椅上的他,感觉自己就好像重新活了一回似的,心中的确有太多的感慨了。

    回到济南疗养院后,童刚带着小龙的照片,来到济南一家报社,刊登了一则诚征领养小龙的广告。办好刊登手续走在回疗养院的路上,童刚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地疼,他知道这是舍不得小龙。当天晚上,他给小龙买了不少好东西,还坐在轮椅上给孩子洗了个澡。懂事的小龙自从知道自己要被送人之后,就再也没闹过,童刚让他干啥他干啥,不让干啥就不干啥。他越是这样,童刚心里越是不好受,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可又有啥办法呢?我童刚自己都需要有人照料,咋能照顾好孩子呢?照顾不了就不如送给别人了,免得委屈了孩子。

    两天后的中午,童刚接到了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说是要看一看孩子本人。童刚叫对方来疗养院看,并定好了见面时间。挂了电话,童刚摸着小龙的小脑袋,忽然鼻子一酸,止不住流泪了。小龙用手绢给他擦去泪水,说道:“爸爸,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哭了。”童刚一把搂过孩子稚嫩的肩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下午四点钟,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自称是公务员,女的自我介绍说是做生意的,还说夫妻俩结婚七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这两人一进来,小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把拽住童刚的胳膊,呜呜地哭开了,边哭边叫喊着:“爸爸别送我走,我听你的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呜呜呜……”一个叫阿菊的工作人员进来,把小龙给哄走了。这孩子和阿菊可好了。

    童刚看过他们的身份证,问道:“你们看这个孩子咋样啊?”“这孩子是农村出来的吧?”女的问。童刚发现她说话有一个毛病,喜欢撇下嘴巴,她的嘴唇可不薄。童刚反问:“你是啥意思?”女的撇下嘴:“农村孩子不好调教。”童刚说:“这孩子可懂事了,我绝不瞎说。”女的说:“再懂事也不如城里长大的孩子,随根儿。”童刚不爱听了,反唇相讥道:“我看那,有的城里人还不如农村人朴实,懂得尊重人那。”女的听出了弦外之音,刚要反击,男的说话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再给你回话,好吧?”女的撇下嘴说:“有啥好考虑的,我不喜欢这个孩子,走了。”童刚没搭理那个女的,只是朝男的点点头,说了句:“慢走。”

    送走了这对夫妇,童刚感觉一阵阵心慌,空落落的,他知道是啥原因。晚饭,他只吃了半碗大米粥,没有一点胃口。倒是小龙高兴得很,见爸爸不把他送人了,更加懂事听话了。他给童刚盛饭夹菜,还依偎在他的怀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童刚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心里真的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

    路灯点亮了这座城市,晶亮的灯光在光影里闪闪烁烁,像一群群洁白的小飞蛾。天幕上,月亮斜挂,泻出如水的月光。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天空那样迷人,闪动着一颗颗小星星。它们越来越多,好像在蓝色的地毯上跳舞,又像在眨着眼睛和人间说着话。起风了,风儿吹动着院子里的大杨树,树叶子哗啦哗啦地有节奏地响着;蛐蛐也躲在墙缝里,没完没了地叫着。在这样的夜晚,童刚看着熟睡的小龙,心绪难平,他失眠了。自己就快死了,这个孩子可咋办啊?

    23

    童刚老爹病了。今天早上,老爷子上山给他的责任田里的庄稼除草。他肩扛锄头沿着蜿蜒的山路慢吞吞地走着。不知咋的了,自打小龙走了以后,他吃啥也不觉得香甜了,喝啥也不觉得清爽了。他一闭上眼睛,小龙就站在跟前朝他笑,手里还举着一根冰根,对他喊:“爷爷快吃,要化了。”他惬意地伸手去接,小龙却连同那根冰棍一起消失了。睁开眼睛仔细瞧,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孤老头子一个人,哪里有小龙的影子么。他叹口气,经不住摸着小龙躺过的枕头,泪水连连。

    现在,童老爷子缓缓地走在山路上,睁大两只浑浊的眼睛瞧着道两旁的草根世界。沂蒙山脉群山环绕,崇山峻岭,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山山岭岭到处都铺满了绿,出了山草就是树木,有杨树,有杏树,有核桃树……非常多的树,枝繁叶茂,密不透风,阳光从叶子缝隙间挤过来洒在地上斑斑驳驳。草很多,很绿,每种草都不一样。山上的花真好看,有红色的、蓝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还有黄色的、白色的,草长莺飞,脚下都是奇花异草。洼里有许多昆虫在鸣叫,在飞,蜜蜂啊,蚂蚱啊,青蛙啊。老爷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小龙这孩子,要是往日里,这个时候,他就不是一个人上山了,而是身前身后地跑着小龙,一会攥着他的手问这问那。可这会老爷子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路过大面瓜他们家养鱼池的时候,老爷子听见平静的水面不断响起“啪啦啪啦”的声响,不用瞧就知道是鲤鱼蹦高哩,足有一尺多长。随后又安静了下来,静得叫你感觉不到池子里的水在流动。水面很清,清得可以看见水里的小鱼和石头。风吹过水面,波光粼粼,远远地看去,水面像一面大镜子。走近了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都在水里晃动着哪。哎呦,不好,小龙在水里晃动那,这孩子咋掉水里了?这还了得,人命关天啊,他急了,大喊:“快来人哪,救命啊——”刚喊了几声,脑袋“嗡”地一下子,身体的骨架子好像被突然抽出来一样,他摇晃了两下便“咕咚”一声扎到了池边,人事不知了。

    闻讯赶来的童梅哭着喊着,在村里人帮助下把老爷子送进了医院。这是老爷子近10年来第一次进医院。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老爷子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给老爷子办理好住院手续后,童梅第一个想到的是给兄弟童刚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弟弟哭着说:“爹差点见不着了,你来看看他吧。对了,带上小龙,我听爹说胡话还喊着小龙的名字哩。”挂了电话她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把这事说得这么急,弟弟残了,他的身子不方便了,他一着急别出啥事儿啊?

    童刚呆了,傻了,愣了半天神。爹的身体一向是好好的,一年到头连片感冒药都不吃,今个咋就病得这么重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事情了,那就是不该把小龙从老爹身边带走,更不该想把孩子送给别人家。回想这两年多来,这个地震孤儿跟自己见面机会不多,感情不是太深厚,跟老爹可是建立了很深的情感啊,就像水和鱼,是不能分开的。想到这里,童刚心里泛起一阵阵的自责和内疚。他决定不送小龙给别人家了,还让他回沂蒙,回到老爷子身边。

    真是心病还需心病医。童刚老爹一看见小龙,立刻眼睛放光,张开两只胳膊,颤抖着声音喊叫道:“我的大孙子,快,快叫爷爷好好看看。”小龙一头扑到老爷子身边,把自己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老脸上,亲热地蹭着,嘴里边不停地说道:“爷爷我想你了,还梦见你了那。”老爷子那深陷进去的眼窝里涌出了泪水,他搂紧孩子,哽咽着说:“好孩子,爷爷也想你了,也梦见你了啊!”看着这一老一少的真情对白,童刚的心里酸酸的。

    当天晚上,童刚给了姐姐一百块钱,叫她到附近的小饭馆买来几样炒菜和水饺,还有啤酒饮料,在病房里陪老爷子吃顿饭。吃饭的时候,童梅提醒兄弟道:“小龙七岁了,该上学读书了。”童刚一听,可不是吗,一晃小龙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不能耽误孩子啊。他就对老爷子说:“爹,明天我去找校长报名,9月份就让小龙上学吧。”老爷子问:“你不把他送别人家了?”童刚说:“不送了,就让他留在您身边吧。”坐在老爷子身边的小龙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连声叫喊着:“噢噢噢……我哪也不去喽,就跟爷爷在一块喽……”听得大人们挺心酸的。

    老爷子出院后,童刚带着小龙到村小学刘校长家,准备给他报名。刘校长不在家,上地里干活去了。童刚就带着小龙出了村,朝刘校长家的承包地走去。正是暑假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田间地头玩耍,童刚问他们,看见校长没有。一个胖男孩告诉了他,很快就找到了秃头顶、瘦高个的刘校长。童刚按照辈分,喊了他一声:“三叔。”刘校长答应一声,呆愣住了。童刚知道他想说啥,就主动解释说:“啊,我在玉树地震救灾的时候砸伤了。”刘校长立刻对童刚肃然起敬,他痛快地答应了小龙入学的请求,还减免了小龙的杂费。

    童老爷子听童刚说小龙9月份就可以上学了,很是高兴,特意杀了一只鸡,亲自炖了。可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还不见小龙回家,老爷子有点急了,童刚安慰他说:“没事啊,他跟二春他们玩那。”正说着话,二春回来了。老爷子问:“小龙哪?”二春说:“他上玉米地里解手去了,我们就先回来了。”又等了会,天渐渐地有了暗色,还不见小龙回转,童刚也急了。老爷子解下围裙说:“我去找找。”出了家门口,童梅来了,也跟上爹出村去找。

    “小龙——小龙——”

    “你在哪啊小龙——”田野上响起了父女俩的呼唤声,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传得远远的。此时的小龙正跪在玉米地里,学着大人的样子,闭着两眼,两手合十,为童刚爸爸祈祷:“老天爷,快让爸爸的的病好了吧,让他能站着走路,不坐轮椅了……”这孩子太专注了,爷爷和姑姑的叫喊声他都没听见。夜幕扯起来了,庄稼地变成了黑乎乎的海洋,爷俩急得冒了汗,嗓子干得要冒烟,童梅还得安慰爹:“别担心,小龙出不啥事,一定是贪玩忘了回家。”老爷子跺着脚说:“再贪玩不知道天黑了回家呀?”童梅忽然抓住爹的胳膊说:“别喊了爹,你听,玉米地里头有动静。”老爷子竖起耳朵听,果真听到了有人的说话声。爷俩赶紧循着声音冲进了玉米地里,小龙还跪在地上祈祷那:“……保佑我爸爸不坐轮椅了,再也不坐了……”老爷子喊了一声:“我的小龙哎。”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童梅埋怨小龙道:“你这孩子,吓死我们了,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啥哪?”小龙说:“我求老天爷叫爸爸的病快点好了啊!”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地,合拢着小手给童刚磕头祈祷。童梅鼻子一酸,搂过孩子,说了声:“好孩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童刚就喜欢跟小龙玩,是小龙给了他快乐和充实,使他绝望的生活变得生动浪漫。他搂过孩子,亲了下他的小脸蛋,好一会没说话。小龙忽然指着后院对童刚说道:“爸爸,想不想看看我种的樱桃树?”童刚说:“好啊,快带我去看。”小龙推着童刚的轮椅到了后院,来到西墙根前的樱桃树前,只见五六丛簇拥在一起的樱桃树,浓密的叶子翠绿翠绿的,在轻风中抖动着,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气味。眼下正是樱桃大量上市季节,而这棵树却无一果实。小龙告诉童刚:“爷爷说,着棵樱桃树刚刚两岁,得等它五六岁的时候才能吃到樱桃那。”童刚笑了,说:“那你就好好照顾它,等下来果子了,咱们就坐在树下边吃个够。你说好不好?”

    小龙拍着巴掌说好,然后他歪着小脑袋看着童刚,说道:“爸爸,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和樱桃树有关系的。”童刚说:“好啊,想听想听,快给爸爸讲吧。”小玲想了想,站在翠绿的樱桃树前,先给童刚鞠了一个躬,稚声稚气地讲了起来:“好久以前,有一天中午,一个庄园主从外面回到了家,他带回来一把十分锋利的小斧子,放在了门边上,就去做活去了。正巧,庄园主的儿子看到了这把斧子。他看着闪闪发光的斧子,十分喜欢,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心想:这么亮的斧子究竟快不快呢?他很想试一试。于是,他就带着斧子跑到了樱桃园里。他选中了一颗细小的樱桃树,学着大人们砍树的样子,举起斧子用力砍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小树被拦腰砍断了。”童刚叫道:“哎呦,这孩子咋这么淘气啊?”

    小龙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说:“男孩一看不好,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就赶紧跑回家,把斧子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躲到他的小屋里,捧起一本书,装作专心的样子看了起来。几个小时后,庄园主回来了。当他经过樱桃园时,发现他最心爱的那棵樱桃树被砍断了,顿时大发雷霆,回到家里,他把果农叫来训斥了一顿,并要他把砍树的人追查出来。一直躲在屋里的小男孩看到这种情景,心想,如果我不承认,万一错怪了别人,那多不好啊!但他又一想,如果去承认了,爸爸要责备我,也许还会打我的,该怎么办呢?他坐地床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大胆地走到了爸爸面前,低着头,红着脸说,爸爸,别再追查了,树是我砍的。父亲问明了情况,不但没有责备他,还把他搂在了怀里,说,孩子,我为你的诚实而高兴。要知道,做人首先要诚实,这比100棵樱桃树还要宝贵啊。小男孩点点头,把父亲的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上。这个小男孩爸爸你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吗?”童刚摇摇头说:“不知道。”小龙得意地说道:“告诉你吧,他就是后来的美国总统华盛顿。”童刚为小龙鼓起掌来,边鼓掌边说:“我们小龙懂的知识可真多,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小龙开心地乐出了声。

    “嚯,看着爷俩,多亲那。”童刚回头一看,是刘校长来了,喊了声:“三叔。”刘校长将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塞进小龙手里,说:“小龙,快给爸爸洗樱桃吃。”童刚一看那樱桃,一个个深红深红的,又大又圆,赞叹道:“好招人喜欢的大樱桃啊,你家里树上的啊?”刘校长说:“是啊。你们家这棵还得等上个三四年。哎,刚子,你知道吧,咱们沂蒙有一个省内外闻名遐迩的樱桃之乡,叫徐家乡。他们那,树龄达百年以上的樱桃树就有20多株,这些树的形状啊很是奇特,树干曲生、枝叶繁茂的百年樱桃树到今天还挂果累累那,味道比普通的樱桃更加酸甜爽口、味道悠长。进入樱桃林,在层层叠叠的嫩绿树叶的掩映下,透着清亮光泽的樱桃,密密匝匝地挂满了枝头。一颗颗饱满的樱桃在微风中摇曳着,竞相争夺着煦暖的阳光。不少老树树桩已朽,但朽烂处总有新枝长出。其中一棵居然有120岁了。”童刚惊奇地瞪大了眼睛:“120多年了,乖乖,成树精了。”

    刘校长接着说:“还有一棵直径30厘米的老树,树干都空了,一部分主枝就剩一张皮了,用手轻轻一敲,竟能发出咚咚的空响声。但是,饱经沧桑的老树们还都傲然挺立,还都绿影婆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树根处有新枝冒出。每当4月份樱桃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樱花灿烂,花香四溢。这时,城里的人们便纷至杳来,赏花观光,照一幅优美的照片,留下一段美丽的回忆;尝一尝农家的饭菜,品一品绿色的滋味,别有一番情趣。待到大樱桃成熟的时候,远远看去,绿色的海洋里泛着红晕;走进樱桃林,鲜艳的大樱桃会激起人们的食欲,忍不住摘下来搁在嘴里细细品味,有的甜蜜无比,有的酸中带甜,有的香甜满口,真让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啊。”

    童刚说:“三叔你说得真好,不愧是教师出身。哎,我有一个想法三叔,你看咱们上水村可不可以搞他个樱桃园呢?”刘校长说:“咋不可以么。前些日子我跟村主任说了这个想法,他说他考虑考虑。”童刚点点头,指着蹲在樱桃树下玩的小龙说道:“这孩子就交给三叔了,你多费心吧。”刘校长说:“别这么说,你拉扯这个孤儿图个啥么,还不是为了他幸福。”

    童刚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后,返回济南城去了。这一次,小龙没有哭闹,笑着跟童刚说再见。只是他一再坚持送童刚出了村口,出租车开出老远了,他还站在高坡上惦着小脚眺望。童老爷子知道孩子的心思,攥着他的小手说:“别看了,你爹他过些日子还来看你啊。”小龙忽闪着大眼睛问:“爷爷你说,我爸他下回来还坐轮椅吗?”老爷子说:“傻孩子,不坐轮椅他咋来呀?”小龙叹了口气说:“要是不坐轮椅了该多好啊。”老爷子问:“咋个好啊?”小龙说:“那样他就不会再把我送走了。”这话让老爷子心里疼了一下,他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半天没说一句话。

    暑去秋来。初秋的日子里,大地散发出芬芳馥郁的草木气息,树林开始抹上古铜绿的色调,仿佛向冬天的寒冷挑战。大自然在春天曾经显得俏丽、欢乐,象一个企望将来的棕色头发的女子,现在变得郁悒、温柔,象一个追忆往事的金黄头发的女子;草地变成金色,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苍白的花瓣,雏菊开始准备开花。遍地都是黄色,树阴叶子变得稀疏,色调转变浓重,阳光已经较为倾斜,让橙黄色的和倏忽的微光,让长的闪亮的痕迹溜进树林里面,这些痕迹很快就将消逝。秋日的凉风送来阵阵清爽,金色的果实压弯粗壮的枝条,所有的付出,换来采摘的喜悦。落日的余辉洒落遍地的灿烂,乡村弯弯曲曲的道路,显得异常悠长而温暖。

    在这样的日子里,小龙背上书包上学了。童老爷子拉着小龙的小手走进校园,刘校长带着老师们在门口迎接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入学的孩子们。小龙朝刘校长鞠了一个躬,说:“校长好!”刘校长握握他的小手说:“你好你好童小龙同学。”小龙被分到了一年级一班,由于他个子矮小,班主任袁老师让他坐在了第一排。小龙瞪大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这看那。

    发新书了,孩子们喜气洋洋的,像过新年。袁老师嘱咐大家:“小心,别把新书弄脏了。”小龙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新书,欢喜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忽然,小龙的铅笔盒被坐在旁边的男同学,用手指头给戳了个窟窿,小龙哇地一声哭开了。袁老师赶紧过来看,发现这个铅笔盒是硬纸板糊的。孩子们一见小龙的铅笔盒是硬纸板糊的,全都嘲笑他,被袁老师制止住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好几个同学围住小龙,连推带搡,骂他是没爹没妈的野娃,小龙反击说他们才是野娃,被一个又高又胖的孩子推倒在了地上,胳膊擦破了,流了血,惹了祸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刘校长把那几个孩子叫到教导处,狠狠批评了一顿。

    下午放学以后,小龙回到家对爷爷诉说了委屈,爷爷心疼地抱住小龙,哄逗道:“赶明爷爷把咱家的大枣摘下来,你送给同学们,他们就不欺负你了。”小龙说:“那你现在就给我摘吧。”老爷子说:“现在还没熟那,不好吃。”小龙撅着小嘴说:“不嘛不嘛,我就要明天吃,同学们好不欺负我了。”老爷子拗不过孩子,只好搬来一架梯子靠在树干上,攀爬到够得着枣子的地方。童梅走进院子,正看见站在梯子上的老爹,连忙跑到梯子下面喊道:“爹你干啥呀?老胳膊老腿的咋上这上头去了啊?多危险那。”老爷子说:“小龙想明个给同学们拿枣吃去。”童梅说:“还没到摘的时候,这也不好吃啊。小龙啊,听话,别让爷爷摘了啊。”小龙撅撅嘴,勉强同意了。

    童老爷子对童梅说:“你不是会做系列产品有香米煎饼跟荠菜煎饼吗,赶明做点拿给小龙同学吃。”童梅问:“哪个过生日啊?”老爷子把小龙挨欺负的事说了。童梅气愤了,说:“明个我去找他们班主任,凭啥欺负咱家孩子么。”老爷子急了:“看你这脾气,你这么一闹,小龙不是更挨欺负吗。”看着爹为小龙如此操劳,童梅心疼不已,便提出把小龙接到她家去。老爷子不同意,说:“你把他接走了,我还有啥意思么。”童梅提出帮爹去卖爹扎的高粱笤帚,老爷子深感欣慰。童梅背着老爹扎的笤帚到集市上去卖,再用卖笤帚的钱给老爹买回来滋养品补身子。老爷子转身都给小龙吃了,童梅知道后,偷偷塞给爹一些钱贴补家用。

    小龙努力学习,上学后第一次考试语文数学考了个双百分,高兴地拿着卷子跑回家给爷爷看,老爷子十分自豪,奖励给孩子一块钱。小龙第二天回家对他说,同学小虎爸妈奖励给他一个特别好看的文具盒。老爷子说爷爷也给你买一个这样的文具盒,可手头钱不多,还得再扎笤帚卖钱。第二天上午上山砍柳条去了,正砍着那,下起雨来了。山区的雨一般都来得突然,先是那一阵阵湿润的山风,跟着是一缕缕轻盈的云雾,雨,便轻轻悄悄地来了。沙啦啦……这雨声像是从很远的山林里传来,从很高的山坡上传来,逐渐清晰起来,响亮起来,由远而近,由远而近。老爷子没有带雨具,便钻进小树林里躲雨。谁知雨下个不停,把老爷子截在了山中。

    中午,小龙放学回到家,不见爷爷,知道他是进山砍柳条去了,就披着雨布去接爷爷。老爷子浑身被浇湿了,回家后便觉得身上发冷,倒在床上昏睡了,咋叫都不应。小龙吓得声声呼唤爷爷,抱着爷爷哽咽着为爷爷唱歌,想叫醒爷爷。折腾了好一会,总算把爷爷叫醒了。老爷子怕闺女惦记,埋怨他不该上山,嘱咐小龙不要告诉姑姑他病了。懂事的小龙每天跑着上下学,回到家里,给爷爷做饭,喂爷爷吃药,还自己偷偷上山砍柳条。童老爷子看到小龙肩膀上被柳条压出的红肿伤痕,心疼极了。老爷子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童梅在村口碰见小龙砍柳条回来,才知道事情原委,当天晚上骑上自行车到镇里给小龙买来了文具盒,小龙手捧漂亮的文具盒笑了。童梅心里酸酸的。

    近一个时期,童刚常常感觉自己的下肢麻木、疼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后,对他解释说,继发麻木疼痛是受累神经因缺血,而发生传导障碍,不能支配调节骨骼肌的血导致的病理反射。手术治疗只能解除对脊髓的压迫和恢复脊椎的稳定性,目前无法使损伤的脊髓恢复功能。神经恢复必须的条件是软化瘢痕,营养神经,兴奋激活神经,才能使神经再生修复。但不是说本病恢复就没有希望了,只要病人积极配合医生,坚定信心,坚持锻炼,康复还是可能的。童刚没听懂医生讲的医疗术语,但最后一句话他听明白了,坚定信心,坚持锻炼,就有康复的可能。道理他懂,可他心里急啊,自己刚刚二十几岁,这要熬到啥时候才能恢复啊?想想看,有多少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啊,可自己却整天坐在轮椅上,吃吃喝喝,看看报纸电视,听听广播,身边还离不开专人护理,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咋就过上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那样的生活了呢?他的沮丧到了极点。

    他想到了死。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恐惧感。对于死亡的恐惧,每个人都是有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感受了。想想自己眼睛永远闭上,再也不会醒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他又释然了。这个光顾陆离的大千世界,谁能永远活着呢?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人类发展到现在这样的文明高度,不是照样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吗?既然无力改变这个客观事实,那就愉快面对接受吧。

    想起看过的一篇文章里,在谈到死亡这个话题的时候,有过这么一段精彩的议论:死亡的意义正在于提醒我们反省,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要好好珍惜这生的权利,把短暂的生命活得更精彩,而不是杞人忧天一样地畏惧死亡。好好奋斗,好好活着,做些对这个世界有积极意义的事,就对得起上天赋予我们的生命了。他还记起臧克家诗歌里那两句著名的诗句: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说的不就是人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即使死了也值了吗?

    接下来,他想到了爹,爹是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了,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旧社会的苦水里度过的,三十岁时娶了妻生了子,可没过上几年舒心日子,娘病倒了,一病就是十年,从此一家六口吃喝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四十岁时,娘病逝了,爹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我和姐姐拉扯大,真是吃尽了苦遭尽了罪,如今,他老了,正是需要我们做儿女的在他跟前尽孝到时候,我却瘫在了轮椅上,不久就离开人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可是自己最大的不孝啊!爹,对不起,原谅孩儿的不孝吧!

    童刚还想到了小龙。爹和姐姐姐夫待小龙挺好的,我已经没有啥担忧的了。小龙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他的将来一定错不了,我可以安心等死了。他决定悄悄一个人躲起来,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这个决定刚一形成,他立刻想到了宁晓岩。这个痴情的羌族姑娘,我真的对不起她,采取欺骗手段强行中断了两个人的感情,让她在思念和泪水里苦度时光。晓岩,亲爱的晓岩,今生今世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来世我一定等着你,和你一起白头到老。决定一个人悄悄死去,接下来就要考虑到哪个地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了。最终,他选定了蓬莱仙阁。要做神仙之旅,非蓬莱莫属。素有仙境之称的蓬莱,传说中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广为流传的“八仙过海”的传说便源于此。蓬莱历史上曾是秦、汉等数代帝王巡游的地方,而且因有海市蜃楼之胜,给世人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一个令人向往的神仙世界,更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被历代文人墨客视为“人间仙境”。我童刚把这里当做我最后的归宿,倒也有几分浪漫。

    正当他准备动身前往蓬莱的时候,老范从新北川建设工地赶来看望他来了。两人一见面,老范就注意到了童刚憔悴的脸,颓废的神情,连忙问出啥事了。童刚开始隐瞒不说,老范逼急了,才道出自己内心的决定。老范一听就发了脾气,指着童刚的鼻子,大声痛斥道:“童刚同志,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你这样做,配做一个革命军人吗啊?你你你……你咋能这么消沉呢?你不是我兄弟,你是一个懦夫,一个军人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可你……你……”老范吼叫着,胸脯急剧地起伏着。童刚打着手势,小声说道:“你别生气,坐下慢慢说嘛。”老范的声音更大了:“慢慢说个屁,我我我……我跟你没啥好说的了,你太让我失望了!”突然,他捂住胃部弯下腰,蹲下了身子起不来了。童刚急忙叫喊道:“老范你咋了?是不是胃病犯了啊?来人哪,快来人哪——”

    120急救车来了。老范临上车前,皱着眉头喘着粗气对童刚说道:“刚子,你给我记着,你是一块刚,不是一团泥!”童刚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终于又重新振作起来。他是一个电脑迷,曾经在全团微机知识大赛中获得过第一名的好成绩。他会编程序,由他编的几套程序还被团部作战股采用,运用在了军事课目训练中了那。计算机科学与别的学科很不一样,不像语言学、历史学那样,几乎是永久不变的东西。计算机科学要求不断的更新自己的知识,否则很快就会被淘汰,即便是编程亦是如此。所以童刚决定做这项工作。

    他先去了疗养院附近的一家有一定规模的电脑公司,毛遂自荐做编程技师。老板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长得有点像香港歌星周华健,挺帅气的。“你歌一定唱得好。”这是童刚见到这个老板说的第一句话。对方耸了下肩膀,说道:“我喜欢唱周华健的歌,山寨版,绝对给力,呵呵。”童刚笑着说道:“那你的事业一定也很给力喽。有料儿!我决定聘你做我的老板了。”大男孩嘎嘎乐了,说:“你蛮可爱的哦,哥们狂顶,明个你就来上班吧。”童刚举起右胳膊,和他对了下手掌,啪地一响。

    童刚就这样进了电脑公司,做了一名编程师。那个大男孩姓王名帅,大家都喊他帅子。这小伙子有英雄情结,挺敬佩童刚的,因为童刚编的程序特专业,为公司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考虑到童刚行动不便,帅子特意给他腾出了一个平米小的房间,供他食宿。童刚很是感激,工作起来更是卖力气了。白天在工作台前忙编程,晚上在宿舍里研究编程,达到了忘我的程度,自然也就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残疾,忘记了感情上的痛苦。不过,偶尔他还会想起晓岩,他就停下手里的活,想上一会儿,他的泪水流下来了,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24

    新北川建设工地急需一批泥瓦匠工人,童刚向老范推荐了姐夫张二柱。

    老范给童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征求老人家和童梅的意见。老爷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闺女说:“全国都在支援汶川,咱咋能落后啊,叫二柱明个就上路。”童梅点点头,说:“今晚咱给二柱送行。”随后她给二柱打了电话,把他从镇上叫了回来。二柱听说新北川建设工地需要他这样的工人,倒是想去,可又惦记家里,担心媳妇吃不消累着。童梅瞪了他一眼说:“瞧你这点出息,婆婆妈妈的,还是个老爷们吧?”童老爷子亲自给姑爷倒了一杯酒,说:“去吧,家里你不用惦念。把新北川建好了你再回来。”二柱说:“中,我听你的爹。”

    第二天上午,二柱踏上了去汶川的火车。童梅一直送他上了车,车开动的时候,她追着车跑,对二柱大声喊:“记住兄弟的话,替他保守秘密。”二柱也喊:“记下了,放心吧,保重!”童梅又喊:“你也保重。常给家里打电话,春耕叔礼拜二在村部值班。”二柱也又喊:“知道了,回去吧。”童梅还想喊,车已经远去了。

    二柱还在赶赴新北川的路途上,蒋志军正在范大林的办公室里打探童刚的消息那。老范不大喜欢这个商人,不是嫉妒他手里钱多,而是不喜欢他的为人,总觉得这个人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眼睛,朝你笑的时候还有一张不笑的脸。但人家有没有得罪你,不理不睬是不礼貌的,便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揭我的伤疤了好不好?童刚牺牲了,我作为他的战友和同乡已经够痛心的了,你怎么还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呢?”蒋志军连声说着对不起,解释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下,童刚是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很喜欢宁晓岩,如果童刚他真的牺牲了,我就可以放开手脚追求她了,否则我这是不道德的。”老范心说:哼,你还少追了咋的。要不是你,宁晓岩妈妈能逼着她和童刚中断关系吗?嘴上礼貌地说道:“我真心祝你成功。”蒋志军说了声谢谢,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老范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看起一份材料来。这种无声的逐客令蒋志军自然是能够看的懂的,但他就是装作没看懂,索性还就坐在了老范的对面。老范心里边这个气啊,可又不便于发作,只好也装作没看见他一样,埋着头看材料,心里暗暗说道:快有人来找我吧,给我打电话也行啊,我就趁机把这小子晾在这了。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他心头一阵欢喜,接了电话:“喂你好……啊,是二柱啊,你到哪了……好好好,我去接你我去接你……哎,一会见。”挂了电话看蒋志军。蒋志军只好站起身说:“那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了。嗯,范总……”老范一扬手说:“别这么客气,有话说。”蒋志军说:“我想求你一件事……”老范看着他,等待回答。“我想麻烦你……劝劝晓岩接受我,不知范总能否答应。”老范急于打发他走,便说:“我试试吧,还是那就话,缘分很重要,你好自为之吧。我去接一个人,失陪了。”快步走出了办公板房。

    从老范这里得到确切消息后的蒋志军,当即驱车去了羌族刺绣厂。叶文娟听说厂门口有人找,立刻猜到是蒋志军。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他,脸上就有了笑容。她比较喜欢这个温文尔雅、有经济实力、有头脑、热情待人的年轻人。“走,上会客室坐一会吧。”叶文娟热情邀请道。蒋志军微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姨。您先请。”叶文娟领着他进了会客室。蒋志军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土腥味,不由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舒展开了。他打量了一下室内环境,几个简易沙发,每个沙发前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个托盘,里面是空的。中间地上摆着几盆花。叶文娟说:“简陋了点,资金都用在生产上了。”蒋志军笑笑说:“震后重建,百废待兴,这就很好了。”

    叶文娟把一杯白开水放到蒋志军面前,问道:“志军,有事吗?”蒋志军看着叶文娟脸上的表情,说道:“阿姨,我想向晓岩求婚,您看……可以吗?”叶文娟笑了:“我没意见,只是……”蒋志军说:“我知道,您是担心晓岩不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她完全忘记那个童刚为止。”叶文娟说:“我担心她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忘不掉童刚。”蒋志军点点头说:“这一点我想到了。可是童刚他已经牺牲了,不在世间了,这是事实,即使残酷可毕竟是事实啊,晓岩她总得正视这个现实吧?”叶文娟赞许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你放心,晓岩的工作我来做,相信她会想明白的。”蒋志军站起身朝叶文娟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阿姨。”

    蒋志军从刺绣厂出来,直奔他承包的一个新的建设工地而去。路过老范的工地时,他看见了老范正拎着一个行李,领着一个大高个汉子大步走着,便打了下方向盘,拐了过去。接近他们的时候,按下车窗玻璃,朝老范喊道:“范总你好啊,忙什么那这是?”老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做回答,继续朝前走。跟在他后边的那个汉子是二柱,他以为老范没听见汽车里的人说话,紧跑几步追上老范,说道:“范大哥,那个老板和你说话那。”老范小声对他说:“我听见了,别理他,烦人。”蒋志军喊了声:“那件事就麻烦你了啊范总。”驾车走了。

    当天晚上7点多了,晓岩还没有回来,叶文娟给她打手机,她说正在开会。叶文娟趁这个空给蒋志军打了个电话,让他主动多关心关心晓岩。蒋志军痛快地答应道:“您放心阿姨,这是我应该做的。对了阿姨,童刚哥的姐夫今天来北川了……”叶文娟问:“你怎么知道的?”蒋志军说:“他到范大林工地来了。”叶文娟说:“准是照顾烈士的亲戚,那工资待遇一定低不了。”蒋志军说:“阿姨我打算帮老范设计一场活动,好好宣传一下烈士亲戚发扬光大烈士精神的做法,激励建设新北川的干劲。”叶文娟满意地夸奖道:“嗯,你这个想法不错,就是有头脑啊!”蒋志军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还想好了,这场活动让晓岩做主持人,这对她的今后很有好处啊。”叶文娟说:“真是难为你对晓岩这片心了,谢谢你志军!”挂了电话,叶文娟自言自语道:“志军真是个好孩子,我一定要让晓岩嫁给他。”

    晓岩回来了,进屋喊了声“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手托着腮帮不说话。叶文娟看着女儿愁眉不展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伸手去摸晓岩的额头。晓岩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们剧团经济上陷入困境了,团长让每个演员都想方设法拉资金。拉来了工资照发,拉不来就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了。”叶文娟一听,也为了难,说:“咱孤儿寡母的,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多少认识人,上哪拉去嘛。”晓岩撅撅嘴巴,叹了口气。母女俩都犯了愁,晚饭谁都没吃几口。

    一连好几天,晓岩都是茶不思饭不想,一遍遍给她的朋友打电话,不厌其烦的,希望能拉来赞助资金,把有的朋友弄烦了。大部分人都表示无能为力,帮不上这个忙。有一个在城里做服装生意的,看在晓岩面子上答应掏一千块钱。晓岩一听,只好说:“那就不麻烦你了,谢谢哦。”叶文娟埋怨女儿:“你这个孩子,两千也好啊,在领导那不也有个交代嘛,咋给退了呢?”晓岩说:“杯水车薪,人家还不笑话我凑数啊。”接着叹了口气说道:“要是童刚还……他一定会帮我的。”叶文娟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她观察着女儿的脸色,试探着说道:“有一个人能帮上咱的忙……”晓岩白了母亲一眼:“就是丢了饭碗也不能找蒋志军。”语气很是坚决,叶文娟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晓岩听说团里有三个人拉来了资金,而只是数目小,团长阴郁的脸上只是稍微有了点笑模样,很快又消失了,像昙花一现。晓岩感到心里的压力更大了,午饭,面对妈妈精心给她做的她最喜欢吃的锅巴海参和三丝鱿鱼,一点胃口都没有。叶文娟端起菜盘要喂她,被她坚决推开了,叶文娟心疼得也没吃下一口。

    下午,晓岩刚走进单位院子,杨团长便笑盈盈地从办公楼迎了出来,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走,晓岩,到我办公室坐坐。”晓岩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完了,准是领导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要停我的职了。没想到,当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杨团长面前,准备听候领导发落的时候,团长的一席话让她蒙住了:“晓岩那,团里已经研究决定,任命你为表演组组长,明天开大会就宣布。”晓岩真的蒙住了,人家拉来资金的没提拔,却提拔我这个一分钱没拉来的人,人家能服气吗?杨团长误会了:“怎么。你不愿意干?”晓岩连忙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我没能拉来赞助,同事们不服气……”杨团长说:“行了吧晓岩,这事实好事,你没必要这么低调。”晓岩糊涂了:“这事是好事?低调?团长您在说什么呢?”杨团长看着晓岩惊讶的样子,笑了,说:“晓岩你放心,我们只看捐款不问别的,特别是个人的隐私。我们也没问蒋志军先生为什么要慷慨解囊,一下子捐了二十万……”晓岩吃惊地瞪大了两只眼睛:“团长你说什么?二十万?蒋志军捐的?”杨团长拍拍晓岩的肩膀,说道:“好了好了,晓岩你立功了,提升你为表演组长是对你最好的奖励,别人是不会说什么的。”

    晓岩彻底明白了,一定是蒋志军背着她到团领导那捐的款,二十万那,为了取得我的欢心,他到真舍得投本啊。不知怎么的,面对升职晓岩就是高兴不起来,她自己清楚,这事蒋志军介入造成的。唉?对了,蒋志军是怎么知道我们团里资金紧张这事的呢?是范大哥告诉他的?不可能,范大哥本来就不喜欢这人,怎么会替我求助于他呢?是妈妈,对,一定是她。晓岩就来了气,不由在心里抱怨起妈妈来了:您怎么能求他呢?他正找不着机会接近讨好我那,您可倒好,主动送上门去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晓岩进门就问母亲:“谁让您去求蒋志军的啊?”叶文娟解释说:“不是我让他捐助的,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说你们团眼看要发不出工资关门停演了……”晓岩的眼睛立起来了,她说:“这还不是您要他捐的啊?你在他跟前说我眼看着要下岗了,他能不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这下好了,人家捐了二十万,为了这团里还提拔我当了表演组组长那,这下咱欠人家蒋志军的人情可欠大了,您说怎么办吧。”叶文娟说:“怎么办,他要捐就捐嘛,又不是咱们强迫他。还有啊,他捐了这么多,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大家都受益么。”晓岩说:“妈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本来他就对我不死心,咱这一欠他的人情,不是更甩不掉了嘛。”叶文娟说:“我的好女儿哎,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看不中他呢?我看蒋志军挺好的呀。”

    响起敲门声,叶文娟问:“谁呀?”外面有人回答:“是我呀阿姨。”母女俩都听出来了,是蒋志军。晓岩哀怨地看着母亲:“看看,找上门来了吧。”叶文娟小声嘱咐女儿:“再怎么说人家帮了咱,你可不能失礼啊。”给蒋志军开了门。蒋志军一进屋看到了晓岩,立刻眉开眼笑了:“呦,晓岩在家啊,今个没加班排练啊?”晓岩淡淡地看着他,没说话。叶文娟悄悄捅了一下女儿,说道:“啊,没加班没加班,这不正说要……”晓岩抢过母亲的话说话了:“谢谢你的二十万啊。”蒋志军看了看晓岩的表情,发现依旧是冷淡的,笑了笑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晓岩冷冷地看了下蒋志军:“我希望以后你不要费这份心了。”叶文娟不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晓岩你这孩子……”蒋志军接过话说道:“别这么说晓岩,大家都是朋友嘛。”晓岩似笑非笑一下,说:“说吧,要我怎么样感谢你。”蒋志军说:“你误会了晓岩,我可不是为了你回报我什么。”晓岩说:“我可不想欠你什么。”蒋志军笑了:“既然你一定要谢我,那这样吧,请你到我的建设工地上搞一场慰问演出,怎么样?”晓岩说:“没问题,我已经是演出组组长了,有这个权利。”蒋志军一拍巴掌道:“好,那就一言为定。”晓岩点下头,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进去了。叶文娟朝她后背喊:“晓岩你……”蒋志军劝说道:“别喊了阿姨,她累了,叫她休息一会吧。”

    第二天上午,晓岩一上班就对杨团长汇报了蒋志军提出的慰问演出的要求,杨团长当即表示同意,她问晓岩:“你们那个‘大北川’排练的怎么样了啊?”晓岩说:“还不是太成熟。”杨团长又问:“还需要多少时间?”晓岩说:“半个月吧。”杨团长说:“那好,半个月后到建设工地演出。”

    蒋志军听晓岩说,她们正在排练大型舞蹈诗剧《大北川》,立刻抑制不住激动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在绵阳看过,演得太棒了。我听媒体介绍说,这是绵阳市为了弘扬抗震救灾精神,集合全国艺术精英历时一年,精心创作编排的。这个剧以汶川大地震一个真实感人的故事作为创作原型的,以羌文化为载体,用舞蹈诗剧的形式,讲了汶川特大地震时深埋在废墟下的一对羌族青年恋人,在绝望中患难相依终于获救的奇迹,还表现了他们和一个寻找儿子的阿妈之间的缘分,整个剧浪漫、悲壮、震撼人心,弘扬了人类大爱不朽和爱情生死不渝的永恒主题。听说,这个剧演出盛况空前,在北京保利剧院连演三场,随后赴各援建兄弟省市感恩巡演。还到香港、澳门、俄罗斯、韩国、日本、新加坡、巴西演出100多场次那。哎呀,这个剧排演难度可不小啊,你们团……”晓岩眼神里透着一股罕见的清气:“我们特意请来了‘大北川’的总导演解礼民老师,有他的精心指导,相信一定会演出成功的。”蒋志军连声说:“对对对,你们一定能成功。”

    晓岩把将要到蒋志军工地演出的事,在电话里告诉了范大林。老范说:“那好啊,给他们演,也给我们演一场吧,热烈欢迎啊!我见过这个剧的编导,他们给我们介绍了整个创作过程,是通过多次冒着余震和泥石流的危险到北川等地采风,走访了大批群众和羌族文化传人,同时还阅读研究了大量羌文化典籍,听取了众多羌族文化专家的宝贵意见和建议,历时一年多创作出来的,全面地展现了北川的山水、风景,羌族民俗、文化的神韵,展现了全国人民对灾区的大爱精神,还有整个地震灾区的重建工作,是一个鼓舞人心、激发革命精神的好剧啊!”晓岩说:“是啊。咱们金县长对排练这个剧非常重视,好几次百忙之中观看我们的排练那。我们一定加班加点抓紧排练,宁肯瘦掉十斤肉,也要把一个感动人心、表达北川人民感恩全国和世界的好剧排练好,先给新北川建设者!”

    十天后,羌族歌舞团带着新排练的《大北川》,在县政府大礼堂为县领导和县委县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举行了首场汇报演出,取得了成功,博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县领导还上台借鉴了全体演职人员,并合影留念。晓岩和队友们倍受鼓舞,没顾上休息,便驱车赶往蒋志军建设工地慰问演出。在建筑工人们的热情包围下,宁晓岩和扮演男主角的演员配合默契,真情演绎了一段缠绵而感人的爱情故事,台下不时爆发出热烈掌声和叫好声。蒋志军出神地看着台上表演的宁晓岩,越看越看不够,越看越喜欢这个俊俏而淳朴的羌族姑娘。他在心底里对自己说:蒋志军啊蒋志军,你一个身家过亿年轻有为的老板,竟然会征服不了一个小姑娘?那你可就太失败了!你必须把她娶到手,不然,就别在北川混了!

    演出结束了,宁晓岩和演员们先后三次向观众鞠躬致谢都谢不了幕,不少人眼里噙着泪花,手掌都拍红了。蒋志军为了表现自己对晓岩的特殊关系,跑上台拉着晓岩的手,让手下为他们照相,让宁晓岩非常反感。他还拿过话筒发表了一段感言:“这个剧演出台成功了,最大的创新性、亮点就体现在了一反以往舞剧‘被动式情景演绎‘的套路,啊,这个这个……大胆采用了目前国际最流行的这个……无场次舞剧艺术,大胆借用什么那个……啊,蒙太奇的电影表现手法,继承改良创新了羌族独具魅力的民风、民俗和原生态音乐。还有那个歌舞、羌笛、羊皮鼓这些……这些这个……总之,演得太好了。今天,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这个剧的女主演……”宁晓岩更是反感了,这些话他显然是在重复谢礼民导演说过的,而且还没学好,便打断了他的话,朝台下观众大声说道:“谢谢各位观看,祝各位在新北川建设工作中再立新功,再见!”

    第二天晚上,宁晓岩率队到范大林工地进行了慰问演出。演出比昨晚更显成熟,晓岩和男主角配合更加娴熟,许多观众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演出结束后,老范陪同山东负责建设工作的领导崔荣兴登台接见了演员。老范紧紧握着晓岩的手,连声夸奖演得实在是太好了。晓岩对自己的表现也十分满意,连连说:“谢谢,谢谢。”

    在工地食堂,老范设便饭招待演职人员。晓岩又想起了童刚,对老范说:“不知怎么了,我越来越想念童刚了!”老范看着噙着泪花的晓岩,欲言又止。晓岩问起童刚收养的小龙现在怎么样了,老范说:“这段时间很忙,一直没回过老家,听说是童刚姐姐姐夫和老爹带着呢,都上学了。对了,童刚姐夫也来工地了,在这里当泥瓦匠。”晓岩点了点头说:“范大哥,你是童刚生前最好的朋友,我有话愿意跟你说,我想替童刚收养小龙,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慰。”老范摇头说:“你带不了他,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再说,小龙在沂蒙山区呆熟了,你就别惦记了,如果经济上有困难,我告诉你,大家都接济接济。”晓岩说:“我想见见童刚姐夫,他在哪?”老范马上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万一二柱说露了嘴咋办?他支吾着说道:“二柱在干活,等有空我叫他出来,我们吃一顿饭。”晓岩笑了,说:“那就说定了,范大哥!”

    两天后的黄昏,老范正要去食堂打饭,晓岩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他,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我今天来是专门见童刚姐夫的,去把他叫来吧。”老范没办法,只得叫晓岩在办公室等候,他亲自去找二柱。二柱正在宿舍里吃饭,老范对他说:“晓岩要见你,跟我走吧。”路上,他嘱咐二柱说:“千万别说漏了。童刚牺牲了。”二柱点头说:“我记下了,放心吧。”

    二柱和晓岩见过一面,彼此握了下手,坐了下来。老范看了看桌子上的酒菜,笑道:“嚯,挺丰盛啊,谢谢你啊晓岩。”晓岩说:“谢啥,一块坐会。”先给老范到了倒了半杯白酒,再给二柱倒,二柱捂住杯子说:“我不会喝酒。”晓岩说:“男人嘛,多少喝一点。”又往自己面前的两个杯子里倒上酒,老范问:“你喝两杯啊?”晓岩幽幽地说:“那一杯是给童刚的。”大家都不说话了。

    晓岩举起杯子,说道:“来,庆祝我们四个人团聚!”先碰了下给童刚预备的杯子,再和老范、二柱碰了下杯,喝了。二柱端着酒杯愣神,老范悄悄捧了下他的脚,二柱醒悟,和老范碰杯,也喝了,动作显得有点慌乱。晓岩看在眼里,给二柱碗里夹了个鸡腿,问道:“二柱哥,童刚骨灰埋到哪里了?”二柱被问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老范急忙接过来说:“埋在老家了,因为他老太爷爷是烈士,两个烈士埋到一起了。”晓岩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二柱。

    自从跟童刚姐夫二柱吃了那顿饭之后,晓岩忽然有了一种感觉,童刚还活着。她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明明说是死了,怎么还有这样的感觉呢?可她心里边那个童刚就是活了,每天都在梦里和她相见,还是一身的戎装,威武英俊,在明媚的阳光下朝着她微笑。后来她也给自己解释,许是思念童刚过度的缘故。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折磨得她一闭眼就看见童刚正向她走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见一个同事说上网查资料,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到网上查一查有无童刚烈士事迹呢?她当天晚上就关在自己房间打开网站查了,结果,玉树牺牲烈士名单中没有童刚。难到他还活着?他在欺骗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这样待我呢?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想起二柱说的,童刚的骨灰埋在家乡了,便决定到沂蒙山区走一趟,顺便看一看小龙,到童刚的墓碑前烧一烧纸。

    老范在电话里听晓岩说了她的打算,立刻慌了,挂了电话就给童刚打了电话。童刚一听也慌了,急忙央求老范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晓岩的行动。老范为难地说:“恐怕阻止不了,晓岩你又不是不了解。”童刚说:“我有不是她的领导,怎么能干涉她的自由呢?不如这样吧,把造假进行到底。”童刚问:“什么意思?”老范说:“从速立一个假坟。”童刚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咳,这个晓岩,她咋就这么固执呢?”老范说:“哼,你还好意思埋怨她?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多重情义啊!”童刚感动得落泪了。他打电话给姐姐,让她找人在祖坟地里为他竖个新坟头,再立上自己的墓碑。姐姐一听也慌了手脚,放下电话就找爹商量这事去了。童老爷子安慰闺女说:“别慌,还来得及。快找几个小伙子,按刚子说的做。”

    宁晓岩是当天黄昏前打了辆三轮车到的上水村。这个时候,太阳褪尽了金黄,天空慢慢变得灰了下来,只是在夕阳落下的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抹残霞。不大的上水村,弥漫着祥和而丰厚的声音,布谷、麻雀、喜鹊、鸡的鸣叫声,孩子的喊声,猪羊的叫唤声汇合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安详。在童老爷子家的院子里,晓岩洗了把脸,急着去看童刚。

    老爷子朝童梅使了个眼色,童梅说:“爹,我带晓岩去吧,您就别去了。”晓岩说:“是啊伯父,您别去了。哎,小龙大冬还有二春呢?”童梅眨着眼说:“哦,刘校长带他们几个上镇中心学校排练迎国庆节节目去了。咱们走吧。”两个人出了村,沿着山路缓缓而去。暮色中的山山岭岭或隐或现,近处,杂草丛生,野花飘香,鸟雀啁啾,虫声一片。远处,一切景物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了。极目远眺,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岭,一层淡似一层,朦胧的山影一直伸向视野的尽头。风,不停地吹着;山,沉默不语;树,满目苍郁生烟;几只归巢的鸟儿飞过,去向不明。这是晓岩百看不厌的风景。

    走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后,童梅指着一片小树林,对晓岩说道:“刚子的坟就在那边哪。”晓岩那颗本来就抑郁的心一下子凝重起来。两个人走近了那片树林,山风飒飒,树叶子哗啦啦地摇响着。晓岩看到,童刚的坟墓在五六座老坟的左边,大片大片的各色野花环绕在周边。山风吹过,坟头上的杂草瑟瑟摇曳。童梅领着晓岩走到童刚的新坟前,喊了声:“刚子,晓岩看你来了,你看看吧。”晓岩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她将随身携带来的一瓶白酒,还有几样水果放在那块带着血迹的羌绣上面,供祭在墓前,点燃了一沓纸钱,一瞬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对着坟茔哭诉道:“童刚,我来看你来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想我了吗?……我在这边真的特别想你……”她哭得泪流满面,哭的童梅也禁不住热泪长流。晓岩哭着诉说着,嗓子一会儿就哑了。童梅走上前劝她不要再哭了,说刚子一定会在九泉之下知道你是爱他的。晓岩就不哭了,起身从路边采来两束藕荷色的野菊花摆放在了墓前。然后静静地蹲在墓前,轻声说道:“刚哥,你走的时候我远在北川,原谅我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今天我来看望你,顺便想把小龙接到我那,由我替你照看抚养,你同意吗?好了,不多说了,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说完就缓缓站起来,转身跟踪着童梅走了。下山的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沂蒙山野里升腾起一股浑浊的萧瑟之气。

    童老爷子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正等着晓岩回来吃。晓岩洗着手,问童梅:“孩子们怎么还没回来啊?”老爷子说:“刘校长来电话了,说今晚上不回来了。”晓岩说:“哦,那明天再说吧。正好,伯父,梅姐,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老爷子看看晓岩:“你说。”童梅说:“来,咱们一边吃一边说吧。”说着,把一张煎饼递到晓岩手上。晓岩咬了一口,嚼了两口,说:“嗬,真香啊。”话锋一转,“伯父,梅姐,我想……把小龙接到我那去照顾,也算我替刚子尽了一份责任,你们看行吗?”老爷子与童梅对视一眼,又一起转过脸看着晓岩,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晓岩解释说:“我也想小龙了,我也挺喜欢这个孩子,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当然,我也不是接走就不让他回来了,你们想他了,可以接他回来住上一段时间的。”老爷子看了晓岩一眼说:“大老远的,就别折腾孩子了嘛。”童梅也说:“就是,上着学哩。”晓岩说:“我可以给他办理转学手续,不难办的。”老爷子倔嗒嗒地低下头不说话了。童梅看了一眼老爹,对晓岩说:“先吃饭吧,以后再说。”晓岩看了一眼老爷子,把下面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夜晚来临,晓岩躺在童梅家专为她准备的屋子里,看着窗外的夜色,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经历过的一幕幕,此刻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闪过。当放到今天黄昏在童刚墓前的情景时,几个细节引起了她的疑惑,童刚牺牲好几个月了,那坟茔怎么像新的呢?还有那墓碑,上面怎么只刻着“烈士童刚之墓”这六个字呢?为什么没有政府和军队有关部门的落款呢?还有那,这块羌绣怎么会到了范大哥手里的呢?组织上是不会把烈士遗物随便送人的啊。还有,我一看童梅姐她的目光就好像在躲着我,怎么回事呢?她越想越觉得童刚牺牲这事有些蹊跷,真想起身道对面屋问一问童梅,童刚到底牺牲没牺牲?但她欠起身又躺下了,就这么唐突地问,人家能实话实说吗?肯定不能。

    第二天早上,晓岩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穿好衣服下炕出了屋。童梅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她出来了,笑了笑,说:“饭一会儿就好。”晓岩笑笑,转身往洗脸盆倒水洗脸刷牙。然后,在后院做了会健身操。寻思着干等着吃饭不合适,便拿着块抹布进了屋擦起桌椅板凳来。在擦桌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塑料本子,赶紧捡起来,无意间看到了展开的一页纸上写着的一行字:济南截瘫疗养院2号楼15号。字写的歪歪扭扭的,显然是童梅写的。济南截瘫疗养院?童梅家里怎么会记着这个单位呢?晓岩的大脑飞速旋转着,莫非是童刚在这个疗养院里?不然,她家里记这个有什么用呢?晓岩越发感觉到,童刚没有牺牲,他还活着,他就在济南截瘫疗养院里。

    屋外童梅喊:“晓岩,吃饭了。”晓岩答应着,把本子合上放回原处。童梅进屋来,见她手里拿着抹布,连忙说:“哎呀你咋干上这脏活了呢?快放下,一会我收拾。”晓岩笑着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哎,伯父呢?”童梅说:“早上我爹都是自个吃,叫他不来。走,咱们吃去。”两个人走到厨房,各端起一碗大米粥,沾着大葱豆瓣酱吃了起来。晓岩心里想着那个济南截瘫疗养院,说道:“姐,既然你们不愿意我接走小龙,那就以后再说吧。一会我就得走了,团里演出任务重哩。”童梅赶紧说:“知道你忙,忙去吧,有空再来玩。”晓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晓岩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对童梅说:“姐,告诉我,童刚真的牺牲了吗?”童梅脸色慌张:“是啊,人命关天,这还有瞎说的吗?”晓岩说:“姐,来沂蒙这两天,可我感觉他没死,他还活着。”童梅说:“你爱我弟弟,所以才常常有幻觉!晓岩,人死不能复活,忘掉童刚吧,开始你的生活!”晓岩不问了,感觉头沉沉的,双腿打颤,身子像散了架似的。

    晓岩默默地走了。当天下午5点多钟,晓岩下了火车,出了济南站,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济南截瘫病院。按照童梅家本子上写的楼号,很快来到了2号楼15号房间,稳了稳神,敲响了门板。童刚刚刚吃了药,昏昏沉沉地打盹儿,听见窍门,就说了一声“请进。”门一推开的时候,童刚就怔住了。

    啊,竟然是晓岩!

    晓她一把推开屋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童刚,她一下子瘫靠在了门板上,瞪着两只眼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童刚看清是晓岩,一下子呆愣住了,泪水流了一脸。

    突然,晓岩哇地一声哭了,冲到童刚哥跟前,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肩头,大声地哭喊道:“你为什么瞒我?为什么呀?我恨你,恨死你了……”童刚任由她捶打,连声说:“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嘛。”晓岩喊:“我不听我不听,不听,你这个骗子,好狠心啊……”童刚只好暂不说话了,干等着晓岩发泄心头积存多日的哀怨。直到晓岩哭累了,也喊累了,童刚才攥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别生我的气了,我是不想让你为我难过,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啊!”晓岩喊:“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是谁?我是你爱人,你的亲人啊!”童刚对晓岩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听我说,我这病越来越重了,我不仅瘫了,还患了白血病,就要死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伤心!我要自己走,笑着走!阎王爷总是要见的,早是早了点,但是,没有办法,都是命,你说我是哭着见它还是笑着见它呢?”晓岩说:“我让你笑着见它,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在一起,我要照顾你,让你快乐!”童刚说:“我会成为你累赘的,你还有事业那,你就忘了我吧,往前奔吧,我们做个好朋友,不行吗?”他真想把心掏出来,不知怎么才能让她相信。

    晓岩使劲摇着头说:“不,不,不,我爱你,我永远是你老婆,是你给了我宁晓岩第二次生命。你舍生忘死,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别人的生命,我就为啥不能用我的时间换取你生命的时间呢?”童刚感动得流了泪,说:“晓岩你别这样,我心里不踏实,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晓岩说:“值得,非常值得。刚哥,跟我回北川吧,我们大家都欢迎你!”童刚倔强地说:“你走吧,我不能跟你回去!”晓岩说:“知道你活着,我让宁伟过来抬你,抬也要把你抬走!”童刚一把搂住晓岩,泪流满面了:“好的,好的,让我想想。”

    等候了两天,童刚还是没有答应晓岩。本来晓岩还要等的,怎奈剧团来了电话,说是有演出任务,催促她赶紧回去,晓岩只好含着眼泪回北川了。临走的时候,她对童刚说:“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一定还会来的!”童刚喊:“晓岩,别来了,我们做好朋友吧!”晓岩喊:“不,我要和你结婚!”童刚望着晓岩的背影,泪如泉涌。

    没有多久,晓岩又来济南看童刚,正赶上童刚发着烧输液,见到晓岩,他无奈地摇着头,说:“你咋又来了,不该来呀。”晓岩泪流满面地说道:“我说过了,今生今世我要做你的新娘,除非你不爱我了,你说你不爱我了,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来了。”童刚说不出我不爱你了这几个字。晓岩攥住他的手,深情地说:“等你病好了,我接你回家!”童刚感动了:“你为啥这样嘛,请你回去吧!忘记我吧!”晓岩说:“我永远不离开你!”晓岩照顾童刚输液,给他按摩双腿,这让童刚再也不忍心说叫晓岩离开他的话了。

    晓岩说:“石大哥跟蔡琴结婚了,他们收养了汪敏的孩子重生,他都在北川落户了,你为啥不可以?那里有你的战友老范大哥,还有你姐夫,我们的妈妈,弟弟,全北川人都是你的亲人!”童刚点点头。经过思想斗争,童刚决定跟晓岩回北川去,他想到北川旧城祭奠亡灵,到新城看一看那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

    三天后,童刚在截瘫病院办好了出院手续,在晓岩的护理下,回到了新北川。北川啊北川,那是他梦里燃烧的地方。老范和二柱到新火车站迎接童刚,几个人拥抱在一起,感慨万千。老范说:“刚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二柱看看晓岩,说:“你俩结婚吧。”晓岩脸红了。童刚说:“再等等吧,我得先立业后成家啊。”二柱问:“立啥业啊?”童刚指着老范说:“得叫他给我谋份差事啊。”大家都笑了。

    老范把童刚安排进了他的第三小组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做统计工作。童刚挺适合这份工作,干得可认真了。晓岩知道童刚急于工作是为了做娶她的物质准备,担心累着童刚,就悄悄地到一家电脑公司应聘兼职。这家公司具有一定规模和实力,晓岩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觉得薪水一定少不了。公司经理叫马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一眼就看中了晓岩,让晓岩第二天就上班。晓岩非常高兴,立马告诉了童刚。童刚嘱咐她多长个心眼,不要被家公司骗了。晓岩觉得童刚说的有道理,提高了警惕。

    到这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马跃叫晓岩坐在她对面,聊了一些诸如:年轻人应该努力打拼、女孩子就要充分利用好自己年轻有姿色的资源,抓紧挣钱之类的话,晓岩听了有点不舒服,靠姿色挣钱什么意思啊?莫非他们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第二天她就对童刚说了心里的疑惑,童刚让她报告给了工商局和派出所。工商稽查人员和警察前往那家公司进行联合调查,结果竟然是一家色情公司,组织女孩进行裸聊。当场抓获了一批正在裸聊的女孩,马跃驾车逃跑,被警车围堵在了一个街口,束手就擒。晓岩松了口气,幸亏童刚警惕性高,否则非吃亏不可。

    几天后,晓岩又找到了一份工作,辅导两个学龄前的女孩跳舞蹈,是蔡琴帮忙找的。两个女孩都是她幼儿园的。童刚挺放心的,只是见晓岩白天排练团里的舞蹈,晚上再教孩子跳舞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晓岩搂住童刚的脖子,亲吻一下,柔声说道:“放心吧老公,为了咱们今后的的幸福,我苦点累点心里是甜的啊!你这么辛苦心里头不甜吗?”童刚抬起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惬意地说道:“甜,比蜂蜜还甜哩!”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幸福之余又是一种揪心的疼痛。

    25

    宁晓岩发现这阵子童刚的心情明显好转起来,她体会到了童刚只有跟战友在一起,才是快乐的。可是不久,老范由第三小组调到了北川新城的中医院工地当了总指挥。晓岩看出童刚心里的失落了,便把自己希望老范带上童刚一起赴任的想法对他说了,老范很是感动,说:“为了童刚,你真是尽心了!”他当即答应下来。到了北川新城工地,老范向山东援建总指挥崔总推荐了童刚,崔总被这个身残志不残的军人行为所感动了,让童刚当了工程监理,童刚接受了这个职业,向崔总表示,一定要把工程监理当成自己的事业来热爱,北川人信赖我童刚,我童刚更要为北川人民负责任。

    但是决心好表,工作做起来就不容易了。监理的职责是在贯彻执行国家有关法律、法规的前提下,促使甲、乙双方签定的工程承包合同得到全面履行。建设工程监理要控制工程建设的投资、建设工期和工程质量;进行安全管理、工程建设合同管理;协调有关单位之间的工作关系,也就是崔总说的“三控、两管、一协调”。而这些,仅凭一股子工作热情是不够的,必须花大力气,下大功夫。为了当好这个监理,童刚白天自己手摇着轮椅奔波于工地上,晚上则坐在电脑前学习如何当好监理,常常是一熬就是大半夜,眼睛布满血丝。晓岩和老范都劝他注意身体,可他总是笑笑说:“我这身体,必须只争朝夕!”

    看到童刚如此辛劳,晓岩心疼不已,几次提出和他结婚,好在他身边悉心照料,可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晓岩知道,童刚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怕有一天拖累她,便请老范出面劝说。老范满口应承,很快就对童刚说了他的意见:“我认为你该给晓岩一个交代了,这个交代就是和她成亲。”童刚问:“是晓岩让你来做说客的吧?”老范眉头一皱,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胃部。童刚关切地看着他:“胃又疼了?快去医院好好看看去,别耽搁了。”老范摇摇手:“你别打岔。说,啥时候办喜事?”童刚指指自己的身体说:“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能考虑这事吗?甭说晓岩母亲不会想的通,就连我都想不通。”老范说:“我听说晓岩母亲不知道你还活着,而且就在北川。”童刚说:“晓岩应该告诉她妈妈,不应该隐瞒真相。”老范说:“那是后话。你听我的,准备婚事吧。”童刚摇摇头说:“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吧,行不老范?”老范叹了口气:“你呀,让我说啥好呢?提醒你一句话,千万别冷了人家宁晓岩的一片心!”

    童刚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近一个阶段以来,他老是感觉身体不舒服,腰部针扎一样的疼。尽管每天抽出一个小时时间,在一位专业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但病情症状还是没有从根本上消失,时时侵蚀着他的肌体,让他痛苦不堪。他没有告诉晓岩,不愿意让她担忧。也没告诉老范,怕他忍不住告诉晓岩。说来也怪了,他只要一到工地上,看见那高高的脚手架,看到那沸腾的建设工地,看到那迎风招展的红旗,看到那意气风发的工人弟兄,他就感觉不到疼痛了,真想跳下轮椅和工友们并肩大干起来。又一次,他竟然忘情地张开双臂,站起身体迈动了双腿,结果一头扎到了地上,把脸都擦破了。他狠劲地捶着自己的两条腿,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开了。站在不远处的老范拉住了想过去搀扶童刚的工人,泪流满面地说道:“咱们过去了,他心里更难受。”

    雨后的一天上午,童刚在工地上做检查工作时,在过一个斜坡时轮椅不慎滑倒了,人被甩出去老远。正好被来工地看望他的晓岩看见了,背起他去了工地诊所,给他额头上的擦伤做了包扎。晓岩心疼地哭了,埋怨他:“你怎么不小心点啊?”童刚说:“没啥事,我又不是纸糊的,没那么娇贵。”这以后,晓岩经常请假来工地不离他的左右,精心守护在他的身旁着。童刚担心影响她的工作,不让来了。可晓岩说:“你就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由于晓岩频繁请假,有时确实影响了正常演出。杨团长听到了下面的反映,找到晓岩说:“你照顾童刚,大家都很敬佩你,解放军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北川人有情有义,是应该的。但是,你不能天天陪着童刚啊。你是一个羌族舞蹈明星,耽误了你的事业,是你的损失,也是我们羌族文化的损失啊!”晓岩坚定地说:“我不怕别人说啥,我保证不耽误重要演出,我想多陪童刚一些时间。团长你不知道,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啊!”她把童刚的病情对杨团长详细地说了一下,团长感动地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但是,千万把时间摆布开。能否考虑找一个护工照顾童刚呢?”晓岩摇摇头说:“我想,他最需要的是我。我也应该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杨团长攥住晓岩的手,激动地说道:“好姑娘,有情有义,团里支持你,尽量安排别的演员替代你。”晓岩连声说着谢谢。

    童刚并没有牺牲,而且就在新北川工地上,这一现实到底还是被晓岩母亲叶文娟知道了。对晓岩经常很晚才回家,开始她以为是排练任务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朋友送来一些时令水果,她想给晓岩和她的同事送点过去,结果门卫保安说晓岩不在单位。她感到很奇怪,就给晓岩打电话,问她在哪里。晓岩说在单位排练那,显然是在撒谎。回到家后,等她到了半夜。“今晚我去你单位了,可你并没在排练。”她直接揭穿了晓岩。晓岩回答说:“一个同事病了,我送她去了诊所。”叶文娟断定,晓岩一定有事瞒着她。第二天,她去找了杨团长。杨团长告诉她,晓岩这段时间在照料一个瘫痪的军人,名字叫童刚。她当即惊得目瞪口呆。童刚不是牺牲了吗?怎么会又活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杨团长对晓岩有情有义、矢志不移的品行大加赞赏,说叶文娟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这让叶文娟心里百感交集,深深地为女儿如此不离不弃自己的感情而感动。

    “你不该瞒着妈妈啊晓岩,你是怕我阻止你和童刚在一起,是吗?”她直截了当地问晓岩。晓岩打了个愣,有些紧张地看着母亲。叶文娟抚摸着女儿的手,轻声说道:“我想过了,妈妈不阻止你了。”晓岩问:“真的吗?”叶文娟点点头。晓岩高兴起来:“谢谢你妈妈,谢谢。”叶文娟说:“可我有两个担忧,怕你荒废了羌族舞蹈,还怕蒋志军怨恨你报复你。”晓岩一挺胸脯说:“不怕。法治社会,朗朗乾坤,我就不信他蒋志军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能为所欲为。至于我的专业,您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不会荒废的。”

    还真让叶文娟猜着了,蒋志军知道童刚并没有牺牲,只是瘫痪在了轮椅上,晓岩依然对他不离不弃,立刻心生怨恨。他怨童刚没有死,恨晓岩如此痴情,决心寻找到机会好好整治整治这俩人,出出心中的恶气。可是一直没等来机会,原因是童刚工作非常认真负责,晓岩一面忙排练,一面照顾童刚,都是工作感情两不误,气得蒋志军背地里摔电脑砸手表的折腾。

    这天早晨,睡梦中的童刚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叫醒了,他迅速穿好了衣服,摇着轮椅到了卫生间,匆匆刷牙洗脸洗漱完毕,到厨做了碗挂面汤,正吃着,晓岩打来了电话:“刚子,下雾了,还挺大,你等着我去接你啊。千万别自己走,你答应我。”童刚一听,赶紧来到窗前,往窗外一看,啊,真的下雾了!以前窗前那一幢幢清晰的建好的和没封顶的楼房,现在都模糊不清了,仿佛穿上一件柔柔白白的外衣,害羞似地躲着,不让人看见。街道上也都有雾笼罩着,那蒙蒙的雾霭像是一层白纱呵护着这些大街小巷。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这一幅美丽的雾景,仿佛来到了童话中的仙境里,飘飘欲仙,又仿佛置身于白雾缭绕的高山,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好大的雾啊,不会影响工作吧。”他有些忧虑起来。

    晓岩很快就来了。童刚说:“我离工地几百米远,其实用不着你这么辛苦。”晓岩说:“怎么不用啊,你还要过一条马路的,危险。”两人出了屋,来到马路上。置身于一片清凉的雾气中,侧耳倾听,天空中有清脆的鸟鸣声,却看不见小鸟们敏捷的身影;身旁,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却看不见行人。到处是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声都听得见。晓岩推着轮椅,大声对童刚说道:“这雾气缭绕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大诗人岑参写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来了,用在这里,不是挺恰到好处的吗?”童刚笑了,说道:“谚语上说,春天下雾就是要有风,夏天下雾就是要晴天,秋天下雾就是要阴天,冬天下雾就是要下雪。这个谚语你知道吗?”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啊?”晓岩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近段时间她在搜集民间谚语传说。童刚说:“春天那,北方干燥,空气中水蒸气的含量很少,下雾就证明温度降低了,温度低,气压升高,气压一升高,不久会起风吗?夏天呢,水汽重,下雾了,水汽就大量凝结成水,空气中水分减少了,太阳出来以后不就成了大晴天了吗。”晓岩由衷地说道:“刚子你懂得的只是可真多,我应该好好向你学习哩!哎,那秋天冬天呢?”童刚接着说:“秋天啊天高气爽,空气里的水分特别少,但气温多半是下降的趋势,所以那,秋天一下雾就证明空气里的水蒸汽增加了,太阳出来后温度也不会太高,所以会阴天。冬天天气寒冷,正常的时候水蒸气很少,如果水汽增加,就容易达到饱和,这个时候一下雾,大量的水蒸气进入寒冷地区,就会下雪了。”

    两个人说着话到了工地办公区,一个库房管理员走了过来,在童刚身边耳语了几句,童刚转身对晓岩说了句:“你快去上班吧,路上小心点。”跟着那个女管理员走了。晓岩不放心,猜想可能出什么事了,悄悄跟了过去。到了库房去,还没看清人,就听见蒋志军的说话声了。“谁说我供的这批物资不对劲了啊?眼瞎了咋的啊?”响起童刚的声音:“你说话放尊重点,有话慢慢说,注意素质。”蒋志军的声音:“废话少说,快签字快点把这些物资运进库房。”童刚坚决的口气:“不行,补足数量我才能签字。”蒋志军恼怒了:“童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个身家过亿的堂堂大老板在这和你心平气和讲话跟给你面子的了,你给我挺好了,这批物资绝对分毫不差,识相的赶紧签个字就算完事,否则……”童刚问:“否则咋样?”蒋志军冷笑两声:“否则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童刚义正言辞道:“少来这一套,我童刚可不是吓大的!”

    晓岩忍无可忍,快步走了过去,正看到蒋志军挥舞着胳膊,朝童刚吹胡子瞪眼地发狠。“蒋志军,你要干什么!”她大喝一声,把身体挡在了童刚的前面。蒋志军两只牛铃铛一样的眼睛凶巴巴地盯视着晓岩,晓岩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大声斥责道:“蒋志军你像话吗,明明是你指使手下在供应物资上做了手脚,却拒不承认,真是脸皮太厚,还像一个堂堂的身家过亿的董事长所为吗?”蒋志军毕竟还在喜欢晓岩,听得她的这番数落,不但没发火,反而轻声细语地劝她:“少管闲事,快去上你的班!”

    有人喊:“范副总指挥来啦。”范大林拨开众人走到蒋志军跟前,厉声说道:“蒋志军,你这批建筑材料数量与供货单上的数量不符,还冤枉你了吗?赶快按照规定要求补齐,听到没有?”蒋志军冷笑一声说道:“我说范总,范大指挥,您能不能不介入这场感情报复里面啊?影响你的威信那。”老范骂了一声:“放狗屁你。”挥拳要揍蒋志军,被童刚喊住了:“别这样老范,跟这种小人制气不值得!”众人也纷纷责备蒋志军做得不对,他只得灰溜溜地走了。临走,蒋志军问晓岩:“你还不上班去?走吧,我送你。”晓岩瞪了他一眼,对童刚老范说了句:“我先上班去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一上工,童刚正在库房里检查新到的一批钢筋,项目部杜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他说:“不好了童哥,范指挥晕倒在工地上了。”童刚急忙问:“人呢?”杜经理答:“送工地诊所去了。”童刚说:“赶紧报告给崔总,老范这次病得一定不轻。”果然。老范被送到诊所后一直昏迷不醒。崔总随后赶来了,听了诊所医生的病情分析后,当场决定将老范转到山东济南治疗。一到山东济南,齐鲁医院连夜组织专家会诊,确诊为肺癌晚期。建议进行手术治疗。

    童刚得知老范病情诊断结果后,伤感地流下了眼泪。怎么会这样呢?老范,多么好的一个同志啊,为人敦厚诚实,乐善好施,老天爷咋就不睁眼让他得了这么重的病呢?晓岩捂住嘴哭了,不住地摇着头说道:“不会吧?是不是误诊了呀?一定是误诊了,一定是……”童刚嘶哑着声音说:“专家会的诊,不会错的。”晓岩哀叹道:“他还这么年轻,还有老婆孩子,今后让那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呀!”童刚嘱咐晓岩:“老范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千万不要再他面前说走了嘴啊。”晓岩问:“家里人知道了吗?”童刚摇摇头说:“组织上的意见是,慢慢渗透,不要急于告知真相。”

    一个星期后,院方决定给老范实施手术。手术那天,童刚和晓岩都到了医院,等候在手术室门外。老范的妻子从沂蒙老家赶来了,这个淳朴的山村妇女,一见着老范的面就拉着他的手哭开了,埋怨自己耽误了丈夫的病。老范说:“胡说,咋是你耽误的么。”老范妻子说:“咋不是嘛,我要是硬逼着你上医院检查,不就早查出来得病了,不就早就治好了。”老范说:“现在也不晚那,有这么好的专家,有这么好的医疗条件和设施,你就放心吧。”妻子问:“你到底得了啥病?”老范说:“专家说是肠胃炎。没啥大事,小手术,昨晚了再养养就好了。”然后,老范就说童刚和晓岩:“你们俩快回去,别耽误工作。”童刚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安排好了。”晓岩说:“你做完手术我就回去。”

    一个星期后,院方决定给老范实施手术。手术那天,童刚和晓岩陪着老范妻子等候在手术室门外。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老范妻子掉了眼泪,她拉着晓岩的手说道:“老范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可咋活哩?”童刚好言相劝:“范大哥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放心吧,嫂子。”手术一直持续了五个多小时才结束,将老范推进监护室后,主刀医生何庆走出手术室,刚刚到来的崔总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何教授,有什么话对我说吧。”说完,对晓岩使了个眼色,晓岩会意,搀扶着老范妻子回避走了。何教授叹息一声,对崔总说道:“太可惜了,晚来了一个月。”在一旁的童刚听了痛惜不已,想想多少次老范胃部腹部不舒服,可他都因为欧诺工作繁重,而没有顾上到大医院进行详细的检查,结果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何教授对崔总说道:“病人家属还不知道病情,所以有必要嘱咐她一下,肺癌病人不适合吃高脂肪的食物,因为高脂肪膳食,尤其是多不饱和脂肪酸,会促进肠道肿瘤的发生。可以多喝脱脂牛奶,多吃些含膳食纤维丰富的蔬菜,比如芹菜啊,韭菜啊,白菜啊,萝卜啊,这些含膳食纤维丰富的蔬菜,可以刺激肠蠕动,增加排便次数,从粪便中带走致癌及有毒的物质。”崔总点头道:“好的,我们会向病人家属转达的。”童刚小声问何教授:“他的时间还有多少?”何教授说:“病人如果积极配合治疗,再加以化疗等辅助治疗,癌细胞没有扩散的话,还是大有希望的。”

    童刚一遍遍默念着:“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声音渐渐地哽咽了。

    晚上9点多钟,一直昏睡的老范终于醒过来了。他妻子抹了把眼泪,趴在他身边问道:“你想吃点啥?”童刚和晓岩也都向老范露出了笑容。老范握住他们两个人的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肠胃病是老毛病了,很快就好了,让你嫂子一人陪我就行,你们赶快回去,不要影响了工作。”童刚抚摸着老范的手掌,嗔怪道:“你呀,心里装着的只有工作,只有北川,唯独没有你自己!你病成这个样了,就不要再惦记工作了,崔总指挥要我陪着你的。晓岩也是她们团长批准来陪护你的。”老范说:“谢谢领导了,谢谢你俩了!”

    老范手术后的第三天,他所在的城建局党委书记和两位局长,代表全局干部职工前来看望。老范从王局长手里接过花朵缤纷的花篮,一再表示感谢,表示出院后一定尽快返回北川建设工地。王局长握着他的手说:“胡锦涛总书记都知道了你的情况,让我们照顾好你的身体。你不要急着工作,安心把病养好。组织上已经决定,待你出院后先送你疗养一个时期,再重新安排你的工作。”老范感动了,揩了揩眼睛,急了:“我又不是纸糊的,请领导放心,我挺得住。”王局长安慰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安排你疗养是组织上对一个同志的关怀,是为了你今后更好地为党和人民工作嘛。”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氛就好多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局领导们走后,石本贵和蔡琴来了。老石带来不少唐山的土特产,有蜂蜜麻糖、棋子烧饼、对虾、海蟹、蚶子、海米,摆了一桌子。老范笑了,说:“好家伙,这么多好东西,我哪吃得了啊?”老石憨憨一笑:“这我还嫌少那,慢慢吃,多补养补养。”老范问蔡琴:“小重生和朵朵都挺好吧?”蔡琴笑着点头:“都挺好。他俩也闹腾着看范叔叔来,我没答应,怕他们闹,影响你休息。”老范看着眼前这几个同乡好友,欠起身子说道:“你们都回去吧,别误了工作。我这不是挺好的吗,放心吧。”老石说:“看见你挺精神的,我们就放心了。待会我们就回北川。”老范对童刚和晓岩说:“你们俩也回吧,别惦记我了。”童刚郑重地说:“行,明个我们也回去,我们在北川等你。”由于术后身体虚弱,老范只说了几句话,便出了虚汗,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下午两点钟,石本贵和蔡琴握别老范,有些不舍地走了。在电梯旁,老石问童刚:“老范的病到底咋样啊?”童刚如实说了。老石叹了口气说:“我就琢磨着他的病不好,可怜的老范,多好的人那!”蔡琴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他还惦记着工作哪。”童刚安慰道:“他的精神状态不错,恢复好了可以多挺些年吧。”又催促说,“快走吧,不然,他会多心的。”

    半个月后,老范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下床走动了。他妻子要搀扶他在病房里溜达,老范推开妻子的手,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叫我自己走。”童刚去做康复训练去了,老范就和晓岩聊起了羌族服饰。他说:“我有一个战友,复员后搞起了民族服饰研究,正好,你今天就给我先介绍介绍吧。哪天,我好在他跟前卖弄卖弄。”

    晓岩笑笑说道:“那好啊,我非常愿意把我们的羌族民俗文化介绍给世人那。目前,我们羌族的传统服饰主要特点是男女都穿麻布长衫、羊皮坎肩,包头帕,束腰带,裹绑腿。还有就是在长衫外套一件羊皮背心,俗称‘皮褂褂‘,晴天的时候啊毛向内,雨天那毛就向外,这样可以防雨。男子啊都穿过膝的长衫,梳辫包帕,腰带和绑腿大多是用麻布啊或者羊毛织成,脚上穿的除了草鞋,还有布鞋和牛皮靴。他们还喜欢在腰带上佩挂一把镶嵌着珊瑚的火镰,要不就是短刀。女子穿的衫长到脚踝,领子镶梅花形银饰,襟边、袖口、领边都绣着花边,腰间那都束着绣花围裙和飘带,腰带上也绣着各种花纹的图案,可漂亮了。要是看到梳辫盘头,包绣花头帕的女子啊,那就是还没成亲的女子。已经成亲的女子都梳着髻,再包绣花头帕。脚上穿的是云云鞋。喜欢佩戴银簪、耳环、耳坠、领花、银牌、手镯、戒指这些饰物。怎么样范大哥,比你们汉族复杂吧?”

    老范点着头说:“嗯,是够复杂的,听得我晕晕乎乎的,这也记住不住啊,哪天我都记在本子上吧。”老范妻子说:“哎呀,俺那个娘哎,从脑袋到脚上边穿戴那么多,嘀里嘟噜的多沉那。”晓岩看着范嫂那个认真劲,不由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老范也笑了,他说:“羌族人民的服饰朴素美观独具特色,尤其是妇女的服饰鲜艳多彩,走进羌寨真像走进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园一样,赏心悦目啊。”晓岩点头赞同道:“嗯,你形容得很准确啊。”童刚康复训练的时间到了,晓岩接回了他。

    第二天上午,老范发现童刚的脸色不大好,关切地询问:“咋的,不舒服?”童刚摆摆手说:“有点累,没事。”晓岩和老范媳妇到医院食堂买饭去了,老范指着枕头边那架小型收音机,喉头哽咽了一下,说:“广播里说,广东省红十字会生命之光俱乐部里,有7名抗癌勇士,他们的事迹非常感人。他们中有工程师,有企业管理者,还有文艺工作者,也有一般的工人,他们患癌症的时间最长的已经18年了,最短的也有5年了,但从每个人身上焕发出的生命之光,激励了无数癌症患者鼓起用心,勇敢地和病魔做着顽强的斗争……”童刚笑笑,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工地上咋样了,要是……”老范说:“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嘛。其中有一个老先生得肝癌18年了,现在是广东省红十字会生命之光俱乐部的副会长,他已经编著了两本防癌抗癌的书籍了。医生说他只能再活3年,可18年过去了,他还活着。看来,除了积极配合治疗以外,保持乐观态度和自信也非常重要啊!”

    童刚看着老范,劝说道:“你刚恢复,别说太多的话,快躺下多休息休息。”老范摇着手继续说:“还有一个得肺癌14年了的老先生,退休前是一位工程师,他现在正在写一本12万字的有关抗癌的书。他爱好琴棋书画和跳舞,还是中国国际标准舞学会的会员,曾经获得过英国国际舞蹈教师协会资格认证。他们家里共有4人得了癌症,除一人去世以外,其他三人都活得很好,他的一个哥哥带着癌活了38年了,真是奇迹啊。他谈到自己抗癌的体会,要战胜癌症,重要的是要战胜自己,战胜自己的恐惧,战胜自己的软弱。还有一点,战胜癌症要靠‘五疗’,那五疗呢?医疗、心疗、体疗、食疗和休疗。刚子啊,你说他说得多好啊!”童刚点点头,递给他水杯说:“说的是挺好,人嘛,乐观坚强,啥样的困难都能踩在脚底下。喝口水吧,别说了,歇会啊。”老范接过杯子喝了口水,看着童刚,神情严肃地说道:“刚子,我知道你为啥不叫我说了,你是在回避啊。”童刚佯装不解地问道:“你这话啥意思啊?”老范关紧门,小声说道:“你不用瞒着我了,我知道,我的病情况不好……”童刚打断他的话:“别乱猜啊。专家不是说了吗,你这病就是肠胃炎症比较重,需要长时间修养。”老范笑着摇摇头,攥住童刚的手说:“你我是老战友了,又是同乡,是你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你呀?你的眼睛和行动早就告诉我了,我得了大病。不然,你的眼神为啥躲着我?你又为啥不回工地在这陪着我?”童刚捶了老范一拳说:“哎呦,你这家伙,大老爷们心眼还不少。我啥时候躲着你了?不回工地,是因为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崔总让我调养一下,所以才……”门一推,晓岩和老范妻子端着饭盆进来了。老范朝童刚递了个眼色,转了个话题说道:“好啊,不服是吧,那吃晚饭咱俩杀一盘。”童刚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道:“杀一盘就杀一盘,我还怕你?”老范妻子白了丈夫一眼,对晓岩说:“这哥俩,不在一块想,到一块就掐架。”晓岩看了童刚一眼,笑了。

    看着老范身体在一天天恢复,晓岩和童刚商量该回北川了。童刚也惦记着工地,就和老范说了。老范点点头说:“走吧,走吧,我早就说让你俩回去了。”可童刚却发现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舍的东西,他的心沉了一下。临分手的时候,童刚握着老范的手,有些伤感。老范拍着他的手背说:“你先上工地照看着,过几天我也回去了。”晓岩说:“瞧你俩,又不是不见面了,这么儿女情长的。”大家都笑了。老范要送童刚晓岩到院门口,童刚说:“别送了,再送我就更舍不得走了。”晓岩说:“范大哥这样吧,你就站在窗户前目送我们吧,你看行吗?”老范妻子说:“行吧,大林。”老范不情愿地说:“那……行吧……”

    晓岩推着童刚轮椅走到院门口了,回头看老范病房的窗口,只见老范正朝他们挥手致意那。晓岩朝他摆摆手,老范也摆摆手。童刚朝他敬了个礼,他也敬了个礼。童刚一湿,眼泪流下来了。晓岩说:“别这样,生离死别似的。”童刚把眼泪擦了,可又流了下来。他又擦了。回头看,老范还在窗户前站着那。童刚的脖子便不会动了。晓岩使劲扳过童刚的脑袋,劝他道:“你这样,范大哥会多想的。”童刚说:“他已经多想了。”

    回到北川,童刚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就到工地见到了崔总。

    “童刚,你回来了,身体好些吗?先好好休养休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啊。”这是崔总握着童刚的手,说的第一句话。童刚眨眨眼,问道:“您啥意思啊?还不恢复我的工作啊?”崔总笑了:“不要着急嘛。身体不养好,你咋能工作呢?”童刚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还让我养肉膘啊?”崔总说:“我已经听你的主治医生介绍了,你目前的病情不允许劳累,必须要静养。”童刚还要再争取,晓岩按下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别这样刚子,再养养吧,领导这是在关怀你啊!”童刚捶了下自己的大腿,不说话了。

    崔总看看童刚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无声地笑了。他拍拍童刚的肩膀说道:“走,跟我到会议室去一趟。”晓岩推着童刚跟进会议室。崔总指着门口西侧的一个大沙盘对童刚说道:“你看,这是咱们新北川长远规划效果图。”童刚被崔总的解说吸引住了,专注地看着沙盘上的效果图。

    “你们再看这边。”崔总继续说道,“2011年到2015年,工作重点是集聚人口、完善功能、彰显特色。在完善核心区的同时,进行近期拓展区的建设,重点建设滨河地区,城市中心区以及丘陵区。我们的工作重点是提升地位、拓展功能、服务周边。作为中国惟一一个实现特大地震灾后整体异地重建的县城,新县城在实现其标志性的历史意义的同时,努力成为中国小城市发展的典范。咋样啊,童刚同志?”

    童刚情绪高昂地击了下手掌,兴奋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宏伟蓝图,前景诱人哪!不过,我还没看到孤儿院呢?”崔总笑了,指了指沙盘中的地方:“这就是北川孤儿院,所以嘛,不要心急童刚同志,养好了身体,那里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去做哩。”童刚明白崔总带他看新北川规划图的用意了,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崔总再次紧握童刚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童刚啊,新的县城,新的家园,新的城市,这里面也有你一份汗水,有你一份功劳。服从组织安排,开始你新的生活吧!”童刚郑重地向崔总敬了一个礼,响亮地答道:“是!”说完崔总就聊到了老范。童刚叹息了一声,老范已经成为他心头难以消除的疼痛……

    26

    童刚和晓岩回到了北川,晓岩到歌舞团继续进行紧张的新节目排练,随着群众赞誉口碑的增多,演出场次自然也增多了,团里的经济效益也提高了,晓岩越来越受到组织上的重视了。可她有点高兴不起来,因为童刚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康复训练就是看看书,和别人下下棋,她担心这样下去会把童刚憋坏的。晓岩想给童刚找点清闲一些的工作,以便充实他的生活。可干点什么好呢?她一时还没个思路。童刚心里急,表面不急,他是怕刺激晓岩,反过来安慰晓岩:“我还真需要调养调养,这不是正好嘛。”晓岩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晓岩为童刚工作发愁的时候,她巧遇老家羌山山寨的老族长罗族长。今年已经年近七旬的老族长告诉晓岩,“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县委遵照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全力拯救羌族文化遗产的指示精神,正在整个羌族居住区开展这项工作。但由于恢复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工作人员十分紧缺,需要各村寨抽调一些人给予配合。晓岩当时就想到了童刚,如果他同意跟着做这项艰苦细致的工作该多有意义啊!

    “抢救羌族文化遗产?我?”童刚听晓岩说完后,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呆滞,一时还不知该怎么表态为好。对这项工作他实在是太陌生了,担心自己做不好。晓岩问:“怎么,你不愿意做?”童刚说:“不是不愿意,只要是组织上交给的工作我都愿意。可问题是……我还不清楚这项工作咋样做啊……”晓岩说:“两年前地震发生后,温家宝总理就针对保护羌族文化遗产的问题做了重要指示,一大批专家组快速奔赴灾区,冒着余震的危险,实地调研,并且把调研成果形成了‘关于四川汶川地震灾后重建中保护羌族文化遗产的建议书’上报国务院。温家宝总理对建议书给予了充分肯定。那一年的8月,在‘国家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里边,吸纳了建议书的有关建议。为使羌族文化有效传承,由中国民协主持编纂了‘羌族文化学生读本’,温总理看了这本书以后表扬说,民协在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上又做了一项有益的工作。去年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的时候,中国民协还组织编纂出版了‘羌族口头遗产集成四卷本’和‘濒危羌文化5·12灾后羌族村寨传统文化与文化传承人生存现状调查研究’,这些出版成果啊不仅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了羌族文化现状,更唤起了社会各界参与保护羌族文化遗产的自觉意识。”

    童刚明白这项工作开展的起因了,点点头说:“那好,我参加。嗯,这么着,明天那你把老族长带我这来,我们认识认识。”看到童刚有事做了,晓岩心里挺高兴的。

    第二天上午,晓岩领着罗族长来到童刚这里。几句寒暄过后,老族长就迫不及待地跟童刚谈起了大震后的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几次哽咽。他说,发生在汶川的特大地震不仅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和家园被毁,也使很多文化遗产遭受重创,特别是独具特色和魅力的羌族文化遗产正面临毁灭性劫难。他递给童刚一份资料,上面写道:羌族人口现有30.61万人,80%以上的人口居住在本次“5·12”特大地震重灾区茂县、汶川、理县和北川羌族自治县。大地震使羌族民族文化遭到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汶川县最大最古老的羌寨萝卜寨100%的房屋被破坏;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中的400多件羌族文物悉数被毁,而且大量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也在地震中遇难。更为严重的是,羌族文化的核心文化遗产损失重大。童刚看完之后,心里感到万分焦急。老族长还说,由于羌族没有文字,羌族语言、文化均靠年长者口授身传来传承,地震导致大量通晓羌族文化和熟知羌族技艺的传人遇难,这很可能就意味着很多重要的文化因此后继无人,羌族文化面临灭绝的威胁。老族长的这番话让童刚的心异常沉重起来,他当即决定:就是困难再大,也要配合政府保护好羌族非物质遗产。他请求老族长,带他到羌人居住区一线进行细致的走访调查,老族长高兴地答应了。。

    童刚和老族长先去了主持文化遗产抢救工作的,县文体局高局长的家。高局长听童刚说明来意后,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老城的文化馆、图书馆都被山体滑坡淹没了。文化馆除了一个临时工,全部都遇难了,太惨了!”一提起北川县文化方面的损失,从事了20多年文化工作的高局长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他接着说,“最可惜的是,在遇难的文化馆职工中,有一位市级非遗项目羌族民歌的传承人计学文同志。他不在了,那他唱的羌族民歌也就很难再响起了。还有前年曾经代表羌族参加全国鼓舞鼓乐大赛,表演羌族特色铃鼓舞的羌人,有七八位遇难啊,真让人痛心那!”童刚说:“如果我们重视培养羌族文化传人,就会使羌族文化后继有人了。”高局长点点头说:“是啊,这个教训我们应当汲取啊。”

    沉默了一会儿,高局长难过地继续说道:“2005年,我们好不容易在县里建成了北川羌族民族博物馆,征集了500多件藏品。还没开展那,这次地震全都埋进去了。我亲手征来的一个清代的弩,用藤条做弦,非常罕见,直到现在也下落不明。”童刚说:“所以才要进行抢救吗。”高局长说:“我已经向县委打报告了,建议抓紧时间去抢救性征集,因为现在灾区的群众正着手盖新房,倒塌的房屋中有很多东西就会被遗弃,如果不抓紧时间去抢救,很多反映羌族文化的实物就再也不会有了啊。我在报告里呼吁,多派些高素质文化人才去灾区,多去专业人才,一定能把保护工作做好。”

    第二天上午,童刚和老族长罗族长前往羌民居住区实地考察。罗族长指着山头上隐约可见的一座座十几米到二十几米高的多角建筑,说道:“瞧,那些碉楼,是我们羌族建筑的精华呀,现在只有这些建在山头上的得以保留,山脚下的都没有喽。”童刚想到山上看看去,罗族长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劝他在网上看一看。一句话提醒了童刚,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百度上打上四个字:羌族碉楼,立刻出现众多网页。资料显示:羌语称碉楼为“邓笼”。早在2000年前《后汉书'西南夷传》就有羌族人“依山居止,垒石为屋,高者至十余丈”的记载。自唐朝来,羌族人民因各种原因向西北迁移,到了西藏和青海,所以现在,羌族碉楼也被称为藏族碉楼。碉楼多建于村寨住房旁,高度在10至30米之间,用以御敌和贮存粮食柴草。碉楼有四角、六角、八角几形式。有的高达十三四层。建筑材料是石片和黄泥土。墙基深135米,以石片砌成。石墙内侧与地面垂直,外侧由下而上向内稍倾斜。修建时不绘图、吊线、柱架支撑,全凭高超的技艺与经验。建筑稳固牢靠,经久不衰。

    接下来,童刚又查阅了一下有关羌族的民俗,眼睛一亮,他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羌族民居为石片砌成的平顶房,呈方形,多数为3层,每层高3米余。房顶平台的最下面是木板或石板,伸出墙外成屋檐。木板或石板上密覆树丫或竹枝,再压盖黄土和鸡粪夯实,厚约0.35米,有洞槽引水,不漏雨雪,冬暖夏凉。房顶平台是脱粒、晒粮、做针线活及孩子老人游戏休歇的场地。有些楼间修有过街楼(骑楼),以便往来。羌族地区山高水险,为便利交通,1400多年前羌民就创造了索挢(绳挢)。两岸建石砌的洞门,门内立石础或大木柱,础与柱上挂胳膊般粗的竹绳,少则数根,多则数10根。竹索上铺木板,两旁设高出挢面1米多的竹索扶手。栈道有木栈与石栈两。木栈建于密林,铺木为路,杂以土石;石栈施于绝壁悬崖,绿岩凿孔,插木为挢。羌族民间石匠农闲时常外出做工。举世闻名的四川灌县都江堰工程,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仍在造福利民,其中就凝聚有古代芜人的血汗和智慧。淳厚的古遗风悠久的历史与长期闭塞的生活环境,使羌族的精神文化中保留了不少淳朴厚重的古代遗风。羌族的建筑很有特色。因为羌族聚居区位于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的岷江上游地区,这里山脉重重,地势陡峭。羌寨一般建在高半山,因而羌族被称为“云朵中的民族”。在岷山中穿行,不时能够看到富有特色的羌族的碉楼和石砌房。羌族建筑正是以碉楼、石砌房、索挢等享有盛名。

    “到底有多少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文化遗存在地震中损毁?看来现在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童刚哥感慨地说,“要切实保护羌族文化遗产,就必须要到灾区一线去深入调查。只有弄清楚到底哪里的文化受到冲击,才能制定出相应的对策啊。”说到这,童刚感到心情沉重起来,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化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决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消亡啊。想到这,他的下肢又开始发麻发胀地疼痛不止了,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罗族长发现童刚的脸色蜡黄,连忙问道:“你咋的了童同志,要不要看医生?”童刚摇下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粒药片,就着带来的白开水吞了下去,说道:“过一会就好了,不要紧的。哎罗大叔,您接着说。”罗族长关切地看了看童刚,继续说了下去:“地震前,我们对羌族文化的宣传是不够的。现在外界大部分人除了知道一些羌寨、羌笛、刺绣、云云鞋、红绑腿、释比戏,其他更多的恐怕就不晓得了。其实,在我们羌人居住的乡镇、村庄里,还有好多人们根本还不晓得的文化遗产,再不挖掘那就来不及喽。”接着,罗族长对政府在重建北川城规划过程中,尽量让同一个族群、原来就生活在一起的羌人还生活在一起,保持完整的做法表示赞成,说这样才能留住族群的根脉,才能保护住羌族传统的文化和生活。

    几天的走访调查,童刚对保护羌族文化遗产的意识更加强烈了。他对晓岩说:“我要去羌寨搞录音,拍照片,整理资料,抢救羌族文化遗产。”晓岩说:“我担心你的身体啊!”童刚坚定地说:“为了给国家给子孙后代多留下点文化遗产,我死了也不足惜。”这让老族长非常感动,握着童刚的手,使劲地摇着,连声说:“恩人,你就是我们羌人的恩人哪!”童刚说:“不,您老人家言重了,党和政府才是我们共同的恩人啊!”晓岩也十分敬佩童刚的这种精神,拥抱着他动情地说道:“我永远爱着你!”

    在罗族长老族长的指挥下,几个羌族壮小伙子用轿子将童刚抬上了山,山道弯弯,布满荆棘,但羌人走起路来如履平地。这是一个生生不息、坚强如钢的民族,一个笑对天大困难的伟大民族啊!童刚再心里感叹道。他遥望这里的山山岭岭,群山环抱,山峰连着山峰,峰峰之间风景各异,这边的山清秀妩媚,山上景物纤毫毕现,而相邻的山头却云遮雾绕,白白的雾在山腰、山脊缓缓移动,慢慢飘升。犹如仙境一般的神秘,又如仙境一样的美丽。多么美丽的羌人区风光啊!蕴藏着多少神秘的古朴文化精髓啊!不能为保护羌族文化遗产做点事,我枉为共产党员!童刚在心底里发着誓。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山上的路断了,只有一条挂在悬崖上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过去的小路,这是进山的唯一通道。罗族长问小伙子们:“还上不上了么?”小伙子们齐声叫喊:“上得嘛。”于是,大家放下轿子,由一个小伙子背着童刚走,小伙子不断提醒他:“闭上两只眼睛,不要看。”童刚心情的确紧张,他听话地闭上两眼,但能感觉到小伙子的沉稳和自信,便不再紧张了。在罗族长老族长的带领下,走了2个小时,终于到达了一个寨子。

    罗族长叫小伙子们背着童刚等他一会。童刚问他:“你干啥去?”罗族长说:“给你找一个椅子去。”不一会,罗族长就推来了一个轮椅,把童刚放了上去。童刚先到倒塌的雕楼前拍照,找了不少张。近距离接触碉楼,羌碉有12层、8层、6层、5层的,每层3公尺,12层的高36米;最低5层的也有15米高。12角的有12面墙,各层都有窗口,窗口外小里大,每层用方木向四周交错辐射支撑,每层上下都用独木梯,一直上到碉楼顶部。抚摸着斑驳的石头,他思绪万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接下来,罗族长给他找来几位羌族老人,现场进行采访录音。老人们向童刚介绍了许多羌族民风民俗,像对白石的崇拜,正月初一把白石拿进屋,象征进宝。正月间走亲戚,也要送一块白石,还喊““财来了”,并将此白石供在这家的神龛上,象征送来了财宝。羌人打猎时,要祭祀白石,以祈求狩猎吉利。像办丧事的时候,人们同样要唱许多歌。羌族人的父母去世后,要立即派人专程到大母舅(父亲的舅舅)和小母舅(自己的舅舅)家报丧;要向近亲晚辈送孝帕。等等。

    童刚还收集了很多羌族口弦子。这里极少有羌族妇女掌握口弦弹奏技巧了,这一乐器也开始流传下来。口弦的制作工艺简单,是用一块长约10厘米的青篾,中间挖削出一块小的簧片,类似脚踏风琴的簧片,一侧有一根绳子。弹奏时,右手将口弦置于两唇,左手扯动麻线,竹簧即发出声音。其声清雅袅袅,余音不绝,但据介绍口弦的音域狭窄,不足一个8度,只能弹奏出简单的音调。口弦制作看起来简单,但簧片却是很关键的工艺,稍不注意就达不到弹奏的效果。口弦弹奏十分讲究,通过一侧的麻线拉动产生的震动来传音。音律的改变全靠演奏时扯动麻线的力度和舌头触及簧片的位置以及口型的大小、口中气流强弱来决定,弹奏难度大。作为羌民族独特的乐器,口弦正面临断代的命运,会弹奏寥寥无几。

    当童刚下山后,津津有味地把自己在山上的所见所闻讲给晓岩听的时候,晓岩咯咯咯地笑了。她这一笑,童刚恍然大悟了,晓岩就是羌族人,自然知道他讲的那些风土人情了。晓岩说:“我给你来一段口弦子弹奏吧。”立刻屋子里响起了清雅婉转的声音,犹如白鸟聚会啼鸣于枝头树叶间。童刚闭上两眼,专注地倾听着,不由地想起一位老大娘讲给他听的一个传说,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茂密的森林边上,居住着一个几百人组成的村子,叫尚武村。村里有一个叫尔玛撒哈的羌族小伙子,看上了一位叫白珠的羌族姑娘。为了打动白珠的芳心,尔玛撒哈想了不知用什么信托来征服其心。一天,尔玛撒哈尝试着用几个竹片,做成了一个简单的乐器送给心中的白珠。白珠试奏之后,音色清雅,因而芳心大悦。此后,两人每天在一起弹口弦、对山歌。后来,尔玛撒哈的舅舅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尔玛撒哈不喜欢这门亲事,他只喜欢白珠一人,但又不敢说出来,只好闷在心里。白珠知道后,成天不吃不喝,整天愁眉苦脸,有时候她就一个人悄悄的唱,悄悄的弹口弦。当尔玛撒哈成亲那天,白珠伤心的爬到对面山上去,一边弹着口弦,一边朝看尔玛撒哈的家里看,看到她伤心的样子,很多鸟儿也飞到她的面前不走了,伤心得山下的流水流到山角下就不流了,伤心得尔玛撒哈家的灯也不亮了。白珠伤心的弹啊弹,最后就跳下了山崖徇情……

    晓岩的口弦子演奏完了,童刚还沉浸在凄美的爱情故事里。“哎刚子,听入迷了啊?醒醒吧。”童刚回过神来,笑了笑,夸奖道:“你演奏的真好晓岩,我真听着迷了。可惜呀……”晓岩结果他的话说:“可惜作为羌民族独特的乐器,口弦正面临着断代的命运是不?”童刚点头说:“是啊,我听县文化馆的同志说,没有几个人能够制作并且流畅地弹奏口弦了。我一直在想,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为啥就要消失了呢?究竟是啥原因呢?”晓岩说:“远古时候,我们羌族人生活的地方娱乐活动特别少,文化生活很是单调,田间劳作累了,或是农闲的时候啊,口弦就成了羌族妇女们打发时间消闲的一个最好方式。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羌族男女恋爱的时候,不把口弦当作爱情信物了,而是就仅仅当一种消闲乐器。现在呢?信息发达了,休闲娱乐方式也多了,年轻人就不愿意学习口弦制作、弹奏了。有的年轻人想学,可是难度太大,不容易学不会。这样那,会这种乐器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十年,这个传承千年的羌民族乐器恐怕就消失,成为一种永远的回忆喽。”

    童刚看着晓岩那副伤感的样子哦,劝慰道:“你看你,何必这么伤感呢?要相信政府一定不会让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消失的。”晓岩说:“那你快点给组织上打报告吧,快点着手抢救我们的羌族文化吧。”童刚说:“我知道我知道。下一步,我要对羌舞进行挖掘。我要到羌人家里收集羌舞的道具,猴皮帽、猴皮衣、皮鼓、盘铃、白布围裙、男子用的神棍,女子用的红、绿、黄绸带。不论事礼仪性舞蹈,祭祀性舞蹈,还是自娱性舞蹈,凡是和羌舞有关的道具我都搜集。然后,我要把这些珍贵的东西统统捐赠给北川羌族博物馆。你说这样好不好晓岩?”晓岩连连点着头说:“好啊好啊,我和你一起搜集,困难再大我们也要做到底!”

    文体局高局长听了童刚作的这一段调查研究与搜集工作汇报后,深情地说道:“千百年的历史长河,滋润出了特色鲜明的羌族文化。由于长年生活在高原环境,羌族的服饰、歌舞、乐器都与山地环境融为了一体。舞蹈多和民俗活动相结合,基本上是集体表演的形式,围着火塘或在院内围成圆圈进行,生活气息十分浓郁。羌族的高碉和碉房,依靠传统技法修砌,在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啊。”

    童刚点点头,说:“通过座谈了解,我发现羌族民间口头文学种类也十分丰富,在民间流传着很多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还有独具特色的史诗和民歌等等。比如‘羌戈大战’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史诗,叙述了羌族的祖先历尽艰难困苦,与魔兵战、与戈基人战,从西北迁居岷江上游的这段历史。遗憾的是,羌族虽然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历史文化、艺术建筑工艺等只能靠世代口授和歌唱传承了。一个必须告诉重视的现实是,目前山寨中很多年轻人已经不会说羌语了。这一点让人忧心那!”

    高局长说:“所以,我们已经向政府建议,在此次重建家园过程中,注重环境是传承民族文化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对羌族文化进行重建,建立起一个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区。得到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现在,这项工作正在实施当中。”童刚情绪受到鼓舞,他将自己要把搜集来的羌舞道具,捐赠给北川羌族博物馆的想法对高局长说了,高局长紧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代表文体局向你表示感谢啊!”

    这时,童刚的手机响了,是晓岩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说:“刚子,你猜谁来北川了?范大林大哥。”童刚愣了一下:“范大哥?真的?他……他出院了?他现在在哪?”晓岩说:“在我们歌舞团那,正准备去你那里。”童刚说:“好好好,我马上回去。”高局长听说范大林出院回了北川,充满敬意地说道:“真是个拼命三郎啊。童刚同志,我现在工作脱不开车,稍后我去看望他。我这就派辆车,马上送你去见他。”

    半个小时后,童刚与范大林这一对同乡战友的手便紧紧地握到了一起。两人相视了好一会,眼睛都潮湿了。童刚端详着老范,轻声说道:“伙计,你瘦了,可精神状态挺好。”老范也端详着童刚说道:“你也瘦了,不过精神状态也挺好的。”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老范说:“听晓岩说,你在协助县里做羌族文化遗产的保护抢救工作,还蛮有成绩的,向你祝贺,向你学习啊!”童刚摇摇头说:“别给我戴高帽了吧,那有啥成绩呦。哎,你这么快就出院了?嫂子呢?”老范说:“回老家了,家里有老人孩子,还有一大群鸡鸭猪鹅啥的,她不回去照料哪行啊。”童刚问:“到工地报到了吗?”老范摇着手说:“别提这档子事了,组织上不让我回建设工地了,要我先休养,你说我咋能闲下来呢?”

    晓岩向童刚使了个眼色。童刚会意,说道:“领导上一定是担心你的身体,正在恢复期间,万一吃不消了,今后的工作咋做嘛。安排你到哪休养啊?”老范语气坚定地说:“我哪也不去,就跟着你干了。”童刚眨眨眼:“跟我干?”老范说:“下午我就去县委找领导们,请求跟你一块干。”童刚问:“你这身体能行吗?”老范一瞪眼睛说:“咋的,你童刚干得了,我就干不了?你这身体比我强哪去咋的啊?”童刚还要再说什么,老范一扬胳膊阻止了他:“你也甭劝我了,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谁也拦不住我,就是十头牛十辆大卡车十架飞机也拦不住!”晓岩咯咯咯地笑了。童刚捶了他一拳:“你呀,倔驴!犟种!”

    两天后,北川县委会同济南援建指挥部,商议批准了范大林的请战报告,为此,老范在石本贵家置办了一桌子酒菜,庆贺自己恢复工作,庆贺自己和老战友童刚又成了新战线上的战友。席间,大家显得都很高兴,但程度不同地都流露出了一丝伤感。老石有意识地把素菜都摆在了老范跟前,老范看看那些菜,不满地对老石说道:“你咋这么抠门小气啊?荤菜都留给你自个吃是吧?”老石解释说:“不是,医生不是说了嘛,你现在正在恢复期,尽量不吃脂肪高的肉菜。”老范说:“少吃点总可以吧?”童刚也劝说道:“老范,听话,别吃了。”老范看看老石看看童刚,“啪”地一拍筷子,叫喊道:“那我啥也不吃了,你们吃吧。”一旁的晓岩赶紧打圆场说:“那就让大哥少吃点,可也是,一口不吃谁不馋那。”蔡琴把筷子拿起来塞进老范手里,说:“哎呀,你看你,还生气了,他俩是为了你身体。今个大姐说了算,可以少吃点。”老范瞪了他俩各一眼,夹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故意吧嗒出了声。童刚哥和老石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

    当天晚上,老范住在了童刚这里。老范端来一盆热水,给童刚洗脚。童刚心安理得地说:“你当大哥的是该伺候伺候兄弟了!”童刚向老范介绍了他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然后问他:“你对这项工作有啥想法没有?或者说好的建议啊?”老范摇摇头说:“我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只是知道上至国务院,下至基层组织都挺重视的。一句话,你说咋干吧,我听你的。”童刚想了想说道:“下一步,我想了解了解羌族医药文化方面,需要我们做哪些保护性的工作。”老范一拍手掌说道:“好啊,啥时候出发?上哪了解去?”童刚看着老范,关切地说:“你的身体……顶得住吗?下去了解可是很累人的啊。”老范白了他一眼:“你咋隔着门缝瞧人,把老范我看扁了啊?你能顶得住我就能!”童刚攥攥他的手,使劲点了点头。

    两天后的上午,两个人在罗族长老族长的引领下,到达天贵山的老羌寨,见到了老中医蒋中。蒋老医生中等个子,清瘦瘦的,六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握过手寒暄几句后,老人把客人让进自己的工作间,童刚他们看到,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立式柜子,上面有许多抽屉,估计抽屉里面一定全是草药,满屋子弥漫着淡香的草药气味。

    童刚和老范落座,接过老先生女助手端来的茶水,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开始就羌族医药文化这个话题攀谈起来。罗族长介绍了,蒋老医生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果然,他清清嗓子,打开了话匣子:“我们羌族啊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民族。早在3000年前那,殷代甲骨文中就有羌人活动的记载,在医药方面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2世纪初,我们羌族人就懂得了用羚羊、鹿胎、麝香、鹿粪、鸡胆这些动物做药治病。嗯,根据这个陶弘景对‘本草经’这本药书的注释和补充啊,详细记述的四川少数民族地区的药物就将近20种,产地和效用都有明确的记载,像这个羌活、独活、大黄、当归、黄芪、戎盐、雪荷花、麝香等等,都充分说明了本地物产丰富,药材众多啊。”

    童刚问:“为什么这个地区盛产药材呢?”蒋老先生捋着下巴上的胡须,回答道:“因为我们羌族主要分布在四川岷江上游的茂汶、汶川、理县、北川和松潘的镇江关这一带,多数居住在高山或半高山地带,地形复杂,海拔悬殊,气候多变,是许多名贵药材的天然产地,比如植物药吧,像那个冬虫夏草、贝母、羌活、独活、黄芪、天麻、当归,动物药熊胆、鹿茸、麝香,矿物药水晶石、水母石、石膏、雄黄这些名贵药材我们这里都有啊。由于疗效好,品种多,产量大,这些药不但畅销国内,还远销国外哩。”

    老范问道:“您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羌族医药的特点呢?”蒋老先生说:“当然可以了。要说羌族医药的特点那,我就先说说它独特的用药习惯吧。我们的医疗技术和经验那,主要是靠家传和师承,通过口传心授、脚踏手指或投师学艺,方药对换等等方式沿袭下来。治疗方法和工具就比较简单了,大多采用牛角罐、挑刺、针刺、放血、火灸、推拿、按摩、刮痧、拔火罐这些形式。至于羌族医药的用药习惯呢可谓是独树一帜的,用药剂量无统一标准,多采取一把、一握、一撮等经验量法。羌族民间流传着一些药物歌诀,比如,‘百草皆药,无病用不着’,‘骨头跌成渣,加点乱头发’等等,外用药都是鲜用生用。内服药只有治疗需要用剧毒药时,才加工炮制。一般都直接用或晾干用,具有新鲜、味浓、效快的特点。”

    童刚哥和老范对视一眼,转过脸看着蒋老先生,目光里充满了敬意。

    蒋老先生向客人们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然后继续说了下去:“自古以来,我们羌族人在长期与疾病作斗争的实践中,发展积累了自己的医药经验和用药习惯,为本民族的繁衍、昌盛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目前有记载的羌族药共102种之多,其中植物药85种,动物药15种,矿物药2种。我给你们举几个例子啊。你比方说,羌活,也叫寺格,把它的根部晒干、捣烂,成粉末状,用纸卷成卷烟状,平常用抽烟的方法,可以治疗风寒感冒、咳嗽、头痛、咽喉痛、四肢酸痛等症。还有大黄,也叫崇迪,把新鲜大黄的根除去泥沙,洗净后用水煎煮40到60分钟,然后切成片,热敷在患处,可以治疗扭伤、无名肿毒、痈疽疮疡,具有疗效奇特见效快的特点。只可惜,会用这些药的医生越来越少喽。多亏了党和政府开始抢救我们羌族文化遗产了啊,要不然,那损失可就大了!”

    罗族长向蒋老先生介绍了童刚的病情,蒋老先生对童刚顿生敬意,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年轻人,可敬,可敬啊!”然后,让童刚将右胳膊放在药枕头上,把了会脉搏,沉吟着对童刚说道:“我这里有一个专治童同志病的秘方,按祖训规矩是不外传的,也就是不传外族人。今天,老夫就破个例,无偿送给你这个秘方。”童刚连忙说:“老先生,因为我让您破了祖传规矩不好吧,童刚于心不忍那!”蒋老先生摆着手说道:“唉,不能这样说,您两次到北川救助灾民,在玉树救人砸成残疾,您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啊!为了医治英雄的伤,我还有啥秘密可保呢?还有啥祖训不能破例呢?只要您早日康复好起来了,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啊!”老先生的这番话非常富有感染力,感动了每一个在场的人。童刚的心更是狂跳着,握住老人的手,激动地说道:“谢谢您,谢谢您了。我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把咱们的羌族文化遗产都保留下来,这可是珍贵的宝贝哩!”蒋老先生捋着银白胡须满意地点着头,朗声大笑起来。童刚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明天那些激动的日子已经在眼前展开。可是,当想到自己的身体,想到很快要离开这个世界,又不禁黯然神伤了。

    27

    童刚治病的药方里,缺一种药,叫“紫色天雄”。

    童刚预感到他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就要劈下来了。没有“紫色天雄”就等于“秘方”失效。这给童刚带来了新的绝望。“天雄”的功效是祛风,散寒,燥湿,益火助阳,治风寒湿痹,历节风痛,医治四肢拘挛和心腹冷痛。童刚不明白,这种药材怎样医治血液病?晓岩说不是这种药能医治,而是整个配方里需要“紫色天雄”。她走遍了市场,普通“天雄”非常多,但是“紫色天雄”奇缺。童刚觉得自己不行了,死神来敲门了,他身体有了全面松弛的迹象,面颊、脖子、胸和肚子,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还常常现出昏迷,嗓子开始嘶哑,胸中火辣辣的,如果划一根火柴,嘴里就能喷出火来,难道血上的病都这样吗?他静静地等候着那个时刻的来临。晓岩心疼地望着他,爱莫能助,回想着救灾时候的他,曾是多么英俊,荣光焕发?

    童刚对晓岩说:“有人说,在爱的世界里,一切都会有奇迹,照照医生的说法,我已经多活了半年,我知足了。”晓岩说:“不,这不叫奇迹,奇迹是让你治好病。”童刚痛惜地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不会了,会再有奇迹了。”童刚有气无力的话语,让晓岩感到害怕而不思不得其解,晓岩说:“别灰心,天雄会找到的,你会最终得救的。”童刚说:“那都是糊弄人的话,如果偏方真是顶用,我为啥还缺紫色天雄呢?我一直不明白。”晓岩不高兴了,沉了脸,大声说:“你这样说,我可不高兴了,罗族长为了你,我为了你,难道都是糊弄你吗?我心肺都掏给你了,你对不起我的爱,你对得起我吗?”童刚被晓岩骂愣了,急忙改口说:“晓岩,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懂你的心。可是,治病是科学,如果这世上真有灵丹妙药,就不会死人了。晓岩,忘记我吧,我童刚不值得你留恋。我跟你说过,就是治好了血液病,我还是个瘫子啊,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应该幸福,你应该嫁的人不是我!”晓岩使劲推搡着童刚:“你胡说,你的良心呢?”童刚悻悻地说:“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后福在哪儿啊?人这辈子没意思透了,十件事九件事没意思。我能不烦恼吗?我烦着呢!可是我一想到你,我就不烦了。这一时期,我活得很快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晓岩眼睛红了:“为了我,您也要快乐地活着。”童刚想了想说:“我知道,人活着的时候就要珍惜,死的时候就勇敢面对。我的病治不好了,医院也没办法了,我早就认命了。人到死了,才知道都是一场梦,我爱过,我当过英雄,啥都值了。晓岩,不管是谁,死亡都要来临,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有人几年,几十年,长寿的能到百岁。最终还会死的,人活着的时候,要学会放弃一些东西,珍惜一些东西,走的时候啥都带不走!真的!”晓岩简直听怔了,傻傻地坐在那里,埋怨说:“咱字先别说死啊活的,别想那么多了,你就权当自己这条命是冲着灾难来的。灾难害人,也能拯救人。我有一种感觉,你能够获救,能够走出死亡谷!”

    童刚闭上眼睛,那个悲壮的场景又出现了,脸上渐渐有了温情。生活像一场梦,无数的影像从他眼前经过,然后有倏地消失。

    晓岩不甘心,带着童刚到医院检查,还是没有好转。医生说童刚的病例极为特殊,即便找到相应骨髓,也无法进行骨髓移植手术,偏方治疗是他的最后希望。她看见童刚活得像个老人,狗延残喘,万念俱灰,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童刚的表情激活了她的某种情绪,某种需要,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需要。在童刚离开人世之前,晓岩决定替童刚做最后的事情。一个是他收养的小龙,她想好了,童刚家庭条件不好,她要替童刚把小龙收养下来,抚养小龙长大成人。二是帮助童刚圆梦。他的梦在哪儿呢?那一天上午,阳光灿烂,风特别柔顺。晓岩带他到了死亡谷,这是救灾跳下来的地方,如今都通了公路,山坡的植被鲜得直逼人眼。不远处的羌寨隐隐约约传来笑声和歌声。童刚久久凝视着死亡谷,闻着让人清醒又让人沉醉的气息。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得他心里一疼,他寻找着哪里是他跳下的地方,哪里是营救老范的地方,他感动了,他转过身望着晓岩,泪流满面地说:“谢谢你,圆了我的梦。你真是用心良苦,晓岩,你对我真好。我不想走,可是,又不能不走……”晓岩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渴望和期待。

    童刚悲观地说:“晓岩,就这样抱着我,我们没有时间了。“晓岩紧紧地抱着童刚,听着这深切而挚爱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一脸。

    晓岩望着等死的童刚,心中万分悲痛,欲哭无泪。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看着他死去,她还要争取最后一搏。那天早上,童刚还在睡着,晓岩瞒着童刚去了羌寨,找到了罗族长。罗族长以为童刚吃上药了,见面就问:“童刚好些了吗?”晓岩失望地摇头说:“好啥子嘛,缺一种叫紫色天雄的药。”罗族长知道了村支书,把全羌寨的人都召集起来,让大家出主意,看看哪坐山上有紫色天雄?这个举动让晓岩非常感动。晓岩撕心裂肺地体会到,生活是一种关系,活在哪个层面里,就有什么样的人生。羌寨永远是她心系的家园,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觉得有依靠。这个时候,有个叫李勇的小伙子说:“我们羌寨的在高峰,神女峰有紫色天雄。”这个消息让晓岩喜出望外。罗族长迟疑了一下,神女峰环境险恶,山道奇险,常常有狼群出没。晓岩看出来了,就说:“老族长,我要上山!”罗族长摇头说:“你不能去,我找几个一登山经验的山民去。”晓岩不同意,她执意要去。罗族长只好答应了。

    童刚醒来的时候,看见了晓岩留下的纸条。他独自爬上了轮椅,颓然地做着。他脸色青白,浑身不住地颤索,紧接着,两颗硕大的泪珠慢慢地、慢慢地从他合着的眼缝里流下来。叶文娟过来了,她给童刚送来了吃的。叶文娟问:“你为什么不高兴?”童刚说:“一个男人,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只有冲锋陷阵的时候,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刻!”叶文娟说:“孩子,你要承认现实,人一辈子哪能总是冲锋陷阵呢?”童刚愧疚地说:“没想到,晓岩独自回了羌寨,她要继续寻找紫色天雄。她在为我冲锋陷阵啊!”叶文娟惦念着晓岩,但是,当着童刚的面还你能明说。她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干起事来风风火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唉,她应该脱生个男孩子!”童刚虚弱地低声说:“叶阿姨,晓岩是我一生中惟一喜欢的姑娘。她的姿态、说话的声音和手势,我都喜欢。”叶文娟说:“这我知道,这就叫缘分。”叶文娟这样说,心中还是埋怨的。女儿太优秀了,嫁给童刚,她真的不情愿。不是说童刚不好,如果他不残疾,她也不认为这是绝好的婚姻。最近,她心态的改变,是因为知道童刚是即将死亡的人。他毕竟是女儿和儿子的救命恩人。童刚并不知道叶文娟的内心。

    “紫色天雄,不是好找的,这是对晓岩的考验啊!”童刚自言自语地说。叶文娟望着他说:“你想以此考验晓言对你的爱吗?”童刚眼睛红了,说:“阿姨,晓岩对我的爱,真的没啥考验的了,她是想让我活下去!”叶文娟无奈地叹道:“你就听晓岩的,好好过好每一天,晓岩心中也好受一些。”

    童刚轻轻笑了:“谢谢你叶阿姨,谢谢晓岩。”

    童刚哪里知道,这天上午,罗族长带着晓岩和几个山民出发了。风一直没停。树叶稀里哗啦地响着。山上开着米黄色的小花。晓岩加入了寻找“紫色天雄”的活动。寻找也是一种幸福。今天走上了高山,不仅仅是为童刚找药,还是一次挑战自我的履行。温暖和勇气在她胸中鼓荡,使她几次掩泪入心。探究大自然真相,跟探究人的真相一样,就是要翻山越岭来走这段永远抹不掉的非常岁月。

    终于到了山顶,这里的风很硬。罗族长带领她们寻找紫色天雄。终于找到了紫色天雄了,晓岩抱着它,激动万分。这好像就是抱着童刚的命。下山的时候,罗族长把晓岩手中的紫色天雄集中到自己的背篓里。晓岩可以轻松下山。这个时候,危险出现了。她们与狼群遭遇了。野狼整整嗥叫了半天。狼想吃人肉,牙齿磨得吱吱响着。狼的耳朵直立着,眼睛在阳光下眯着。晓岩没有对付浪群的经验,晓岩浑身颤抖,眼里的光都吓散了。狼猛扑了一下,罗族长晃了一下背篓。狼又收住了脚步。晓岩碰见狼的时候,一时惊慌,就滚落山崖去了。罗族长惊慌失措,大声吼道:“晓岩……”晓岩没影了,只有树梢晃动着。晓岩苏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泉水哗哗地响着,发现自己卡在了森林里的一棵老树根下,风很烈,灌进嘴里,人都快要憋死了,动一动身上就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进来,照到她的眼睛上,刺得双眼生疼。她还能听见狼群的吼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成了一个傻子。晓岩不敢出声,她昏睡过去了。她做梦了,梦很抽象,没有任何情节可寻,但是梦里有童刚。她无法理清它的隐秘含义。晓岩不怕死,如果一个人的身体盛不下太多的哀愁,就必须放弃身体,留下纯洁的灵魂。

    这一天的黎明,童刚比以往醒得要早,天还黑着,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但醒来却不愿意起床,就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响动,他总觉得有啥事情要发生,果然,天亮的时候,他心慌得不行,就给晓岩打手机,手机没有信号。他抓紧爬起来,过了一会儿,叶文娟过来了。童刚听说晓岩失踪了,而且是滚落了山崖。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他焦急而痛苦地大喊道:“晓岩,晓岩啊!”大山有了隐隐的回声,晓岩却没有着落。他感到了疼痛,这离别像尖刀,插在了心上,血一点点渗出来。

    叶文娟搂着宁伟哭泣不止。她推开宁伟,决定到羌寨去,她要亲自把女儿找回来。就在叶文娟还在半路上,晓岩就有了消息。叶文娟赶紧给童刚打电话,告诉他晓岩找到了。童刚犹如惊弓之鸟,坐立不安。听见这个好消息,童刚终于哭了:“老天爷开眼啊!”命运对晓岩似乎格外关照。罗族长等人找了一天一夜,晓岩找到了。他们赶过来的时候,晓岩又躲闪了一下,她的躲闪是由于后怕产生的恐惧。她背靠着岩石,一动不动,背上一片冰凉。罗族长派人把她背起来的时候,她哎呀叫了一声,身上像散了架一样疼……

    真是奇迹,晓岩竟然受了轻伤。晓岩的出现,童刚顿觉光彩熠熠,芳香弥漫。童刚守护着她,她嘴里呼唤着童刚的名字醒来,她轻轻地笑了。窗户的一角射进来一线阳光,带着家庭的温热,停留在她漂亮的面颊上。阳光是立体的,有无数的灰尘在里面跳跃。这是一个神话时代,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晓岩祈盼的奇迹正在发生。晓岩的爱,就是最好的“紫色天雄”,来自羌寨的神药。童刚已经渐渐有了精神。晓岩不这样看,爱是精神的,但是,治病还要相信科学。童刚在晓岩的爱情鼓舞下,吃着蒋中医的偏方,白血病竟然就好了,真的好了。

    这是一个神话时代,想到了事情都能做成,人类等待的奇迹正在发生。童刚感到了紫色天雄的神奇,这是晓岩拿命换来的“紫色天雄”,他感到一种欣慰,欣慰之中萌生出一点希望。难道我真的活了?真的好了吗?晓岩缓缓移动着步子,走到童刚的身旁,把一只纤秀的手插进他蓬乱的头发里,轻轻地揉搓着,像抚摸一个乖顺的孩子,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朋友们听说童刚血液病治好了,都过来祝贺。老范在外多采购,还发来了贺信。这不是在做梦吧?童刚校正了一下脑袋的位置,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找到了一种热辣辣的痛感。童刚紧紧拥抱着晓岩,高兴地说:“我的晓岩,我的病好了,好了!”晓岩说:“我就说嘛,我们总会出现奇迹!”童刚说:“赶紧告诉罗族长,你们羌寨的偏方真灵。”晓岩一脸的阴郁之气没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

    这一天下午,天气阴得厉害,似乎憋足了全部力气,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叶文娟过来叫晓岩,她锐利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童刚敏感的部位,那一刻,他的脖子软塌下来。叶文娟把晓岩叫到令一个房间,晓岩低头不动,默默地听着。光线太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是悲伤绝望,还是麻木不仁。

    “为了童刚,你就不要命了吗?”叶文娟陡然生出一腔的愤怒。晓岩失踪的两天里,她心疼惦念,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两眼发黑,浑身发抖。她感觉童刚会毁了晓岩的前程。晓岩笑着说:“嗨,是险了点,这不皆大欢喜吗?娘,你别生气了。叶文娟说:“是他救了你的命,你就搭上自己的命来报答吗?这叫一命还一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娘的怎么对你死去的爹交待?”晓岩说:“娘,我没事儿了,你就别说了。”叶文娟说:“他救过你的命,你也救了他的命,谁也不欠谁的了,你的感恩应该结束了,尽快让他走!”晓岩被说愣了,娘的话使晓岩一阵阵发冷。晓岩苦着脸,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堵在喉头,他搓着手叫道:“娘,你搞错了。童刚的白血病好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叶文娟终于对女儿说出心里话:“孩子,娘不是不高兴。我知道,童刚是我们的恩人,我愿意你给他最后的爱,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一些,谁承想啊,他的病竟然治好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啊?这就真的拖累你一辈子啦!”晓岩说:“我就是要永远陪伴他,我爱他!”母亲吼:“我都是为了你好!”晓岩说:“你说错了,你必须承认错误,罗族长说了,童刚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也是全羌族人的恩人。”叶文娟冷冷地说:“你说他是羌族的恩人,我就不同意了。他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吗?不要把一个穷小子神化了。”晓岩生气了,但是,没有马上回嘴。叶文娟继续说道:“孩子,女人只要不认真,不爱,不在乎,事情就简单了。怎样不是一辈子?女人不要为那些虚幻信仰折磨自己,爱啊,生死相依呀,听起来潇洒,实际上很凄凉。到最后,倒霉的总是女人!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母亲的这些言论,像一些来路不明的恶魔,与晓岩内心的天敌所对应,晓岩的胸脯起伏着,说:“我不明白!”

    叶文娟终于明说了:“赶紧跟童刚分手!让他回山东老家去吧!”

    晓岩气得直跺脚。她无法知道母亲的内心,就无法体会她深层的痛楚。母亲为什么总是跟童刚过不去?童刚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娘这样说他,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他会承受不住的。她坚决反对,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对母亲的威胁,我不容忍,不妥协,不退却,彻底地交出自己,一丝也不保留。

    “娘,你还是我娘吗?我原以为你转变了,谁知你还这样顽固。不仅仅是顽固,还自私,你这样说,不觉得有罪吗?不觉得耻辱吗?我为有你这样的母亲而耻辱!抛开我们的爱不说,童刚永远终于是我们家的恩人啊!”晓岩近乎咆哮似地吼道。她说不下去了,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不住地抿一把鼻涕,抹一把泪水。

    叶文娟狠狠打了晓岩一耳光,晓岩晃动着跑了。

    晓岩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一片空白。在大街上,她双手扶着路灯,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如注。由于情绪激动,她不能马上去见童刚,她要好好理一理思绪。后来,我和童刚搬出了娘的房子。

    分开过日子,面的整天见面,这一切会好一些。晓岩本想要保护这个秘密,可是,童刚还是感觉到了,他听说叶文娟打了晓岩,心情非常沉重,他几天都很孤僻,任何交谈都会使他感到障碍。晚上休息的时候,晓岩给童刚料理好,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童刚躺着睡不着,听见晓岩给他洗衣裳,洗童刚换下来的衣裳。童刚灭了灯,真黑啊,他闭着眼黑,睁着眼黑,睁眼闭眼都是个黑。过了一会儿,灯忽然亮了,晓岩没穿外衣就过来了。童刚不敢直视她那仅有乳罩和短裤遮挡的身体,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很疲惫,不愿多说话。晓岩对童刚说:“我娘和之间,从小我就跟娘争吵不休,你别介意啊。”童刚愧疚地说:“我不愿意看见这样,我是因为我窝囊啊!晓岩,答应我,以后不跟在你娘争吵,如果她不接受我,我们就分开吧!”晓岩火了:“你说什么呢?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又要跟我说看破红尘了吧?说明你的想法很愚蠢,说明你与现代生活很隔膜。”童刚迟疑了一下说:“我隔膜了吗?虽然这样了,我每天都在生活之中啊!”晓岩说:“过去的你,气是软的,骨头是硬的,现在我感受到不这种硬度了,当年的童刚呢?我嫌你一天到晚总是没精打采的,为什么呢?我这就是你的家呀!”童刚凝视着晓岩,眼眶微微发热。晓岩说:“商品社会里,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金钱至上,没文化。闲贫爱富,这是潜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气流,相比多人被吹得七零八落,这让我深深失望。我娘竟然也这样,我真的大惑不解。”童刚说:“晓岩,我就是这样想的,你娘不是超人,她的心态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们,她毕竟是你的亲娘,你爸爸走了,她一个人心中多苦?我不想看见你们母女打成这样!”晓岩认真地说:“富有不等于高贵,有人因为富有失去的精神操守。贫穷也不耻辱,如果失去志气就是下贱了。钱这东西少了,会让人丢了尊严,多了又会买到魔鬼。”童刚对她的观点很赞赏。晓岩继续说:“你都看见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向往的幸福是朴素的,简单的,柴米油盐,有个男人贴心贴肺地爱着自己,就什么都有了。我得到了你的真爱,女人得到了爱就是幸福的。我娘,还有许多人,都认为我疯了,他们要插手安排我的命运,这绝对不允许,我想,我有我的权力,我要挣脱,我要突围!”童刚一把抓住晓岩的手,感动了:“你真好!有这些话,我就知足了。”晓岩想了很多,滔滔不绝地说:“看看那些世俗的婚姻,是源自心灵的激情吗?不是,这是时间逼迫的结果。我想起了身边好多女友,一个个都是追求浪漫爱情的人,结果都给扼杀了。嫁给一个俗人,怎么可能有纯情?没有纯情,又怎么会有真情?没有真情,亲情又从何谈起?”童刚听着晓岩的分析,更加敬佩这位不凡的羌族女子。晓岩说:“童刚,你是勇猛的,现在有了变化,内心有弱点,内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视你的内心。你总是在逃避,逃避好像是你的灵丹妙药。我告诉你,你不残疾,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要跟你结婚,生孩子。对于婚姻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我们心心相印,真情相爱。有了这种境界,才会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我认为我付出什么都值!”童刚泪流满面了:“晓岩,我也是这么想的。”晓岩自己也知道,她在跟命运较量,在拿青春冒险。这种冒险让她感到期待的心跳,又感到很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控制局面?她心中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快点让我们结婚吧!此时,童刚想,自己眼下的日子真是令人羡慕,晓岩你太完美了,你是谁,是我的影子,还是作家虚构的人物?人常常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一个俗浅的故事里去。将来的晓岩还是这样的吗?自己会不会遭遇背叛?晓岩将来会不会后悔?

    可是,考验晓岩的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那一天上午,歌舞团杨团长找到晓岩说:“晓岩,蒋志军又给剧团捐款了,后天晚上,蒋志军母亲经一琴六十六大寿,要我们剧团过去搞一个演出。”晓岩愣了一下,问:“在哪里演出?”杨团长说:“在蒋志军家的别墅里。”晓岩说:“童刚晚上离不开人,我不想去,我想请假。”杨团长为难地说:“你是我们团的台柱子,你要不去,蒋总会失望的。求求你,给个面子吧!”晓岩想了想说:“我回去跟童刚商量一下,我再答复你。”晓岩回家跟童刚说了,童刚微笑着说:“你去吧,自己做点吃的,没问题的。”

    傍晚来临的时候,杨团长带着演员都到了北川豪华住宅区丽景别墅庄园。

    先是晚宴,然后边吃边唱歌跳舞。晓岩也给经一琴老人跳了舞蹈。晓岩今晚没有化妆,蒋志军说她显得比往常漂亮。晓岩非常冷静,一点没有呼应蒋家的热情。因为她满脑子都是童刚。蒋志军的母亲经一琴要跟晓岩谈话。老人语气柔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

    晓岩淡淡地说:“我的心没在志军那儿!”

    经一琴抓着晓岩的手说:“你的心在哪儿?天上飘着,还是树上挂着?为了儿子,我把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你就答应他吧!”

    晓岩急忙抽出自己的手:“经阿姨,我知道志军哥对我好,可是,情感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没有爱情,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呢?这样对他也不公平啊!”

    经一琴哽咽了:“我也没少劝他,可是,小军这孩子就一头掉你这坑儿啦!你对他的态度,是他伤透了心。本来他要去绵阳的,为了你,他才留在了北川。你知道他有多爱你吗?我都感动……”

    晓岩不容商量地拒绝了,说:“经姨,可是,我不爱他,我有爱人了!”

    经一琴问:“他是谁呀?”

    晓岩说:“他是军人,叫童刚!”

    蒋志军进来了。晓岩漫不经心地望了他一眼,他的脸很模糊。经一琴有些遗憾,鼻头泛着一层细汗,叹息一声,悄悄离开了。

    蒋志军跟晓岩握手,晓岩随和地跟他握了手。蒋志军微笑着说:“晓岩,你能给我娘祝寿,我很开心。谢谢你!好久没握你的手了,感觉真好,你呢?”蒋志军的目光和语调,有一种心怀鬼胎的感觉,搞得晓岩很不好意思。晓岩说:“我没觉得。”蒋志军说:“你真的决定跟童刚结婚了?”晓岩说:“是的。”蒋志军苦苦一笑:“你会后悔的,这有劲吗?有劲吗?你这样做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全北川的人都为你惋惜。你就是俗人,一个俗人!”晓岩被激怒了:“你没有资格这样说话!”

    蒋志军猛地一把抱住了晓岩:“晓岩,跟了我吧,我要让你成为舞蹈皇后,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开始亲她,亲她的脸和嘴唇,晓岩猝不及防,如触电一般,她惊叫了一声,使劲打了他一巴掌,然后飞快地逃了出来。为了不给经一琴的生日扫兴,她到了外边什么都没有说。这时候晓岩才发现,团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听见蒋志军跟母亲叶文娟打电话,她蓦然想起,自己中了一个圈套。

    这是蒋志军与叶文娟设计好的圈套。她万分恐慌,有些后怕,怕出了一身的冷汗。多亏蒋志军没有给她的水杯里下药,不然就全完蛋了。如果让他得逞了,自己还怎么面对童刚?

    这一刻,晓岩有些恨自己的母亲了。那天上午,晓岩上班去了。叶文娟跟童刚有了一场深谈,叶文娟说:“晓岩是个非常优秀的羌族舞蹈演员,如今她成了你的保姆,他这样会丢了前程的!”童刚心中一怔,说:“我理解你当母亲的心情,你希望晓岩幸福。我也希望她幸福,阿姨,啥都别说了,我答应离开晓岩!”叶文娟递给他一笔钱,童刚一手推开了,他给老范打了电话,让老范送他回到老家济南截瘫病院去。

    童刚给晓岩留下一封信,老范把童刚接走了。

    事情闹成这个地步,真是天理难容了。连续几天,晓岩都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那个让她害怕的梦又出现了。必须迈过母亲这道沟坎!她辗转反侧到了天亮,按照晓岩的理解的创造,她将所能做到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尽可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晓岩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有权威的人物。他就是罗族长。那天下午,晓岩回了羌寨,她把事情的原尾跟罗族长一说,罗族长把双眼一瞪,气得牙齿打颤:“文娟啊,她怎么这么糊涂啊?”说完就不吸烟了,将烟锅在鞋底上嘭嘭敲两下,把烟锅别在裤腰上。晓岩说:“罗族长,您帮帮我吧!”罗族长想了想说:“好吧,我马上跟你进城。”罗族长找到了叶文娟,一见面,没等叶文娟开口,罗组长大骂了她一通:“晓岩她娘,你咋这么糊涂呢?这么好的女婿你不要,还要啥样的?那小伙仔是瘫了,可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哩!”叶文娟垂着头说:“我知道他的心好,可是,不能害了晓岩啊!”罗族长火了:“这是害晓岩吗?晓岩这孩子太好了,她嫁给童刚,是她的福分!她真心的,你当娘的还看不出来吗?你应该为有这样女儿骄傲啊!”叶文娟好像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含着眼泪说:“罗族长,您听我说……”罗族长显然怨气没消,继续吼道:“我不听你解释!”叶文娟啜啜地哭了。罗族长看到叶文娟目光迷离的面容,可怜她,才给了她表达思想的机会。叶文娟擦了擦眼睛说:“我是她娘,冒着她恨我一辈子的危险,把她从泥坑里拯救出来。童刚是好孩子,还是我们的恩人,我没说他不好。只是,我们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家穷得要命,自己还是截瘫,他会拖累晓岩一辈子的。我是让她明白过来,可是,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罗族长梗着脖子吼:“什么挽回?我看需要挽回的应当你是!”让罗族长感到吃惊的是,这些糊涂观点是什么时候装进叶文娟脑子里的。罗族长愤愤地说:“文娟啊,瘫痪怎么了?天下残疾人就不活了吗?穷怎么了?这社会,穷还能饿死人吗?童刚是英雄,将来经济上有困难,咱羌寨的老百姓养着。有你这样的娘吗?你就折腾吧,不往死里折腾你就不甘心!”罗族长的话,在母亲幽暗的心室辟出一条奇异的通道。这话就像一股神奇的风,使他们纷纷飘起,随风而舞。叶文娟显得有些无地自容。罗族长咳嗽了两声说:“孩子长大了,有理由,也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一些重大问题了。我们羌寨有句土话,在天为翔,在地为泥。童刚身上毕竟有晓岩着魔的地方。晓岩自己觉着幸福,这就够了,你就好好当你的娘吧!”

    叶文娟不由打了个冷战,沉重地垂下了头。

    童刚到机场了,晓岩追过来了。可是,飞机已经起飞了。

    晓岩望着飞机,心也跟着飞走了。童刚在飞机起飞之前,给晓岩发了一条信息:“亲爱的晓岩,我想沂蒙的家人了,决定回去看看老爸和姐姐、小龙。你好好工作,别跟叶阿姨生气了。祝福你们!”

    晓岩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那个傍晚,夕阳洒下来,血红血红的。晓岩登上了北川大桥,望着滚滚河水陷入痛苦的沉思。这个世界呀,圣洁不被珍惜,肮脏和荒谬成为新的环境。难道迷失是她的惟一命运?难道苏醒是悲剧的开始?死是一件好的归宿吗?或者飞翔,或者埋葬,没有忧伤,没有绝望。她呼喊着童刚的名字,声音在水面上被弹回来,散于各个方向。我要跳下去了,觉得自己已经在水里游动,体内深处江水源源不断地奔流,最后我探了一下头,张着嘴巴,发出致命的呼喊,留下对世界最后的眷恋。

    蒋志军开车从桥下的工地路过,看见了晓岩的悲观的情绪,以为她要跳河,大喊:“晓岩,你不要想不开!”晓岩看见蒋志军肚子里都是气,没有理睬他。

    蒋志军给晓岩的母亲打电话,叶文娟听了大惊,急忙过来相劝。

    其实,晓岩没有跳河的意思,但是,她将计就计了,她要用这些举动来唤醒母亲对自己的理解和支持。晓岩说:“我要你答应我,我要嫁给童刚!”

    叶文娟当场瘫坐在地上哭了:“晓岩,你下来,娘都答应你了。”

    童刚终于回来了。

    天黑尽的时候,北川新城一片灯火。大街上依旧喧闹,饭店、美容店、足疗店和酒吧开着门,各种声音填满了夜空。真的看不出灾难的痕迹了。晓岩推着童刚走,与那童话般的灯火遥遥相望,这是生活中最有人气的时光。我们在桥头呆了好久,后半夜,下雾了,新城上空的雾,呈现出一种幽静。河面上泛着一些灰白的亮光,既空虚,又有质感。灯火明明灭灭,幸福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晓岩一手扶着轮椅,一手牵着他的手。有一种柔软滑嫩的触觉立即传遍童刚全身的神经,他的手心出汗了,湿漉漉的。只要心思对了,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晓岩静静地说:“今天的夜色真美,美得我都看不见生活的景象了。”童刚说:“我们都是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人有精神,动物没有。”晓岩说:“我对这个世界有看法,就悟一下天道吧。看一看我们高远的灵魂,看一下我们的希望和梦想,看到这些,我们就更加珍惜现在了。”童刚点点头:“你说的好哇!”晓岩的眼睛闪了闪说:“童刚,我有一个愿望缠绕了我许多年,我死的时候,不用土埋,用火葬。我需要火焰的温度,我要轰轰烈烈地死去。”她讲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泪眼婆娑。童刚的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喃喃地说:“那我也陪伴着你,去火葬,去天国与你共同寻找火焰般的温度……”他们越说越悬乎,越说越离奇了。

    这个时候,天边红光一闪。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了他们的心。

    28

    棍子终于到了命运给予的峰回路转。

    棍子是戴罪立功,被提前释放了。过去的罪恶,他不敢再想,不愿再想。自从韩红营救他牺牲以后,他的灵魂受到了极大震荡,恶劣的行为可以不再重犯,还可以进行忏悔。他发誓要活个人样出来。终于,他实现了诺言,多次立功,得了好几张奖状。他之所以想快点出来,外面有他的女儿朵朵。朵朵快要初中毕业了,马上面临中考了。他在监狱里常常拿出女儿的照片来看。他改造,立功,忍受着日日夜夜的煎熬,他怀着恐惧和兴奋,一天天等待那个日子的来临。可是,这个日子真的到来了,他却神情恍惚了。朵朵能见他这个罪犯父亲吗?想起这个问题,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棍子背着行李,在学校门前转悠了很久。暗夜消逝,黎明到来。他心跳加速,无法呼吸。他大脑里想起了一个人,那是是宁晓岩,他必须靠她来说服朵朵。他找了个小旅馆睡了一夜,天亮就到北川羌族歌舞团门口等候着晓岩。

    到处都是一片崭新的楼宇,棍子都看傻了眼,北川的建设速度真快呀!门卫告诉棍子,晓岩这几天没有上班,她正协助童刚操办北川孤儿院的是事情。棍子很失望,就想着快放学的时候,直接去找朵朵。他蹲在北川中学门口等待着,下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欢笑着走出大门,棍子不错眼珠地望着。

    朵朵出来了。她身旁还有两个女孩子,一边走一边说话。棍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柔情。越来越近,朵朵就像一朵莲花,开满了他的全部视线。棍子扑了上去,大声喊道:“朵朵,我是爸爸,我出来了!”

    朵朵被吓了一跳,脸色白了。

    “朵朵,爸爸知道错了,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立功了,提前释放了。往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棍子焦急地喊着。

    “滚,我不认识你!滚!”朵朵喊道。

    棍子又追了上去,哀求着:“朵朵,我是爸爸呀!”

    朵朵哭了,晃晃着跑了。

    面对女儿的拒绝,棍子被女儿的话击中了,十分沮丧地垂下了头。他不知所措,不是痛苦和失望都能表达的。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了。他镇定下来,只能把苦水往肚里烟着,抬腿离开学校,继续混日子了。他是那样绝望、疲倦和孤独。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焦灼不安,喜怒无常。他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有一天,他醉酒的时候,被宁晓岩撞见了。晓岩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子,使劲往地上一摔,狠狠地骂:“没出息,就你这样的,朵朵能认你吗?”棍子被晓岩骂愣了。他给晓岩跪下了,声泪俱下:“晓岩啊,求求你,我不能没有朵朵哩!”晓岩扶起他说:“明天你找我,我跟你细说。”棍子心里踏实了。

    第二天早上,晓岩风跟童刚商量孤儿院的事,看见棍子来了。晓岩把棍子介绍给童刚。童刚苦笑了一下,笑得万般无奈:“唉,我说棍子,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们都爱朵朵。我们冲着朵朵,也要帮助你吧?”

    童刚对棍子的心态和处境了若指掌,一清二楚,可是,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棍子的身上带来了一丝丝凉意。棍子要打破这沉重的氛围,故意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童刚说:“一个人犯罪必然要付出代价,其中就包括亲情的代价。你虽然也经历了灾难,也悔改了,立功了,但是,你在朵朵心中还没有完全树立一个父亲的形象。”棍子听着童刚的数落,为了过去罪恶,毁了他一身硬骨。他低头忏悔着:“我错了,对不起朵朵,我是要好好做人。”晓岩对棍子说:“朵朵是你的女儿,但是,她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得尊重她。”童刚说:“我们可以帮你,但是,不是现在。北川建设得这么好,到处都有机会,你要先安顿下来,然后付出超常努力感化朵朵。女儿认不认你,只是个形式,你要赢得她的心,你懂吗?”棍子心中难过,脸上缩了又缩。晓岩对棍子说:“你不要悲观,不要气馁,更不要绝望。是亲人,远不了。什么叫血脉呢?但是,你得给朵朵时间。你要争取,以自己的爱心来感化朵朵!”棍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哭丧着脸看着晓岩,点点头说:“谢谢你们,我先找个活干。”

    晓岩淡淡地说:“棍子,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常常让人看着不顺眼,你得能够承受,但是,你要让人亲切,给人一种信任感,就得改变自己的形象。我们给你点钱,换换衣裳,先租个房子在安顿下来,干一点事情。新城的房子就快下来了,到时候,朵朵接受了你,你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棍子摇了摇头,哽咽着说:“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也没钱,只要朵朵接受了我,我不再找女人了,我一人带着她生活。我对不住朵朵和她娘,我要好好赎罪!”

    棍子怔了怔,一下子清醒了。他突然明白,现在根本不是感化女儿的时候,自己实在是太落魄了,还没个生存的地方,谁能信任你不重蹈覆辙?谁能保证你不会“二进宫”?棍子失望地离开了。童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息说:“朵朵是他在世界上的惟一亲人,朵朵不理睬他,他能撑得住吗?他能活下去吗?”晓岩说:“我们帮帮他吧!”

    有一天,童刚让晓岩把朵朵叫到了家里。童刚想给孩子做一做工作。朵朵跟童刚已经很熟了,童刚玉树救灾瘫痪后,敬佩他的英雄行为,还偷偷掉过眼泪。朵朵见到童刚就笑了:“童叔叔,你好长时间没给我们做报告了?”童刚自己这才想到自己已经被北川中学聘请为辅导员。童刚微笑着说:“朵朵,叔叔忙孤儿院的事,等忙完了,就去看你们。朵朵,你爸爸出狱了,你看见他了吗?”

    朵朵点点头,就哭了,没有放声哭,捂着脸小声啜泣着。

    童刚跟朵朵谈心说:“朵朵,你爸爸是犯过罪,但是,他悔改了,他还救人立功了,你应该原谅他!我们社会都该给他温暖,知道吗?”

    晓岩在一旁帮腔说:“朵朵,我发现你爸爸挺好的了。他爱你,他要挣钱,要肩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们都经历了灾难,应该宽容一些,你应该给他机会!”

    “叔叔阿姨,我知道他爱我,可我就是不能接受他……”朵朵说。

    童刚皱了皱眉头,很超然地说:“叔叔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早以前,在我们羌寨的宝石山下,有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对夫妻,男的叫刘春,女的叫慧娘,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春凤。一家人男耕女织,日子过的甜蜜。可是,有一天,男人刘春干了坏事,将宝石山顶的一块宝石用锤子砸碎,给卖了。这一天,天上刮了一阵黄风,黑云滚滚。从此太阳开始惩罚他们,就不再升起来了,没有了太阳,到处又黑又冷,树不绿了,庄稼也不长了。一个老道说,刘春不该砸这块宝石。这日子怎么过呀,妻子慧娘和女儿春凤都恨透了刘春。”朵朵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是呀,他太可恨了!”童刚继续说:“村里人都骂刘春,刘春害怕了,也后悔了。一天,刘春对妻子和女儿说,我要赎罪,给太阳找回来!慧娘说,这还像个男人!找不回太阳就别回来!刘春背着干粮走了。”朵朵惊叫了一声:“叔叔,他找着太阳了吗?”童刚嘿嘿一笑:“刘春翻越了九十九坐大山,游过了九十九条大河,几次晕倒,后来他靠喝雨水,吃山果活了命。后来他看见了一个岩洞,太阳就被魔王藏在了岩洞里。刘春斗不过魔王,就求助金凤凰,金凤凰看出刘春的诚意,帮他啄瞎了魔王的双眼,魔王没了眼,乱碰乱撞,一头撞在岩石上死了。刘春推开堵在岩洞口的石头,找到了太阳。太阳出来了,世间万道金光。人们欢呼的时候,慧娘和春凤却没有等到刘春的归来,等了九十九天,刘春还是没回来。听说,刘春累死了……”朵朵眼睛含了泪。

    童刚说:“晓岩,如果你是春凤,你会原谅爸爸刘春吗?”

    朵朵点点头。晓岩插话说:“你的爸爸就是刘春那样的人!他在为你寻找太阳——”

    过了两天,童刚给棍子出了个主意,北川旅游兴旺,让他买一辆电动车拉客人。还让晓岩给了他五千块钱。棍子受到了启发,但是,他听说晓岩和童刚也没钱,就把钱退回去了。

    隔了两天,棍子就买上了三轮电动车。晓岩以为他犯了老毛病,就审问了半天,不依不饶了。棍子被逼急了,就把两个人交来见晓岩。原来是他找朋友借来的钱。借钱的这个人是地震中被棍子营救的藏族大哥丹库。棍子对他有救命之恩。晓岩放心了,鼓励棍子多挣钱。棍子满口答应着,不论这事有多难,可是他知道,这是目前惟一可以选择的生活。不能走那条路,那是自取灭亡。

    人在倒霉的时候,心里的颜色都是灰的。天一热就容易变脸。那天下午,棍子骑着电动三轮车拉客,到了新城丽景庄园大门前,老天喀嚓扔出一个响雷,天突然大黑,雨点子就落下来了。棍子缩着脖子眯着眼,想找个避雨的地方。棍子扭头的时候,听见路边一个老太太的尖叫,老太太突然晕倒,棍子急忙调了车头,雨水太滑,差点翻了车,赶到晕倒在地的老太太跟前,那女人脸色跟白纸似的,双手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棍子就焦急地说:“大娘,我给您送医院吧!”老太太点了头,就人事不醒了,棍子喊人帮忙,人们七手八脚把病人抬上电动车,朝一家医院飞奔而去。

    女人被送进急救室,棍子在外边等候着,心一直悬着。听说这山东援建的新医院,棍子感觉真好,宽敞而豪华。不一会儿,蒋志军来了,原来这老太太是蒋志军的母亲。地震中,蒋志军当老板的父亲蒋海遇难了,妹妹蒋英也死了,母亲就是他惟一亲人。蒋志军拉着棍子的双手,喊了好几声谢谢。过了一会儿,雨住了,医生对蒋志军说,老太太苏醒了,想请你们进去说说话。蒋志军对棍子说:“恩人,我娘请你进去一下!”棍子愣了愣,跟着蒋志军走进病房看见了老太太。棍子从蒋志军嘴里知道她母亲叫经一琴。经一琴长得很富态,气质非凡,一看就是有钱人。她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安详,肃然,看不到半点悲喜。经一琴轻轻一叹,脸上渐渐有了温情:“唉,想不到的事儿,大白天撞见了鬼哩!医生说,晚来三分钟我就不行了,多亏了你及时救助呀!”说着,她给蒋志军递了个眼色,蒋志军掏出一叠钱塞给棍子。这厚厚的一摞钱,起码得有两万块。棍子的心像是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棍子连连推托说:“太多,太多,给棍子坐车钱就够了!”经一琴说:“你拿着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棍子还是不拿,心想我要立功赎罪,帮人不能图报。经一琴和蒋志军都感动了,问棍子是哪的人?棍子接着话茬说:“我就是北川人,地震中家人四口人都没了,就剩下我和一女儿。我虽然穷,但咱志不短。我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我好,人帮人,说不定我帮过的人还会帮助别人,这不就是一个善圆吗?”经一琴没再开口,眼泪轻轻流了下来。

    蒋志军给棍子留了手机号码,让他过几天到他家别墅,请他吃饭。棍子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医院拉活去了。

    隔了两三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棍子在街上拉脚儿,经一琴老太太出院了,她给棍子打电话,让棍子晚上到她家里去一趟。棍子炸着胆子就去了。一进他家600平米的大别墅,富丽堂皇,棍子都看傻了眼,迈不开步了。棍子在大客厅里说了说话。经一琴让保姆端来红樱桃给棍子吃。经一琴和蔼地说:“吃吧,棍子,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了。”棍子感动了,一阵车轱辘话说的没完没了。过了一会儿,蒋志军开着奔驰汽车回家了。见到棍子,蒋志军也非常客气,但是,棍子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严厉。棍子怯怯地回避着他的目光。

    经一琴和蒋志军上楼去了。

    棍子刚才喝了茶,吃了樱桃,就想撒尿了。棍子走进一楼的卫生间,这卫生间好大,比棍子过去住的房子还大。从这里能听见楼上的说话声。经一琴大姐说:“我老他挺诚实的,想把他留下来。”蒋志军的口气忽然变得僵硬了:“除了他说的,我们别的一点不了解,这人靠谱吗?”经一琴老人说话爱抽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啥靠谱不靠谱的?人家是咱救命恩人,养着都应该。跟你说啊,人家是穷点,但是,不准你嫌弃人家!”蒋志军嘿嘿一笑:“我不会碰他那根敏感神经的,咱们蒋家是北川大户,是知恩图报的人”过了一会儿,经一琴对蒋志军说:“充一饥不能供百饱。还是给他差使干吧!你在建筑工地太忙,藏獒还得养着,就让他和保姆伺候你老娘吧!”蒋志军说:“要是他没意见,我当然愿意啦!多给他开点钱呗!”经一琴说:“我们每月给他开3000元工资,保准比拉三轮强吧?”蒋志军笑着答应了。经一琴还问到晓岩的事。棍子愣了一下,怎么蒋志军也认识宁晓岩吗?蒋志军淡淡地说:“娘,忘记晓岩吧,人家跟童刚很早就插花,都快举行婚礼了!”棍子知道,羌族管男女定亲叫“插花”。经一琴沉默了一会儿,叹息说:“真是红颜薄命,晓岩这孩子没福气呀,嫁给一个残疾人,幸福从哪儿来呀?”蒋志军说:“娘,您别这样说,我开始挺生她的气,真的不理解,后来我懂了,她是真爱童刚啊!我们都是羌族人,我们祝福她们吧!”经一琴叹息着下楼了。

    蒋志军与母亲的对话棍子都听见了,没想到,他们也认识宁晓岩和童刚。棍子赶紧回到客厅,乖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的血往上涌着,一时语塞,心想,这真是善有善报啊!

    棍子终于住进了丽景庄园。这里是豪华别墅区,住着北川的一些富人。棍子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老婆住进城里的高楼,可是,梦醒的时候,总是望楼兴叹:狗日的,这楼里住的都是啥人?房价这么贵,他们哪儿弄来的钱?今天,机会终于来了,梦来了,棍子一出监狱,也住进了楼房。棍子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是梦。蒋志军让棍子住保姆间,棍子答应了。这可没的说,棍子是下人自然住保姆间。

    冷丁过上这样的子,棍子忽然感到不适应,孤寂,想起了朵朵,非常的想。此刻,朵朵在干啥呢?她会想我吗?会改变看法吗?自己雨天救人,跟蒋家结缘,机会就来了,等自己将来混好了,有了钱,朵朵会改变的。

    棍子每天料理院里的杜鹃花。羌族人管杜鹃茄叫羊角花。

    经一琴老太太给棍子讲羊角花的美丽传说。传说在远古的时候,宇宙一团昏黑,像用黑纱笼罩着一样,没有天,没有地,更没有万物。阿巴木比塔叫神公木巴西造天,又叫神母如补西造地。天地造好了,阿巴木比塔又叫赶造太阳、月亮、星星,然后再造万物。阿巴木比塔看了看静静的大地,忧心忡忡地说:“大地造好了,万物也有了,谁来掌管大地呢?要有人来掌管大地万物才行啊!”于是他就开始造人了,他用杜鹃花的树干,照着自身的模样,用宝刀刻削了九对小木人,把木头小人放到一个地坑里,在上面盖上石板。每天轻轻揭开石板,给小木人儿呵三口气,到第一个戊日,一揭开石板,十八个小木人儿开始眨眼了;到第二个戊日,一揭开石板,十八个小木人儿在摆头甩手了;到第三个戊日,地坑里发出了响动和叽叽咕咕的声音,阿巴木比塔刚揭开盖坑的石板,小木人儿一溜烟蹦了出来,见风成长,变成大人,各自奔到漫山遍野,自寻生活去了,就这样大地才有了人种。

    木比塔造出了人。这里的人生长得很快,不多久的时间,大地各处一团团一群群到处都有了人。他们和野兽一样,身上长着长毛,住在山洞或大树上,肚子饿了,就采些野果或打些野物来吃,天冷了就用树叶和兽皮捆在身上御寒。这时的人,不分男女,混乱的住在一起,不管是母子还是兄妹,男女乱配,一胎要生几个小娃,都由母亲拖着,不知父亲是谁。一天木比塔察巡大地,看见了人们男女乱配的情景和野兽无异。他十分生气地嚷道:“这样的凡人怎样能掌管大地呀!这成什么体统啊!人应是万物之灵嘛,怎能同野兽一样呢?不行!不行!”木比塔气忿地回转天庭,就叫来一位名叫鹅巴巴西的女神,向她说明了大地凡人的情况,吩咐她专管人间的婚配大事,要迅速制止凡人男女乱配的行为,只能一夫一妻。

    鹅巴巴西得到木比塔的旨意,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在人神分界的喀尔克别山上的杜鹃花林子里建成了自己的住处,并把天宫宰杀食用后留下的一双双羊犄角集中起来,将羊的左角,堆放在她住处的左边,羊的右角,堆放在她住处的右边。然后向要投生的凡人作了规定:所有投生转世的凡人,都要经过这里,男的从女神右边走过,并在右边的羊角堆里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女的从女神左边走过,并在左边的羊角堆里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凡是拿了同一只羊的羊角的男女,到凡间就会配成一对夫妻。女神就这样地制定了人间的羊角姻缘。女神在每年四月杜鹃花开的时候,就降临凡间,躲在林荫丛中唱情歌,以点燃青年男女心中的情火,吸引他们到林中唱歌跳舞,促使羊角姻缘成双成对。这时女的赠送男的一束杜鹃花,表示羊角姻缘对上了号,男的将杜鹃花捧回家中,插在白石神台前,向女神致谢。然后,男方才能正式向女方家庭提出订婚。因此,羌族人就把杜鹃花也称为“羊角花”。

    刚到别墅里住,还有些别扭。棍子不知该咋做,一时无所适从。棍子惟一能做的就是跟人家“交心”,先把“心”交出来,先别管人家认不认。首先认棍子的是他家的藏獒,这狗东西竟然跟棍子扑脸地抓挠,亲热无比。

    棍子不爱读书,现在开始读书了,蒋志军的书架里,说山道海的杂碎书不少。早上起来了,棍子给藏獒买新鲜肉,喂了藏獒,棍子就到厨房煎两个鸡蛋吃,喝上一罐“特仑苏牛奶”,然后就在别墅区里遛狗了。

    这天上午,阳光明媚。棍子在草坪上干完了一番活,坐在草坪的藤椅上喝茶。刚刚剪下的青草、花枝和树枝还没来得及清理,园子里飘荡着羊角花香。坐在草坪上,冬暖夏凉,刚刚开春儿,棍子当然不是图凉快,而是闻田园土地的味道。傍晚时分,棍子把草坪杂物清理干净了,蒋志军晚上回家,到花园里转了转,似乎对棍子的手艺还算满意。

    棍子对这家人也很满意。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富人的生活方式。就说蒋家吧,经一琴老人为了补身体,每天喝鸡汤,汤里有人参、海参,她只喝汤,不吃鸡肉,一只整鸡都扔掉。棍子对经一琴说:“老太太,扔了怪可惜的,棍子吃吧!”经一琴说:“这里放了丹参,鸡肉没营养了,你吃好鸡呀!”棍子没话可说了,天天给经一琴扔熟鸡。太可惜了,看着心疼啊!扔一次,棍子的心都颤悠一回。后来,棍子想了个办法,棍子在垃圾筒旁,捡了一个塑料箱子。棍子在湖边洗了洗,用来装熟鸡。几天凑满一箱,就让棍子小舅子取走,带给乡下卖成钱。他在给朵朵攒钱。慢慢地,这箱子不只装熟鸡,还装烂一点的水果,发了毛的点心,这些东西到了农村都是宝贝。棍子十分凄凉地自语着:“唉,人家是人,咱也活一回人,人家富人扔的比咱过年吃的都好啊!”

    有一天,蒋志军把棍子叫到二楼的书房,让棍子看他写书法。他笑了笑问:“棍子,你属什么?”棍子说属虎,跟我死去的老婆一个属相。他说:“我今天赠你个一笔虎!”当着棍子的面,蒋志军用大笔沾足了墨,果然一笔的写了个大字:“虎”。棍子惊叹道:“真棒啊!”蒋志军得意地说:“这样吧,棍子交你练练写字。”棍子怯怯地摆手:“妈呀,我小学毕业,自己名字都写不好,还能练书法?”经一琴大姐嘻嘻笑道:“志军,你教他练字,还真是好办法。闲得慌了你就写字,还省得寂寞!”蒋志军爽快地答应:“好,我能教他!”棍子推托不掉了,想了想,练字也好,将来免得女儿朵朵瞧不起,他爽快地说:“练仨字吧!”蒋志军问:“哪三个字?”棍子字正腔圆地说:“虎!福!财!”蒋志军仰脸笑了:“好,棍子就教你三个字!你可得下功夫练啊!”于是,一连半个月,蒋志军都教棍子写这三个字。棍子从描红开始,到临帖,最后能够在宣纸上写字了。棍子还从雷先生那里学会了分辨生宣纸和熟宣纸。拿舌头一舔,沾舌头的就是生宣,不沾的就是熟宣纸了。

    有那么一天,蒋志军带着老娘经一琴去绵阳老姨家呆几天。东家一走,棍子就牛气多了。棍子打着饱嗝,一边牵着藏獒,一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吸引了周围羡慕的目光,棍子的腰杆硬实了许多。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寂寞是家常便饭,太正常了,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

    那一天,棍子穿上蒋志军送给棍子的名牌西装,听说叫“皮尔卡丹”,打了一条杏红色金利来领带,整了整头发,牵着藏獒去河边找他们。棍子和藏獒走得暖洋洋,感觉阳光和风推着他们。他要给过去小偷同行显摆一下。这些盗贼如今也正规了,开着摩托拉活,地震两周年快到了,这几天活计渐渐多了。隔老远,就听见他们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凑在一起打扑克,然后打打闹闹,拿人开涮取乐。棍子变富人了,容光焕发,从头到脚都透出富贵人的痕迹。王老五过去也是小偷,他们见了棍子吓了一跳,都认不出棍子了,立马咧嘴就笑。有人说:“哥们儿,从哪儿发财了?中彩票了吧?”棍子给他们编了个谎言,说棍子找到大哥了。地震时我救过这位大哥,我出来了,要报答我呗!”

    棍子把自己架起来了,他们就嚷嚷着请客。棍子请他们到饭馆撮了一顿。棍子一喝就醉,醉前和醉后是两个人,醉了之后,棍子胆子就贼大,敢往王老五的后脖颈灌酒,王老五也高了,跪在地上朝棍子磕头。大伙开心地笑。惊动了酒店服务员,人群像锅里吵黄豆,炸成了一团。花了三百块钱,破费了点,值!藏獒在身边跟着啃骨头,这狗东西哪里知道,这钱只能从她嘴里去省了。第二天上午死睡,藏獒把棍子叫醒了。棍子突然伤心想哭,哭也哭不出来,佝着腰干咳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坐着呆想。后来,王老五见棍子遛狗,不再跟棍子拧巴。有一天,棍子和藏獒在街上走,看见两条狗咬一根骨头。藏獒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一根腿帮子,上下没有一丝肉。藏獒不去理睬,那叫档次。棍子不能再理睬那些拉三轮的家伙了,棍子跟他们还在一个档次吗?离开拉脚儿的伙计们,棍子显得非常不自在,人生在世,不自在都是自个找的。棍子在别墅区里受刺激了,但他强忍着,不能再犯老毛病。过去当盗匪的时候,他眼是红的,心是黑的。如今他眼睛是黑的,心是血红的。自从救了经一琴老人,心中的慷慨、高尚和仁爱,这些字眼在这优雅的生活中被激活了。可是,棍子不敢暴露身份,心中的隐秘,无从诉说,只要生活下去,危机就会日益逼近。

    在这富人区里,棍子有好多机会,他真的没去偷。换个活法也会有更好的财运。

    那两天棍子做梦了,梦见自己震亡的老婆张红莉回来了。都啥年月了,老婆还穿着肥囊囊的大筒裤,散发出羊角花的气息。在棍子们乡下,谁家老婆丑,屋里乱七八糟,就要供上羊角花,男人自然就顺了气。张红莉给棍子带来了礼物,一束紫色和白色的羊角花。她说是老家院里长的。棍子随便找了一个瓶子,灌上了水,将羊角花插进水里,放在的梳妆台的镜子前。棍子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看镜子里的羊角花,棍子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张红莉亲昵地说:“棍子怕你在城里上火,喝茶的时候,放上一朵羊角花,老败火啦!”棍子嘿嘿地笑着,闻了闻羊角花:“真香啊!”张红莉更加得意地笑了。棍子老婆坐月子受风落下个毛病,嘴巴有点抽,抽着抽着就歪了,笑起来显得别扭。其实,棍子懂张红莉的用意,这娘们儿是怕棍子忘记她。看见羊角花就想起她张红莉。张红莉是炮筒子脾气,不高兴了谁都敢骂,骂完了就完。她在老家见了棍子就骂街,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本来棍子的嘴巴挺干净,自从娶了张红莉,也学得脏话连篇了。到了城里,棍子身处这样的环境,说话做事难免不受影响。现在棍子把羊角花叫杜鹃花,把日头说成太阳,把支持叫给力。棍子总算把她的气息镇住了,对棍子态度明显好转。她一把抱紧了棍子,在棍子的腮上亲了一口:“棍子,我想你啦!”棍子哼哼叽叽地配合着。张红莉说:“家里的新房子盖起来了!回家看看吧,可宽敞了!都是你挣的钱啊!”棍子十分得意地说:“老子跟你夸下海口了,我要挣大钱,拉出来的屎还能坐回去?”张红莉粗门大嗓地说:“你这牛X算是没白吹!都说咱家是龙王爷放响屁,那叫神气哩!”棍子将张红莉领到了蒋志军的书房,十分潇洒地写了一笔“虎”。张红莉是属虎的,一边还注上了:“献给爱妻张红莉”字样。棍子望着老婆张红莉:“你说棍子变了吗?”张红莉说:“你洋气了,有派头了。”棍子得意地眯着眼睛问:“还有呢?”张红莉嘿嘿一笑:“变得有文化了,竟然会写一笔虎了。”

    张红莉这一夸棍子,棍子就想给张红莉炫耀炫耀。“老婆,今天棍子让你开开眼。”棍子掏出兜里的那盒“冬虫夏草”香烟,抽出一根说:“老婆你猜,这一根烟多少钱?”张红莉想了想说:“五快钱!”棍子嘿嘿一笑:“土鳖虫,再往大里猜!”张红莉仰着脑袋说:“别糊弄我,最多二十块!”棍子咧着嘴巴说:“85块钱!这一盒烟就1700块!顶你卖好几头猪的!棍子瞎掰你是孙子!”张红莉吓得吐了舌头:“棍子操,这么贵?”棍子深吸一口烟,像是吸猛了,弯了腰还不住地咳嗽。张红莉挤眉弄眼地怪笑着,然后用拳头使劲敲打棍子的脑壳说:“你可别抽上瘾啊,咱家可买不起。”棍子厚着脸皮说:“老婆,这可是他娘的高消费,老板给棍子就抽,打死我也买不起呀!”张红莉说:“真的好抽吗?”棍子吧唧着嘴说:“这烟真香,抽一口,香十里地呢!”张红莉撇了撇嘴巴:“你就美吧,抽没了看你咋办,这一盒烟能抽几天?”棍子嘻皮笑脸地说:“就给一盒,棍子一个月才舍得抽一支。”张红莉晃着巴掌掐了掐棍子的胳膊,说:“死鬼,棍子看你变了,这么呆着是好事儿啊?呆康身了,浑身都是懒筋。”棍子几乎有些烦躁地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絮叨:“人都是有命数的,这是时来运转,谁说棍子懒了,懒人有懒福气。你掏良心说,不着我在城里挣钱,凭你能盖上新房子?”张红莉竟然不服气:“别臭美啊,我养猪没挣钱吗?再说了,我一直不愿意你给人家看房子,人一闲就会变坏的!”棍子就知道这娘们儿会胡说八道的。棍子把张红莉带到了主人的卧室。

    张红莉没见识过四根柱的欧式床,惊讶不已,往绵软的大床上一躺,就将一身肥肉颠起来。她把鞋脱了,裤子脱了,穿着花裤头一躺,又颠了几颠:“真他妈软啊!”她拉着棍子的手,棍子随之躺到倒在床上。妻子在床上吭呐一阵,揩出鼻涕,鼻涕流了多长,说手就往床单上抹,棍子有些恶心地说:“你当是咱家呀,老毛病得改一改。”张红莉吭了一声,噼哩啪啦一脱,她累极了,倒在棍子怀里睡着了,睡得那么踏实,像是鸟儿归了巢。不,高抬她了,她顶多也就算个猪进了圈。棍子听着老婆隆重的鼾声,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张红莉不仅嘴巴臭,还嘴碎,啥事情让她知道了,全村的猫狗也都知道了,所以,棍子在城里的秘密,一点都不能透露给她。自从老婆养了猪,她的腰身天天都在长,一日一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了。“老婆在老家照顾老娘,也不容易哩!”这么一想,棍子的眼窝就潮了。但是,细细一想,如果棍子在这里永远呆下去,真难以想象,以后搂着这样的女人睡觉,还怎么能过下去?早晨起来,张红莉真把棍子吓了一跳。张红莉将蒋家主人的化妆品涂抹在脸上,口红模抹到嘴唇上,跟吃了死孩子似的,描了眉,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她还把许大街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猛照。可是,乳罩垫得再高,身上还是一股土豆味。“妈呀,张红莉,你可吓死我啦!”棍子没好气地嚷着,自己就醒了。棍子想起了老婆,抱着脑袋嚎啕大哭了,如果张红莉还活着,朵朵就不会这么冷酷了!

    棍子双手又痒痒了,手一痒,心也像猫抓。他警告自己,为了女儿,不能偷东西。

    那一个深夜,棍子让尿憋醒,赤裸着爬起来去撒尿。天还黑着,别墅里的地灯还没有熄灭。棍子看见一辆红色宝马X6吉普车停在楼下。司机打开车门,下来看车胎,棍子感觉要出事了。这像是个偷车的贼啊,棍子穿上衣裳,扑进黑影里,轻轻绕到司机身后,冲着他的胳膊就麻利下手了。啪地一声,贼的手腕被抓住了。贼被捉住在叫贼,棍子被人捉过,自己从来没被捉过贼,今天干得干净利索。小偷被棍子一把摁倒了,跌坐在地,因为疼痛而挥汗如雨。可是,立即有一只脚踩住了棍子的手。看来是两个贼,又是一脚,碾得棍子手背生疼。棍子就是再张不开嘴,这嘴也得张了。棍子惨叫了一声,大声喊:“快来抓偷车的贼啊!”棍子这一闹,溅起几声鲜亮的狗叫。小偷给了棍子一刀,就躺在血泊里了。两个贼撒腿就跑,保安行动起来,抓住了偷车贼,马上将棍子送进了医院。

    《北川周报》和电视台报道了棍子抓贼的英雄事迹。

    棍子生命垂危,要求见朵朵最后一面。晓岩知道了,赶紧到学校接来了朵朵,朵朵望着棍子,久久地凝视着棍子。棍子怕是要死了。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不能吃喝了,就像凋谢的羊角花,变得无影无踪了。棍子本来是昏迷的,听见女儿叫声了。朵朵哭着喊:“爸爸,爸爸,你醒醒啊!”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模糊的朵朵。没有怨恨,更没有仇视和敌意。过去的紧张和不安一下子都不存在了。朵朵抱着一束羊角花,轻轻呼唤着他。棍子流眼泪了,吃力地说:“朵朵,我的朵朵……”棍子从兜里摸出一些钱,递给朵朵:“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但是,我要做个好人!爸爸攒的这些钱,都是干净的,干净的!你妈妈没了,爸爸不能再失去你呀!”朵朵原谅了爸爸,深情地喊了声:“爸爸!”父女终于相认,拥抱一起。看到这感人的场面,童刚、晓岩以及医生都流下眼泪。

    棍子奇迹般地活下来,不久就出院了。朵朵的腿伤复发,还是地震伤了腿,留下的后遗症。医生说需要马上手术,但是经费不足。蒋志军谈恋爱了,棍子就不方便在经一琴身边了,蒋家给了他两万块钱,就算了结了。棍子继续骑他的电动三轮拉客。棍子为了给女儿挣钱,拉车干活,为女儿治病攒钱。朵朵腿病情加重,出现了行走障碍。童刚、晓岩跟棍子商量,赶紧给孩子手术。童刚和晓岩都捐了钱。清晨的寒意尚未退去,朵朵迎来了第一道曙光。朵朵手术成功了。

    朵朵将她的整个脸埋在棍子的怀里,他感到朵朵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了。他没有想到那一句“爸爸来了!”这句话来得如此迅速,他辫不清内心应该紧张还是惊喜。棍子这么抱着朵朵,长久不说话,却是泪流满面。后来,孩子就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撞击着棍子的心扉:世界上好多事情就这么简单,只要你心中有爱,只要好好做人,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就会赢得亲情,死去的心就会重生……

    棍子止不住又哽咽起来。

    童刚和晓岩到医院看望朵朵。这一天,天空万里无云,早起太阳就烫人。他们发现朵朵在棍子怀里睡着,棍子也睡着,这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晓岩,我们胜利了!”童刚嗓音发颤地说了这么一句。

    晓岩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天气越来越热,棍子和朵朵搬进了北川新城的新居。新城热闹非凡,繁华无比。棍子骑着他的电动车,到了中午,他累了,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在路边坐下来揉揉脸,脸僵在半空,发呆。乌鸦哀叫了一声,飞到天上去了。棍子抬头在天上寻找乌鸦的痕迹,看不见乌鸦黑黑的影子,却能听见非常低沉的咕咕声。这声音听了令人心碎,还像贴心贴肺的呼唤。棍子伸了一下胳膊,宛若与天上的乌鸦打着默契的招呼。棍子搞不清楚这种神秘的暗示昭示着啥?棍子转脸看见一家小酒店开着,里边有人吃饭,说话高一声低一声。棍子一头扑进小酒店,小酒店里的电视机响着,棍子心头一震,传来歌星刘欢的歌声《从头再来》: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心若在,梦就在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

    29

    北川县城落成了。

    一间间漂亮而又浸染着当地文化符号的新房民居,连绵成片,珠玉四落;一条条飞跨江河连通南北的桥梁公路,穿山越谷,丝带飘舞;一片片崭新精致散发着勃勃早春气息的村镇园区,浴火重生,生机盎然。老范不能参加交接仪式,晓岩推着童刚,童刚坐在轮椅上录像,晓岩知道童刚跟老范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两人的友谊深刻而神秘。他要把录像带回山东济南,送到老范的病床前,让老范看一看。

    仪式的最高潮,是北川县委书记谭大年讲话。当年的谭县长已经提拔为县委书记了。他向来自山东的建设者三鞠躬。这是饱含深情、深切感人的三鞠躬。台下一片掌声。

    谭大年颤抖着声音说:“800多个日日夜夜,3万多援建人员的无私奉献,造就了新北川。23万北川人民,向山东省委、省政府以及9400万山东人民,向两年来一直奋战在灾区一线的山东省17个援建市三万余名援建工作者,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童刚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很自豪,这感激的人当中,也包括自己啊!谭大年继续说:“太阳中国,照耀北川,鲁川情深,大爱无疆。请允许我代表北川全县人民,再次向山东省及山东人民,向关心支持北川的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人士深深地三鞠躬!”他重新一次三鞠躬,童刚心中数了数,已经是六鞠躬了。谭大年感情充沛地说,“山东援建北川,是一座丰碑,记载了山东人民对北川人民的无私的大爱。我们大家都看过电视剧《闯关东》,那是山东人的移民史诗,山东援建北川,更是一部史诗,它记载了山东人民对北川的无限深情。对口援建两年来,广大援建者舍家离子,忘我工作,在满目疮痍的北川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座经得起百年磨砺的精品工程,绘就了一幅幅美丽而充满希望的神奇画卷,重塑了羌乡新貌、铸就了北川新城,与北川人民结下了浓浓兄弟情和深深同胞之爱。山东援建是一笔精神财富,永远激励北川人民感恩奋进。对口援建两年来,山东人民和广大援建工作者用无疆大爱谱写了许多义举,留下了大量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涌现了以范大林同志为代表的大批可歌可泣的先进典型。还有,他的好战友童刚,这位来自沂蒙革命老区的年轻军人,在抗震中伤残,他人残志不残,收集羌族文化遗产,建设孤儿院,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我们北川县政府决定,吸收他为我们北川县的荣誉公民!这些精神财富,将永远激励着北川人感恩奋进,不断发展!”

    童刚举着摄像机的双手颤抖了,顷刻间泪流满面。晓岩高兴地摇着童刚的胳膊,说:“童刚,祝贺你呀!”童刚拍了拍晓岩的手背,显得很懊丧,搓了搓手,风趣地说:“你说,我该是你们北川荣誉公民了,你娘还不认我这个姑爷,你说我多没面子啊?”

    晓岩嗔怨地说:“要想有面子,就自己挣啊!童刚,我觉得罗组长说动了母亲,母亲情绪有些变化,但是,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喽?”

    童刚眼睛放光:“只要我的晓岩愿意的,我都愿意。”

    晓岩说:“你该找我娘好好谈一谈了。你要让他知道,你不是残疾,你是健全的男子汉,能够给我幸福。”

    童刚想了想,他在反思自己。自己与叶文娟疙疙瘩瘩的,看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要说,他不是一个闷葫芦,她也不是恶人。她是羌绣专家,论观念也挺新的,论品德,她也是一流的。可是,怎么就那么不好接受童刚呢?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瘫痪吗?虽然他瘫了,可他还是个男人,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征服这个世界的,他并完全丧失实现这雄心的条件。躲避不是个办法,他要勇敢接触一下叶文娟,他咬了咬牙说:“好吧,你来安排吧,我会说的。”

    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沉沉的。童刚来到了晓岩的新家,他要跟叶文娟好好谈一谈,即使仍旧谈一拢,也还要谈的。这天早晨,北川新城一片大雾。雾浓得流不动,可是,太阳一出来,就一缕缕地化了。童刚见到了晓岩的母亲叶文娟。叶文娟见了他很兴奋,也很紧张,晓岩事先没打招呼,这毕竟太突然了。叶文娟与童刚之间,有一个漫长的空白期。叶文娟感恩童刚,这一点没错,可是,她思维出现误差。她的设计是人已经出现,是让他就此永逝。这可能吗?生活总是给人以警示,总是给人以严峻的考验。她真的没想到,一切会是这个样子。

    叶文娟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摇头。

    童刚身上满是汗迹,风从窗子吹来,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裳吹干。他轻轻地叫了声:“娘,我来了。”

    “来了,喝茶。”叶文娟很客气地递给童刚一杯茶水。

    童刚端起茶杯尝了一小口,感觉这茶果然很好。僵持了一会儿,童刚有些尴尬。他一夜没睡,像背台词一样都背好了,可是,到了叶文娟面前,惴惴地不知咋张嘴了。叶文娟首先开了口:“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很好,复查了,羌族的老中医真神。医生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娘,谢谢您了。”童刚终于找到了话题。他是个健谈的人,有了感觉,就不愁找不到词汇。童刚不敢望叶文娟的眼睛:“娘,其实,我早就该跟您好好聊一聊。我跟晓岩走到今天,总不能不跟您说话,总不能一见您就哑巴吧?可是,我害怕,害怕您用那种眼神来看我。我过去是躲避晓岩,今天,为了晓岩,为了我们的幸福,我要跟您说说心里话。”叶文娟望着童刚,吃了一惊,笑了笑说:“孩子,你说吧,我听着呢!”

    童刚想起晓岩了,这个妩媚的羌族姑娘,又勾起他痛苦而危险的记忆。好多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自从晓岩被抬出废墟一刹那,童刚记住这张美丽的脸。听说她是舞蹈演员,他扒她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弄坏这双美丽的腿。最初,童刚不承认自己与晓岩是一见钟情,最后细细一想,绝对带有一见钟情的色彩。他故意躲避晓岩火热的爱情,因为他是军人身份,不能以救人为名谈恋爱。特别是玉树地震后,他瘫痪了,得了白血病,他把自己关闭起来,等待死神的降临。是晓岩的爱,给了他重生的信心。他的心情又是非常矛盾的,他常常告诫自己,别逞能,别冒险,别害了晓岩。可是,他无法逃避内心的真实感受,他真的爱上了晓岩。童刚真诚地倾诉着:“娘,我跟晓岩的事,让您操心了。当母亲的为女儿好,您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您也从没小看我,这我都知道。如今利益渗透了人生,有一些人,啥都有,有钱,有文凭,有学问,有职称,有成果,有风度,应有尽有,可是,就是没有信念,没有理想。晓岩看重我的,也许就是这里。我的理想,可是,理想能当饭吃吗?我们牵手成功以后,要面对着无数琐碎而烦恼的日子。您放心,我们都准备好了。娘,我是人,而不是神,钱,我也是爱的,人具有的我都有。我不会为一个英雄称号禁锢起来,我要释放我的能量。我要挣钱,体现新的价值,养活我的家人。我主动操办孤儿院,就是想重新体现自己的价值!娘,你说是吗?”

    叶文娟似乎有些心动,静静地望着童刚。她看得出来,他是诚挚的,同时也是痛苦的,痛苦不是装出来的。

    童刚继续咕咕哝哝地倾诉着:“娘,我知道,您也是善良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今天,您听我说,就是对我的信赖。我是农村的孩子,土命人,心气儿不能太高。我从玉树伤残之后,一个人在黑屋里苦苦忍受,没有奢望和幻想,真像是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我提供给晓岩的信息是烈士。我就是不想连累她,爱是付出,而不是索取。听说晓岩到处找我,我想过自杀,我害怕见到人,害怕别人怜悯的问询。我突然感到,世界变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爹呢?姐呢?战友呢?晓岩呢?我怎么谁都找不到了。我哭了,也许不该从玉树回来,也许我应该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残酷的人生,死亡也许真的是一次解脱。可是,我死在哪儿?死在北川?死在玉树?不能啊,灾区已经走了那么多的人,我这不是添乱吗?死在家乡?还不行,爹是白发人,白发送黑发人,简直太残酷了。天哪,我悲从心生,谁在抛弃我?与在背后操纵我的命运?我跪在家乡的大地上,哭喊,乡亲们啊,我是童刚,好人,我是英雄,你们为啥躲着我?你们不能抛弃我,我是沂蒙真正的儿子!我是这样哭,实际上,没有人抛弃我,党和国家给了我荣誉,给了我优厚的待遇。是我自己抛弃了自己!苦难追随着我,苦难是一种存在,除非死,可是细一想,死,我死了,晓岩会多难过,死,何曾不是更大的苦难呢?”他说不下去了,浑身战栗着,哽咽不止。

    叶文娟没法回答,只是听。似乎被打动了。她是被童刚时而悲愤,时而忧伤的倾诉打动了。童刚含着眼泪继续说:“我没有死,为了晓岩也不能死。我是军人,经历过死亡,可以接受衰老和失败,但,拒绝接受命运,拒绝充当懦夫!娘,我胆子多大啊,我以后受啥苦,遭啥罪,都是自然的,这是报应!我还记得,当晓岩听医生说我白血病好了,能够活命了,那一瞬间,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娘,这你都看见了!其实,您也替我高兴啊,就像我的亲娘!娘,我娘走得早,姐姐代替娘照顾我,我从小没有母爱。我多么渴望得到您的母爱啊?表面看是羌寨的神医医治了我的病,实际上是晓岩的爱,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又能活下去了,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我得为晓岩的未来着想,我要让她幸福。”

    “你这么说,我真得刮目相看你了,你勇敢,你聪明,还有山东人的厚道,而且胸怀大志。这些甭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想说的是,晓岩的事业,晓岩对你能不能长久,热情过后,万一出一点闪失,对你们是多么大的伤害呀?”叶文娟充满忧虑地说。

    童刚皱了皱眉头说:“您的担心是正常的。但是,我可以跟您说,我不会拖晓岩后腿的,相反,我研究了羌族舞蹈,某些方面我会给力的。至于您的担心,我可以大胆地说,您尽管放心吧!我太了解晓岩的个性了,我和晓岩的生命是一体的,谁也无法分开!我们永远不分开!”

    倾诉不是逝去的现实,而是被时空覆盖的记忆,童刚把它激活了。叶文娟听得泣不成声了:“孩子,娘懂了,娘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童刚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他都不明白自己愚蠢到哪里,只不过认为说了一句保证的话而已。

    誓言像一粒种子,牢牢地植入人的心头。最后终于迎来了收获季节。几天后,童刚想跟晓岩回济南看望病危的老范。叶文娟想给老范带点羌族礼物,羌绣吗?老范早就有了,她想给他带点吃的,想到了弄两条“猪膘”。猪膘是羌族传统食品。羌族人不喜欢吃鲜猪肉。杀猪的时候,喜欢将猪肉连皮带毛切成小块,用盐渍三至七天后,挂在梁上熏干,做成“猪膘”,存放越久远,颜色越黄越是珍品。陈年的猪膘,肉色嫩黄、晶莹剔透,吃起来油而不腻、十分可口。猪膘可以用作日常炒菜的调料,也是赠送客人的上等礼品。不料,叶文娟做“猪膘”的时候,跌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天。童刚逮着了伺候机会,他守候在叶文娟身旁,沏茶,递药,还给他讲沂蒙老区的革命故事。叶文娟会心地笑了。

    老范在济南肿瘤医院里进行手术后的化疗,很孤独,很痛苦,常常处于往事的追忆中。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老范的脸上。他脸上皱纹舒展,挺着胸,端着肩,凝视着远处,神色安详。我有些安慰,身心都有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让他多回想一会儿吧,妻子悄悄走出去了。有一天,老范看报,看到北川新城落成的消息,他的目光坚决地钉住了。他最后的视线在北川新城的图片上凝固了。老范在北川的时候,就常常跟童刚说,他转业到地方,山东省的援建案就出台了,从2008年8月开始,山东省围绕“再造一个新北川”的目标,集中力量支援北川羌族自治县进行城乡重建、产业重组、社会再造。力争经过3年的努力,完成灾后恢复重建的规划任务,使灾区群众生活和经济社会发展达到和超过震前水平。山东省每年对口支援北川的实物工作量不低于上年财政收入的1%,加上社会捐赠款物,三年累计不低于90亿元,加上工业园区项目建设资金,总投入在100亿元以上。

    老范去了北川以后,家里遇到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艰难。母亲常常闹病,家中经济上很拮据。可是,老范管不了那么多了,生命垂危之际魂牵梦绕的仍是北川,这对于一个现代人,简直不可思议。看来他的魂儿丢在北川了。现在的老范,已经几个月没有喝水进食了,全部依靠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病榻之上,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北川!他劳苦功高,在北川跺一跺脚,那里的半壁河山都是抖的。回到济南后,剧烈的疼痛折腾得他神情恍惚,但面对照顾他的爱人,却老是念叨:“还有两个月我就好了,到那时,我要回北川老家走走、看看。”85岁的老母亲中沂蒙山赶来看他,用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等你病好了,回莱州老家去看一看。”老范哽咽着说:“娘,孩儿不小了,没能天天陪着着您。”老母亲说:“没事儿,娘知道你忙。”老范轻轻笑了:“娘,等我病好了,我陪您去看一看新北川。”母亲含泪点头。这个时候,老范援建北川期间的司机张文学来医院看望他,老范一把握住他的手:“老张啊,等我出院后,咱俩一块,再回北川!”老范感动地点点头。他忽而把山东当成家,忽而把北川当成家,自己都搞糊涂了。他在北川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助人为乐,帮了别人,自己也快乐。也许没北川的经历,他的身体挺不到今天的。

    这是个阴雨天,雨时有时无,整个济南城都像笼罩着大雾。童刚和晓岩乘坐的飞机还是平安降落在机场。他们没到宾馆,直接到济南肿瘤医院看望老范。他们的到来,老范心里变化最为剧烈,却在脸上不表现出来。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怎样的急躁和伤感。童刚望着老范消瘦得厉害,眼窝都蹋了,粗糙、苍白的脸孔,乱蓬蓬的头发,吓了一他跳,又勾起了他断断续续的回忆。童刚马上想起老范离开北川的情景。那时候,还不是这个模样。童刚和晓岩给老范送别,童刚抓着老范的手说:“大哥,你要像我一样,挺住,一切会好起来的!”老范拥抱了童刚,留下热泪:“好兄弟,我没事的,邪命长着呢!我身体一恢复,就马上会北川看你们。”老范走了,到了济南肿瘤医院,身体却越来越差。差得几乎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勇猛豪爽的老范?但是,这张脸再瘦,他还是熟悉的,几十年已经是千锤白百炼了。死亡谷第一跳,写遗书的时候,他不让我看,但是,我知道写给女儿春妞的话最多。他最惦念着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女儿跟父亲感情太深了。我说到春妞这孩子,老范眼睛里就慢慢泛起一片混浊。

    “我有个好女儿啊,她每天放学后都过来陪我,这就值啦。”老范满足地说。

    童刚说:“有两年没见到她了,都上高中了吧?”

    童刚从包裹里掏出从北川带来了的两条熏猪肉。

    这是晓岩的母亲叶文娟送给他的,还是她亲手做的。老范望着“猪膘”,感动地点头:“谢谢,晓岩他娘啊!还总惦记着我。”晓岩插话说:“我们全北川人都惦记着您,祝愿您早日康复,到北川新城喝米酒!”老范眼圈红了:“谢谢,就说我老范也惦记着北川的朋友们。”童刚笑了笑说:“老范,如今你成援建灾区的典型了,省话剧团想过来采访你,给你写出一出话剧《好人老范》。”老范摆了摆手:“可别,我这点事儿是自己身体闹的,都是应该做的事,没啥好宣传的。我看啊,倒是你和晓岩的爱情故事,应该编成电影,好好感动一下中国人!”童刚跟着摆手:“不可,不可,我们也不值得宣传。”老范嘿嘿一笑,点点头,把话题岔开了:“童刚,你小子该结婚了。可惜,大哥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今天呢,咱哥俩就掏心肠、吐肺腑,把话都说完了,医生说,没几天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到那时侯,你小子就别来烦我,我就等待着阎王爷收我啦。咋样啊?”

    童刚心中一疼,还是强挺着,哈哈笑了起来:“好啊,虽然总见面,可你在北川工地忙,老也没个说话的机会。你躺下了,我们倒可以说说话儿了。”他朝晓岩递了个眼神。

    晓岩心领神会地走出去了。

    “你看你,咱哥俩的话,哪有瞒着弟妹的呢?”老范埋怨说。

    童刚说:“是没瞒她的,可是,她在跟前站着,我们都放不开。毕竟,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话儿!万一你有点啥隐私,好交待给我,我替大哥办办。”

    老范瞪了他一眼:“你消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当初,就你这破嘴,没少挨郝国立的骂。哎,听说郝国立提拔了?”

    童刚说:“救灾立功了,当连长了。这小子是个官迷。咱不说他了!”

    老范像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往回一缩,嘿嘿笑道:“好吧,不提他了,我们说点高兴事,说点北川的事儿。”

    童刚说:“说完了话,我们有两项事情要做。第一,让我给你理发。理完发之后,你休息一会儿,我让晓岩给你放北川竣工典礼的录像。人家领导说给咱三鞠躬,结果呢,来了个六鞠躬啊!”

    老范气得鼻孔里哼一声:“北川的领导好哇,让我佩服。那地方穷了点,可是,人穷得天下,人富失天下。你说,晓岩为不喜欢那个姓蒋的大款?他怎么追求,都走不进晓岩的心。那小子就认钱,在援建工地,竟敢厚颜无耻地跟我做交易,想浑水摸鱼,偷工减料,给我塞红包,让我给臭骂了一顿。贪灾区建设的黑钱,那我还有良心吗?还是我老范吗?你童刚也一样啊,都有一颗火热、忠义的心!”

    童刚牢骚满腹地说:“你做的对,可是啊,这个问题让我捉摸不透,好人总是受难,那些狗东西却活得好好的,天下哪有道理好讲?”

    “咱沂蒙老家有句土话,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啥都是命,咱不能眼热人家。人家还忌妒你呢,阎王爷本来给你下了死亡判决书,可是,你童刚造化大,碰着晓岩了,救活了你的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童刚就烧高香吧!”老范来了精神,慷慨激昂,夸夸其谈,根本看不出是个重症病人。

    “晓岩他娘让我给征服了。这老女人太爱财,总是想让晓岩嫁给蒋志军。

    老范缄默了一会儿,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兄弟,别发牢骚,牢骚太盛防肠断哪。你岳母也好,蒋志军也罢,说不定人家认为咱是傻子,能捞不捞,是矫情,是在沽名钓誉,随人家怎么想都中。自从查出我这病,就更加明白了,人生就是过程,过程如浮云,飘过就飘过了,飘的过程就是意义,我们是小人物,这辈子能赶上了汶川救灾,我在生死挑战中结为兄弟,有啥比这更有意义呢?”

    童刚眯着闪亮有神的眼睛笑着,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老范,你凭啥喜欢我这兄弟?凭啥相信我?还不是咱有山东人的豪爽、忠义?我跳死亡谷写遗书的时候,真的一点没怕。只是有点遗憾,我还没结婚,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就死了。太亏了!我在玉树瘫痪以后,性格变得古怪异常,我闭上眼就说,让我死吧!我是军人,这样半死不活的,我童刚受不了哇!可是,后来,我遇到晓岩了,这老天对我的恩赐,我知足,真的知足了。你老范跟我不一样,你有雄才大略,是干大事儿的,让你早早走了,真他娘的不公平!”

    老范摆了摆手说:“别给我戴啥高帽,我就是个干活的,给人家做服务的,吹吹喇叭,抬抬轿子,都是过眼云烟而已。你小子可是成大器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本来我想咱各哥俩一块儿到阎王爷那报道,既然阎王爷你收你,说明你跟时间缘分不断,听哥一句话,你就好好干吧,好好对人家晓岩,多好姑娘啊!”

    童刚精神一振,露出一脸的孩子气:“多谢老兄的点拨,我会好好珍惜的。不过,死过一回的人,啥都不怕了,哪一天,阎王爷要收我了,我他娘的眼都不眨!”

    老范说:“过去你说这话,我信,今天我就不信了。有了晓岩,你真的不眨眼?不眨眼还到人家羌寨讨药方?”

    童刚嘿嘿一笑,喊晓岩进来。晓岩悄悄走进来,掏出理发推子。童刚拿起推子说:“不多说了,说多了,你太累,你老兄把头顺过来,老实等着,我该给你理发了。”

    老范艰难地挪了挪身子,不吱一声就将脑袋顺了过来。童刚开始给他理发。童刚理发手艺很好,在部队的时候,他给全班的战友理发。刚刚瘫痪那阵,就想在城里开着理发店。病房里只有嚓嚓的声音。老范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但还是流泪了:“你这兄弟我算没有看错。”然后就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脑子里冲来冲去,太阳穴一阵阵胀痛。童刚喘息着说:“大哥,你放松一点啊。”老范终于松弛下来,嘴里哼着歌儿。

    童刚说:“大哥,你是不是想听羌寨的酒歌儿啦?”

    老范点了点头。晓岩清了一下嗓子,轻声开唱了:

    天光光,月光光

    大酒缸套着小酒缸

    蒸酒时节喷喷香

    不去雕镂

    不知那米酒香

    不到客家

    不知细妹靓

    端起这碗酒

    你就是酒郎

    喝下这碗酒

    我就是酒娘

    酒娘啊

    天上月光光

    眼中月汪汪

    伴着树叶吹

    伴着那竹板响

    酒是山泉红曲娘

    一曲酒歌醉心房

    在晓岩甜美的酒歌声中,在我推子嚓嚓的声音里,老范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声。

    外面落雨了,雨时大时小。童刚和晓岩坐在那里,听着屋檐的滴水声。望着睡熟的老范,久久地凝视着……

    黄昏的时候,雨停了。老范的女儿春妞提着娘做好的煲汤过来了。老范醒来了,把童刚和晓岩介绍给春妞。童刚和晓岩决定回沂蒙老家一趟,告诉老爹和姐姐,他两要结婚的好消息。可是,走了一个礼拜,老范的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老范已经不能说话了。

    晓岩推着童刚来到医院,看见老范女儿春妞的哭泣声。

    女儿跪在了他的病床前,拉住了父亲的手:“爸爸,我不让你走!”老范缓缓睁开眼睛,用手写了一行字:“闺女,爸爸要走了,爸爸给你的父爱太少,爸爸给予这个家的太少,爸爸不称职啊!”老范写到半截,他突然收了手,汗水从脸颊哗地涌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了。春妞哭着说:“别这样说,爸爸,你不会死的,你是好爸爸,女儿以你为自豪!”老范的脸抽搐了一下,有两行泪水爬出眼角。有了女儿这句话,所有经历的艰苦和危险都值了。过了一会儿,老范看见童刚和晓岩了,他枯瘦的手指倔强地分开了。他打了一个微弱的手势,这手势却表达了老范不容置疑的权威。啥意思?只有童刚明白,那是当兵时老范的习惯动作。为了一个姿态而沉默,是值得的,说明他把人生悟得透,握得住,看得开,放得下。童刚从老范身上又懂了一个道理,经历的苦难越多、对人了解越深,人可能会越宽容。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人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可以选择的。童刚眼圈红了,拉着老范的枯手:“大哥,你永远都是这样啊!”老范喘息了一阵,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老范咳嗽过后,他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他艰难出拿起笔,抖抖索索地写道:“童刚,我等着,等你结婚!祝福你们!”

    “谢谢大哥!你可说话算话啊!”童刚张了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老范的妻子和女儿止不住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好半天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老范微微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一时刻的来临。童刚和晓岩再次过来,老范已经不能说话了,表达什么意思,都用手写。如果现场,他手写的字,童刚能看到吗?

    思考问题,须用时间。老范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

    老范觉得脑子记忆模糊,进入了一个清静虚幻的境地。

    老范啊老范,童刚不忍心去想他的明天,只能在心中为他祈祷着,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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