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之前,这里是一位陈姓富商的私家宅邸,后来为了躲避战火,陈永年举家迁到了南洋,现在,日本人占领杭州后,这里是国民党军统的秘密基地。内部人管它叫“荷塘”,对外简称52号。
“叮铃铃,叮铃铃”二楼办公室桌上电话铃乍响,一只手一把抓起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两鬓微白、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喂,我是沈默然,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钱塘江大桥怎么啦?嗯嗯,什么?有人炸桥?嗯嗯,……什么什么?桥头曝尸?嗯嗯,什么?都穿着国军的军装?……你没搞错吧?嗯嗯,谁干的?不知道?嗯嗯……我知道是日本人,我问的是,是谁搞的袭击?不知道?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吗?嗯嗯,万科长,你听着,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立即带上行动队的便衣,到大桥附近侦察一下,查明事情原委,立即向我报告,要书面的,但千万不要惊动了日本人。”
沈默然刚想放电话,想了想,又立即对着话筒道:“喂喂,万科长,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刀斧手”(指戴笠),明白吗?嗯嗯,我知道戴老板已经到杭州了,他如果追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沈处长说的,事情还在调查中,不便向他汇报。对,就这样说。哎,另外,你把‘夜莺’给我叫来,有紧急事情。什么,她失踪了?联系不上?你怎么搞得嘛,太不像话了!好了,好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沈处长怒气冲冲撂下听筒,思忖片刻,立即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等了一会,始终没人接听,他满面狐疑地放下电话,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沈默然目光阴鸷,双眉紧蹙,本来就瘦长的脸显得更长了。他伸手从茶几上的铁盒里拿出一支“三炮台”香烟,放在鼻下嗅了嗅,若有所思的点着了烟。
这次桥头曝尸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而且非常蹊跷,散发出一种神秘古怪的气息,让人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他隐隐约约感到这“曝尸”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也许是个更大的阴谋?为什么这些人都穿着国民党的军装?难道是我们的部队或某个组织对大桥进行了某种突然的袭击,袭击失败之后,日本人为了泄愤,就把这些牺牲的人曝尸桥头,公开展览?
泄愤?的而且确,就是泄愤,这是符合日本人往日作风的,不论是遇了袭击、遭了埋伏、死了军官或战斗失败,无不疯狂报复,本性毕露,惨无人道。
但现在的问题是,炸桥者竟属何人?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对对对,这才是关键。
沈默然一拍沙发扶手,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从事谍报多年,从来就是以眼光犀利,嗅觉灵敏,善于在纷乱繁杂的线头中,拨云见日,抓住主线而著称,这也是他深受“刀斧手”重用的原因之一。
一定要尽快查清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和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是大方向,接下来就是怎么查和由谁查了。
他脑中飞转了一下,几个形象跳了出来:一是上海站站长周镐,二是南京站站长王乐山,三是杭州特别组组长董长礼,四是忠义救国军总指挥马志超;五是别动军总指挥徐志道。要先找这几个人了解一下,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因为,在杭州一带,国军主力离得很远,第三战区的顾祝同所部更不可能干。能够调动兵力,进行武装袭击的,就是以上几家,而这几家之中,上海站和南京站基本不大可能,一是他们还都处于地下潜伏状态,手下的情侦特务和电讯人员也不多,根本没有外勤人员和行动队编制,如何能够组织有效的军事进攻?而且,即使他们要进行这种武装偷袭,也必须事先经过他沈处长的批准,而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屁事。所以说,这件事,最大可能是忠义救国军或是别动队的人干的。
可即使是他们的人干的,自己也应该有所耳闻哪,但偏偏就是两眼一抹黑,懵而且蕫。节制这两个部队,可是“刀斧手”给他的特权。沈默然虽然只是军统七处处长,主管司法工作和各监狱的管理工作,可是在敌占区,在敌人的心脏部位,他也算是个“土皇帝”了。在军统局局本部,他的处不算是大哥,排行靠后,在那些一处,二处,三处,也有叫情报处、电讯处、行动处、内勤处、外勤处的跟前,只能是小老弟,但跟布置处、督察处等几个后勤服务部门比起来,也不算太边缘。
他之所以能够坐到现在这把胶椅上,完全得益于一次偶然的机运。
一九三七年,国军在“八·一三”淞沪抗战中,付出重大牺牲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实施了“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进行了战略撤退。
国军刚一撤退,国民政府战前在上海的实际控制地,闸北、南市、沪西和浦东四部分组成的华界,就相继沦入了日寇之手。
在上海沦陷之初,身为一个科长的沈默然就奉戴笠之命,秘密潜入上海,配合军统上海工作区负责人,收拢潜伏下来的军统上海站特务,再加戴笠派出的新干部,重组了军统上海站,而南京站也在筹组和恢复之中。根据戴笠“长期潜伏,伺机行动”的指示,他将上海区的一切活动都从公开转入了地下,活动地点也从华界转移到了租界。
好不容易熬到了39年,在前一任上海站站长陈恭澍叛变76号之后,“刀斧手”让沈默然全面担负起了重整山河的重任,让他作了上海区的代理区长,也算是“危急存亡之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了。
不过此时,上海区虽然重组了,上海站机构重新恢复了,干部也配齐了,但活动方式也彻底改变了,从地上和公开,转入地下和隐蔽。之后的三、四年间,军统特务组织受到汪伪特工总部76号的疯狂破坏、分化和瓦解,大特务头子李士群因其原来就是中统特务,深谙中统和军统的内部机制和运作方式,所以对军统的特务组织进行了有效的破坏和颠覆。许多军统的特务被捕后投降了76号并成为了帮凶,使得形势更加险峻。
上海沦陷之前,军统特务的注意力都放在对付中共地下党组织上,对日军的情报工作基本上是零,而对76号更是闻所未闻。但日军情报机关却对军统了如指掌,其所属的特务组织76号更是杀气腾腾,步步紧逼。
军统上海站陷入了三面受敌的严重局面。一方面,要继续抓捕和迫害共产党地下组织和情工人员,绑架和暗杀是他们的常用手段;二方面要刺探日军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日本国内等情报,破坏日军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军事目标,绑架、暗杀叛变投敌的汉奸和出卖民族利益、祸国殃民的奸商;三方面,要应付76号的无孔不入的渗透和疾风暴雨式的搜捕和暗杀。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应在了沈默然身上。渡过了腥风血雨的岁月,躲过了无数次绑架、偷袭和暗杀,沈默然为军统重建上海站和南京站立下汗马功劳,一举扭转了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使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轨。
1942年年初,“刀斧手”一声令下,沈默然调回了军统局本部,出任了布置处处长一职。可布置处对他来说既不是鱼,也不是熊掌,他志在不小,区区一个处长已不在他的眼里搁了。42年年底,随着中日战局的实力消长,“刀斧手”决定加强对苏、浙一带的情报工作,特别是加强对几个重要城市军统站的领导,就把沈默然调了过来。他对内是苏浙区的区长,对外是一家外贸公司的总经理,军统人员都是公司职员,人们都习惯地叫他沈总。
军统的组织结构分为四级,最高一级为军统局局本部,下来是区,站,特别组。区是负责大城市或几个省的组织机构,例如南京特别区,上海区,香港区等。军统的站,是以省为单位,一般设在省会,如天津站,北京站,广州站等。特别组设在较重要的城市,比如苏州特别组,等等。
沈默然这里是区一级的机构,对内他是苏浙区区长,有些老下属还是习惯性地叫他沈处长。他负责领导上述组织、机构,负责履行戴笠交待下来的各种针对日寇和共党地下组织的行动命令:暗杀、破坏、策反、纵火、爆炸、绑加、颠覆、离间、渗透、卧底、刺探和搜集军事和政治情报等任务。
工作内容五花八门,但因为是在日军占领区从事地下工作,所以沈默然的机构自然不能十分庞大,“公司职员”三十多人,专用车辆三台,人员精干,一专多能,独当数面,有时候一个特工,既是联络员,又是交通员,还是译电员,甚至是行动队队员。
为了应付日军的电侦车的严密侦听,电台也不能设在别墅里,而放在离这里五十公里外的一个村民开办的饲料加工厂的地窖里,他们管那里叫“牛胃”。
沈处长现在只有两个比较得力的骨干,一个是刚才通电话的张科长,对外称“张经理”,另一个是代号叫“夜莺”的女特工冷丽苹。这二人,一个主管行动,一个主管情报,是他的左右手。
本来还有一个人,叫江雄风,是他的副手,那家伙在军统内可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也是戴笠手下的十大王牌特工。这姓江的小子头脑灵光,极有心计,打一手好枪,又精通英、日语,还会破译日本军方的密电码,如果不是他放走了一个共党要犯,被请进了“修养斋”,这个江雄风就是自己这个位置的最大挑战者和竞争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想要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军统家法你还不了解,一个不小心,就把你请进了有“修养斋”之称的拘留所,吃吃斋饭,尝尝私刑和家法去吧。
沈默然知道,本来江雄风的事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在押解案犯途中,被新四军游击队偷袭了汽车,六个人犯乘乱逃掉了。逃掉的人里有两个比较重要,一个是浙东的一位敌工委书记,一个是新四军的一位副营长。本来这件事可大可小,可轻可重,但他知道,戴笠最恨的就是共产党,手下的特工,只要一沾上“共”字,那他的政治生涯就算完结了。这个江雄风太不知趣,处处和他唱对台戏,还整天和冷丽苹眉来眼去,暗中勾搭,老给他“上眼药”,这让他怒火攻心,醋性大发,干脆给他扣了一顶“通共”和“资敌”的帽子,让他进“修养斋”,“吃斋”去了。
能干的人被弄走了,不能干的人什么也干不了,这就是他最感头痛的大问题,特别是面对像眼下这种“案件不算案件,事故不像事故,事件不成事件”的局面,更加使他如坐针毡,头皮发麻,坐困愁城。
按说像大桥这种事情他可以不管,偶然的突发事件,和他一点关系也扯不上。但他心里明白,一推六二五,最终还是苦。为什么?因为他吃的就是这碗军情饭:调查、侦察、取证、获取情报,是他的主要工作。可这群亡命徒居然穿的是国军的军装,这就是惹祸的根苗,肇事的火种。戴笠知道这事儿是迟早的,而且很快高层也会知道,说不定委员长都会过问。委员长有多少耐心他不知道,但戴笠有多少耐心他非常清楚。所以,他必须得管了,不但管,而且要尽快查清原委,以免被动。他可不想为这事儿吃“刀斧手”的板斧。
想到这儿,他立即抓起电话,对上述几个机构挨个儿进行了严厉的询问。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没有人参与了这次炸桥行动,而且对这种行动都表示了震惊和困惑。
既然不是我们国军的部队或人员所为,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是新四军或游击队干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反倒好办了,那更加和他无关了。但问题是,那身军装是怎么回事?如果炸桥是新四军所为,那为什么没穿着新四军的军装被吊上去?日本人难道犯糊涂了吗?发了神经或者得了抽风病?这一切,真他的有点大惑不解了。
想来想去,这种事情还真不能这么草率地下结论,如果万一搞错了,就等于提供了假情报,那个罪名可就大了,他的乌纱帽这下就算丢定了,弄不好连小命都会搭上。所以他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尽快找到“夜莺”,让她做进一步的侦察和刺探。她在情报方面,多少还有那么点儿小天才。
可一想到“夜莺”,那副德性,那副扮像,那身行头,那身入骨的媚态和骚气,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这个女人呀,可不是个善主儿。
这个代号叫“夜莺”的女人,其真名叫冷丽苹,是军统八枝花之一,好象名列老六。哼,老六,他不知道这个排名的由来,是根据和戴老板上床的次序?还是跟在军统的资历有关,或者是仅仅是按年龄大小排的序?
在这里,“夜莺”的军衔是个中校,职务是个科长,当然得归他上校管。但从她仅仅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龄来看,能这么年轻就挠到这个衔级,职务上还兼着局本部高级情报参谋,就不能小觑她了。
不过,他沈默然,历来对女人搞情报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女人嘛,大多有胸无脑,单凭色相,肉弹攻势,娇嗲媚工,香花照眼,哄人上床,饮两杯红酒,骗几份情报,聊几句闲天,套一点军情,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大惊小怪。
性别优势总是有限的,真正食脑的,玩绝活儿的,抽丝拔风的,左右逢源、纵横摆阖的高手,女人里头没几个,有也是凤毛麟角。他不相信冷丽苹就是这样的人。她不过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娇小姐,阔太太,在家里被父母惯,在军统被老板惯,在床上被情人惯,仅此而已。
她刚来的时候,我对她多好呀,危险的差事不让她干,累了给她泡咖啡,下馆子不让她掏钱,下雨天连伞都为她打了,不就是上一回床嘛,跟谁上不是上啊,可是她竟然不动心,说什么要是老板知道了不好,分明跟我玩暗示,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脸子,装冰美人,真是瞎了她的黄眼珠了。
她以为她是谁?不过就是一个“直属情报员”嘛,直接对老板负责,这不假,但我的账你多少也得买一点吧?成天就只会跟我装,以为我没看透。一会儿装天真,一会儿装高贵,一会儿装谦虚,总之一个“装”字了得。
嘁,这种女人还真是少见,你对她软不得,硬不得,近不得,远不得,亲不得,疏不得,所以,你也捏不得,拍不得,训不得,管不得,不管更不得。可军统就爱用这种人,情报处的“八枝花”全是这路货,有一半是“直属情报员”,这不能不说是“刀斧手”的悲剧。
可上个月,为了一份情报,你不是照样把灵魂和肉体都卖给了日本人。哼,活该!那个杀手也真是的,打黑枪你就打准点嘛,最好把达姆弹“轰”到脸上去,把那颗美人痣和那张涂满了白粉的脸全打得稀烂,看你还装也不装?
哼,人们说得多好听,什么杭州城的交际花,什么金融界的庞儿,什么社交界的花魁,其实不过就是个烂货嘛,而且是个亡国奴烂货。
妈的,一天到晚跟我玩潜水,动不动就玩失踪,你能的很哪,这次,我就把查案的事全交给你办,像屎一样糊你身上,看你怎么整?难不倒你也臭倒你,量你也查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这个玻璃小鞋,这回你算是穿定了。
想到这儿,沈默然忽然想起,有一个地方一定能找到“夜莺”,而且必须在今晚就找到她,因为,骂归骂,咒归咒,他还真的离不开她呢。
南京,日军第6师团司令部。
门口守卫森严,双岗肃立。
“咔咔咔咔”两排士兵迈着紧急的步伐跑过,太阳旗挑在刺刀尖上,身后是庄严巍峨的司令部大楼。
上午9点刚过,三辆高级轿车先后急驶进司令部大门,停在楼前,从车上跳下三名军官,横田手抱一把指挥刀,慌慌张张向楼门口奔去。
师团参谋长办公室里,宫崎兽男参谋长一脸悲戚,眼含热泪,下巴绷紧,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眉毛皱了一下,灰黄的眼睛喷出一道凶光。此刻他正仔细端详着这把指挥刀,刀把是象牙柄的,全象牙刀鞘,上面雕工精美,镶金嵌银,制作精良。他缓缓抽出刀来:刀锋冷艳,寒光乍现,使人不敢逼视。
“刀,武士之魂,他死了,可魂还在!”
横田中佐和两位少佐在他面前肃立不语,面容哀戚。横田的嘴唇有些哆嗦,欲言又
止。横田递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宫崎参谋长接过,从袋中抽出一叠相片。突然,一叠大桥曝尸的照片映入眼帘:大桥、尸体、血污、绳索,八具穿着国民党军装的尸体赫然在目,惊心动魄。
横田中佐立正禀报:“报告参谋长,野岛大佐就是拍摄这些照片时,被不明身份的枪手击中身亡的。”
宫崎参谋长抬起严厉的目光问道:“查到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横田立正回答:“还没有。但一定和新四军游击队有关。”
宫崎死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抬头道:“你们跟我来,立即去见司令官。”说罢,领着三人匆匆走出办公室。
师团长办公室里,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师团长冲山元司令官,威风凛凛,佩中将军衔。
冲山元长着方正脸庞,五十余岁,两鬓斑白,两道剑眉下,目光如炬。
参谋长领着几名军官正弯腰低头,肃立在他面前。
“参谋长,这就是那座桥吗?”冲山元从摆在桌上的照片上抬起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少将。
宫崎立正禀报:“报告司令官,就是这座桥,钱塘江大桥,重建的。”
“宫崎君,开枪打死野岛大佐的人,查到了吗?”
宫崎又禀报:“报告司令官阁下,还没有。军部已经派出了调查组,特高课的尾崎正男也出动了。不过大桥附近人很杂,有国民党军统的特工,忠义救国军的部队,别动军也离得不远,还有新四军的游击队,另外,还有小股抗日武装分子,帮会捣乱分子,都在威胁大桥的安全。”
冲山元扭过头,盯着参谋长身后的几名军官问:“谁是横田?”
横田一个立正,跨前一小步,慌忙禀报:“报告司令官阁下,职下是横田。”
“野岛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做过仔细调查吗?袭击大桥的,究竟是什么人?何方神圣?他们的目的为何?采取何种手段?我方有多少人在袭击中丧生?做过详细的统计和分析吗?”冲山元问话时,目光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刺横田的心底。
“没……没有……没有做过全面的统计,在下失职。不过,这次枪击完全是个意外。”横田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回答。
“意外?八嘎!”冲山元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异常森冷,厉声喝斥道:“我养你们这群饭桶干什么?脑袋都要搬家了,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意外?!你们要给我查,全面地查,彻底地查,查不出原因,统统枪毙!”
冲山元的吼声震得办公室窗户沙沙作响。
参谋长和几个军官都低着头,弯腰肃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冲山元伸手按了下桌面的电铃,很快,一个军官夹着一个蓝皮文件夹走了进来。
他是冲山元的副官,正是那个小野洋平。小野洋平一看这个场面,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立即打开了手中档案夹。
“念!”冲山元厉声命令。
“哈依。”
小野洋平念道:“根据多方统计资料显示,大桥建成的前三个月和建成后一个月以来,共发生桥面袭击事件三起,毙敌35名;水面袭击事件5起,毙敌48名,水面不明漂流物8起,缴获炸药包、地雷装置、定时炸弹装置31件,炸药当量共计4500磅;空飘物事件6起,缴获气球、模型飞机、巨型风筝6个;敌机逼近大桥空中侦察18起,没有伤亡。另外,我方伤亡情况是:雷达阵地袭扰事件中,3名士兵阵亡,高炮阵地袭扰事件5起,1名少佐和6名士兵阵亡,桥面汽车袭击事件中,25名士兵死亡,缴获炸药当量1800磅;冷枪事件中,8名士兵1名少佐中弹死亡;江边不明枪手袭击事件中,野岛大佐头部中弹身亡,共计伤亡47名官兵。”
“听听吧,听听,这就是你们的光荣战绩,这就是你们的意外借口,47名官兵,47个冤魂,我们第6师团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从来没有受这这样的耻辱。不败而败!虽胜尤败!奇耻大辱!!”
冲山元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们不是人吗,他们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吗?他们不是天皇的忠诚战士吗?他们的宝贵生命就这样白白地被支那鬼夺走了,成了枉死城中的冤魂。可你们却站在这里,流着鳄鱼的眼泪,厚颜无耻地活着?”
冲山元揪住参谋长的脖领子,拼命摇着,气急败坏地吼道:“47名官兵,你还我!你还我!!”
横田和两名少佐“扑嗵”一下跪倒在冲山元的面前。
冲山元面布煞气,狰狞笑道:“他们全死啦,可你们还活着,啊,你们还有理由活么?帝国的脸面呢?第6师团的威信呢?统统都被你们葬送了!小野,你,立刻把这三个无能的蠢货,失职的畜牲送交军法处,严厉治罪,绝不姑息!”
“哈依。”小野听令,头一摆,上来四个卫士,把横田等四个从地上抓了起来,戴上手铐,押出了房间。
冲山元扭过头来,阴鸷的目光紧盯着参谋长宫崎兽男的脸。
“宫崎君,你认为形势还不够严峻吗,还不够骇人听闻吗?你说说,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让大桥在我们眼皮底下被炸掉?”
“不,绝不。”宫崎抬起头,露出一股坚毅的神情,“报告司令官阁下,我已经想好了行动方案。”
“说!”
“第一步,当然先要处理好那些尸体。现在那些尸体挂了三天了,已经臭了,我看应该立刻把它撤下来,喂狗或者焚烧灭迹。让那些想前来报复的人或组织,找不到出气的理由。”
“不行!绝不能撤!既然挂上去了,当然挂上去绝对是一着臭棋,那个野岛根本长了一幅猪脑子,他从来就过高地估计对手的天真程度,什么叫引火烧身,什么叫玩火自焚?他不懂,永远不会懂,所以他的死就是活该!”
冲山元双手背后,负气蹀躞,“尸体既然已经挂了,已经臭了,就要让它一臭到底。你们不是想找线索吗?想抓黑手吗?想要引蛇出洞吗,离了这些尸体,你这盘棋怎么下?”
宫崎立正道:“好,既然阁下这样说,那就不撤好了。师团情报机关、特高课和宪兵队我已经安排了,立刻派出一个小分队,再带上几名狙击手,埋伏在大桥附近张网捕鱼,守株待兔,不怕他们不上钩。”
冲山元板着的脸上毫无表情。
宫崎继续道:“这第二步,迅速展开一次全城大搜捕,对各交通要道都严密把守,严格检查过往车辆和行人,一有可疑,立即逮捕。第三步,对各宾馆旅社进行突击检查,并核对登记本,对外地来杭的人员,不论经商、探亲、旅游和公干的,全部抓起来,严格筛查。第四,派出得力的特工,漫天撒网,混迹于普通平民之间,采取偷听、询问、引诱等办法,获取进一步的信息,摸清袭击者的真实身份和他们下一步的企图。”
“嗯,哟西。”冲山元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道:“这件事情,你可以和小野商量着办,先成立一个案件调查小组,你挂帅,由我的副官小野代理机关长和尾崎正男课长二人作你的副手。”
“哈依。”
“还有,”冲山元转头叮咛道:“宫崎,你要尽快选择大桥的主管将佐,来接替野岛的岗位。”
宫崎立正道:“禀阁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在考虑了,明天就会上报一份名单。”
“注意,”冲山元眼光灼灼、声沉字重地说:“这个人生死攸关,责任重大,帝国的荣誉和师团的前途完全都扛在他的肩上,所以,万万不能草率行事。你要先从本师团开始,先选出二十名大佐,然后逐一筛选,行就上,不行就下,淘汰、淘汰再淘汰,要优中选优,好中挑好。我会让小野起草一个选拔标准,一个严格、苛刻到完全不近人情的标准,一个前所未有的标准,而你,要严格按照标准来选拔。记住,宁可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懂吗?如果我们把关不严,选人不当,就等于自杀,等于全盘失败,等于桥毁人亡。明白吗?”
“哈依,我地完全明白。”说罢,敬了个礼,转身出门。
小野副官拧开了另一扇门,走了进来。
冲山元脸色稍霁,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小野,很好,你的工作很有效率,你不愧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啊。”
小野一个立正,恭敬说道:“司令官过奖了,小野只有尽忠将军,至死不渝,努力效命,竭尽心智,才能报答将军恩情于万一。”
“嗯,哟西。”
“还有,司令官阁下,您看,这些照片明天要不要见报?”小野以期待的眼光盯着冲山元。
冲山元一怔,凛然作态道:“为什么不?这出戏既然已经张开了口,就一定要唱下去,因为我们要向全世界宣告,钱塘江大桥,是一条由日军监督、建造的钢铁交通线,一把插在中国心脏上的沥血尖刀,一面展现帝国雄心的胜利旗帜,一座名符其实的远东第一桥,一座世界上最坚固的桥,一条永远、永远也炸不毁的桥!”
小野英俊的脸上焕发出由衷赞美的笑,“太高明了,司令官阁下,我会把这些话,放到照片上当标题的,我马上和世界各大报社联系,明天就会见报。”
“哟西。”冲山元转头叮咛道:“桥炸不炸得毁,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你安排完登报的事,就马上起草一个选拔守桥大佐的标准,要有十条,我们一定要选出最合适、最优秀的人才,最出色的大佐,帝国最勇敢、最智慧的校官去守卫大桥。”
稍后,他微微放缓了语气道:“知道么,人在桥在,人亡桥塌,一切都在于人,人,人,人,人永远是最重要的,道理就这么简单。所以这个标准,要不同一般,不怕高,越高越好,如写得不好,你提上校的事就只能放一放了,明白吗?”
“哈依!” 小野深深鞠了一躬。
“看报啦,看报啦,看重大新闻!”
第二天一大清早,满杭州城街道上的报童都挥舞着手中的报纸高叫道:“看报啦,看报啦,重大新闻,重大新闻,钱塘江大桥被炸,桥被炸啦,国军8勇士壮烈牺牲,桥头曝尸。看报啦,看报啦,看今日重大新闻。”
“看报啦,看报啦,桥头曝尸,看日本人的大手笔,看日军的大发明,看国军的大牺牲!看报啦,看报啦,重大新闻。”
“特别号外:桥头曝尸!特别号外:桥头曝尸!”
路人纷纷买报,有的在驻足观看手里刚买的报纸,街头民众也是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几排扛枪的士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街上走过。
一张报纸飘落到地上,士兵像没看见一样从报纸上的照片上踏过。
官邸起居室里,冲山元穿着和服,气定神闲,抽着雪茄,品饮咖啡。他身后的门开着,一个妖艳的半裸女郎从里面摆了出来。
那女郎瞄了一眼冲山元,嘴一撅,娇态毕露,伸开双臂作了个深呼吸,慵懒地捋了捋披散的头发,伸出从茶几上烟盒里拿出根“摩尔”烟点上。
冲山元眼睛亮了起来,紧盯着她敞开的胸域和半只雪白的乳房,“我的宝贝儿,你醒啦,你总是那么美艳不可方物。”
“什么美?值什么钱?现在中国流行一句话,美丽是成功者的通行证,丑陋是失败者的墓志铭。所以说,一张脸蛋,不过是一张通行证或者一张饭票。”她说的是中国话,显然是个中国人。
“噢,好啦,美人儿,精辟的话,都是中国人说的,可黑心的事,都是支那人干的。中国人的聪明劲儿,全都用在窝里斗和干坏事上了。好啦,好啦,你别总用那种眼神看我,真受不了,我说的支那人当然不包括你,因为你已经加入日本国籍了,只不过是在我的床上加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冲山元为自撰的名言放声大笑起来。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
女郎拉开门,小野站在门口,一见这场面,有点犹豫着不敢冒然进来。
“进来吧,没事,她还不是你引荐的吗,可能早就试过水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野瞥了一眼女郎,怯怯地走了进来。
冲山元指着小野问女郎道:“他,动过你吗?哪怕是一根手指或一根头发?”
女郎睁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道:“他呀,当然……”她说了一半故意顿住了,小野紧张地盯着女郎的嘴,他不知道这娘儿们会说出什么来,女郎“嘻嘻”一笑接着道:“他呀……当然……没有动过我,还是很绅士的一个人哦。”
小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些死中国婆娘,幸好没胡喷乱道,不然的话,他下一顿饭就要在牢里吃了,不久,他的血肉就要喂饱军部那十几条德国狼狗了。
小野稳了稳神,举起手中报纸道:“司令官阁下,这是今天早上全世界各主要报刊对大桥事件的报道。”
“念。”
小野副官拿起报纸一份份介绍:“这是《朝日新闻》的头版头条,标题是‘皇军再建远东第一桥,帝国的骄傲,一座永远炸不毁的桥’。这一份《读卖新闻》头版,标题是‘冲山元将军即将出席钱塘江大桥落成典礼暨剪彩仪式,盛况定会空前’。这是《每日新闻》的头版,标题是:‘沥血尖刀,卡住中国命门,桥头曝尸,彰显皇军神威’。
“这是《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标题是‘8壮士热血洒钱江,法西斯罪行大曝光’。这是英国《泰晤士报》的头版报导,标题是‘钱塘江大桥,历史在这里定格’。还有一个标题:‘钱塘江不会说话,中国人民不会忘记。’”
“行啦,行啦。”冲山元越听脸色越难看,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一份份地翻看着不同的报纸版面,一幅幅触目惊心的黑白曝尸照片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抿紧了嘴唇,皱紧了眉头。
“司令官阁下,那您去大桥视察和剪彩的行程?”小野怯怯地问。
冲山元有些迟疑:“嗯……去……还是不去?……嗯,暂时推迟吧。”
小野鞠躬道:“哈依。”
“那个……”冲山元刚要问,小野迅速递上一张公文纸。冲山元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遴选守桥大佐人选之十条标准,下面是具体条文:
十条标准:
之一: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受过严格军事训练,履历完整;
之二:支那战斗中,曾亲手击毙营、团级以上指挥官十人以上;
之三:战功卓著,曾三次以上获得金鴙三级勋章;
之四:守护过重要军事目标,智勇兼备,有丰富带兵经验;
之五:不好色,不饮酒,不吸烟,在美色、金钱面前有钢铁般的意志;
之六:擅柔道,通忍术,会剑道,有强健之体魄;
之七:精通中国话,更懂得大和文明优越于中国文化之处;
之八:有武士道的家族传统;
之九:忠于天皇,忠于帝国,忠于职守;
之十:誓与大桥共存亡,以命抵桥。
冲山元看了看罗列的标准,抬起头道:“你真是个人才,我以前还真低估了你,只是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命抵桥’?”
小野鞠躬答道:“这个嘛,呃,就是大桥的存在就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一旦桥被炸毁了,他就必须切腹,以谢天皇。”
冲山元冷哼一声,随即狞笑道:“远东第一桥可能被炸毁吗?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他站起身,急行两步到了窗前,突然返身道:“不过……不过……如果不存在这个可能、这个风险的话,我们也就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对人选百里挑一了,所以,还是有可能的。正因为有可能,我们才要精挑细选一个才智超群的人来守卫它,让它从有可能,变成不可能。”
“要想叫桥炸不毁,首先得人炸不毁才行呀。”小野讨好地说。
“哟西,这个想法就上道了。”冲山元露出赞许的神情,“你告诉参谋长,让他按这个标准进行遴选,把人选名单尽快报给我。”
“哈依!”小野鞠躬退出。
街头一间电话亭,一位日本年青军官闪身进去,拿起电话,瞄一眼四周,神秘地对着听筒小声道:“冲山元推迟了去大桥的行程……嗯……对对,行程没有取消,只是推迟,具体时间等我通知。”
日本男子说完,放下电话,走出电话厅,向四周瞄一眼,机警地向一条小巷深处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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