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火行动-巅峰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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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客厅,高桥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头看看手中的宝刀,抬头看看父亲的遗像,心中有无限的感慨,无限的悲凉,无限的痛苦,他怅然良久,禁不住心海潮涌,热泪长流。

    宝刀沉默。

    心如死灰。

    是的,宝刀无言,一旦握刀在手,你就会知道它的心声。

    刀,是武士之魂,刀,是一个家族的血缘故事,刀,是一首武士道的铁血战歌,刀,就是胜利者、残杀者、传承者的头顶光环。但刀有双刃,这刀之刃,又是一个业障,一个宿命,一个推不翻的铁证,它夺去了一代又一代祖先的生命。胜利、光荣、血誓的尽头,却连接着悲哀、凄惨和灭绝。自己的父亲,不是被一伙忍者的后代残酷地谋杀了吗?也许父亲是为了保卫这把刀而死的?也许是碰上了复仇者?从自己祖父的曾曾祖父起,有哪一个家族的先人不是被人暗杀、绑架和下毒而死的呢?自己的每一位祖先,无不热爱这把刀,但也无不死于这把刀。这刀,不是一个传承者的光荣,不是一笔财富,不是一个传家之宝,而是一个魔咒,一股煞气,一笔冤债。

    高桥的目光,透过这把刀望向虚空,冥冥中似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向他袭来。

    现在的日本,不正像这把刀?

    杀人如麻,战功赫赫,威武炫耀,不可一世。看起来,锐不可挡,所向披糜,实际上它已病如膏肓,无可救药,因为它忘记了正义,背弃了人性,沦落了良知,滋养了兽性,用无辜人民的血肉喂饱了自己,它迟早有一天,会割断自己的咽喉,用自己的血淹死自己。

    高桥僵直着站起身,缓缓走进亭院,那些熟悉的假山、鱼池和园林景物跳入眼帘,闯入心菲,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惨淡的童年。

    他五岁时,父亲要他穿着整套武士的盛装,置身在一张围棋棋盘中。腰带一柄镀银的木刀用作真刀的替代品。可他总爱偷偷佩带上虽钝重但却是钢质的真刀。

    从6岁起他的父亲教他用木制匕首学习切腹的动作要领:8岁时,父亲送给他一本《切腹割颈动作要旨》。切腹是他千百次练习过的动作:在地上铺一块白布,双腿跪在上面,露出胸腹部,用白布擦干净匕首,双手紧握刀柄,猛然刺入腹部左边,用力向右边割去,在刀痕的末端,迅速向上转动,将匕首拔出来,然后再从后颈部直接刺入喉头。这是一个标准的切腹程序。

    可他动作迟缓,不得要令,所以总不能让父亲满意,不时受到训斥,父亲还骂他是笨猪、小懦夫和胆小鬼。有一次,父亲当着外人的面,竟然说他:你不是武士的后代,你只会给这个家族丢脸。

    他开始记恨父亲,开始通过恨来学习爱。

    在记忆里,他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他刚生下来母亲就死了,他一点儿也没有尝过母爱的滋味。他生于豪门旺族,父亲给他灌输的唯有武士道。父亲是一位富商,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娶,但他家里女人不断。那些女演员、女艺伎把他的家当作了舞台,浓妆艳抹,你出我入,粉墨登场。

    这些莺歌燕舞的女人,一拨接一拨的女人,不断地更新换代的女人,把他仅有的父爱也剥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白天躲到外面,图个耳根清静,只有晚上才回家睡觉。

    有一次,一个小伙伴带他参加了个柔道学习班,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了,在习武练棍中个性也觉醒了。他学习了击打、冲撞、踢踹、摔按、抛扔等动作,认识到练习柔道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最重要的是对于修养精神、锻炼毅力有很大的帮助。

    不久,他觉得学习柔道不过瘾,又学习了剑道。而剑道与武士道有很深的内在联系,因为他有家学渊源,所以上手很快,进步自然也快,到16岁时,他已经是教士等级了。在这个等级上,他可以以一敌四,他立志向以一敌八奋斗。他只要继续练下去,很快就能成为一个范士。

    日本的剑道分三个等级,有练士、教士、范士,范士是最高等级。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学习方向。

    有天晚上回家,看见家中的大厅里正在表演歌舞伎。

    歌舞伎、净留璃,能,是日本三大传统戏剧。

    高桥从不看戏,一有戏班子的人来,就是躲出家门,那天他却鬼使神差,从窗户外往里面偷看。

    他看到的是一出名戏,叫《镜狮子》。这是一出以舞蹈为主的歌舞伎。剧情是:每年正月20日,日本妇女便分吃供在梳妆台前的圆饼,这习俗被称作“镜开”,在举行镜开仪式前,江户时代的大臣和将军们的侍女把制成狮子模样的手套戴在手上,在神前跳舞。跳着跳着,美丽的少女被狮子的神灵附体,动作一下变得疯狂起来。那位文静淑女变成了一个疯魔的女人,披头散发,十分恐怖,她变成了一头狮子,剧情从优雅而变得豪放,前后形成鲜明对照,扣人心弦。

    那位演疯女的演员,一下吸引了高桥的视线,他盯着她看,突然被闪电击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她的美貌打动了,还是被剧情打动了,反正他一下爱上了她,她的名字是后来从那些长辈的口里知道的,她叫夕树舞子。

    夕树舞子是个孤儿,从小被一个艺伎收养,后来就学了歌舞伎,以此谋生。

    演戏结束了,高桥跑到更衣室里,找到了正在换装的夕树舞子。卸了妆的舞子,长相十分甜美,气质也温和高雅,她也被高桥健美的身材和俊郎的外貌所吸引。他约会舞子第二天和他一起去郊游,舞子想也没想马上就答应了。

    他们一起爬山、郊游、逛街、购物,一起谈论人生,一起梦想未来,憧憬明天。他们郎才女貌,年龄相若,兴趣相投,二人渐渐盟生爱意,彼此心属。但那个时候,他们才刚刚17岁。

    有一天,舞子突然说出一串古怪的话语,让高桥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中国话。因为舞子小时候曾被生母带到过中国的东北,在那里渡过了她的童年,后来,作为一种回忆母亲的方式,舞子总会时不时地说一说这种古怪的语言。

    高桥就跟她学习了这种语言,不久,两人就能用这种语言来进行对话交谈了。

    一年后,高桥考上了帝国陆军大学,紧张而又繁忙的学习、训练使他们很少见面,但舞子并不介意,她会等他毕业,她告诉他,无论等多久,她都会等,一直等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可命运第一次跟高桥开了个玩笑。他23岁刚毕业,就参了军,立即被派到中国占领军第18师团所属的第9旅团,作了一名少尉参谋,在中国的东北、河北等地作战。两年后,本来他有一次回国开会和学习的机会,已经二十五岁的高桥准备和舞子完婚。

    但突然之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命运第二次跟高桥开了个大玩笑。高桥被调入新加坡占领军的第56师团,地点在森美兰州的橡胶园,他作了一条桥的守卫将佐,那时他已经官升大佐了。

    婚是结不成了,高桥十分思念舞子,但无奈之下,他只能坚守岗位,一天一天地熬着,盼着,等着。

    后来有一名中佐违反了战场纪律和军人武德,竟向新加坡的英军输送情报,被高桥发现当场枪毙,为此事他得罪了大本营的那位副总司令,被撤职严办,调回东京,等候处理。他等于被软禁起来,无法见到心爱的情人舞子。

    当他平反之后,官复原职,留在大本营效力时,他专门去找了舞子几次,但每次都被寄居公寓的管理人员告知,舞子早就不知去向,她彻底的失踪了。

    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命运啊,命运,你给高桥开了最后一次无比残酷的玩笑。

    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如果那个舞子也算他的亲人的话。

    父亲的被害,杀死了他生活的理想和活下去的勇气;舞子的失踪,杀死了他对爱情的向往和对未来的希望;而国家的穷兵黩武,侵犯世界,杀死了他对国家和民族的信仰。

    他已经形同一个行尸走肉,一个灵魂破灭的躯壳。

    此刻的高桥,唯一能做的事,是给天皇写一封信。

    他返回客厅,用颤抖的手拿出纸笔,把信纸平铺在桌面上,郑重提笔,一字一划地把他早在心中想过千百遍的话写在信纸上:

    天皇陛下:

    在我离开战争,离开军队,同时也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想对天皇陛下说几句话:几十年来,我国对外扩张的基本国策是错误的。也许一个国家可以被征服,但是一个民族却永远不可能被征服,肉体的征服不代表思想的征服和精神的征服,更不代表文化的征服。而且,征服的国家越多,敌对的民族就越多,每一个敌对的民族都是一颗炸弹,都是一把永不熄灭的火炬,因此也必定是一座征服者的坟墓。不管这个民族是那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还是新加坡、缅甸、印尼或其他弱小的民族和国家。伟大也好,渺小也好,他们都是无法战胜的。

    如果大和民族不想毁灭的话,现在是该反思的时候了。重新思考、制定基本国策,从各国撤兵吧,停止屠杀,检讨自己,甚至认真忏悔。即使我们不去思考,最后的战胜国也会为我们思考,为我们制定生存法则,甚至逼着我们忏悔。不管这个最后的战胜国是中国也好,是美国也好,是苏联也好,都一定会有最后通牒,一定会有赶尽杀绝,一定会有投降签字,一定会有历史的耻辱柱,这就是战败国所必须付出的惨重代价。

    侵略者被消灭,征服者被征服,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伟大如成吉思汗,辉煌如拿坡仑,也不能逃脱这个铁律。

    但你不是成吉思汗,你也不是拿坡仑,你不仅缺乏雄才大略,你还缺少帝王所必须有的高瞻远瞩的战略头脑和面向未来的智慧勇气。你比中国历史上那些最差的皇帝强不了多少,你只是一个东方的尼禄,你只配作希特勒的傀儡,可那个玩火自焚的法西斯已经快要完蛋了。

    就此离开人世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我没脸看着你签署投降书。我没有选择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剖腹自尽,是因为我一直在犹豫、徘徊和彷徨,在等待那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你对人民的忏悔。选择此刻,是因为今后我不会再有梦想和希望了,也不会再有选择的自由了。因为这场战争,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最爱,最终只能自作自受,个人离开人世。

    我对不起天皇陛下,对不起国家和民族,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我终生挚爱的女友,不是因为我的懦弱,而是因为我的愚昧和无能!我走了,留下此生最后的几句肺腑之言,希望天皇陛下能看到它,这样我也就没有枉废人生,可以安心暝目了。

    帝国大佐    高桥一郎

    昭和十九年(1943年)五月五日

    第二天一上班,高桥就把这封信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上司:山本英夫。

    山本答应他会把这封信逐级上报,直至交到天皇手中。

    山本当然看了信,知道这是高桥的绝笔,言辞激烈,态度绝决,不留后路,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他心里非常清楚。但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高桥的生死,而是高桥死后,那把家传的宝刀会如何处置?

    高桥会不会立下遗嘱,让那把宝刀在他死后随身陪葬?或者交给亲属或其他人保存?如果是那样,就麻烦了。山本很想问一问,但他始终张不开口。

    高桥仍然尽忠职守上完了最后一天班,那个遴选人选只剩下最后两名竞争者。

    高桥握了一下山本的手,凄然一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办公室。天黑时他回到了家中。在家中客厅,他在墙上挂了三样东西:天皇裕仁的画像,一面日本国旗,一面日军军旗。

    高桥把一块白布铺在地上,跪在上面,面向天皇裕仁的画像、日本国旗、日军军旗,磕了三个响头。

    他准备切腹,像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死去。

    切腹,在日本并不是一种单纯的自杀方法,也不像世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它实际上只是一种习俗,既带有法律意义,又有礼法的意义在其中。作为中世纪的发明,它是武士们赎罪、悔过、免于耻辱、解救友人或效忠君主的一个方法。当然还有一种是被迫剖腹,类似于中国的赐死。

    高桥的剖腹,是为了殉道,为了亲情,为了爱情,更为了国情的不堪。

    他向着画像和旗帜再次鞠躬,将衣服的上半部分脱下,袒露到腰部,他又小心地依照习俗把衣袖掖入膝盖底下,防止自己向后倒下,因为高贵的日本武士应当前扑而死。他不慌不忙,一手稳稳地拿起放在面前的短刀,似乎在依依不舍,近乎深情地注视了它一会,看来是在集中临终的念头。他知道,他要把短刀深深刺入下左腹,然后慢慢将刀拉向右侧,再从伤处拉回左侧,向上轻轻切开,一切就都结束了。

    高桥举起了短刀,闭上了眼睛……

    “咚!咣!”

    山本英夫一脚踹开门,倏然间闯了进来,高呼道:“且慢,高桥一郎,先别急着死,有信!一封给你的信!”

    山本高举着那封信,像举着一把燃烧的火炬。

    高桥紧握匕首的手停住了,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颤声问道:“谁的信?”

    高桥一把抢下那封信,从信封的邮戳上看,信是先寄到中国的大连,后又辗转寄到新加坡的森美兰州橡胶园守军驻地,后又寄回日本的,他好奇地打了开来,读着读着,眼睛突然焕发出一道强烈的生命华彩。

    那信上写道:

    亲爱的一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难过,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定了,为了天皇,为了国家,为了大和民族,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我决定参加一个由女学生组成的‘女子报国队’,前往中国。一方面是为了慰问前线的官兵,作一名光荣的慰安妇,另一方面,是为了见到朝思暮想的你。

    亲爱的高桥,我非常非常地思念你,想念你,惦记你,牵挂你,你的音容笑貌每天晚上都出现在我的梦中。

    两年多以来,你带着对我的爱和牵挂,去了中国作战,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我知道你太爱我了,我们约定了你下次回来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是知道我的心的,我这一生,非你不嫁。

    你是那样的优秀,是一位真正的帝国军人,你一定会成为最出色的将军!我要到你的身边来,但我不会阻碍你工作,只看你一眼就够了,虽然为了这一眼,要付出身体的代价,但我不怕,见上你一面,死都值了。

    我不知道此行能不能见到你,你总是不来信,我有点生你的气了,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队,在哪里驻防,是不是又受伤了?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担心。

    我来啦,我的爱人,也许找不到你,或许已经发生了最可怕的事,但那不要紧,那就让我们相聚在靖国神社吧。

    一吻。

    夕树舞子

    昭和十八年六月十二日

    高桥读着信,早已泣不成声了,那柄短剑从手中滑落,“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山本了解了信的内容之后,表面上对高桥的遭遇深表同情,还劝他珍爱生命,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他们作为情人会再次相见,喜结良缘的。

    高桥抬起泪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山本,一字一顿吐出惊人之语。

    “山本阁下,我要去中国,我要见到舞子,我不能没有她,她是我在世上的唯一希望,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所以……拜托了,我要和那个人竞争大佐人选!”

    “什么,什么?你疯了?”山本万分惊诧地望着从地上站起来、铁青着脸的高桥。

    “我没疯。”高桥露出坚毅的神情,双目像有火在喷出,“我此刻才真正清醒了,我不死了,为了舞子,我不能死,绝不能死!舞子为了找我,去做慰安妇,去做丢人的……”高桥已经泣不成声了。

    “就为了见我一面啊,她竟然去做慰安妇!我不是人,我没脸再活在世上了,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我我……我一定要赶去中国,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把舞子带回日本,和她结婚,给她一个和平美好的未来。……可现在,只有一个机会能去中国,一个机会你知道吗?就是竞争那个人选。山本阁下,你能帮我吗?”

    高桥拉住山本的手,跪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

    “帮你?”山本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

    略一思忖,心念电转间,山本露出了诡谲的笑容,“可那封信我已经交上去了呀,说不定已经到了天皇手里了,你知道天皇看了信会做出何种反应,天威震怒,大发雷霆,然后……哼哼,赐你剖腹。”山本乜斜着眼睛,观察着高桥的表情和必然会有的反应。

    听了这话,高桥愣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把他彻底震蒙。

    可,这杯苦酒是他自己酿下的,丝毫怨不了别人,他已别无选择,苦酒再苦,他也必须痛饮了。

    “不过嘛,事在人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山本眼珠一转,语气中透露出转寰的余地。

    高桥的眼睛又亮了,失声叫道:“什么,还有机会?”

    “也许吧,看看我能不能把那封信要回来。”

    山本顿了顿,察颜观色地道:“高桥君,世上的事都有代价,不是么?况且这么高难度。你知道,绝笔信可不常有,世上敢写绝笔信的也只有你老兄一个,况且又是给天皇的,这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一道天梯呀,天梯,你懂吗?对另一些人来说,还可能是一个法码,法码,你懂吗?高桥君啊高桥君,不是我说你,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看看你把什么交上去了,绝命书?嘿嘿,那可是你的小命啊,小命,你懂吗?当你的小命攥在别人手里,该怎么做?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山本英夫的脸上,平时友好亲切甚至有几分傻呵呵的笑容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冰霜,满面的讥嘲之色。

    理智告诉高桥,他必须拿出一件东西,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来交换,那不正是山本英夫的意思吗?拿出什么东西才能让山本为自己讨回那封信呢?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件够份量的东西,一件有价值的东西,高桥心里猛地一沉,“那把刀?!”

    对,就是那把刀。

    山本不会说出来,天照大神更不会说出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愿望,壮士可以断腕,勇士可以取义,战士可以洒血,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更何况一把刀?

    这把不祥的刀啊,你的魔咒是不是就要显现?

    舞子呀舞子,你为什么这么痴情,这么疯狂,这么不顾一切后果?你去中国,哪里不能去,你偏偏去那里,那里现在可是一座人间魔域呀。

    我不去救你行么?此时此刻,我不去救你,谁去救你?谁会救你?谁能救你?谁敢救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个人就是我,高桥一郎。

    刀告诉他,必须把自己拿出来与山本交换了,即使这种交换是那么的屈辱和不等价,也必须交换了,换回那封信,换来一个竞选大佐的机会,换来拯救爱人于死亡边缘的机会。

    换?还是不换?不换又能怎样?可换,就能保证一定能换得回来吗?

    高桥没有功夫再犹豫了,一下把那把宝刀郑重地放进山本的手中,无比郑重地鞠躬道:“拜托了。”

    “啊?这这这?”

    山本也被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想到那么快就实现了梦想,宝刀在手了?这个傻瓜一定疯了!但很快,山本脸一沉,凛然作态道:“这可是你的命根哪,高桥君,拿回去吧,不然,你会后悔的。刀可是你的传家宝啊,我可不能接受。”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长官,请您务必收下,拜托啦。”高桥又是一个深深的九十度鞠躬。

    山本虚情假意地说道:“不过嘛,我知道,你是在以命相托啊,高桥君,我山本英夫,从来就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从来就是一个对朋友绝对忠诚的人,我一定不会做对不起你的半点事情,绝不辜负你的厚望,既然如此,那我暂且收下这把刀,争取尽快用它换回那封信。”

    山本顿了顿,他在察颜观色,看见高桥仍然执迷不悟,他继续道:“嘿嘿嘿嘿,会换回来的,一定会的,谁见了它能不动心呢?这可是一把国宝级的传世名刀呢。好啦,高桥君,不管那封信现在在什么人手里,不管有多难,都要换回来,好让你有机会参加大佐遴选。”

    高桥眼含热泪,盯着山本那张虚伪的脸,不知道会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自己。

    第二天上午,一直没有音讯,到了下午3点,山本才把那封压在自己手中的信件交还给了高桥,顿时让高桥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山本编了一大套说词,说这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啊,说了多少多少好话呀,托了多少多少人情呀等等,最后还告诉他,他可以参加最后阶段的大佐遴选了,上司已经特批,因为高桥的所有条件均符合标准,只不过,他的灾难也许才刚刚开始呢。尽管现在只剩下一个竞争对手了,但这个对手,却是大本营副总司令的儿子,名叫中村吉藏。

    中村吉藏何许人也?高桥懵然不知。但听听来头就知道,这个人极难对付,不仅有背景,有后台,而且说不定还有绝活儿,不然,他怎么能一路斩将搴旗,杀入决赛?

    要不要迎难而上,不畏强权,与之做最后的决战?

    高桥没有了退路。

    第二天,决战的关头到了。

    经过几轮较量,中村和高桥二人的比赛分数如下:

    首先要把第十条标准排除。为什么?因为这一条标准:“誓与大桥共存亡,以命抵桥”,无法考核,只能在前九条考核的基础上,进行人为的判断,才能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所以,在选拔中,这一条不计算分数。剩下九条,满分是90分。

    第一条标准: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受过严格军事训练,履历完整;

    中村吉藏成绩:1937年毕业于陆军大学,受过严格军训,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1937年毕业于陆军大学,受过严格军训,得分10分。

    第二条标准:支那战斗中,曾亲手击毙营、团级以上指挥官十人以上;

    中村吉藏成绩:参加过对华作战,击毙营团级军官11名,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参加过对华作战,及新加坡之战,击毙营、团级军官12名,得分10

    分;

    第三条标准:战功卓著,曾三次以上获得金鴙三级勋章;

    中村吉藏成绩:获得金鴙三级勋章3枚,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获得金鴙三级勋章3枚,二级勋章1枚,得分10分;

    第四条标准:守护过重要军事目标,智勇兼备,有丰富带兵经验;

    中村吉藏成绩:守护过中国东北某地的电厂和煤矿,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守护过新加坡森美兰州的一座铁路、公路两用大桥,得分10分;

    第五条标准:不好色,不饮酒,不吸烟,在美色、金钱面前有钢铁般的意志;

    中村吉藏成绩:不饮酒,不吸烟,他完全能够做到,但不好色方面,因为中村生就

    的性功能障碍,所以在身试时对八个妖艳女郎表现得毫无兴趣,因

    此顺利过关,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他从不吸烟,更不饮酒,顺利通过。但到身试好不好色时,他以极

    大的意志力,顶住了八个美艳女郎的挑逗,表现得从容镇定,毫不起性,让躲在幕后偷窥的考官们惊叹不已,因此,顺利通过。得分10分。

    第七条标准:精通中国话,更懂得日本人高于中国人之处;

    中村吉藏成绩:他中国话说得并不太流利,但他找了一个精通中国话的人,而这个

    人又长得和他十分相像,让那个人作替身代考,而考官们事先被上

    面“关照”过,都睁一眼闭一眼,因此顺利通过。至于日本人高

    过中国人之处,他认为大和民族是高等民族,优等民族,而支那人

    是劣等民族,唯有迂腐和奴性而已,甚至还是东亚病夫,此论深得考官赞赏,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他向女友学会了中国话,口语非常流利;而日本人有游牧民族的血

    缘传统,其忠勇骠悍,凶猛刚烈的民族个性,的确胜过谦谦君子、

    温柔敦厚的中国人,他此论也非常深刻,得分10分;

    第八条标准:有武士道的家族传统;

    中村吉藏成绩:祖先曾是镰仓时代的著名武士,家族传统源远流长,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祖先是江户时代创始人的德川家康的战将,渊源深厚,得分10分;

    第九条标准:忠于天皇,忠于帝国,忠于职守;

    笔试:

    中村吉藏成绩:因为是笔试,不用亲身到现场,中村找了一个帝国陆军大学的博士

    生代笔,自然妙笔生花,“千”花照眼,得分10分;

    高桥一郎成绩:文通字顺,思想深刻,见解精辟,宏论涛涛,得分10分,

    最后一条是第六条,也是最关键的一考:身试。

    第六条标准:擅柔道,通忍术,会剑道,有强健之体魄;

    轮到中村吉藏出场了。

    为了这一条标准能够让自己的儿子顺利通过,那个副总司令可是煞费了苦心。他知道决定命运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属下山本英夫,这就好办了。他当然不会傻到给山本下一道命令,强令他为自己的儿子开后门,但他是个军事家,深通进退攻守之道,更知道哪里才是山本英夫的软肋:那个软肋就是爱刀如命。

    副总司令刚好有一把家传的宝刀,是12世纪一个著名的工匠打造的,不但刀刃极其锋利,吹可断发,削铁如泥,而且装饰极其华贵高雅,嵌金包银,光华绝代,刀长十五握,真正一代东洋名刀。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通过遴选,当上守桥大佐,用不了两年,中村吉藏就会因为战功或者别的什么光荣的借口,被调回大本营本部,当上少将。一刀把和一个少将的将星和前程比起来,不算什么。刀可以没有,少将不能没有。刀以后还会有,只要自己还是大将,还手握军权。

    一天之内,那把刀就从副总司令的刀柜里,跑到了山本英夫的刀柜里,这种交换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了交易。同时,副总司令还得到了两个私下的保证:第一个保证是,在比试剑道时,让对方暗中退让,假装惨败,最后让中村吉藏获胜。

    至于第二个保证,是个绝密,只有他山本一人知道。

    果不其然,中村经过三轮激烈的打斗,终于“打败”了那个著名的剑道师,拿到了满分10分,把球踢到了高桥的脚下。

    轮到高桥出场了。

    决定胜负的时刻到了。

    这天比赛,考官们都到了现场,要看高桥如何取胜或怎样惨败。

    山本的身后立着一个人,面色青黑,眼露凶光,毫无表情。

    剑道场地为正方形,每边长11米,比赛时间为5分钟,比赛规则是:击中腰部或以下不得分,有效击中手臂获得1分,击中胸部得2分,击中头部得3分,也可直接获胜。比赛双方都必须用竹剑,不得使用竹刀以外的其他兵器,如有违反,立即取消参赛资格。

    高桥身穿剑道服,配戴面罩、护腕、护肩、护身,手举着一把竹剑参赛。而他的对手,是一个“全日本剑道联盟”的范士,是一个比他级别高一级的可怕对手。

    但高桥毫不畏惧,勇猛出击,因为理智告诉他,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回到中国找到女友的机会,他绝不能放弃,即使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

    高桥从心底爆发出一种劲道,剑剑直逼对方的脑袋。双方战过三个五分钟即三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突然,那个范士一刀劈来,高桥用力一架,两把竹刀同时落地。

    山本英夫身后的人作了一个动作,一个很小的动作,谁也没有发现,黑衣人早已收回了手,仍旧立在他的身后。

    高桥急忙俯身,一把将地上的剑抓了起来,准备再次迎战。

    糟糕,上当了!

    剑一入手他就发现手中的剑变得比原来那支重了两三倍,心念电转间,他立刻醒悟道,这是一支别人作过手脚的剑,剑身的里面藏着一根铁条,外面被竹皮包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用剑者自己知道。

    怎么办?用这样的假剑即使是战胜了对手,只要对手一举手叫停,就会有裁判上来检查那支剑,查出里面的铁条,那他就是现场做弊,他的成绩会被取消,他的前程就此葬送,更不要说当什么大佐了。

    坐在旁边的山本,此刻心底发出了窃笑,高桥这小子终于上套了,他就要露馅了,而且颜面尽失,臭名远扬。而他山本,既得到了两把价值连城的宝刀,又可以得到顶头上司的竭力推荐,不久,肩膀上就会多出一颗将星来。

    可高桥却玩得很古怪,路数越来越看不懂了,连连几个劈刺,刀法刁钻狠辣,如疾风扫落叶般频频进击,打着打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两只剑又在空中相碰,同时震掉地上。

    这一次高桥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俯身捡起一把剑,双手紧紧握住,盯住了对方。

    范士没料到高桥会有这一手,只好捡起地上的另一支剑,准备进击。

    是真剑!高桥从心里发出欢呼声来。

    高桥捡起的这把剑,就是他原先的那把没有做过手脚的剑,剑一入手,他就心知。他是怎样从两把一模一样的剑中分出真假的呢,他不知道,只是凭着一种感觉,一种真正的军人的直觉,一种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命运的瞬间感应。

    天道不负所托,把那把真剑交还给了他。

    攻击再次开始,双方奋勇搏击,互不相让,打着打着,只听“咔嗒”一声脆响,对方那把竹剑破碎了,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铁条,剑道师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高桥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哄!”地一片哗然,现场的人们发出了阵阵惊叫。

    假剑穿梆,高桥赢了,满分10分。

    高桥一郎和中村吉藏打成了平手,结局:两个90分。

    平局?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怎么办?平局难分高下,结果不能没有。

    山本英夫黑着脸,全场哑然。

    山本英夫毕竟老谋深算,他眼珠一转,提出加试一道题,以凑满十题之数,这样满分刚好就是100分。

    这道题是口试,题目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一条桥,被称作炸不毁的桥,让你去守卫,你认为这座桥真的炸不毁吗?

    题出了,按规定,中村吉藏先答,高桥后答。

    中村吉藏当着众多考官的面,口若悬河,面不改色,从容应对,侃侃而谈,他的角度是: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条桥,绝对炸不毁,而且现在这桥还在,就是钱塘江大桥。铁证如山,的确没有炸毁。

    他的回答,虽然振振有词,论点鲜明,论据确凿,但论证尚显空泛,逻辑稍有含混,最后众考官讨论之下,给了他9分。至此,中村吉藏得99分。

    轮到高桥了。

    生死考验,殊死对决。

    高桥知道,自己的犹豫绝不能超过三秒钟。谙熟兵法的高桥脑中电光石火,只一秒就蹦出了两种答案,一种是迎合之论,吹嘘豪言,夸夸其谈,满足提问者的虚荣心;另一种是忤逆之语,直言犯禁。大发违心之论吗?趋附、迎合、讨好、献媚吗?一个真正军人的良知又何在?作为军人的他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高桥直视着考官的眼睛,面容平静,波澜不惊地说:“炸不毁的桥?没有这种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世界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种物质是硬到炸不毁的。比方说金刚石,它最硬,是地球上最坚固的物质,但砂轮和磨石就可以磨损它。水晶、玉石的硬度也很高,但钻头照样穿透它。人造合金中钢铁最硬,但还是可以被炸毁,如坦克车、火车、军舰之类。所谓炸不毁,只能存在于铁血军人的必胜信念中,存在于疯狂之人的豪言妄语中,存在于战胜一切的空洞理想中。

    “中国有个寓言,讲的是一个卖矛的人遇见了一个卖盾的人,那卖矛人说,我的矛是世界上最尖锐的利器,没有任何盾牌可以抵挡得了。那个卖盾人却说,我的盾牌是世界是最坚固的防守兵器,没有任何矛可以刺穿它。这时候来了个智者,对二人说,请用你的矛,刺一下他的盾吧,结果闹了笑话。其实所谓‘炸不毁’纯粹是个哲学命题,可世道是有阴必有阳,有矛就有盾,有魔自有道啊。所以说,所谓‘炸不毁’纯粹是个伪命题,人既然可以建造它,也必定可以毁灭它。人类到目前为止,还真的造不出一种刚硬到毁灭不了的东西,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比方说‘无敌剑’之类的兵器,以人类好战之天性,那全人类岂不早就灭亡了吗。所以说,吹牛皮、讲大话、凭妄想是守不住大桥的,真要想大桥不被炸毁,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摒弃一切美好想像的誓死捍卫,把血肉之躯融进炮火硝烟之中的殊死对决!而这些,都是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的。这就是我的逻辑,也是天理和公论,只有它的力量才能推动群山,埋葬狂言。”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在耳。

    怒火,怒火,还是怒火,立刻在对面几个考官的眼中淤积,升腾,翻滚,眼看就要在一张张或肥胖或瘦削的脸颊上爆炸开来。

    谁批准他这样说的?几个高阶考官心里跳出了同样的问题。

    可是接下来,大家心里又产生了另外一种呼声,另外一层思考:一个小小的大佐竟然胆大不知羞地回答了一个看似战争却是哲学的深刻命题,狂妄是狂妄了点,思路和口才都让人妒忌得发疯,但不管怎么说,他说的是对的,他的话直击要害,正中靶心,没有半句迎合、夸张和讨好的谀词,而对的就是对的,真理就是真理,不论它掌握在谁的手里。

    这就是日本人的可怕之处,虽然口里不承认你,也非常忌恨你敢于直言犯禁,慷慨陈词,但还是在心里暗暗承认了你,并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回答只有满分10分。

    100分对99分。

    最后的绝地反击,力压群雄。一个钟头之后,高桥的任命下来了,他成了新一任的守桥大佐。

    此时的高桥一郎已经搞不清,这究竟是天上降下的喜讯还是天上降下的霹雳,面对这一任命,他已是欲哭无泪,额首苍天了。有谁能够知道,他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每一步都危如累卵,每一步都泣血溅泪,每一步都九死一生,步步血脚印淌出这条生死不归路来。

    高桥匆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要烧掉那封差点惹下杀身大祸的绝笔信,但一时找不到火柴,突然间听见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紧忙把信件撕成两半,一半刚塞进嘴里准备吞下,山本和总参谋长就推门走了进来。总参谋长握着他的手,声冷字重地说:“高桥君,拜托了!你要永远记住,日本者,乃日所出之国,是天地间最初生成之国,为世界之根本,世界万国皆为日本之郡县。一切有大和民族血统的人,都向往并致力于在地球上崛起一个强悍的大日本帝国,帝国将要进行的不仅是一场从暴烈、孤独的海洋里走出来,去开拓生存空间的‘圣战’,而且,还是将有色人种尤其是亚洲的黄种人,从白种人数百年的蹂躏下解放出来的一个改变世界秩序的革命。”

    “阁下,我住了,我高桥,生,为大日本帝国而战,为天皇陛下而战,死,为大和民族而死,为天皇陛下而献身。”高桥向两位长官敬了个礼,决绝地跳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向机场急驶而去。在车上,慌乱中的他把一直攥在手心、已经冷汗涔涔的另一半绝笔信塞进口中,死命吞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吞下的,究竟是“罪证”,还是“良知”,抑或是精神毁灭的“谶语”。

    十分钟后,高桥终于登上了夜班飞机,飞机迅即腾空,像一把巨大的利刃扎向了乌云滚滚的夜空,飞机的目的地:中国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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