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祭祀的偶像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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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端午仪式最初的祭祀对象,乃是龙图腾。随着龙图腾崇拜的消退,必然需要树立起新的偶像,这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不但如此,各地的情形也有不同,祭祀对象也就各有说法。李亦园在《端午与屈原》里说:“五月五日端午节最早似与介之推的传说一起搭配,后来却因为种种因素无法配合,所以才用屈原投江的传说来补充,而这就表现了古代季节性仪式与传说之间的‘任择’(arbitrary)关系。仪式与传说之间本来并无真正的关联,或者更明白地说,仪式的举行背后并不一定真正有一个戏剧性的‘本事’存在,但是为了保证仪式的合理执行,就需要借用一则动人或富有戏剧性的传说来支持肯定它,而这就是荀子之所以说:‘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对知识分子(士君子)来说,我们知道祭祀仪式是为人之道,所以可以安行之,然而对老百姓而言,则要以崇拜自然鬼神的办法来诱导,才能使之成俗。季节性仪式如寒食、端午等等,其实是非常象征性的仪礼,因此要借用动人的传说来支持它,使老百姓即使不知其所以然,却也能知其然地成俗举行各项仪式,此即是神话传说的辩证关系所在。”而在“任择”过程中,选择的祭祀人物,不但在本地区流传动人的传说,家喻户晓,还得符合本地区的民族心理,能为当地百姓所接受。

    端午仪式的祭祀人物,最为人所知的是介之推、伍子胥、屈原,其中以屈原的传播最广。此外,还有东汉人陈临,姚之骃《后汉书补逸》卷九引谢承《后汉书》说:“陈临为苍梧太守,推诚而治,导人以孝悌。临征去,后本郡以五月五日祠临东城门上,令小童洁服舞之。”魏收《午日咏岭外风土》诗曰:“麦凉殊未毕,蜩鸣早欲闻。喧林尚黄鸟,浮天已白云。辟兵书鬼字,神印题灵文。因想苍梧郡,兹日祀陈君。”但陈临在“任择”过程中被淘汰了。山东农村过端午是“为了纪念秃尾巴老李”(《山东民俗》)这“秃尾巴老李”就是民间传说的龙的绰号,不过是拟人化的说法而已。广东有的地方过端午,划龙船以祭屈原,划凤船以祀天后,让天后插上一脚,与当地的民间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西南少数民族赛龙舟,祭祀的对象各不相同,如云南西双版纳的傣族,传说是为纪念一位贤明领袖新名勐;贵州清水江的苗族,为的是纪念一位杀死恶龙、为民除害的保儿。云南大理白族八月八日举行“耍海会”,则是为了纪念才貌双全的柏洁夫人,而洱海南边村子则为纪念杀蟒英雄段赤诚。

    这里主要阐释介子推、伍子胥、屈原在祭祀上的意义,曹娥并不是端午节独立的祭祀对象,但在一些地方也将她作为陪祀,故也一并介绍。

    1、介之推

    介之推,又作介子推、介子绥,春秋时人。刘向《说苑》卷八《尊贤》说他十五岁相荆,孔子知道后,让人去打探,回来后汇报:“廊有二十五俊士,堂上有二十五老人。”孔子说:“合二十五人之智,智于汤武;并二十五人之力,力于彭祖,以治天下,其固免矣乎。”这当然是汉人的杜撰。关于他比较可靠的记载,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有曰:“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惟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这就要介绍一下他与晋文公重耳的关系。重耳系晋献公诡诸次子,献公晚年宠幸骊姬后,欲立骊姬子奚齐,杀太子申生,重耳就出奔于狄,历经卫、齐、鲁、宋、郑、楚、秦诸国,直至晋惠公十四年(前637)惠公卒,重耳在秦国的支持下,返晋即位,是为文公,时已流亡在外十九年。重耳流亡期间,有不少贤士始终追随着他,如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武子等,介之推也是一位,当重耳即位后,当年的追随者均得赏赐,惟介之推不得,这也就是《左传》里的这段情节。介之推最终乃隐入山林,默默无闻而死。

    但后世好事者,就介之推的“隐而死”上大做文章,并且与龙蛇和五月五日联系起来。

    李锴《尚史》卷四十六综合诸说如下:“《史记》:介子推,从者怜之,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求之则亡,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环山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吕氏春秋》:文公反国,介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悬书宫门而伏于山中,文公闻之,曰:‘此介子推也。’令曰:‘有善得子推者,爵上卿田百万。’或遇之山中,负釜盖,问焉曰:‘介子推安在?’应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欲见而欲隐,吾独焉知之。’遂背而行,终身不见。《新序》: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琴操》:介子绥割其腓股,以饵重耳,重耳复国,子绥独无所得,乃作龙蛇之歌以感之,终匿于山。文公燔山求之,子绥遂抱木而死。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发火。《韩非子》: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说苑》:龙饥无食,一蛇割股。《淮南子》: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按诸说,龙蛇之歌各异,而有割股、焚山之事。《说苑》又有龙蛇之歌而作舟之侨,又有三赏不及陶叔狐事,盖皆非实也。”

    至两晋以后,介之推的故事更为详细,王嘉《拾遗记》卷三说:“僖公十四年,晋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鸦绕烟而噪,或集之推之侧,火不能焚。晋人嘉之,起一高台,名曰思烟台。种仁寿木,木似柏而枝长柔软,其花堪食。故《吕氏春秋》云:‘木之美者,有仁寿之华焉。’即此是也。或云戒所焚之山数百里居人不得设网罗,呼曰仁乌。俗亦谓乌白臆者为慈乌,则其类也。”又,《殷芸小说》卷二说:“介子推不出,晋文公焚林求之,终抱木而死。公抚木哀嗟,伐树制履。毎怀割股之恩,辄潸然流涕视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言,将起于此。”

    介之推作《龙蛇歌》,本来并无其事,后来却给坐实了,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就有《士失志操》四首,注即《龙蛇歌》,歌曰:“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五蛇从之,周遍天下。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反其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有龙矫矫,遭天谴怒。三蛇从之,一蛇割股。二蛇入国,厚蒙爵土。馀有一蛇,弃于草莽。”“有龙矫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龙既入深渊,得其安所。蛇脂尽干,独不得甘雨。”“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太原旧俗有“龙忌”日,司马彪《续后汉书·周举传》说:“周举,字贞先,为并州刺史。太原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辄一月寒食,莫敢炊爨,老小不堪,岁岁多死者。举既到州,乃作吊书以置子推之庙,言盛冬去火,残损人命,非贤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还温食。”此即是寒食的由来。又相传介之推被焚死的那天是五月五日,故前引蔡邕《琴操》就说:“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发火。”陆翙《邺中记》则说:“邺俗,冬至一百五日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作干粥,是今之糗。”又说:“并州俗,以介子推五月五日烧死,世人为其忌,故不举饷食。非也,北方五月五日自作饮食祀神,及作五色新盘相问遗,不为介子推也。”宋人葛立方对五月五日和寒食的关系,作这样的分析,《韵语阳秋》卷十九说:“予观《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发火。而《异苑》以谓寒食始禁烟。盖当时五月五日以周官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

    虽然介子推与端午的关系比较曲折,但他的形象,综合了五月五日和龙的关系,闻一多《端午考》就说:“北方关于端午的传说尽管与南方不同,它所暗示与龙的关系,却是一样。”

    2、伍子胥

    伍子胥,名员,春秋楚人。父伍奢、兄伍员均被楚平王所杀,亡命奔吴,向公子姬光推荐刺客专诸,弑吴王僚而夺位,姬光即是阖闾。阖闾登基后,子胥被举为行人,与谋国政,起造大城,文献记载即今苏州古城。他又协助阖闾整军经武,西破强楚,累着功绩。吴王夫差立,败越于夫椒,越求和,子胥力谏,夫差勿听;吴伐齐,子胥又谏,夫差仍勿听。夫差十二年(前484)夫差伐齐归来,赐子胥屡镂之剑以死。《史记·伍子胥传》记子胥死后,夫差“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屈原《九章·惜诵》有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王逸注道:“伍子胥也,为吴王夫差臣,谏令伐越,夫差不听,遂赐剑而自杀,后越竟灭吴,故言逢殃。”

    迟在汉代,子胥已被奉为潮神。袁康《越绝书》卷十四说:“吴王将杀子胥,使冯同征之。胥见冯同,知为吴王来也,泄言曰:‘王不亲辅弼之臣而亲众豕之言,是吾命短也。高置吾头,必见越人入吴也,我王亲为禽哉!捐我深江,则亦已矣。’胥死之后,吴王闻,以为妖言,甚咎子胥。王使人捐于大江口。勇士执之,乃有遗响,发愤驰腾,气若奔马;威凌万物,归神大海,仿佛之间,音兆常在。后世称述,盖子胥水仙也。”这是子胥为潮神的由来。后世于此更有生动的描述,《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引《钱塘志》说:“伍子胥累谏吴王,赐属镂剑而死,临终戒其子曰:‘悬吾首于南门,以观越兵来;以夷鱼皮裹吾尸,投于江中,吾当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自是自海门山潮头汹涌,高数百尺,越钱塘、鱼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馀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因立庙以祀焉。庐州城内淝河岸上,亦有子胥庙,每朝暮潮时,淝河之水亦鼓怒而起,至其庙前,高一二尺,广十馀丈,食顷乃定,俗云与钱塘潮水相应焉。”

    不但如此,就在汉代,伍子胥为潮神的传说,已深入人心。王充是无神论者,他在《论衡·书虚篇》里说:“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屈原怀恨,自投湘江,湘江不为涛;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为涛。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以烹汤菹汁渖摐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镬,后乃入江;在镬中之时,其神安居?岂怯于镬汤,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且投于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钱唐浙江,有吴通陵江。或言投于丹徒大江,无涛,欲言投于钱唐浙江,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橐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雠未死,子孙遗在,可也。今吴国已灭,夫差无类,吴为会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复何怨苦,为涛不止,欲何求索?吴越在时,分会稽郡,越治山阴,吴都今吴,馀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也。山阴、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吴之江,为涛当自上吴界中,何为入越之地?怨恚吴王,发怒越江,违失道理,无神之验也。且夫水难驱而人易从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从生人营卫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绝,精魂飞散,安能为涛?使子胥之类数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汤镬之中,骨肉糜烂,成为羮菹,何能有害也?”

    伍子胥不但是潮神,也是涛神,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十七说:“吴相伍胥为涛之神,号曰灵胥。”并且还祔祭于江神祠庙,欧阳忞《舆地广记·淮南东路》卷二十记江都县“有江水祠,俗谓之子胥庙,盖以祭江神,而子胥配食耳”。故他的神职,以江河湖海为管辖范围。

    在祭祀史上,伍子胥是颇为特殊的,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五说:“《史记》:伍子胥死,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命曰胥山。此子胥之祀之始也。王充《论衡》:吴王杀子胥,煮之大镬,乃以鸱夷橐投之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人。故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其祠。《后汉书》:张禹为扬州刺史,当过江行,部吏白江有伍子胥神,当祀之。此两汉之祀伍庙也。《吴志》:孙綝悔慢明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烧伍庙而知世俗谓之慢神,则其时庙祀之显赫可知。《隋书》:高劢为楚州刺史,城北有伍子胥庙。其俗敬神,祈者必以牛酒,至破产业,劢乃严为禁止。则六朝以后伍庙显赫又可知。《唐书》:狄仁杰使江南,毁淫祠千七百所,惟夏禹、吴泰伯、季札、伍员四祠不废。今按六朝以前所祭之神,俱已湮没,而子胥庙唐以后尚多崇祀,岂以梁公所未毁遂得留耶?抑神之灵尚不泯耶?《北梦琐言》:闽王审知患海中石磅为舟楫害,梦吴安王(即子胥)许为开导,乃遣刘山甫祭奠,甫毕,忽风雷勃兴,海中有黄物长千百丈,奋跃攻击,三日既霁,则石港已通畅,乃名之曰甘棠港。《宋史》:马亮知杭州,会江涛大溢,亮祷伍员祠,明日潮却,出横沙数里。是伍相之神久而益显也。《元史》:大德三年,又加封忠孝威惠显圣王。”

    伍子胥祠庙,各地都有,以杭州吴山庙为最有名,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九十说:“杭州吴山庙,即涛神也。大中祥符五年夏,江涛毁岸,遣内侍白崇庆致祭,涛势骤息。五月诏封神为英烈王,令本州每春秋二仲,就庙建道场三昼夜,及以素馔祠神明。”陆游《入蜀记》卷四记过沙市楚故城,“城在一冈阜上,甚小,南北有门,前临江水,对黄牛峡,城西北一山蜿蜒回抱,山上有伍子胥庙。大抵自荆以西,子胥庙至多”。

    有的祠庙中,伍子胥造像作五髭须,取与伍子胥同音,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说:“有为伍员庙之神像者,五分其髯,谓之五髭须神。”陶宗仪《说郛》卷三十五下引《谈撰》说:“浙西吴风村,有吴子胥庙,村俗讹舛,相传为五卒须,因塑其像,即须分五处。傍又有拾遗杜祠,岁久像貌漫毁,讹传为杜十姨。一日秋成,乡老相与谋以杜十姨嫁伍卒须。”这虽是有趣的乡俚之谈,却也说明伍子胥受到俗信的程度。

    八月既望,钱塘江上弄潮,一说就是迎伍子胥,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一记道:“每仲秋既望,潮怒特甚,杭人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盖始于此。”吴自牧《梦粱录》卷四说:“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这是南宋临安风俗,而东汉时迎潮神却是在五月五日。

    这就要从邯郸淳的《曹娥碑》说起,《曹娥碑》全文收录于《嘉泰会稽志》、《会稽掇英总集》、《古文苑》、《文章辨体汇选》等,说曹娥父亲曹盱“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汉安三年五月,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而根据《曹娥碑》记载编写的曹娥事迹,如《后汉书》、《通志》、《会稽典录》、《异苑》、《古今事文类聚》等,则记为“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泝涛迎婆娑神,溺死,不得尸骸。”《曹娥碑》明确说是“迎伍君”,也就是子胥,《后汉书》等则说是“迎婆娑神”。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就说:“《曹娥碑》云:‘盱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以五月时迎伍君。’传云‘迎婆娑神’,误也。”其实,这并没有大误,婆娑神即后人说的婆官、鄱官,它的神职主司或潮或涛,简言之就是水神。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风信说:“五月有麦信,暴风之后有抛车云,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元稹《和乐天重题别东楼》诗曰:“鼓催潮户凌晨击,笛赛婆官彻夜吹。”陆游将婆官称为“鄱官”,《致仕后即事》诗有曰:“食指忽摇方窃喜,小儿来请赛鄱官。”这两种版本的说法,正好说明伍子胥就是婆娑神,而迎神仪式就在五月五日。

    这种迎神仪式的过程,今已无可稽考,但巫祝在船上且歌且舞,则是无疑的,并且行船逆流而上,迎迓神灵。《曹娥碑》记曹盱迎神时,没有说仅是一只船,如果几只船同时迎神,显然就有竞渡的前后争驶了。故杜公瞻注《荆楚岁时记》就说:“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掩。’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但至少在东汉时,伍子胥作为潮神而举行的祭祀仪式,不仅在东吴一地,他的祠庙如此众多,祭祀之盛,不难想见,而行船以迎神,正是当时的仪式。

    前文说到五月午日午时铸镜,今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藏东汉夹层青铜镜,世称伍子胥画像镜,据说出土于浙江绍兴,镜背四乳分成四区环绕式布置历史故事,一组是两人对坐而谈,榜题“越王”、“范池”(即范蠡)一组为着长裙而立的两女子,无榜题;一组为一人独坐帐幔之中,榜题“吴王”;一组为一人横眉竖目,度须飘起,头颈歪斜,右手持长剑置于颈下,榜题“忠臣伍子胥”。镜之外区有铭文曰:“驺氏作竟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还有两件题材纹饰几乎相同,仅那两女子,一榜题“越王二女”,一榜题“玉女二人”。姚宽《西溪丛语》卷上也记有一件:“近得一夹镜,大鼻,叩之中虚。有冠剑四人,一题忠臣伍子胥,一吴王,一越王,一范蠡,又二妇人,云越王二女,皆小隶字,制作奇古。沈存中云,夹镜最难得。”

    东汉铜镜图案,人物故事的并不多,而伍子胥故事镜则是一个流行题材。这个原因是复杂的,前文已经说过,五月午日午时炼剑,与龙图腾崇拜有密切关系,伍子胥乃水中之神,持剑斩蛟自然是他的职司,而铸镜本身与龙有关系,并且又和炼剑的时日相同,可以联系起来考察;另外,这一铜镜的故事情节,普及了伍子胥事迹。而子胥自刎的日子,后人推测也是五月五日,这又与铸镜的最佳时间相一致。

    可以这样认为,在端午节俗活动中,伍子胥是较早有代表性的祭祀偶像,但在偶像的“任择”过程中逐渐被边缘化,代之而起的是屈原。屈原是楚人,赛龙舟、投角黍的俗信也以楚地为最盛,因此这一替代,或许与伍子胥是楚国的“叛徒”有关。伍子胥本是楚国贵族,奔吴以后,为报父兄被杀之仇,视楚国为最大敌人,阖闾三年(前512)起就开始伐楚,阖闾九年(前506)一举攻破楚国郢都。赵晔《吴越春秋》卷二记道:“吴王入郢,止留。伍胥以不得昭王,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左足践腹,右手抉其目,诮之曰:‘谁使汝用谗谀之口杀我父兄,岂不冤哉。’”总算出了一口胸中的恶气。但当时“阖闾伐楚,五战入郢,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锺,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淮南鸿烈解》卷二十)历史的记忆是深刻的。因此,楚地的五月请龙迎神仪式,也就不会将伍子胥作为祭祀的偶像,“任择”的结果,自然就是屈原了。

    3、屈原

    屈原,名平,字原,《离骚》自叙“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盖由平、原引申而来。战国楚人,故里屈邑,一般认为即今湖北秭归。屈原是楚的同姓贵族,起初深得楚怀王信用,二十馀岁即任三闾大夫、左徒等职,参与议论国事,应对宾客,起草宪令,推行变法。外交上主张东联齐国,西抗强秦,曾出使齐国;政治上则主张圣君贤相的“美政”。因遭宠臣上官大夫等人谗毁,被楚怀王疏远,流放汉北。楚顷襄王时,又遭子兰、上官大夫诽谤,再次流放江南,辗转于汉、湘一带。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陷郢都。屈原南行,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因“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王逸《楚辞章句》卷一)遂自沉于汨罗江,时年约六十馀。作为一位辞赋家,他的《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等脍炙人口,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称赞他的作品“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能并”。自他以后,诗、骚遂同为我国古诗渊源,并又开辟骚体又兼为赋体的先河。

    关于屈原的故迹,《湖广通志》卷十一记道:“《水经注》:汨水东出豫章艾县、桓山,西径罗山,北谓之罗水,又西为屈潭,即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沉于此,故渊潭以屈为名。昔贾谊、史迁皆甞径此,弭楫江波,投吊于渊。汨水又西,径汨罗戍南,西流注于湘,世谓汨罗口。《异苑》:长沙罗县有屈原自投之川,山水明净,异于常处,民为立祠,在汨潭之西岸,盘石马迹犹在。相传云,原投川之日,乘白骥而来。”又卷八十一记道:“周屈原墓,在湘阴县汨罗江上。《通典》:罗江有屈原塜。今有石碑,文曰楚放臣屈大夫之碑,其馀字灭矣。”

    迟至东汉,屈原并未成为主宰江湖波涛的水神,前引王充《论衡·书虚篇》就说:“屈原怀恨,自投湘江,湘江不为涛。”但正因为屈原“伏清白以死直兮”,社会同情逐渐开始转而为偶像崇拜,王嘉《拾遗记》卷十就说:“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和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渊。楚人思慕,谓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为之立祠,汉末犹在。”

    屈原成为水仙的说法,乃是民间神明的人格化。自汉宣帝将“五岳四渎”定入国家祀典以后,“五岳四渎”的神位,向无历史人物实之,但在民间则不同,就以主管四渎(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中的江神来说,一是奇相,张揖《广雅》卷九记道:“江神谓之奇相。”郭璞《江赋》也有“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之咏。二就是湘君、湘夫人,《山海经·中山经》郭璞注道:“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三就是屈原,并且他在明代正式被封为江神,《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二记道:“江渎,楚屈原大夫也。”虽然“任命”较晚,但民间以他为水神的观念,则由来已久。

    五月五日节俗与屈原相联系,文献记载均在两晋以后,如前引吴均《续齐谐记》所述故事;再如杜公瞻按《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自此以后,屈原就被推上了五月五日祭祀仪式的祭坛。

    关于屈原与竞渡的关系,以武陵为最盛,那里是以屈原为号召的。杨嗣昌《武陵竞渡略》说:“竞渡事本招屈,实始沅湘之间。今洞庭以北武陵为沅,以南长沙为湘也。故划船之盛甲海内,盖犹有周楚王之遗焉,宜诸路仿效之者不能及也。”又说:“刘禹锡《竞渡曲》注曰:‘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意。”还说:“抵暮散船,则必唱曰:‘有也回,无也回,莫待江边冷风吹。’其来甚远。按《隋书·地理志》,屈原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尔鼓棹争归,竞会亭上。斯则‘有也回,无也回’之义,乃数千年之语也。武陵东门外,旧有招屈亭,刘禹锡诗‘昔日居邻招屈亭’,《竞渡曲》云:‘曲终人散终愁暮,招屈亭水前东注。’斯《隋志》‘竞会亭上’之验。其地本名屈原巷,近有小港,名三闾河,盖屈原平生所游集也。”尽管那里明确祭祀对象是屈原,但仍将竞渡作为禳灾的仪式。同书又说:“今俗说禳灾于划船,将毕,具牲酒黄纸钱,直趋下流,焚酹诅咒:‘疵疠夭札,尽随流去。’谓之送标。然后不旗不鼓,密划船归,拖至高岸,搘阁苫盖,以待明年,即今年事讫矣。尔时了间设醮预压火灾,或有疾患,皆为纸船,如其所属龙船之色,于水次烧之。此本韩愈送穷具,车与船之意,亦非苟作。”以竞渡的形式招屈,实际还是禳疠送灾,这一点《武陵竞渡略》说得很清楚。直至清末,沅湘一带仍流传“禳灾散祸天真”、“天符大帝”等内容的纸马,那是竞渡时祭祀用的,纸马上并没有屈原形象或有关文字,可见民间五月五日竞渡风俗的内核,与屈原无关。

    屈原作为五月五日节俗的祭祀偶像,有他自身的条件。首先他是楚人,死后为水神,符合祭祀偶像的基本素质;其次,他尝作《九歌》,具有正俗的意义,朱熹《楚辞集注》卷二就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虽然《九歌》未必能在当时的迎神活动中流行,但在知识精英阶层的倡导下,他就由一位事神者转而为神了。

    4、曹娥

    曹娥,乃是旧时家喻户晓的孝女。《嘉泰会稽志》卷六记道:“娥,上虞人。父旴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迎波神,溺死,尸不得。娥年十四,缘江号泣,昼夜不绝,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于江南道旁,为立碑焉。”而邯郸淳《曹娥碑》记有“抱父尸出”的故事,说曹盱死后,“号慕思盱,哀吟泽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经五日,抱父尸出”。一说并不是五天后父女俩的尸身一起浮出,而是曹娥“抱父尸出”之后再死,《太平寰宇记·江南东道》说:“按夏侯曾《先地志》云,馀姚县有孝女曹娥,父泝涛溺死,娥年十四,号痛入水,因抱父尸出而死。”这自然是附会神奇故事而已。

    曹娥死是东汉汉安二年(143)至元嘉元年(151)度尚为之改葬立碑,仅时隔八年。度尚,字博平,山阳湖陆人。初为郡上计吏,拜郎中,除上虞长,为政严峻。迁文安令,遇时疾疫,谷贵人饥,开仓营救疾者。延熹间擢荆州刺史,以镇压桂阳卜阳、潘鸿等起事有功,封右乡侯,迁桂阳太守。延嘉九年(166)卒于辽东太守任上,年五十二。写《曹娥碑》的邯郸淳,系度尚外甥,一名竺,字子叔,颍川人。博学有才,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初平中客荆州,曹操召见,礼敬之,遣其诣曹植。曹植与之友善,屡称其才。魏文帝立,以为博士、给事中,作《投壶赋》奏之。工书法,诸体皆能,善作小字。

    上虞百官镇曹娥江畔有曹娥庙,北宋元佑八年(1093)由东岸移建西岸。《嘉泰会稽志》卷六说:“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于江南道旁,为立碑焉,墓今在庙之左。碑有晋右将军王逸少所书小字,新定吴茂先尝刻于庙中。今为好事者持去。国朝熙宁十年十月诏曹娥孝女坟庙载祀典。”西吴悔堂老人《越中杂识》卷上说:“大观四年,封灵孝夫人、政和、淳佑中,屡加封号,又封其父和应侯,母庆善夫人。宋端平中,以朱娥配享;明万历中,以诸娥配享,皆孝女也。”曹娥庙至今尚存,为民国年间所重建。

    曹娥庙建成后,香火甚盛,每当端午,由官府祭祀。光绪某年《点石斋画报》有一则《虔祀曹娥》,报道说:“会稽有曹娥江焉,相传汉时曹娥父为巫者,于五月五日溯江迎神,中流灭顶,不得尸骸,娥年十四,缘江号哭,昼夜不绝声,遂投江死,数日抱父尸出,人追思其孝,因以曹娥名江。距江数十里有一庙,中塑女像,即曹娥神。绍俗以端午日官为致祭,恭备牲牢酒醴,舁至庙中,恪恭将事。”

    曹娥庙中,以《曹娥碑》最为有名。《世说新语·捷悟》记了一个故事,说蔡邕曾过《曹娥碑》下,题了“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见者都莫名其妙。后来,曹操和杨修过碑下,曹不能解,杨则能解,曹对杨说:“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过三十里而悟,令杨先说,杨解道:“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曹不由感叹:“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这八字乃后汉廋辞佳则,然而曹操、杨修都未尝过江,如何会看到曹娥碑,想来也只是传说故事罢了。邯郸淳写的《曹娥碑》,久已不存,后世重刻者甚多,今传世者有晋人墨迹摹刻的拓本,宋拓《临江戏鱼堂帖》本题作王羲之书;又有元佑八年(1093)蔡卞重书《后汉会稽上虞孝女曹娥婢》,都属古典法书瑰宝。另外,李成曾作《读碑窠石图》,前人认为画的就是曹操、杨修故事,朱存理《珊瑚木难》卷三录题画诗多首,黄斌一首曰:“孝娥祠下曹瞒过,立读碑阴八字中。较智何须三十里,披图千古笑奸雄。”戴益一首曰:“何事碑阴较滑稽,射机迟速孰能齐。后来人不前人鉴,犹咏空梁落燕泥。”

    曹旴五月五日迎伍神溺亡,曹娥则尽孝道,投江寻尸而死,虽然曹娥与五月五日节俗并无直接关系,但有的地方也将她引入竞渡,如湖北云梦的旱龙游街,主角除屈原外,还有曹娥,称她为“游江女娘”。

    古人还将曹娥与大禹、伍子胥、屈原相提并论,虽然颇为偶然,但可以说明他们相近的神格,那就是与水的关系。《晋书·夏统传》记会稽人夏统,某年三月上巳在洛阳船中曝药,遇太尉贾充,两人有一番对话,贾问他能否歌曲,夏答道:“先公惟寓稽山,朝会万国,授化鄙邦,崩殂而葬。恩泽云布,圣化犹存,百姓感咏,遂作《慕歌》。又孝女曹娥,年甫十四,贞顺之德过越梁宋,其父堕江不得尸,娥仰天哀号,中流悲叹,便投水而死。父子丧尸,后乃俱出,国人哀其孝义,为歌《河女》之章。伍子胥谏吴王,言不纳用,见戮投海,国人痛其忠烈,为作《小海唱》。今欲歌之。”于是就唱,众人听了,相顾谓曰:“若不游洛水,安见其人。听《慕歌》之声,便仿佛见大禹之容。闻《河女》之音,不觉涕涙交流,即谓伯姬高行在目前也。聆《小海》之唱,谓子胥、屈平立吾左右矣。”从这段记载,也可知曹娥在当时已受到普遍的尊崇。

    曹娥作为孝女的典范,后世颇多赞颂,绘画形象的也很多。鲁迅在《朝花夕拾·后记》里说:“曹娥的投江觅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很有许多人知道的。但这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卅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一八九二)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鲁迅在书中还附印了这两幅图,吴友如的那幅,正可透视点石斋时代的伦理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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