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莲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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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那年,莲女高中毕了业,可大学没有考上。她那个腿跛了可思想齐全的哥哥对她说,千人万人挤那一条羊肠小道,晓得有几多人挤下来。妹妹得了一点安慰,再不做死去活来状。因为父亲早年去世,哥哥腿脚不便,为供她读完高中,烈日下,风雨中,吃了多少苦啊!母亲见女儿落榜,面子上没说女儿半句,只是在无人处悄悄地落泪。

    一家三人的责任田不多。种起来快,收起来也快。母亲还只五十来岁,在乡里还是顶半边天的角色,哥哥虽然腿脚不便,除了不能挑太重的担子,其它的事都是能做的。再加上莲女一双巧手,秋收只几天就完了。

    秋收之后,便闲了。

    哥哥哪里闲得住!他爱磨一把斧头,然后把它插腰带上。肩上扛一把冲担,手里捏一个煮熟的红苕,一边吃着,一边一歪一歪地走上山去,把那冲担往地上一插,便抡起斧头,砍那枯树败枝。只一会儿,就砍下一担,然后再一歪一歪地挑下山来,身上的汗水常常是把衬衣都浸湿了的。

    莲女就有事可干了。她在小院里就把那担子解开,再用斧头将那些枯树败枝一一劈成片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

    村子坐落在黄荆山南麓,与那个长江岸边的明珠城市仅一山之隔。城里人需要的,莫不与乡下人有关。不说那吃的,水泥路上长不出来,就是那烧的,有煤就能煮饭?那烧煤引火的柴呢?还得乡下人提供。莲女不停地劈那片柴,往屋檐下码,其实,是在往屋檐下码钱哪!

    等那片柴被风吹干,冬天就悄悄地来到了。莲女一早吃顾不上,喝顾不上,就到屋檐下把那片柴捆成一担,跟在村里人后面,成群结队地有说有笑地上了路。那石板小路虽然很陡,很逼人,她们仍然像走平路一样,只是那汗水用手一摸就是一把,甩到青青石板上,可听到砸出的响声。上山上到山顶,大家照例要歇一口气,这时候可看到,东边薄如轻纱的天际,染上了浅红的霞彩,那太阳就在她们的欢呼声中露出了半边红脸。

    下山就容易多了。大家就互相议论着,今天霜跟雪一样,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她们从黄荆山北麓走下山,便渐渐地进入了城市。这个城市还在半睡半醒中,她们的片柴便被一些主妇看中,指出其中一担,叫停下停下我看一看。看什么呢?早看中了,说看就是要为讨价还价留点后路。随后就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你说五块,我说六块,一般地说六块就能买一担,引火可以引个把月呢!也有的不讲价,你说六块,人家就给你六块。你用袖子悄悄地擦一把额头的汗,害怕别人不还价是同情你汗流得多。你也不至于明天开口说七块的,城里人生活也紧巴着哩,不就是一担柴吗,咱们卖柴别把良心也给卖了。

    莲女的片柴还没有卖出去。她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这是居民区,她相信这片柴也能卖出去。不过,她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万一真卖不出去怎么办呢?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卖不出去送给谁呀?

    正这么想着,前面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嫂向她打着招呼,挑过来挑过来。

    莲女心中一喜,就走了过去。

    搁下吧!大嫂就伸手摸那片柴,莲女也不说这是干的,干不干,你手一摸就晓得了,掺不了一点儿假。大嫂看那片柴,莲女看那大嫂,大嫂有些胖,衣服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黑色的。穿的衣服很旧,但不破。脸盘子不很漂亮,但也不丑,一种质朴的气质弥漫了她的神态。

    还行!大嫂拍了拍手,几块?

    六块,莲女答道。大嫂也不讲价,掏出一张十块的票子,小妹妹,有没有零钱找?

    莲女没带零钱。

    这么早,哪里去换呢?大嫂干脆说,这么着吧,这钱你拿着,明天你再挑一担来,我再给你两块钱。

    莲女有些为难,我到哪里找你呢?

    你跟我来。大嫂把她领到一个空房子,把柴放进去。

    莲女不解地问,你要两担呀?一担就可以引火一个月呢!

    大嫂说,我准备很好地利用这间房子。我已经把职辞了,以后我就炸油条,蒸包子,卖早点,片柴要的多呢!

    莲女第二天真的挑来了一担。

    再过几天,莲女挑柴又来时,大嫂的饮食店已经开了业,生意做得很红火。大嫂见到莲女,一把拉住她,小妹妹,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莲女觉得好不奇怪!有什么事跟我商量呢?便拿不解的神色看着大嫂。

    大嫂说,你的片柴引火好得很,我这里几天就要一担,你能不能长期只卖给我呢?

    莲女有一种被承认的快乐。然而她说,长期卖给你,恐怕没有那么多呢,两三个月,怕还是有的!

    那也行!大嫂说,那咱们一言为定,你两天送一担来,还是一担六块。

    莲女觉得固定送一家又快当又便利,省得游魂一样,四处叫唤,便答应了下来。

    莲女隔一日就挑一担来。每当得到那六块钱,她就想,攒起来,攒够了,也给哥哥娶一个媳妇。

    三个月,真是短得不能再短。屋檐下的片柴只剩下最后一担了,莲女已和大嫂很熟,她把柴放下后,对大嫂说,这是最后一担了,明天我不能再来了,这一担就送大嫂了!

    大嫂说那不行!咱们感情是感情,这钱你还是要收的。

    僵持了一会,大嫂硬是把钱塞到莲女口袋里去了。

    她们还谈了一会儿话。大嫂问道,小妹子在家干什么呢?莲女答道,种田呗!大嫂说,你人漂亮,也聪明,有文化,到我这个饮食店来吧,屈了你。我孩子他爸最近承包了一个卡拉OK歌舞厅,正要人,你若是愿意去,我可以做这个主。

    莲女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消息对于她的确是太突然了些。

    大嫂说,你愿意干,就要签合同。现在哪里都不是这样?管你城里乡下,有钱赚就行。歌舞厅晚上上班,也就两三个小时吧,月薪两百,还有一百五的奖金,晚上超过十一点,还有加班费,一个月起码有五百块钱。有时碰好了,还有小费,现在付小费,有人一百两百都出啊!

    莲女说,我回去跟母亲和哥哥商量一下。

    大嫂说,决定了来,就告诉我一声。

    2

    母亲说,看你这神情,不消说你是想去。去,我也不阻你。只是你自己要想好,要是到时候你又不想干了,岂不亏了人家一片心意?哥哥说,去也要得,见见世面,比呆在家里强。莲女说,那我明天就去跟大嫂说,只是这家里事,对不住哥哥了。不过呀,我挣来钱,全交给母亲,明年或许我有嫂子叫。

    这就去给大嫂说了。大嫂带着莲女到了歌舞厅,找到自家男人,喉咙很大地说,这就是莲女,她答应来干了。大嫂的丈夫姓王,是个经理。王经理看了看莲女,行,这姑娘不错,我要下了。

    随后就订了一年合同。还交了两百块钱订金,本来要交六百块的。大嫂说,人家乡里娃一下子哪能拿出这么多,能免就免一些吧,交两百块意思有了就成。丈夫想了想,便说,既然你开了口,那四百块就免了。合同期满,这两百块退还给你。要是想继续干,再订合同就是了。

    接着就是进行上岗前的职业培训。一共进行十天。开始的两天,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军官带她们进行队列训练。莲女觉得新鲜,这与卡拉OK歌舞厅能搭上界么?那个一杠两星的军官。大家不知道她官有多大,莲女说是个中尉哩。中尉又是个什么东西?莲女也回答不上来。中尉说,进行队列训练,主要是解决你们的素质问题,没有良好的素质,你们就不能为你们的客人服务好。原来如此!大家尽管甩手抬脚挺累的,还是很认真地听从中尉的指挥。向左就向左向右就向右,偶尔有人搞错,互相打了个照面,想笑又不敢笑。俨然是中尉手下的一群兵。到了第三天,就开始有人讲课有人作示范了。比如,客人来了,应该怎样面对他们,手在面前怎么放,腰怎么弯,弯多少度合适,该说什么话,怎样让客人进入歌舞厅等等。就这一项,她们就练了整整一上午。莲女这才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哩!接下来的几天,就把怎样服务客人、怎样及时让客人买单等等一大套全学得烂熟。最后半天,王经理来跟大家讲了话,那话讲得很长,莲女把那中心意思听清楚了,客人们是我们的财神,我们只有服务好的义务,没有赶走财神的权利。谁态度不好不温柔,很生硬,那客人还来吗?不是被你赶跑了?因此,微笑加温柔,是我们唯一的服务原则。

    莲女就开始在歌舞厅上班了。

    上班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十一点了,一个人就不能翻山回家了,她就住在集体宿舍里。一间房子不大,搁了四张床,上下两层,睡八个人。大家有说有笑的。热闹得很。第二天一早,各自都走了。有的去上班,有的去上学,这晚上上班只是兼职而已!这房子就空了。莲女也早早起来,洗了脸,到楼下搭3路车,在车上十分钟,就到了山脚。她就下了车,一步一步地去登那山路,一上一下,四十分钟就够了。回到家,母亲已把早饭做好了,或是稀饭,或是红苕,摆上几碟咸菜,三人围住桌子,一边听莲女说那城里的新闻,一边慢悠悠地吃着早饭。

    吃了早饭,母亲总是说,你夜里上了班,白天就好好睡一觉吧,把窗帘子拉严。莲女偏偏不睡,不是帮着母亲做做这,就是帮着哥哥做做那,精力充沛,像是永远用不完似的。到了四五点钟,母亲便把晚饭做好了,催她快吃,吃完早走。不然天黑了一个人走山路,不方便。莲女总是在天黑前赶到歌舞厅。这时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就抓紧时间躺在床上休息一下。要是遇见雨天,乌云把山头吃了进去,天黑得阴惨惨的,哥哥总是把她送一程,走到山顶,然后看着她一步一矮地走下山去。

    莲女工作的歌舞厅叫天堂鸟卡拉OK歌舞厅,地处市中心,外面装潢得很气派,里面装潢得很豪华,别处有的如情人包厢、雅座,这儿也有;别处没有的如陪舞小姐,这里也有。天堂鸟每天夜里热闹非常,生意相当的好。

    刚来的莲女,一切充满了好奇,并深深地不理解。就说门票吧,一张五十块,那些买票的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歌舞厅每晚几乎都是人满为患了。自点自唱一首歌八块,有人接连点唱四五首。还有的人要陪舞小姐,一个小姐就是一百块,那吃的喝的支的小费还不算在内。天堂鸟的四十多个陪舞小姐每天晚上都一抢而光。歌舞厅的饮料和食物比外面的要贵很多倍,一瓶健力宝在外面两块八就行了,这里却要十块。口香糖在外面六角,里面就三块。凡是进来的人,男的必西装革履,风流倜傥,女的必厚施粉黛,婀娜多姿,在消费面前没有一个畏手畏脚的,出手大方得很。莲女弄不懂这些人的钱都是怎么来的,有的人一次消费几千块,我一家在地里辛苦一年又能有多少收入呢?

    时间过得挺快。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发工资那天,莲女领到了整整五百五十块,王经理对大家说,这个月大家干得不错,奖金每人一百五,下个月要好的话,一个人发两百,大家一齐拍手,有人高声喊道,王老板万岁!王经理笑嘻嘻的,不敢喊万岁,我只想活过本世纪,要看看二十一世纪是个什么样儿。

    莲女回到家,把钱悉数交给了母亲。母亲说,你留着买一件衣裳吧!莲女说,不买了!我们上班有工作服呢。母亲又说,你留一点应应急吧!莲女说,我还有小费呢!这个月一共有多少呢?我想想,啊,总共有九十五块呢!母亲问道,你得小费,那小费是什么?莲女说,那是客人对我们服务工作的一种酬谢!母亲又问,那得给多少呢?莲女道,多少不论,多给也行,少给也行。

    奇怪的是,同房间的两个伙伴却议论这钱发得太少,莲女问道,给你俩发了多少?回答是五百五。莲女微微有些惊异。那两个就说,我们不干了,也当陪舞小姐去。陪舞小姐钱赚海啦,每晚客人交一百,陪舞小姐要拿一半,另一半交给歌舞厅,一个月下来,陪舞小姐就有了一千五。另外,客人给陪舞小姐小费也格外的多,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百的,五十块的小费陪舞小姐根本看不在眼上,她每晚都不打空手的,就拿一晚上一百来算,一个月就是三千哪!再加上那一千五,一个月是多少?你没看见那些陪舞小姐,一个月下来,金项链、金戒指什么的就都有了,她们在我们当中,可算是先富起来的一群呀!

    莲女平时上班很专心,对这些事很少打听、过问。听了这次议论,她就注意起那些陪舞小姐来。刚上班的时候,陪舞小姐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歌舞厅进门一侧,等待客人来相,相中了,就跟他去跳。然后,就坐在客人的包厢或雅座里。吃什么喝什么,客人无不满足。莲女服务有两个包厢三个雅座,两个包厢各被两个客人包了。两个客人各请了一个陪舞小姐,莲女按规定,站在两个包厢门的中间,便于为客人送水和饮料,客人一招呼,她就可以知道。这时2号包厢的客人叫她去拿两听可口可乐来;她说,好的,先生,你等等。莲女就到了吧台拿来两听可口可乐,一进包厢,她就看见那个客人把陪舞小姐抱在怀里,那手伸到她衣裳里面去了。莲女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在灯光很暗,没有别人发现。她连忙退了出来,又站在原地,眼睛一扫,看见1号包厢的客人强按住陪舞小姐的头,在与她接吻。莲女只好目视前方,看舞池里的人如何动作。凡是陪舞小姐,她基本上可以认出,虽说不出姓名,但那长相和线条是很熟悉的。她看出,凡是抱得很紧的,大多是陪舞小姐。那些男人的手,总是显得很贪婪,尽往那不该去的地方去,陪舞小姐怎么不叫呢?她想,一叫恐怕就得不到小费了。舞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看见,1号包厢陪舞小姐得了一百块钱的小费。她总算明白了,这小费得来也不容易。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去讨米要饭过日子,也决不会去当陪舞小姐。

    舞厅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呢?谁也说不清楚,也不能料到,一天,坐在3号雅座上的一个客人要请莲女跳舞。莲女退后一步,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有规定,服务人员不能陪舞。那个客人说,那我能得到你的什么服务呢?莲女很有分寸地答道,凡是我们歌舞厅你能得到的享受,我都可以给你提供。那个客人依然说道,我只想请你跳舞。莲女说,先生,你何不请一位陪舞小姐呢?客人答道,我看陪舞小姐没有哪一个比你更漂亮。莲女说,先生你过奖了,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光顾与你说话了,那边的客人还需要我的服务呢!说完,就走到另一边去了。谁知,给3号雅座客人买单时,他给她一百块钱的小费。他伸出手,往莲女手上塞。莲女本不想接,但又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客人的自尊心,便接了。说道,请你对我们的服务提出批评,欢迎你再度光临。那客人含意不明地一笑,莲女浑身为之一颤。

    一百块钱捏在手里,如捏着一粒火子,烫手得很。舞会结束之后,大家都在搞清洁,莲女找到王经理,要把这一百块钱交给他。王经理详细问了全过程,然后说,给你的,你就收下,一千块你也收下。他转过背,拍了一下手,大家便静了。他说,今天我要表扬莲女,由于她服务周到,工作热情,客人给她一百块钱的小费呢!你们都要向莲女学习。

    莲女的脸一下子又红了。那心跳得厉害,跳得她一阵心慌。

    隔了一日,那客人又来了,依然坐在3号雅座上;莲女这才看清他的脸,国字形的,鼻子有点塌,眼窝有点坠,抬头纹很深,年龄大约在40岁以上。这次,他没有邀请莲女跳舞,却要给她点歌。给服务人员点歌规定是允许的,他便问莲女,你叫什么?我给你点一支歌。莲女在歌舞厅自有名字,这也是王经理以防不测,给大家起的。莲女说,我叫小云,先生,不要破费了吧!那客人说,点一支歌应该的嘛!谈不上什么破费。于是就在点歌单上写下了歌名,“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并签了名——富山。莲女从容地拿起歌单,拿到了吧台。不一会儿,那个叫富山的客人唱了那首歌。莲女觉得他唱得一点儿也不好,声音沙哑,真是杀人不用刀呀!谁知,在买单时,他又给莲女一百块钱,莲女这次发现,他的眼神不对劲,像是要张口吞下这个世界似的,莲女着实有些害怕,她不敢接,可他直往她手里塞。接到这一百块钱,像是接到了一百份恐惧。本来她还想跟王经理说一说的,说她害怕,担心,说那个客人好像有些不正常。她走到经理跟前,嘴张了几次,终于没有开口。她害怕经理又当众人的面给她一次表扬,她受不了这样的表扬,得了小费,还跟经理说,有意逞能么?她害怕伙伴们说她闲话,那样会使她很难受的。

    做完清洁,她和伙伴们一起走出歌舞厅,回宿舍休息。没料到,刚走出不远,就有人小云小云地叫着。莲女停住脚步,一看,正是那个富山。富山说,我有件事跟你说。其他人也就走了。莲女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明天再说吧,天太晚了。富山说,我开了一个商店,专门卖时装,你愿意去吗?若是想去,就把这边的辞了,到我那里,经理也有你当的,还愁什么钱?莲女的恐惧加重了,这不是打我的主意是什么?陷阱早就挖好了,就等我往里面跳呢!可是我莲女出来挣钱,不是见钱眼开呢!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我挣我的辛苦钱,我不上你的圈套。于是就说,到你那儿是万万不行的,我跟这儿订了合同,人应该言而有信。富山说,订了合同算什么?你又没有卖给他们,在哪里赚钱不都一样?莲女生了气,那可不一样,做人还得有个原则呢!富山见话不投机,就说,你不愿来,我也就不勉强,不过,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莲女心里亮堂得很,你是我们歌舞厅的客人,欢迎你常光临,对不起,我得走了。说罢,转身就走。谁知,富山一张嘴臭烘烘地往她脸上拱。莲女大声叫道,你干什么干什么?富山发了力,一把将她死死箍住,露出本来面目,恶狠狠地说,你别在这里装蒜了,今晚你跟我走,要是干了你,证明你还是个处女,老子给你一万块也不亏!否则,那两百块就足够了!莲女晓得今天真的碰上了恶人,便大声叫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富山不但不放,还拖着她往一条黑巷子里去,路边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侧目而视,都不敢近前。莲女叫道,抓流氓啊抓流氓啊!富山也大声叫道,谁是流氓,老子是你丈夫,抓你回家睡觉,还不行么?你要老子戴绿帽子不成?那些观望的人知道是夫妻吵架,也就各走各的路。莲女一路叫着,流氓啊抓流氓啊,路上行人依旧各走各的路,或前或后,并不拢来相救。

    莲女很是绝望,上衣也被面前的这条恶狼撕破了,这样拖着走着,大约向前挪动了三十米,莲女终被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救了。那民工正在守夜,听到呼救声,便几步跑了过来。莲女叫道,大哥救我!那民工也就不问青红皂白,挥起拳头,就向富山脸上砸去。富山深感这拳头很是有些分量,放开莲女,拔腿就溜了。那民工扶起瘫倒在地的莲女,走进民工棚里。民工棚里的人有的睡了,这下子全醒了过来,都问大山怎么回事。莲女知道了救她的人名叫大山。大山就把经过说了。转过来,大家又问莲女,莲女也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大家于是就七嘴八舌的,原来你也是乡下妹子。这城里的人你揣摸不透,别看他人模狗样的,那心可冷得很。你一声声叫,谁理你了?要不是大山救你,你今天就被糟蹋了。这哪里比得上我们乡下,谁家里有了贼,一声叫,全村人都跑来了,那贼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莲女平静了一会,大山和几个小伙子就把她送回了宿舍。莲女也就记得了大山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形象。

    躺在床上,莲女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好害怕,要是到处都布满了陷阱,那人还怎么呆得下去。她认为还是回去的好,回去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当着王经理的面把那两百块钱撕成了碎片,随手扔到了窗外。她对王经理说,我让你失望了。

    我不能在这里干了。随后就说出了昨晚的经过。王经理听了,额头也沁出汗来,就说,这事我觉得很遗憾,你在这里干我还是很欢迎的,你再好好想想。莲女说,我想好了,谢谢你对我的关照,王大哥,我走了。

    你等等。王经理叫会计把她的两百块钱订金退给她,还补给她这几天的工资,还说,你什么时候想来,你就来。

    莲女就回家了。她向母亲和哥哥诉说了这一切。哥哥很愤怒。母亲很害怕。母亲说,你回来也好,这是跳出了火坑呢!咱本来也不是那什么天堂的鸟,咱就在这乡野活自己的命吧!

    莲女晚上睡觉总爱说梦话,有时候还发出一两声惊叫。母亲拍打着她,不解地说,这朗朗世界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3

    莲女在家干了三年。她要给哥哥娶个嫂子的愿望得以实现。嫂子虽然有点聋,其他的作为嫂子的则一样也不缺,哥哥已是十分满意了。

    给莲女提亲的也多起来。莲女起初总是不明确表态。最后是得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忙,二十二岁那年,她嫁给了少尉军官李坤。

    李坤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很精明的汉子。可一接触起来,李坤人还是非常朴实的,也不耍滑。莲女问道,你是少尉军官了,人也相貌堂堂,在外头走一圈,屁股后头怕是跟着一群姑娘呢!李坤一笑,看你说的,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莲女说,你条件好,应该找一个城里姑娘才是。李坤憨憨地说道,找一个城里姑娘不是说找不到,可找一个城里姑娘,就给自己找来一堆麻烦。说得白一些吧,我找一个姑娘,结了婚,大多数时间不是跟我过,而是跟我娘过,你说城里姑娘肯干么?

    你不会把你娘接到你们部队去?

    部队军官要到副营才能随军呢。我才小小副连长,那要到猴年马月呀!

    那你一年在家能呆多久呢?

    一个月。

    莲女的哥哥说,要图人好哩。妹要是觉得中意,就要下决心哩。人家一年回来一次,谈对象不容易呢,别磨磨蹭蹭,误了人家的光阴。

    莲女就把决心下了。

    母亲说,你要想好哟,嫁过去,你要服侍好婆婆,个人还要做农活,要吃苦哩!那李坤村离咱们村也远,我们去帮你,那怕是一句空话了。

    莲女前思后想,觉得李坤还是靠得住的,就同意与他谈。李坤还剩下几天就要归队了,干脆就住在莲女家,做做事,说说话,那进展倒是很快。临走前的晚上,李坤和莲女坐在一起,李坤的手老不安分,撩出莲女一片呢喃。李坤乘胜追击,就把莲女放倒了。莲女说,不行不行,不到结婚怎么能干这事!李坤不折不挠不吭声,按他的既定方针就把莲女干了!

    莲女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就像丢失了一种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没有骂李坤,她知道李坤的心思,他害怕她不跟他了,就先把她搞到手再说。

    过了一年,李坤就回来把她娶到李家村去了。风俗还是本地的风俗,一抬花轿,几根唢呐,吹吹打打,就把她给抬过去了。一进了门,拜完天地,拜完母亲,一帮年轻人就把那洞房闹开了。

    莲女的目光突然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相撞了,莲女感到这张面孔陌生而又熟悉,她想了起来,这是曾救过她的大山啊!大山也没有想到,莲女将成为自己的邻居。她的洞房与他的房子仅一墙之隔呢!莲女连忙敬给大山一根烟,大山双手接过,李坤跟他点燃,大山猛吸一口,大声咳了起来,走了出去。

    那还是李坤得到莲女之后,莲女对李坤的印象就差了一些,觉得他不如大山那样沉稳。要是李坤占了便宜并不与自己结婚呢?莲女就不由得害怕,便自觉不自觉地把李坤划入富山那个档次。甚至有段时间,她就想与李坤断了拉倒。

    她就去看大山。

    换了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这才提起小篮,篮里有红枣,有小麦粑,还有汤圆粉,进了城去。

    城里变化太快。当她找到当年那条小巷时,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一座三星级酒店。门卫人员告诉她,那施工队到哪里去了,鬼才晓得。

    她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一连几天,家里没有她的歌声。后来她进城打听过几次,也没有打听出来。她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现在他又出现了……度完蜜月,李坤便归队了。

    4

    莲女刚刚感到这日子过得有了些味道,李坤就走了。这种感觉没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反复,李坤每年回来一次,那被窝刚刚睡热,他便抽身而去。

    这是在婚前莲女估计之内的事,莲女有些思想准备。只是那日月太长,太多太长的等待,变成了—种煎熬,婚前的莲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已经结婚了五年,莲女依然是个黄花闺女的肚子。婆婆说,莲女你再到医院看看。

    莲女低了头,声音不高地回答,已经看过了医生,医生说,我没有问题。

    婆婆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气。莲女对婆婆很孝顺,在婆婆面前话都不敢重了。莲女在外面,田里地里,干活是—把好手,做什么都肯下力。在屋里,浆衣洗裳,迎来送往,无一不是井井有条,深得婆婆喜欢。婆婆对莲女一百个称心如意,只是晚上把屋门关得很紧,也决不让莲女出去串门。婆婆三十岁守寡。带大了儿子,自是有些血泪凝成一代戒律,她知道年轻有年轻的快活,年轻也有年轻的难处。她对莲女什么也不说,只把那门牢牢地关紧。白天她是一个婆婆,晚上便是一个把门的值班更夫!莲女是何等聪明女子,只是看在眼里,并不知法犯法,就早早地把自己放平在床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山的情歌却多了起来。更怪的是,其它地方他不唱,其它时候也不唱,他就在他的房间里唱,他就在他睡觉前唱。

    他在农闲时,依然在城里当建筑工。农忙了,他就回来抢种抢收。本来他是弟兄二人,哥哥因为打架,手下重了,把嫂子给打死了。判了无期,丢下一儿一女。父母虽然健在,但也只能做些轻活,再出不了什么重力。他二十八岁了,仍未找上对象,一些姑娘对大山也有些意思,但害怕大山也有他哥哥那样的牛脾气,也就躲避不及、逃难似的另觅高枝去了。

    无论在城里多忙多累,大山每天还是要回来睡觉。听他老娘讲,原来并不是每天都回来的,或十天一次,或半月一次,一个月回来一次,甚至不回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老娘感叹大山也晓得恋家了,可没有给他一个媳妇去恋,每每说起来,老娘都要抹眼泪。使老娘感到很奇怪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爱说话了,而且还爱唱歌了。

    大山唱的歌,都是当地的情歌,不听那歌词,那旋律就很迷人。他一进了门,就把门关了,啪地一响,歌儿就唱起来。那声音并不大,远地方听不到,但隔壁听得真切。他知道,隔壁的人一定在听,不然怎么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唱够了,就洗洗抹抹,弄得一片水响,那声音很夸张,很有穿透力。

    那歌声很好听。每当大山唱歌的时候,莲女连呼吸也控制了。那歌声抚慰着她,进入梦乡。不过,她从来不对大山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那歌声也有断的时候。每当李坤探亲回来,那歌声起码要断一个月。那一个月,大山总是呆在城里。再次回来的时候,人也就消瘦了许多。

    没有了大山的歌声,莲女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尽管没有歌声时,李坤就在身边,她还是觉得不那么习惯,也不那么温馨,晚上竟然常常失眠。

    李坤刚一走,大山的歌声就扔了过来。那歌声让人如痴如醉。不管是隔壁的那一个,还是隔壁的这一个,一同在歌声中消磨着那难以过去的长夜,并一同消磨着属于自己的这份年轻美丽的生命。

    这样的关系保持了几年,一件偶然的事情结束了它的浪漫和凄凉,使莲女和大山各自都感到怵目惊心,那积蓄多年的洪水稍不加以抑制,便断然地漫过堤坝而去,使未来的生活陷入一片沼泽。

    那正是李坤归队一月的时候,婆婆娘家来人,说是二舅要做五十大寿,请婆婆一定回娘家做客。婆婆无奈,自家弟弟做寿,那人情确实情不过,只好跟着去了。走之前,再三交代莲女天一黑就要把大门闩紧。

    那大门能拴住一颗怦怦跳的心么?莲女只能用丈夫的爱情来保护自己,并将自己能给予丈夫的给予丈夫之后使自己得到平衡。

    可是,她能给予丈夫的不是一个月之内所能给予完的,她不可能如圣人那样理智,难免狂热和任性。在那狂热和任性的一瞬间,她就把属于丈夫的那份东西作为礼物,激动而又忘情地给予了那个爱唱情歌的汉子。

    5

    做了那不该做的事,莲女觉得很对不起李坤,不免常常惆怅。在那感伤的同时,又恨自己守不住自己,便把自己安顿到那水性杨花一类的女子之中去了。

    该来红了还不来,使莲女失去了往日的镇静风度。她找到傍晚在菜园做事的大山,着急地说,么办呢,我好像怀孕了。

    大山笑嘻嘻地,好哇,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么?

    可,可这是你的!

    大山一惊,真的么?

    哪个哄你!李坤走了几天,我就来红了的,你看怎么办?

    大山说,好办呀!李坤走了至今才两个月,他晓得你怀的不是他的?

    时间不对呀!

    嘿!别人十个月怀胎,十一月怀胎的不是也有,七八个月的也多呢,到时候,你就说这孩子赖着不想见世面不就得了?

    莲女心里仍在打鼓。

    大山说,莫怕莫怕。他朝四周一望,见无人,最怕的是你婆婆,上次来红,婆婆晓得么?

    莲女想了想,来红时,自己总是躲在屋里洗那物件的,婆婆不知道。

    婆婆不知道,莲女仍然很害怕。她在检点了自己的行为之后,觉得有必要与大山谈谈清楚,各自还是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才好,不至于使那悔恨和自责太压迫自己。再就是也为大山好,火边戏火,被火灼伤,那她就更要悔恨一辈子了。

    再次见到大山的时候,莲女仿佛换了一个人。大山离莲女大约有三尺的距离,就感到寒气逼人,他凝望着莲女的面容,看到了那无限的悲哀。莲女一阵窘迫之后,终于咬了咬牙,她说,都是我的不好,请你能够原谅我的过失。从今后你要多多保重,要是你高兴,还是回到你房里,把歌唱给我听。说着说着,那泪水从那眼眶溢出来。

    大山什么都懂了,他很凄凉地叹了一口气,这免不了的一刻就这么仓促地来到了。

    莲女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远方的李坤也来信说,你有了喜,我也被提成副营职参谋,咱们家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李坤想到妻子若在乡下分娩,要吃很多苦,就赶紧把随军手续办了,还把莲女的工作安排在本市农业银行。

    秋收时,李坤告了假,回来搬家。用了几天工夫,把那粮食安顿好,家里的东西能卖的便卖掉,能送人的就送了人。自己要用的便弄到城里,托运走了。李坤买了三张车票,明日便要到那远地方去了。他说那地方可是大城市,比你卖片柴的城市大多了。

    莲女就向左邻右舍一一告别。当问到怎么没有见到大山时,大山娘说,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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