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华彩·漫游-欧美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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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间

    到过芝加哥、纽约等喧嚣的美国北部城市的游客,再去访问南方的首都华盛顿,一定会为那公园般遍布全城的美丽的枫林和随处可见的众多的黑人而感到惊奇吧。

    我也在这块新大陆上徘徊,某年秋,来到这座首都已经两周了。先去看了总统官邸白宫。国会和各个政府机关大楼,市内可看的大体看完了,接着又到遥远的波特马克河上游宾努山中,凭吊了华盛顿墓。眼下正在郊外各处探寻异乡酣畅的秋色。其中尤其难忘的是马里兰牧场上的夕暮。

    日落后半个多小时,燃烧的晚霞渐次稀薄,只在天空飘浮的白云边上留下一抹蔷薇色的光影。生长着茂草的广袤的原野形成一道狭长的蓝色的雾海。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地面。与此相反,远远近近的农家雪白的墙壁,四五个女人在野外结伴追赶牛群的洁白的裙裾,还有那缀满黄叶的树梢,不知名字的花草,在光线的作用之下,随着四周冥冥薄暮逐渐加浓,这些景物中的白色更加鲜明地突现出来。凝神望去,仿佛逐渐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神奇地移动着。

    这是怎样的幻影啊!这样的景象,不单是眼睛,而且从心底里自然诱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摘下头上的帽子晃动着,一心一意招呼那飘浮的色彩,直到周围一片黑暗。——这是怎样的幻影啊!

    第二天,我依然陶醉在夕暮的美梦之中。估摸着日落的时间,这回想到波特马克河对岸——那里已属弗吉尼亚州——的森林里去。我渡过郊外山崖下边的一座铁桥。桥头有一个木造的小电车站,背后紧挨着隐天蔽日的密林。这里是电车的始发站,开往不远处的阿里顿大公共墓地、练兵场、军营和将校军官住宅区。现在等车的人大都是穿灰褐制服的合众国士兵、在军官家中帮佣的黑人婢女,也有到华盛顿城内购物归来的白人老太太。

    我一看到陆军士兵或水兵的姿影,胸中便被一种沉重的感情压抑着。他们虽然有强健的身体,年轻的心中藏着七情六欲,但却一直被军纪军律压迫着。这种肉体的苦闷映现在被日光灼晒的脸孔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起来既可怕又可怜。他们在等电车的当儿,三三两两倚在铁桥栏杆上,有的醉意朦胧,有的吐着香烟沫子,脚步响亮地在桥上散步,还有的依恋地眺望河对岸华盛顿的上空,也许在回味下午来访的女人吧。

    我也和士兵一样身子倚着桥栏杆眺望四方。这时,即将沉沦的夕阳像把大半个天空烤焦了,将锐利的光芒直接投射向华盛顿城。波特马克河畔公园里的树梢上一派金黄,仿佛张挂起一幅浓艳的土耳其织的大帷幕。公园上方,雄伟地耸峙着五百五十五英尺的大理石的华盛顿纪念碑,从侧面望去,就像一根高高的火柱。不远处国会大厦的圆顶,以及远近各处耸立的各政府机关的白色建筑被一律染成了红色。城内高大饭店的每一个窗口,全都像霓虹灯一般闪耀着五彩的光芒。

    一幅多么明丽的大全景画!我的身子飘然屹立于秋风之中,心想,这里就是统辖西半球大陆的第一首都吗?在夕阳的光辉里,隔着河水远眺,人类、人道、国家、政权、野心、名望、历史等各色各样抽象的概念,像夏日里团团云朵在我心头来来往往。这时的我,不想向人说些什么,只觉得像在追逐漠漠无边的巨大影像,同时又感到被一种强大的尊严所慑服。

    过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再次环顾四周,这时,先前在桥上散步的士兵和女人们,已经乘上开过来的电车,接着又聚集两三个等待下一班车的新来的旅客。

    我沿着铁路走了一两百米远,随后钻进路两旁茂密的树林。

    这林子主要是檞树和枫树。这个国家的枫树常常经不住夜露的洗礼,不等叶子变黄,就脆弱地散落下来。羊肠小道上随处盖满了硕大的落叶。然而,檞树林眼下正迎来红叶的盛时。夕阳的光芒射入繁密的树丛,照亮了一片片树叶,仿佛倾注着金色的雨点。渐近昏暮的秋阳的光芒,渐次移动着脚步,眼看着对面明亮的树梢罩上了阴影,而眼前阴影中的树梢又一下子变得一片光明。于是,明亮的树林里,归巢的鸟儿啁啾不止;而阴暗的树林里传来了小松鼠凄厉的鸣声。

    我无意之中侧耳倾听,继续信步前行。这时从前边不远的树荫处,我听到了既非小鸟也非松鼠的叫声。——一个女人在啜泣。

    我吃惊地站住了,不一会儿,从落叶中辨认出两个人影。一个穿褐色制服的士兵和一个十分年轻、有一半白人血缘的黑人姑娘。那姑娘蹲在士兵的脚边像祈祷一般双手抱在胸前。

    士兵和姑娘——说到这里,下面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实在求你了……”姑娘的声音从那交抱的胸中发出来。

    “你又来了。”士兵吐掉嘴里的香烟沫子,厌恶地转过脸去,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女人俯下身子拽住士兵的手:“看样子你想说出和我分手的话吧?”

    “什么分手,我没有求你和我分手。我是自己决定断绝和你的关系。”

    士兵厌恶而又自豪地说。他是个气派的白人,而她却是一个从前当奴隶的黑人的女儿。他听女子说“分手”这个词儿,似乎十分不快。

    女子没有回答,俯在男人的手上一个劲儿啜泣。士兵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说:

    “你想想看,啊,玛莎!”他叫着姑娘的名字,“当初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做个好朋友。今年春天,我去M大校家当差,夜里到后院和你幽会……那时我喝醉了……哈哈哈,那种事有何了不起。第二天你主动约我在某时某地相见,就这样,我尽量和你相会了……”他把话打住了。

    女子哭得越发起劲。

    “如今再怎么说也不成了。我早说过,事情总是有始有终,四时气候还会变呢。”

    我不忍心再偷听这出残酷可恶的活剧。这时,最后的日光变得一片血红,照射着我的脚下。我担心被人发现,便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比起恋爱这种事儿,不用说我更多考虑的是这个国家长期存在的黑白人种的差别问题。黑人为什么应该受到白人的欺侮和厌弃呢?是因为其容貌又丑又黑吗?单单因为他们五十年前做过奴隶吗?在人种这个问题上,只要不组成一个政治团体就免不了要遭迫害吗?国家和军队的存在是永远必要的吗?

    我钻出树林来到原先的桥畔。夕阳完全沉没了,只在空中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河对岸华盛顿城内,公园里的树荫和高层建筑的窗口都亮起了电灯。我再次斜倚栏杆,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街市。

    桥面上依然有几个等电车的士兵在散步,他们高声说笑,嘴里吹着口哨。喧闹之中我回头一看,那个刚才在树林中把黑人姑娘逼哭的士兵正巧也回来了。他正站在我的身边和穿着同样制服的伙伴谈论什么。

    “怎么样,找个可意的女人没有?”问话的正是那个士兵。

    “不行,今天很倒霉。”同伴回答。

    “怎么,赌博输了?”

    “赌博倒好说,到常去的那个C街,钱包都给敲光了。”

    “哈哈哈,不花钱就搞不到女人?你真没用!”他吐掉香烟沫子,“怎么样,你这么对女人没办法,我给你弄个年轻的好吗?”

    “嗯,这倒是好事。”

    “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是答应……”

    “怎么都行,不花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就好,”他点点头,“我说的条件不是别的,她是黑人姑娘,长相不错……。”

    “那有什么关系,对这个我不打怵。”

    “佩服佩服,这才像个当兵的样子。那姑娘不是别人,从前我到M大校家当差结识的,还那么嫩就喜欢上男人。我说几句好话,她就上钩了。”

    “是吗?不过太热情以后要惹麻烦的。”

    “这我知道。这姑娘很喜欢男人,爱同男人耍。你要是玩够了,玩腻了,送给谁都行。只要你向第三者一推,就可以一走了之。只要有人要,那姑娘一沾上保准围着你的屁股转。谈不上满意不满意,只要是男人,她都喜欢。这样的妞儿到哪去找?”

    这时,电车从对过林荫深处隆隆地开来了。

    “到车上再谈吧。”

    “好的。”

    两个士兵用口哨吹着一首民歌——I'm Yankee doodle sweet heart, l'm Yankee doodle joy[122]——向车站跑去。

    森林、树木和河水渐渐黯淡了。桥下河堤旁停泊的小船和钓鱼舟亮起了红色的灯光。华盛顿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看上去那样光辉灿烂。我独自一人渡过了铁桥往回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在考虑一些难以言传的重大问题。

    明治三十九年十一月

    落叶

    美国的树叶最经不住秋天了。九月的午后炎热难耐,人们还在谈论夏天是否过去,夜间一场重霜,槲、榆、菩提树,尤其是枫树那像碧梧般硕大的叶子,仍像夏天一样颜色没有改变,也没有刮风,但却一片片沉重而懒散地纷纷飘落下来了。

    当我看到周围一派秋色,看到在朝夕砭人肌肤的风里,枯黄的雨一般飘飞的落叶,我是如何深深陷入悲哀之中啊!我仿佛看到早熟的天才的灭亡。

    夕暮里,我独自一人坐在塞特拉公园水池边的长椅上,同星期日的杂沓情景相比,这个寻常的日子十分安静。尤其现在,在这个时间的概念很强的国度里,家家都在吃晚饭。马车、汽车不用说了,连散步者的跫音也没有了,只能听到高高树梢传来松鼠最后觅食的叫声。灰色的阴霾的天空,梦一般渐渐沉浸在浓重的暮色里,半夜也许会下雨吧?湖一般宽阔的池面闪耀着铅黑的光辉。岸上蓊郁的树林渐渐变得朦朦胧胧,里面闪现出昏黄的煤气灯光。

    不断地从周围高大的榆树梢头,飘落下来或三四枚一团、或五六枚一团的细小的树叶。仔细一听,仿佛能听到树叶和树叶相互摩擦的响声。这是树叶们共同走向灭亡前的切切私语吧?

    有的落在我的帽子、肩头和膝盖上。有的没有风的引诱,却远远飞落到水面上,远远地,远远地流走了。

    我在椅背上双手支颐,陷入了深思。忽然想起诗人魏尔伦的《秋之歌》:

    秋的琴弦在呜咽,

    忧郁的响声震动着我的心。

    钟声响了,

    我面色苍白,呼吸沉重,

    想起往昔怆然泪下,

    被轻薄的风儿载着,

    我是彷徨不定的落叶。

    将人比作落叶,这样的例子并不新鲜,但却是一种深切的情思。联想眼下,人在旅途………啊,我曾经多少次看到被异乡的土地埋葬的落叶啊!

    登陆那年,在太平洋沿岸送走了秋天,第二年在密苏里平原,在密执安湖畔,在华盛顿街头……在纽约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落叶了。去年刚刚看到这座城市的落叶的时候,我是多么骄傲、得意和幸福啊!我看完新大陆各地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自然,接着还要观察这个世界第二大城市的生活。我盲目地相信着自己,每个星期日都到这个池畔眺望散步者的杂沓的身影。

    不久,树叶落光了,寒风吹折了枝条,雪遮蔽了草地。——演艺界交往的时节到来了。

    从莎士比亚、拉辛,到易卜生、苏德曼,我看过各种舞台,贪婪地吞食着世界古今各种艺术作品。我不仅为能全部体味瓦格纳的理想和威尔第的技术而自鸣得意,而且想早日成为日本未来社会新歌剧的奠基人。带着这种必备的心情,我听管弦乐,从古典音乐的纤细美丽之处,品咂出现代浪漫派的自由、热烈,进而赞美破天荒的施特劳斯的不协调和无形式。不仅如此,我还时常进入美术馆大门,评论罗丹的雕塑和莫奈的绘画。

    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剧目介绍、资料和剪报,还未来得及整理冬季就过去了。光秃秃的树梢又长出嫩芽,开满了花朵。穿着沉重外套的人又换上轻快的春装。我也和世人一样买了新衣新鞋新帽。美国是商业国家,流行形式比较庸俗。我一心想表现出自己不受美国实业主义的感化,冥思苦索想出一个办法:照着写过《爱之诗》的青年都德的肖像,或者干脆学习拜伦,每天早晨将头发拢紧,粗大的领饰上随便打个结子。

    别人一定会讥笑我的愚执,但我自己决不认为愚执或狂妄。我记得易卜生去世时,在波士顿的一家报纸上看到报道:……易卜生满头银发,似乎从来都不梳理,故意散乱着,正在对着镜子欣赏胸前国王赠送的勋章。易卜生也有这个意想不到的弱点!

    是真是假先不管它,好也罢歹也罢,一提起泰西的诗人,自己就崇拜得五体投地,激动之余只有模仿的份儿。我不修边幅,歪戴着帽子,一手拄着樱木拐杖,腋下夹着一本诗集或别的什么,对着镜子打量一番,这才出了大门,向着春天午后游人如织的公园走去。我照例在池畔转了一圈儿,然后来到排列着莎士比亚、斯各特和彭斯铜像的广阔的林荫大道,坐在长椅上,面对铜像悠然地抽着香烟。

    这时,和暖的春阳照在身上,仿佛进入恍惚的梦境,感到自己也加入了不朽的诗圣们的行列。于是,嘴角的筋肉放松了,自然漾起了深深的笑靥;接着心中又感到一阵羞愧,悄然遥望四周,道路两旁一排排大树长出了美丽的嫩叶。树梢上面的蓝天一碧如洗,道路左右海洋般广阔的草地一派浓绿,令人神清气爽。不知打何处飘来阵阵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我想,自己一生也许再没有比此时更幸福的了。

    不断有轻装的青年女子或驾马车或骑在马上从我眼前通过。我只觉得她们都是朝我这边眺望着微笑着走过去的。当我看到年轻中更加年轻、美丽中更加美丽的女人的笑脸,就无端幻想着幸福的恋情……

    我用英文写作,读了我的书的女子慕名来访。我们一起谈人生,谈诗,终于说出了各自的秘密。不知何时我结婚了,在长岛或新泽西州海边的乡村建立了家庭,从纽约往来只需一两小时。这是一个小小的涂漆的村庄,周围有樱花和苹果园。穿过后面的森林就是广阔的牧场,从这里可以遥望大海。我于春或夏的午后,秋日的傍晚,冬天的白昼,横躺在窗前的长椅上读书。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时,从邻室缓缓传来优美的李斯特的奏鸣曲。我从妻子弹奏的钢琴曲里蓦然醒来……

    夕暮的冷风吹到脸上,我又回到了长椅上现实中的自我。

    沉迷在梦境里的春光又跨越了一个夏天……如今又是秋季,看到飘落的树叶,等于想起已经消失的令人怀恋的往昔。

    树叶不久就要落光了。戏剧节和音乐节将伴随寒冷的北风一起到来。街头十字路口和停车场的墙壁将到处贴满剧场的广告和音乐家的肖像。然而,我还能和去年一样,作为一名肆无忌惮的幸福的艺坛观察者而存在吗?明年春天我还能再次陶醉于如烟的梦境之中吗?

    梦境,醉意,幻想,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断渴慕恋爱,梦想成功,然而并不期望这些都得到实现。我们只是追思一种可以实现的虚空的影像,沉醉于预期的想象之中。

    波德莱尔说——醉,这是唯一的问题。人们若感受不到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时间”的重荷,那么,他只有毫不犹豫地沉醉下去。酒,诗,美德,什么都行。当他在宫殿的石阶上,在山谷间的草地上,或者在寂静的房间里,突然醒来回复了自我,那么他可以向着风、波浪、星星、鸟群,或者向钟表以及一切可以飞动、旋转、歌唱、说话的东西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风、波浪、星星、鸟群、钟表会这样回答:现在是应该沉醉的时候,酒、诗、美德,什么都行。如果你不愿做“时间”的痛苦的奴隶,你就应该无休止地沉醉下去。

    四周早已是黑夜。树林暗了,天空暗了,池水暗了。我仍然没有离开长椅,一直眺望着林子里在电灯照耀下频频飞散的树叶。

    明治三十九年十月

    罗讷河畔

    我眺望着流经里昂市区的罗讷河水,将疲倦的身子投放在石堤下面碧草如茵的沙石滩上。

    每天什么都没干,却也很累,身体和精神都非常疲惫。来到法国已两个多星期了,已不能说是旅途上的疲劳了……

    闭着眼,倾听脚边急流冲刷小石子的声音,眼前浮现出各种往事:已经离别的美国的风景,清晰可见的女人的面影。啊,已逝的梦境,可恼的回忆,多么美丽动人的悲哀啊!

    这悲戚,这回忆,对于眼下的自己最可缅怀,比起恋人本身更叫我念念不忘。为了寻找已逝的往昔,陶醉于无尽的悲悯的美梦之中,每天傍晚,我都来到河滩,坐在草地上。

    四边很静。这里已是里昂的郊外,抬眼望去,头顶上高耸着砌成两段的石垣,像城墙一样坚固。上面是青青的林荫道,枫树的枝条垂挂下来。隔着翻卷的急流眺望对岸,那里有个叫做桑克莱尔的古老的小镇,从库洛瓦到卢斯,灰色的房屋重重叠叠,一直上升到山麓。尽头似乎是一大片果园或牧场。青青的山冈又高又远地绵延开去,一直连接着蓝天。河下游双眼可及之处,两岸镶嵌着碧绿的树木,到处可以看到寺院的圆塔。河上有好几座桥,桥面上车水马龙。

    一望无垠的风景,如今都笼罩在蔷薇色的美丽的晚霞里,烟水空蒙,一派静谧,恍如梦境。没有一丝风,然而空气清冷爽净。眼见着一切都变得惝恍朦胧起来。房屋、树木,或远或近,反而显得更加鲜明。对岸远方的山冈上,小路历历可辨,河堤下边的小石子粒粒可数。然而,这种鲜明决非实存的东西,是双手摸不到的——我感到自己正在注视着映在明镜里的影像。

    美国纬度高,所以飘荡着如此美丽的黄昏之光。盛夏,夕暮和黑夜非常短暂。但是眼下的法国,已是夏季早已逝去的八月,太阳七时落山,直到九时之前的两个小时里,天地渺渺,呈现了一派漠然迷茫的梦幻的世界。

    爱情,欢乐,对于苟活在残酷现实中的我们是怎样的乐园啊!我到达里昂的第二天起,为了一日不漏地独自沉溺于回忆之中,一直如醉如痴地呆在这里。

    我为何自告奋勇要到法国来呢?我能在这个国度逗留几年呢?总该回一趟日本吧?有没有机会再去美国呢?她为什么爱我?她会永远永远等我回去吗?这刻骨铭心的思恋!干脆作一次美国之行吧。

    不,不,我又马上改变了主意。她和我都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也有清醒的时候,美梦也有消失的时候。我独身一人在这遥远的异乡的天空下,思念着异乡的女子,疲倦,憔悴,悲戚。我的苦恼的心中埋藏着她的面影,永远是那么年轻,美丽。思恋着,思恋着,我真想再一次看见她,用手触摸她,伸开臂膀拥抱她。然而,云水迢遥,所思所想,无法实现,剩下的只有悲伤和哀怨!这不正是我爱情之花永不凋谢的不朽的生命吗?

    圆满的爱情总能留住真诚而鲜活的梦。我只想为着这不圆满的爱而憔悴,死去。这要比无味地苟活于圆满的现实与绝望之中美丽得多幸福得多。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去见她,我只想死于对那时爱情的满腔企盼和悲哀的眷念之中……

    闭一阵眼睛,再看看四周。黄昏渐渐失去了蔷薇色的光泽,不知从何处增添来了一层淡蓝。对岸的小山和人家的屋顶,在背后的亮光映衬下,显现出奇妙而鲜明的轮廓来。与此同时,汹涌澎湃的河水,骤然漾起令人目眩的灿烂的光彩。在那里钓鱼的人影像雕像一样凝固不动。河堤上的林荫深处,点起了煤气灯。天光水色,呈现着星星点点苦涩悲戚的黄色。空气比以前更添一层静谧,只有永远如泣如诉的河水是那样悲伤那样沉滞地流淌。我仿佛从这种响声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歌唱、声音和私语。不是用耳朵听。今夜,天地就要进入大安息的瞬间,这是只有活跃的心脏才能听得出的无声的声音。我在这种时候确实听到了恋人们的私语。我凝望遥远的天际,侧耳倾听。

    “那么,过了今晚就不能再见了吗?”突然响起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的,暂时……一年或两年。”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故意装得很平静。接着,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年或两年,那就不是什么‘暂时’,其间我们也许一生都不能再见面了……。”

    听到了啜泣声。男人的语调也激越起来。

    “总不至于会那样吧。即使分别十年二十年,只要心不变……”

    “那么,要是心变了呢?”

    男子穷于回答了。突然,我感到心中像被冰冷的剑和锐利的针猛地戳了一下。抬头一看,石堤的栏杆上倚着一对青年男女,二十来岁。他们没有发现躺在下面河滩上的我。

    我按着刺疼的心胸,“啊,变心啦。”——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在心中起誓:自己到死都要在梦中记住那个离别的女人的面影。——只要心不变,印在心中的面影就不会消失。然而,又怎能断言,人的心靠什么永远不变呢?倘若,自己的心似云,似水,不知不觉变了,那么,曾一度心心相印的那个恋人的面影又会怎样呢?那面影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吗?仿佛四周发现了小偷一般,我用双手再次捂住了胸脯。

    堤上的年轻女子,一边哭一边诉说:——皮埃尔到巴黎后不久,就把思念他的人全忘掉了;杰克入伍到了非洲,跟一个阿拉伯女子好上了;那个念着路易兹的夏尔到意大利留学再也不回来了……。

    啊,我不久也许要到意大利去,也许有机会看看西班牙。我想着我的不可预测的将来,我也有一颗软弱的不可靠的心。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垣上,哭了。四周早已是黑夜。

    明治四十年八月于里昂

    秋巷

    来到法国,我才知道法国的风土气候多么富有可感性啊!

    与夏天的明丽华美相对照,秋天又是多么悲凉和寂寥!而且,这种悲凉和寂寥与其说感应于心底,毋宁说浸入了人的血肉,仿佛伸手可以触及。法国的诗、音乐和德国相比有根本不同,道理就在于此。产生缪塞的法国没有出现歌德。产生柏辽兹的法国没有出现瓦格纳。北欧森林的幽暗诉说着神秘,而南方优美的法国自然所带来的悲哀包蕴着难以形容的美。人们与其说由这种悲哀而想起什么或感悟到什么,毋宁说是沉醉于这种悲哀之美中而神思恍惚。

    在星月交辉的夏日夜晚散步,在露清草香的夏天早晨徜徉。这当儿,不知何时,朝夕的风儿渐渐浸入肌肤,那午后几乎要把人烤焦的明亮而干热的阳光,不知不觉自然变得薄弱了,有时看起来甚至像昏黄的灯光。我想起拉马丁的一首诗:

    万象渐渐消失的秋日,

    朦胧的光芒多么美丽!

    这正像同朋友挥手告别;

    又好似永远闭上的唇边,

    露出了临终的笑意。

    盛夏时节,到了八九点钟才会出现蔷薇色的黄昏,天地沉醉于一派混沌之中。如今,我倾听每个寺院晚祷的钟声,秋天那无精打采、老朽乏力的夕阳已经西沉,只把一些余光留在天空,比起夏季更增添了显明的紫色。四周笼罩着一层似雾非雾的淡薄的夕烟。

    这时候,伫立于市内各处建有喷水池、铜像和树林的广阔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急急回家的匆促的人影在昏黑的树林间闪动。天空一刻一刻变暗,尚未消泯的悲哀的黄昏之光里看不见星星,但是地上的灯火早已放射出夜晚特有的光亮,将树影投到黄澄澄的草地上。树叶一片,两片,无声地飘落,在这鲜丽的灯光里,形成了最为优雅的景观。

    这时候,伫立于罗讷河几条长长的石桥边,可以看到河下河上两岸一望无际的房舍和波涛翻滚的广阔的水面。四周漠漠的夕霭宛若褪了色的水彩画一般扑朔迷离。透过这层浓紫的烟霭,可以看到人家的灯火和堤上的街灯点点闪烁,发出朦胧的红光。桥上两侧的电灯光里,有些匆匆赶路的男女,他们的帽子忽闪忽闪地抖动,就像风儿扑打田野里农作物的叶子。结束一天工作和事务、急着回家的这些人的跫音,以及急驰而过的电车和马车的轰鸣,混合着奔腾的急流,奏出了都市晚间生活苦涩的音乐,放眼望去,石堤下边以洗濯为业的几艘篷船上点着灯,许多妇女卷着袖子正在河里浣纱涤布。

    这时候,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这里人流如潮,两旁的玻璃窗内灯火闪耀,天空中一片明净,显现着夜的热闹。街角路口的饮食店,从放盆景的门口到马路近旁,摆着成排的桌子,明亮的灯光下,身穿黑衣的侍者手捧杯盘来往如飞。各处的咖啡馆里传出了小提琴曲和女人的歌声。杂沓的人影中打扮得焕然一新、胁肩谄笑的女人往来不绝。这急切等待秋凉的长夜早些降临的法兰西都市的黄昏,正是别的国家所难得一见的。

    这时候,到市郊的公园去,寂然无声的树林间点着煤气灯,人们仍在池畔或花间小径散步,然而却听不到夏日傍晚那爽朗的谈笑。水边生长着的芦叶,在秋风里瑟瑟抖动。黄昏的天光火影酿造着既非黑夜又非白昼的幽暗的世界。我眺望这世界中悄然走动的女人们白色的衣裙和河面上栖息的天鹅的羽毛,再看看远方夕霭弥漫的幽黑的森林,心中感到难以名状的凄清。临水的柳树落叶纷纷。星星映在水中。潮湿的泥土泛出浓郁的气息。夜幕开始遮掩大地。

    白昼一天天变短,早已到了十月末尾……天空灰暗,细雨微茫。或早或晚都在下雨。有时云层飘动露出蓝天,偶尔漏泄下来薄薄的阳光。不过半小时或一小时又下起雨来。碧清的罗讷河水浊流宛转,眼看就要冲决高高的石堤涨溢出来。夜间,咆哮的水声摇撼着整个城市。正是这个时节,罗讷河下游法国南部一带和加龙河流域经常闹水灾。

    已经感觉不到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了,因为午前午后都和傍晚一样灰暗。窗少的房舍从三四点就得点上灯火。即使雨停了,家中屋内屋外都是一样湿漉漉的。寒气侵肤。不管如何小心谨慎,也会突然打起喷嚏,流出鼻水,浑身哆哆嗦嗦,似乎患上流行性感冒了。

    没有家,没有朋友,一个人羁旅在外,最怕这样的坏天气。去散步吧,这种天气公园和郊外当然不能去,只好撑一把伞,在晴日里司空见惯的大街上漫步。

    雨水濡湿了枫树,河岸大道上落叶狼藉。石像和纪念碑四周的花园里,花草枯萎的广场上,看上去使人深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寥,仿佛这座城市刚刚发生一场骚乱。离开这条中心大街一进入横街短巷,凄清的景象更叫人难以忍受。

    雨水打湿了银灰色古老的墙壁,房屋蹲踞在灰色的天空下,一扇扇窗户像盲人的眼睛,没有一丝朝气,也窥不到一个人影。这横街有一家似乎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杂货铺或旧钟表店,在这个没有灯光、漆黑一片的店里,有个当班的老婆子,一定是因为患了风湿病,双手不能动弹。虽说是横街,总不时有些穿戴龌龊的女人,一手拎着装满衣物的小筐,急急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在这些见不到阳光的家家户户的门前,成群的瘦犬随处游荡,互相咬架,时时传来狺狺的狗吠。…然而这叫声随着败阵之犬的逃遁而消失,一切归于原来的寂静。此刻,一时停歇的寒雨又沛然而降。这些横街短巷,因为没有被车马撞伤的危险,盲人音乐家一齐拥来这里,随处彷徨,他们弹拨着音色蹩脚的小提琴曲,给这暮色渐浓的街巷更添一层哀愁……

    我总是随手从衣袋掏出一些零钱投给他们,然后急急忙忙向繁华大街跑去。我巴望黄昏早点儿过去,灯火明丽的夜晚快快到来。我一边想一边踏上回家的路。到了夜晚,比起灰暗的黄昏,心情或许有几分改变;晚餐喝上一杯葡萄酒,心绪总会快活起来吧。

    可是,被连日的秋雨彻底败坏了的情绪,即使夜幕降临,即使酡然而醉,也还是无力快活起来。桌上的油灯芯子已经拧到最大,窄小的屋子依然暗淡无光。迷醉的心反而堕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就是这样的夜晚——听到阳台上滴滴雨声,会使人无端地哭泣。

    魏尔伦的诗唱出了这个意思:

    雨洒落在街巷,

    也洒落在我的心上。

    这样的雨,

    为何进入我悲哀的心中?

    这震动大地敲击屋顶的

    萧条的雨音雨调,

    你不知道我的心为何忧愁,

    只是无目的地润泽着它。

    这是一种无名的悲哀,

    达到极点的悲哀!

    既非憎恶,也非爱恋,

    我的心充满无量的哀愁……

    我曾经从玻璃窗内俯视着雨中的大街,嘴里不住用法语吟诵这样一些词语:秋——雨——夜——灯——旅——肌寒——我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深深体味到这些词语所蕴含的隽永的诗意。

    刮了一夜大风。林荫大街,十字街头,河岸大道,城中的树木全都落叶了。这天早晨,街道上显得十分明朗。天气响晴,阳光普照。行人的呼吸化作白色的水雾。冬天来临了。

    于是,悒郁的心境依旧悒郁,已经沉着冷静下来了。因为我也和别人一样,有时笑着,有时坐在暖炉旁的油灯下,畅谈冬天的游兴。但我决没有忘掉春天的欢乐和夏天的明丽。我并非喜欢冬天的寒冷。那么,已逝去的寒雨之夜的悲哀又是从何而来呢?我这么想——同恋人分别的人,一时会悲痛欲绝,但不久就会习惯于这种绝望,一边思念,一边让感情冷却,并逐渐淡忘下去。而且,上了年岁以后也还会是这样一番心境的……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于里昂

    黄昏的地中海

    越过加的斯海湾,沿葡萄牙海岸向东南,不久就抵达西班牙海岸。当我眺望着南面的摩洛哥陆地和银白的丹吉尔人家,以及北面的三角形直布罗陀山峦,进入地中海的时候,我真巴望自己所乘的这艘轮船,会遇到什么灾难而破碎或沉没。

    要是这样,我会被载上救生艇,向北或向南仅有三海里的行程,就可以到达举目可及的彼岸。我会于回归日本的途中,意想不到地再一次踏上欧洲的土地,我会看到远离文明中心的西班牙;看到男人穿着美丽的衣裳,在深夜的窗边弹奏小夜曲;看到女人的黑发上簪着玫瑰花,上半身裹着披肩,彻夜地歌舞游乐。

    如今,在船上可以看到伸手可及的对面的山峦——地面晒干了,树木稀少,布满黄褐色野草的山谷地带,涂着白壁的人家时隐时现。——越过那座山,那边不就是缪塞歌唱过的安达卢西亚吗?不就是比才创作的不朽的音乐《卡门》的故乡吗?

    热爱色彩绚丽的衣裳和热情奔涌的音乐,像风一般走到哪里将爱情也带到哪里的人,有谁不对唐璜祖国西班牙心驰神往呢?

    在这烈日照射的国度,恋爱只意味着男女相交,嬉戏调情。和北方人所说的道德、结婚、家庭等令人扫兴的事儿毫不相干。如果你在节日之夜饱尝了钟情女子的色香,那就赶快到午后的市场同另外的女子相握吧。如果这位女子已是人妻,你可以于夜里潜入她的窗下,弹奏着一支曼陀林,唱上一首艳歌引诱她:“啊,快到窗下来,我的爱。”(莫扎特歌剧《唐璜之歌》中的歌)一旦事泄,那就血染利刃!感情的火花骤然燃烧又骤然消失,这一刹那的梦幻就是这炎热国度的整个的人生。伴着小铃鼓的鼓音,剧烈的手舞足蹈,极有节奏感的动作,安达卢西亚的少女,两手击打着响板,脚踢着五彩缤纷的裙裾,狂跳乱舞。这就是该国特种音乐欢快的气势。像暴风一般渐次激昂,渐次酣畅。听者观者皆目夺神摇,神魂颠倒。当这舞蹈和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仿佛看到美丽的宝石骤然粉碎了,飞散了,这才不由“啊”的一声,疲惫地叹一口气。这个国度的人生就像这个国度的音乐一样……

    然而,轮船悠然地行进,同我那未能实现的欲望没有任何关系,左右两个船舷翻卷着海峡的水,驶向远洋。高耸的直布罗陀山的岩壁,背面闪耀着夕阳的余辉,就像屹立于火焰中一般。正面,隔着一带海水,是摩洛哥的山峦,山坡上丹吉尔人家低低绵延向远处。这两岸的高山对峙着,时时变幻着玫瑰色和紫色。

    渐渐地,黄昏的阳光消隐了,此时,山峰和岩壁也沉入了西方的水平线。吃过晚饭,再到甲板上凭栏眺望,我看到茫茫的海面同大西洋有着惊人的不同,这里的水色呈现深蓝,如天鹅绒一般滑滑的,闪耀着光辉。

    地中海的水色比山,比河,比湖,更能引发一种无可言状的优美的幻想。凝视着这样的水色,想到太古的文学艺术就产生于此种颜色的海水漂荡的海岸,历史上美丽的女神维纳斯就诞生于紫色的波涛里。这些神话的产生是何等自然,一点也不显得牵强附会。这是可以理解的。

    群星灿烂。其光明亮,其形硕大,就像看到星星的象征画,似乎真的闪烁着五角形的光辉。天空清澄,饱和着浓碧的颜色。虽然水天一色,但其分界是十分清楚的。虽说夜晚——一个没有月的夜——仍然明丽,望不见一座山峰的空间,似乎包蕴着一种严正的秩序和调和的气氛。啊,瑰丽的地中海的夜!我偶然想起了轮廓极鲜明的古代的裸体像,想起了古典艺术之美,想起了凡尔赛宫修剪整齐的树木。我的作品也是如此。包裹于漠漠黑夜般忧愁的影子里,将颜色、声音以及浓烈的芳香一丝不乱地一同织进五彩斑斓的锦缎中。这锦缎肃然地低垂着。我祈愿我的作品就像这低垂的锦缎。

    进入地中海的第二个晚上,遥远的南方出现了陆地。那是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吧。

    饭后来到甲板上,海面风平浪静,浓碧的水面犹如打磨的宝石,带着一层光泽。向栏杆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映在水中的自己的面颜。——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贞的面颜。无限的太空没有一丝云。白天,闪耀着毒花花太阳的明丽而湛蓝的天空,此时也带有一层薄薄的蔷薇色,黯淡而又朦胧。那种在法国常见的黄昏时期苍茫的微光,笼罩着甲板上的一切,在舷梯栏杆和舱壁以及各种索绳上,投下了神秘的影子。因而,使得那只粉白的短艇十分显眼,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奇怪的生命的力量。

    轻轻吹拂的风如此和暖,似乎要把人的身子溶化了。海上如春夜一般清爽,静谧,我的心情十分安适。

    我的精神完全变得空虚了,无法去思考什么悲伤、寂寥和欢欣。我的意识只是停留于一种非常美好的心境上。我坐在长椅之上,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一下子又忽而堕入极大的苦恼之中。

    我仿佛又忽而堕入极大的苦恼之中,一下子坐在长椅之上,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五六颗夕暮的明星闪闪灼灼。我凝视着美丽的星光,一种无法言状的诗情从胸中涌起,几乎不可遏抑。面对着渐渐进入暮色的地中海,我真想尽情地唱上一首美丽的赞美歌。我仿佛感到,还没有张口,自己想象中的歌已经化成美丽的声音,随着这柔缓的涟漪漂向遥远遥远的空间。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让清爽的风吹着面颊,深深吮吸着温暖而纯净的空气,凝望着远方最美的一颗星星,刚想引吭高歌的时候,悲哀立即袭上了心头。我不知道应该唱什么歌,我完全忘记了选择。歌谣不要,就唱小调吧。一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啦啦啦”地发出声来了。但究竟哪一首小调好呢?我又犹疑起来。

    我弄得非常狼狈,不住地从记忆中搜索那些留下印象的小调。紫色的波浪翻卷着,仿佛在等待我的歌声,星光像青年女子的媚眼,急切地闪动着。

    我终于想起了在开幕时,卡瓦莱利和卢斯蒂卡娜和着竖琴演唱的《西西里岛》的一节。这一节歌词蕴含着南意大利火焰般的热情和孤岛寂寥的情调。唱起来把声音拖得很长,在日本人听来有的地方像船歌,对于正在航行中的我,再合适不过了。我鼓足勇气先试着唱了第一句:O Lola, bianca come(啊,罗拉,你多么银白)——余下的全忘记了。

    那歌词是自己不熟悉的意大利语,这也难怪。音乐剧《特里斯坦》[123]开幕,船老大在桅杆上唱的歌,最适合于此种情境。不过,这回光有歌调,要唱的一节觉得有些怪。尽管很想唱,但是欧洲的歌是很难唱好的。出生于日本的我,只会唱本国的歌。我此时此地的感想——早已把法兰西的恋爱和艺术放在脑后,正在走向那单调生活之后只有等待死亡的东方的国家。我考虑着唱一首将这种意识毫无遗憾表达出来的日本歌曲。

    难唱的西洋歌曲固然使我失望,但自国的歌曲更加使我失望。人们经常唱《忍路高岛》,因情调悲凉受到赞赏。但是只同旅行和《追分小调》[124]有点关系,和诞生了希腊神话的地中海的夕暮,在感情上不太协调。《竹本》和《常磐津》等为首的所有的净瑠璃都能很充分地表现感动,但用“音乐”的观点衡量,与其说是歌曲,不如说是使用乐器的朗诵诗,在倾诉瞬间的感情上过于冷峻。《哥泽小调》只不过传达出不同时代烟花界的微弱的不平之声。而谣曲因为包含佛教的悲哀而显得古雅,和20世纪的轮船终究不能相容。那必须是一边听着草船的舻声,一边远远地眺望着的水墨画般松林海岸的风景。其它还有萨摩琵琶歌、汉诗朗吟等,这些也都同色彩单纯的日本特有的背景相一致,初级的单调只能激起某种粗朴而悲哀的美感。

    我完全绝望了。我竟然是这样的国民:自己不论有怎样的充溢的激情,不管被如何烦乱的情绪所苦闷,我都找不到适合于表现和倾诉的音乐。这样的国民,这样的人种,世界其它地方还有吗?

    此时,下边甲板上传来了合唱的歌声,那是到印度殖民地做活的英国两三个铁路工人和一个到香港去的不明身份的女人发出的。从那滑稽而轻佻的曲调上看,似乎是伦敦东区演艺场上演唱的流行歌曲。作为音乐当然是毫无价值的,正因为如此,听起来却很能表现英国工人越过大洋到热带地区干活的心情,也同脏污的三等舱和黑暗里甲板上的情景协调一致。

    难道不是幸福的国民吗?英国的文明使得下层工人也能找到一种最能表达寂寞的旅愁的音乐。明治的文明,它只是诱发我们无限的烦闷,却不能教给我们倾诉的方法。我等的心情固守着早已化为古物的封建时代的音乐,已经同现代相离很远很远。如果我们争先恐后一同走向欧洲的音乐,不管带有怎样的偏颇的喜爱,还是能感到风土人情上的无法消除的差别。

    我等皆为可哀的国民。失掉国土的波兰的民众啊,没有自由的俄国人啊,你们不是仍然拥有肖邦和柴可夫斯基吗?

    夜深了,海面在黑暗中闪着光亮,天空也渐次带上奇怪的光泽,高不可测,使人恐惧。星星出奇地繁多而又明亮。接近神秘的北非的地中海的天空啊。英国工人所唱的歌,正在悲凉地消失在这片神秘的天空里。

    唱吧,唱吧。他们是幸福的。

    我远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想起了横亘在航路尽头的可怕的岛屿,从今日起还有四十天就会结束漫长的水程而抵达那里。我为何枉自离开巴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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