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食物可慰藉-母亲的早餐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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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因为那把大伞,

    也许是因为今日的大风大雨,

    她显得异常瘦小。

    文/何婉玲

    当老妈说要开早餐铺时,我和我妹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千万别!

    黄瓜黄,青瓜青,豌豆颗颗如珠玉;鳜鱼肥,鲜虾嫩,瓮中的腌菜赛百味。这些鲜活食物,在厨艺家十八般工具之下,切、搅、剁、煮、抄、拌、煸、焗、炸、煎,不同的食物相遇,相恋,相融,诞生出一道道美食艺术品。

    吃了老妈十几二十年的菜,发现我们与美食的艺术完全无缘。她似乎独爱简约风格,各种烹饪,到她手下,出神入化,化繁为简,放油,清炒,起锅,两三招搞定一道菜,清炒包菜、清炒豇豆、清炒茄子、清炒鸡蛋、清炒辣椒、清汤炖老母鸡……

    可是妈妈呀,您为何不让鸡蛋和青椒在一起呢?那将会有多美味!

    她的漫不经心,她的随意潦草,让我们的十几二十年缺失了多少美味,也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她对食物和料理的冷漠和无所用心。

    即便这样,在我们的百般阻挠下,妈妈还是推着她的早餐车,义无反顾地站到了街头。

    终究还是闲不住的。

    老妈的早餐车面朝马路,身后有一个菜场。你见过凌晨五点的菜场和街道吗?曾有人说:当你对生活感到绝望和不满的时候,可以到菜场逛一逛。

    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天气微凉,草尖儿还带着露珠,红绿灯路口人行指示牌上的绿色小人跳起了早操,骑电瓶车的姑娘罩着一件外套,大嗓门儿的妇女喊着她丈夫的名字走进菜场。嘈嘈切切,到处是市井之音。

    汪曾祺写:“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

    集市街头,看菜场的人生百态,就会重新萌发对生活的热爱。所有物质的、精神的追逐,都不如电子秤上放一把长豇豆来得真实和充满希望。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拖着一夜倦容的司机从车子上下来:“大姐,给我来三个肉包。”他付了钱,提了包子,坐在车里埋头吃了起来。

    包子像济州岛种植的柑橘丑八怪,皮糙肉厚,不同于包子店的鲜肉包,白嫩如婴儿肌肤,软绵绵,腾腾香,老妈的包子看起来又敦厚又老实,沉甸甸一个,如灰头土脸一老头儿。

    “阿姨,您的豇豆饼有点儿焦了。”一个小男孩说。他圆脸板寸头,背着书包,是附近上学的初中生。

    “啊呀,真不好意思,煎过头了,我给你重煎一个吧。”她满是抱歉和不安。

    “不用啦,边上还能吃。”小男孩又多买了一瓶娃哈哈AD钙奶,朝着学校方向走去。

    我妈继续发挥着简约的做菜风格。

    豇豆饼里的豇豆需凌晨提前做好。碧绿碧绿细长细长的豇豆,切成丁,锅里放猪油,清炒一番,加盐加酱,添水收干,起锅入盘,满满一罐。用揉好的面团,裹入炒好的豇豆丁,封口,手掌压至圆饼状,放入倒好油的平底锅里煎。锅油发出吱吱声,舔舐着豇豆饼的白色面皮,直至饼面金黄。

    “你知道吗,今天那个经常到我这儿买豇豆饼的小孩儿夸奖我了,说我进步很大。”一周后,老妈来电,兴高采烈。

    在那之后,但凡我们指出老妈餐点上的不足,她总会理直气壮地说:“就你们俩老说我做得不好吃,人家小孩子都夸我进步!”

    在小男孩的夸奖之下,老妈顺势又推出了豆腐饼。豆腐滑嫩无骨,水汪汪,顺溜溜,还剁了红辣椒,一红二白。面饼、豆腐一起咬进嘴里,又辣又烫,高调地挑逗着味蕾。也难怪老妈将豇豆饼、豆腐饼列为她的畅销品。

    茶叶蛋在锅里煮,茶汤深棕色。久煮壳裂,莹白的蛋皮上镌上好看的骨瓷花纹。老妈穿着橘红色围兜,戴着橘红色早餐帽,和初升的朝阳一道色彩。

    “大姐,包子再来三个。”夜班的司机天天来,这一天他没有回到出租车内,而是站在老妈对面,“大姐,你这包子和我妈做得一样,我们乡下的包子就这样,厚实,一吃就饱。”

    母亲的早餐铺越来越丰盛,除了豇豆饼、豆腐饼、茶叶蛋、大肉包,推陈出新,葱花馒头、酱馃、粉蒸肉,连各色早餐奶也齐齐整整地摆了一排。

    做了一个月以后,清明时节,母亲来杭看我,提了一大袋粽子。母亲走后,我把粽子分给办公室的同事吃。她们吃后竟然一致大赞:“阿姨的手艺真棒!”

    我将信将疑,细尝一个,味道果然不赖,棕叶包裹得标标致致,糯米爽滑润口,粽肉肥瘦相间,腌菜、蚕豆瓣的香味渗透入粽粒。一切都恰到好处。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带着偏见看待母亲,最亲之人反不如陌生人懂得欣赏。后知后觉,发觉她的好,有了得意,逢人便说,什么时候我给你们带我老妈包的粽子,可好吃了!

    江南雨水多,盛夏多暴雨。我说这样的天,回家吧,不要做了。母亲却说,不卖早餐,下雨天的,那些早起的司机和学生岂不要饿肚子了?搞得好似离开了她一大堆人要没饭吃了。

    她将太阳伞绑在三轮车车头,用棉线缠了一圈又一圈。雨水哗啦啦地奔涌进下水道,汽车的雨刮器刮得像个拨浪鼓。风往四面八方吹,她又拿出纸板,将平底锅围了二分之一。她细瘦的胳膊从袖口间露出来,脚下穿一双亮红色的雨鞋,白色酱馃在油锅中翻了翻,酱馃心里一热,香味就飘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那把大伞,也许是因为今日的大风大雨,她显得异常瘦小。那一瞬,我觉得她瘦小的身子里有着某种不可撼摇的倔强,还有伟岸。

    心有所念,必有所执。

    有时希望母亲的早餐铺子生意兴隆,有时又希望早餐铺子生意冷淡;有时希望这一点儿小小的营生能带给她满足,有时又希望她早点儿卷铺盖走人。

    多年以后,她仍惦念她那辆风雨中飘摇的三轮车,油锅热了起来,蒸笼一层层叠上去,街上响起了第一声车铃。“我的葱花馒头是城里一绝,料足新鲜,如果现在还做的话,手机报纸给我宣传宣传,讲不准啊,大家要排队来买咯!”

    晶莹剔透的茶叶蛋、外脆里嫩的豇豆饼、松软喷香的葱花馒头、绵绵糯糯的粉蒸肉……谁能说,这一件件精致的母亲牌早点不是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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