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食物可慰藉-关于食物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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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最好的味道

    总在童年的回忆里吧。

    文/容小懒

    1

    远人兄:

    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因此,背着周老师,偷偷写一封信给你,聊慰相思。

    远人兄,你可知,江南已进入梅雨季。宋人曾诗曰: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但于我们这儿而言,应是“杨梅红时雨”。我不知何时入梅,却隐约记得杨梅熟时便是梅雨季;或者也可以说,不知杨梅何时红,但记得大约是在梅雨季就对了。

    远人兄,你见过杨梅红时的情景吗?那像胭脂晕染的红压压一片……这个时期,盛开的合欢也是红的,却红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那易散的彩云,一亮烈就散了。而杨梅的红则来得端庄大气和沉稳,就好比高阁中的大家闺秀。

    可我外婆曾说,比起橘子,杨梅实在是一种太娇气的水果。可不是吗?摘下树的橘子能存放半年之久,杨梅能吗?周老师在《蕨叶、杨梅与酒》的信中,也曾说过,从树梢到舌尖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因此,杨梅必是现摘现吃的好,哪怕在篮里多搁上几分钟几个时辰,味道都会大不相同。我突然想起东坡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诗句来。由此便想到那倾国倾城的杨贵妃,若那时杨贵妃喜欢的是杨梅而非荔枝,那么累死在途中的人和马又要多上几番呢?

    远人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吃客。先不谈东海里大大小小透骨新鲜的海鲜,光是节庆日便有一大堆以食物来命名的:高湾枇杷节、晓塘葡萄节、大塘麦糕节、高塘西瓜节、翠梨节……因此我们这儿的人吃杨梅,可并不只贪享一种吃法。前段时间,我圈里的一位好友就晒了一张杨梅干的美图,并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做法——“鲜杨梅加盐泡十分钟左右,沥干放进无油的不粘锅,看个人口味加冰糖,如果想喝杨梅汁就多点儿水,不想喝半碗水足够,煮沸后汤汁倒进瓶子里就是杨梅汁;锅继续加热,隔一会儿用铲子翻一下,动作轻一点儿避免杨梅破了,直到杨梅水分蒸发得差不多。越往后翻的频率越高,免得糊锅。差不多了关火装盘,杨梅干凉到温热时撒白糖。”你瞧,从杨梅到杨梅干的变化,树梢到舌尖的距离就又近了。

    我妈每年都做杨梅烧酒,每回都多加很多糖。因此,做出来的杨梅烧酒都偏甜,大有果汁的味道。我是不碰酒的,所以我很难跟你描述那种味道。但想一想,酸甜的杨梅与醇烈的烧酒在时间的沉淀和催化下,味道应是极不错的。

    对了,我在外地读书时,经常会错过吃杨梅的时间。我妈为此会挑几袋又大又黑的乌紫杨梅放进冰箱冷冻。等我放暑假回来,杨梅都冻成弹珠那么硬了。夏季贪凉时,我会拿出来把它当冰棒吃,含在嘴里,一开始极凉,吃到后头,杨梅酸酸甜甜的味道便漾出来了。

    远人兄,当你看到这里,大抵以为我很爱吃杨梅。其实不然。我对杨梅味道的贪享仅仅是点到为止那样浅。在儿时,我贪享的是杨梅枝上的“蟠桃”而非杨梅。哈,你讶异了吧?杨梅树怎么能结出蟠桃呢?

    小时候,我们村里常常做戏,一唱就是三天三夜,开场的第一天,经常有加演,加演的大抵都是“八仙过海赶赴王母蟠桃宴”的戏文。这场戏的时间不长,也就十几二十分钟,可小孩子们常常不耐烦,焦急地趴在舞台边,就等着一个白头黄衣的老头儿背着一棵极大的杨梅枝出来。那杨梅枝就是戏文里讲的蟠桃树,上面结的果子,拇指一样大,全是面粉捏的,小小尖尖,上头涂一点儿玫红,这就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蟠桃。老人们说,这样的果子吃下肚,小孩子们读书能聪明伶俐。于是,当台上的杨梅枝一抛下来,大人也跟着小孩儿一起抢。我有幸吃过这样的蟠桃,味道寡淡,就像吃没加任何调料的蒸年糕一样,可当时仍觉得意犹未尽。

    今年是杨梅大年,杨梅出奇地多,价钱也出奇地便宜。听说在泗洲头、茅洋那边,一块钱就能买一斤。在一树一树的红杨梅中,我在找寻一种白杨梅。这种杨梅,要比普通的杨梅大一些,颜色通体青白,在儿时的记忆中,味道是极甜的。我隐约记得我们村里似乎就有这样一棵杨梅树,可惜我爸去了舟山,不能带我找寻了。

    远人兄,这一封关于杨梅的信,我写得啰啰唆唆,泥沙俱下。若是由周老师提笔,必是口齿噙香、赏心悦目的吧?好在,车将到站,下次再叨扰。记得,多吃几颗杨梅压压惊。

    2

    远人兄:

    见字如面。上次匆匆一别,已近一年。

    今日,是芒种。午间,读到陆游的诗:“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突然就很想吃一盘菱角。

    菱角,我们象山话叫“老棱”。说来也奇怪,水里长出来的物什,自是鲜灵灵水嫩嫩的,怎么会“老”呢?我想,它必是一位俏皮倔强的女子吧:外皮坚硬黑青,里头包裹的却是白脆的元宝心。也正因是这样的性子,所以仅用一锅清水来佐它,便是最好最恰当的搭配了。

    远人兄,你自是认为,生在江南水乡,菱角这种东西必是常见的。然而,它跟你一样,我却是好久不见了。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我外婆家的新屋前,有一口长方形的池塘,那里头就种过菱角、茭白,还养过鳊鱼、鲫鱼,和多到放下钓竿马上就能咬钩的龙虾。我记得这一口差点儿就把我淹死的池塘装过那么多好吃的,也隐隐记得夏天的某个傍晚,外公会赤脚陷到池塘里,把菱角一颗颗摘下来放到漂在水面上的木盆里。摘得多到放不下时,就一把把扔到晒场上,让外婆去拾。摘和煮,我都是不会的,我只会吃。通常,我只是默默看一会儿,然后就跑出去野。我外婆说过,我像野猪精一样,到了吃晚饭的点儿还枪都打不到。所以,无论今晚有没有菱角可以吃,我总是到天黑才回家。然而不同的是,有菱角的夜晚,吃过晚饭的我仍会坐在屋前的道地(院子)上,一边吹着徐徐晚风,一边借着星光大快朵颐。

    老棱老棱,其实有老也有嫩。老的菱角,外表摸起来硬,咬开来吃还是硬。然而等你的牙齿重重一磕,舌尖却能分明地体会到那粗粗的淀粉颗粒。嫩的菱角呢,煮熟了摁着软趴趴、水唧唧,不用牙咬,拿手一掰就能掰开。吃的时候虽然能尝到壳里涩口的汁水,但那肉却是脆生生带点儿甜味。对于好逸恶劳的我来说,自然是偏向于更易吃到的后者。

    关于怎么吃菱角,《后宫甄嬛传》里有过这样一段别具深意的描写:菱角肉美,但必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后宫里的女子,自是走得这样步步为营、步步惊心,所以连吃一枚菱角都能吃出一套为人处世的哲理来。而我这样的“糙汉子”,捏着菱角张嘴往中间一咬,吐出口里的一半再一咬,就能吃到。只是有一点不好,咬多了,嘴唇容易发黑,就像武侠小说里中了某种剧毒的女侠一样。可这又有什么打紧?毕竟没有一种毒不是一粒麦丽素不能解决的。顺嘴再说一句,当年的麦丽素简直好吃到爆,就是恶贵,要两块钱一包。

    远人兄,我不知道老棱作为这样一枚清冷低调的女子是不是会有粉丝。然而,在同一口池塘中,却有它的模仿者——叶子相同,花色类似,却学不来它的大气。印象中这个超级粉丝土名叫“河刺棱”。长的果实倒也能吃,可浑身带着刺,扎手,还小气,剥出的肉还没指甲盖大,我们这里人是不屑吃它的。

    当然,也有一种红菱,可以生吃。那是嘉兴、湖州一带的特产。上大学时,有同学带来给我尝过。我曾以为有着这样娇艳的外表,红菱肯定比黑乎乎的老棱好吃,谁知道一口咬下去生得很,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甜可口。于是,勉强吃了一颗后,我就装作很大度很矜持地婉拒了第二颗。

    关于红菱,更有名的还是邓丽君那一首《采红菱》。我相信,作为这个年纪的大叔,你多少能哼上两句。说来惭愧,我是上大学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这支歌,那还是在某次完成老师布置的摄影作业中,某位“耶稣”同学像小毛驴转圈拉磨一样,绕着脚架一边转一边贱兮兮地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啊采红菱……”彼时彼景,毕生难忘。

    去年冬天,去湖州疗休养。到下渚湖湿地的时候,发现有一大堆卖菱角的。十块钱一网兜,特别便宜。本来想买一点儿的,后来嫌带着麻烦就作罢了。好在到了午餐的时候上了一盘菱角炒肉。白生生的菱角,清炒几片猪瘦肉,上面还淋了一层芡汁。看起来清新寡淡,吃起来也同样寡淡。于是,浅尝几口,就放下筷子了。

    现在想想,无论娇艳的红菱还是看似小清新的菱角炒肉,都比不过外婆家那口脏水池塘里长出来的老棱。大概最好的味道总在童年的回忆里吧。可惜,多年以前,两位舅舅造新房,这口池塘先是被填作了菜地,后又被浇成了水泥地。于是,菱角没了,池塘没了,我的童年也被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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