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珈史诗-阿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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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繁华

    夜晚的城市隐藏在一片繁华之中,高架桥上车来车往,如河流里穿梭而过的船帆。远处传来若有若现的歌声,不知来自夜总会的音响还是公园里的歌吟。华灯初上,人约黄昏后。电影院和酒吧门前变得繁忙,而网络和手机上的流量在增长。夜色如此温柔,而都市里的人又怎能让夜变得漫长和孤单。

    阿郎说:“这都市几千年都没有变过。繁华,落寞,躁动和充满了欲望。”

    男人说:“或许,还充满了一些忧伤。”

    阿郎说:“呵呵,是的啊,我要告诉你的那座城市,和今天的一样。有爱和痛,也有生与死,泪水还有火光。”

    男人说:“好的,我愿意听,你快告诉我。”

    阿郎说:“我说的这座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你们以前叫天竺现在叫印度的地方。它有一条和黄河长江同样是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河流,叫印度河,我们的那个叫戈达斯的繁华之城,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就建立在那条河的上方。”

    “等等,等等。”男人有些迷惑地望着阿郎,他打断了对方的讲述,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印度,印度河,还有戈达斯之城,这有点穿越太大,你慢慢讲好吗?”

    阿郎说:“我们现在讲的是瑜伽,瑜伽起源于印度。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瑜伽,你就必须和我回到从前,回到瑜伽最开始练习的那个城市。”

    “可是,可是,我才刚刚练习过一天的瑜伽,这跨度有点大吧。”

    阿郎严肃地看着男人:“你不想了解生与死有什么区别吗?你不想了解爱与恨为什么仅仅是一线之差吗?你不想了解感情是如何聚合又消散的吗?你不想知道恐惧和勇敢实际是同一人的性格两面吗?”

    男人频频点头,“想知道,想知道,不过,这和瑜伽有什么关系?”

    阿郎说:“在那座戈达斯城,最早的达罗毗荼人,就是想通过瑜伽的学习而掌握这些关于生命和生活的全部真理。”

    “达罗毗荼人?”

    “达罗毗荼人就是生活在印度的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居民,这个民族今天在印度已经成了及为罕见的一个人种。但是,是他们创建了最早的印度文化,我们现在称之为印度河文明。”

    “哦,好有深度。”

    “我们所说的戈达斯城,在印度的发展史上也确有其实,它的名字叫哈拉帕。是一座在印度河文明里面发现的在印度的最早城市。”

    “那为什么我们管他叫戈达斯城呢?”

    “戈达斯城在印度的古语叫做欲望之城,感官之城。我们现在称它叫戈达斯城,就是想说明那是一座充满了感观的欲望的繁华之城啊!从人类文明的开始,人类的欲望就一直在增长,人类的爱恨情仇,生死煎熬,聚散离合,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那座戈达斯之城,就是我们曾经和现在不变的欲望和浮躁,它一直是我们生命中无法度过的河流,也是我们所有痛苦和无知的根源。”

    “阿郎,快告诉我吧,快告诉我吧。我们去听那座欲望之城的故事。”

    “好吧,让我们回到遥远的从前,找到那个叫阿郎的少年,或许他经历的挫折与成长、忧伤与痛苦,和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样。”

    “让我们回到瑜伽出现的那最原始的时代,人类已经学会了向大自然索取和利用资源,学会了制作工具和娱乐,学会了去爱与相恋,但唯独没有学会如何看待生死与如何面对爱的消散……”

    2.祭祀

    阿郎那一年十六岁,但是在遥远的几千年前,十六岁的男子已是成年人。他们要打猎、耕种、捕鱼,甚至去发动部落间的战争。他们也开始参与建造城市,那时的城市有厚厚的城墙和整齐的街道,还有高高的谷仓和巨大石块垒就的浴池。

    十六岁的阿郎是达罗毗荼人,他们生活在印度河边的一个刚刚形成原始城市雏形的部落里。阿郎的工作是祭祀,负责主持当时大大小小的对各种神灵祭拜的仪式。那时的神灵名目众多,有树神,据说它长着长长的胡须,顺着它向上攀爬,可以到达云顶;有兽主,它统领百兽,只有获得它的允许,才可以任意地捕猎而不被伤害;有蛇神,它可以保佑你无病无灾;有牛神,它可以让你喜获丰收;还有生殖之神,它就被雕刻在基座是男女生殖器形状的祭台上,只有对它膜拜,你才可以获得无穷的能力,多子多孙……

    阿郎居住的地方叫戈达斯城,意为“感官之城”或“享乐之城”。在印度河的两岸,大大小小的达罗毗荼人城寨星罗棋布,有好几十座,戈达斯城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它的城墙坚固结实,城外面是富饶的田野,长着大麦和稻谷,再远方是森林,那里面有打不完的飞禽、鹿和野猪。

    城里有酋长住的官邸,议事厅的大堂上常年燃烧着熊熊篝火,有会弹普拉琴和拍姆瑞鼓的乐师演奏出悦耳的音乐,仅在腰间围着一块薄薄斑点麻布的女奴们随着音乐在翩翩起舞。

    官邸前的毗湿奴广场车水马龙,骑着战象的武士在四周游弋。玩蛇的艺人吹起竖笛,笼子里的蛇听到指令后会盘成一团或伸直。从河边码头卸下来的来自巴比伦城的货物被奴隶码成堆,等待着交易或运往仓库。

    戈达斯城刚刚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他们打退了一群来自远方草原的游牧民族。那长着高鼻梁、蓝眼睛的人种叫雅利安人,他们骑着马挥着铜剑和长刀向达罗毗荼人发起攻击。起初他们在附近的几个部落取得了战果,把那几个城洗劫一空,可在戈达斯城外他们品尝到了毁灭的滋味。阿郎这个部落里的勇士个个骁勇善战,酋长率领着他的战象军队轻而易举地冲垮了雅利安人的骑兵队列。达罗毗荼人的战刀锋利无比,敌人的首级如收割的麦穗一样纷纷坠落,雅利安人叫喊着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广场中心高耸的祭台上烟火直冲云霄,达罗毗荼人最尊崇的湿婆神用三个面孔表达着他的喜悦、愤怒和安详。这尊石像盘膝而坐,男根勃起,手掌相合,面部恬静而庄严。神像前方是青石搭成的供桌,上面摆放着牛羊和果品,还有一陶罐摩苏酒,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芳香。

    广场上围着兴高采烈的戈达斯城居民,他们手舞足蹈,载歌载舞。恐惧过去了,野蛮的雅利安人逃走了,生活又可以继续了,可以跳舞、唱歌、喝酒、赌博、做爱……达罗毗荼人的生活就是这么丰富,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征服了许许多多其他部落的外族人,所以他们有权享受一切感官上的快乐和愉悦。

    这种欢乐在酋长和他的勇士们凯旋归来时达到极点,所有人都扯着喉咙喊:“阿米达,阿米达!”意为征服,征服。酋长骑在一头雄伟的战象上,头上缠着画有湿婆神的头巾。他的目光锐利,威严地环顾四周,举手示意。广场上欢声雷动,跟着他归来的士兵整齐地列队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

    胡须皆白的祭司迈下三十九级石阶。一个奴隶跪伏在地上,酋长踩着他的背跃下大象。祭司用象牙雕刻成的短杖在他的头顶划了三个字符,意即至高无上的大神已宽恕了他的杀戮,那些死去的鬼魂将无法诅咒胜利者。

    酋长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他满脸疲惫,对年长的祭司说:“开始吧,感谢我们伟大的神。”

    祭司高举起右臂,祭台上响起一阵急风骤雨似的响鼓。人群安静下来,神圣的祭祀湿婆神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士兵们推上来几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他们之中将有一个被献给天神,他的心脏将被用浸泡过香油的石刀挖出,盛在木碗里献祭湿婆神。湿婆神有三个面孔,中间的代表着祥和,据说需要用采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雪水献祭;左边的喜悦的面孔代表着创造,需要用水果、牛羊来供奉;右边的愤怒的脸代表着毁灭,只有用还在跳动的心脏才能平息他那熊熊燃起的怒火。

    雅利安人在达罗毗荼人的簇拥下显得高大而憔悴。褴褛的战袍下古铜色的躯体上伤痕累累。对他们来说今后的日子不是死亡,就是在敌人的奴役下当一辈子屈辱的奴隶。

    祭司卑恭地弯腰对酋长说:“首领,请为大神挑选一个祭品吧!”

    酋长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他肥胖而笨拙的儿子正骑在一个奴隶的肩上兴奋地探望,挥手唤他过来,问:“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小酋长抿着厚厚的嘴唇回答。

    在古老的达罗毗荼人部落,十六岁即是成年,二十六岁步入中年,三十六岁后步入老年。在部落战争频繁、食物短缺的古时,生命短暂而脆弱,能活到五六十岁的老人凤毛麟角。

    酋长咧嘴笑了,“好,儿子,今天由你来挑选祭品。”

    酋长的儿子,气喘吁吁地从仆人身上爬下,神气活现地在那几个壮硕的奴隶面前走来走去。

    “就这个吧。”他指着其中一个眼神忧郁的雅利安人男子说,那是一个和他自己年龄相仿的高大的男子。

    雅利安男子的身子稍稍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瞳孔里喷射出愤怒的目火。他在两个达罗毗荼士兵的挟持下挣扎了一下,准确而快速地向小酋长脸上吐了一口唾液。

    看着儿子狼狈和惊慌的样子,老酋长不怒而乐,笑着对祭司说:“就他吧,他刚刚伤了三四个戈达斯勇士,野得很!”

    祭台上的松明燃烧得噼啪作响,二祭司正指挥着几个诵唱的小祭司在湿婆石像四周喷洒香油。

    十六岁的阿郎惊恐地看着手中刚从香油盒里取出的石刀,过一会儿,他要用这把工具取出雅利安人胸腔中还带着体温的心脏。

    几个威武有力的士兵将雅利安人死死地按在长二米宽一米的青石祭台上,扒去他的衣服。雅利安男人愤怒地扭动着身体,赤条条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小小的生殖器官也来回摇曳,与湿婆神那勃起的万物之源形成鲜明对比。

    老祭司嘴里念念有词,食指蘸着用无花果的颜料在祭品的胸膛上画出位置,那是个大大的殷红的圆圈,圆圈的范围之内是一个人生命的精髓所在。

    阿郎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执行这样重大而神圣的使命。虽然在师傅的小木屋里,他曾无数次对用羊皮卷剪成的模拟像练习过这个动作,可真正实施起来,他的手脚还是颤抖,无法准确地听从大脑的指挥。阿郎惶恐地回望了师傅一眼,老祭司坚定地点了点头。十多米高的祭台上空,盘旋着黑色的尖嘴秃鹫,它们似乎闻到了腐肉的气味,一遍又一遍地在那既能创造又能毁灭的神像头顶掠过。

    石刀在经过一番摇摆后终于凶狠地扎向雅利安人的胸膛。阿郎看到祭品的目光中有愤怒、仇恨,但没有恐惧。

    在石刀刺入的那一刻,广场上的达罗毗荼人的欢呼声像开水一样沸腾。除了上战场的勇士,大部分达罗毗荼人只有在祭台上才能看到流动的鲜血,看到生命的终结,这会加速他们的荷尔蒙分泌,使他们更能像野兽一样去享受美酒、美食和美女。

    然而,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看到的不是鲜血淋淋的心脏被祭司用手掏出盛在木碗里献给大神,看到的是一个可怕的野蛮人突然从祭台上跳起,前胸上还插着滴着血液的刀柄,摇摇晃晃地打倒了几个强壮的本族战士后双拳捶胸,仰面向天,冲着灼热的太阳,发出一阵嘶哑的怒吼。达罗毗荼人听过这种声音,那是城塞外月光下离群之狼的长嗥。

    阿郎恐惧地看着雅利安人,那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的苍白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转了几圈。被打倒的武士正在爬起,而祭司们已经惊恐地退到祭台一角。

    雅利安人停止长啸,喘息着低头看了一眼深入体内的匕首,然后跌跌撞撞地向阿郎扑来。在阿郎的惊慌躲闪中,他像一头受伤的麋鹿从高高的祭台摔下……

    3.救命

    事情发展得猝不及防,祭坛上一片慌乱。酋长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卫士长。卫士长大步流星地走到有些骚乱的雅利安人俘虏面前,用刀柄重重地将一个躁动的敌人打翻在地,卫兵们恍然大悟,将所有的阶下囚打倒在地上,用绳索里三层外三层地捆绑。

    老祭司狠狠瞪了一眼惊慌失措的阿郎,上前夺过他手中还在滴着血的石刀和木碗,然后面向着大神的神像摊出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大声疾呼:“啊,大神,你显灵啦,你终于让我们看到生与死的过程了,死就是生啊,生就是死啊!”

    刚才躲闪到一侧的二祭司马上醒悟过来,召唤众小祭司一同跪拜,跟着一起呼喊:“大神显灵了,死就是生,生就是死啊。大神显灵了,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在祭台下面目瞪口呆的观众们这个时候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进展得过快,但是他们看到了酋长和儿子也跪俯了下去,祭台上黑压压的一片向大神湿婆跪拜的人群,人群中开始有人跪了下来,也有三三两两的声音:“大神显灵了,死就是生,生就是死啊。”

    祭台四周的火炬烧地噼噼啪啪作响,鼓声再次像闷雷般响起。人们开始成群成排地跪倒在毗湿奴广场上,向祭台上方的湿婆神像高举起双手,“大神显灵,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祭司们吹起号角,那是神螺,来自遥远的海边。大祭司威严地站立起来,转过身,把供祭过湿婆的水与花瓣洒向广场靠近祭台的人们。祭司们一起唱颂:噢姆那么希瓦,噢姆那么希瓦,噢姆那么希瓦。

    噢姆,在达罗毗荼人看来是宇宙里的声音,代表着宇宙的开始与结束,天上与地上的联系。

    那么,是你好和赞美的意思。

    而希瓦,则是湿婆的另一称呼,指的是仁慈和吉祥。噢姆那么希瓦,就是世界的开始都要赞美湿婆和他带给全世界的仁慈和吉祥。

    在祭台的一个边角上,瑟瑟发抖的阿郎可怜地看着这一切,本来的主角现在没有人问津。他知道他在这个职位上的第一次表演以失败告终。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那只锋利的石刀还在眼前晃动,滴着鲜血和雅利安人如同喷着火的目光让他的身体一阵阵起寒战。

    他悄悄地顺着祭台向下看,收拾广场卫生的两个年老的奴隶,正费力地把那个跌倒到地下一动不动的雅利安人抬到一辆牛车上。车轮吱吱呀呀地向毗湿奴广场的外面城门方向走去,地面的灰尘里不时渗下殷红的血迹。

    祭台上的祭祀到了高潮,一群舞女上到了祭台上跳起了蛇舞,据说这是湿婆最喜欢的舞蹈。湿婆最喜欢的饰物就是蛇。这群舞女又叫神女,是专门给各种祭祀而编排舞曲的。她们衣着暴露,随着狂放的鼓点夸张而大胆地扭动着腰肢与胸臀。

    阿郎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就悄悄地顺着台阶向下面跑去。他穿过那些已经痴狂地站起身来向前拥挤的人群,沿着横穿都城的黄土大道,顺着车轮的碾迹向戈达斯城外追去。

    在离城外几里的一段沟渠前,他看到了那两个奴隶正赶着牛车向回返。

    阿郎悄悄藏在一棵大树后,看到他们远去了才快速地跑到沟渠前面。这是一条为了防卫外敌和巨型野兽而挖的防护渠。大约有两三米高,略有些坡度,阿郎小心翼翼地从沟渠上方爬到里面,那个雅利安人面朝下躺着,身体上还渗着血,那血滴渗到污水上,一圈圈地扩展和变得暗淡。

    看着他悄无声息和一动不动。阿郎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当祭司,我也不想杀人,可是,我还是伤害了你。”

    阿郎放声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没有办法,我只有当祭司,我不会做什么的。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师傅照顾我,我如果不当祭司,就得去当战士,那也得杀人。啊啊,我不想这样的。你是我第一个杀的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

    雅利安人就滚在沟渠的底部,和一些积雨和污泥混在一起,不仔细看都无法分清。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为了生存,就得去杀人。我不想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虽然,他们说你们是敌人。我真的不想,我没有杀过……我以前都是救……救那些小动物……我的师傅为了祭祀也杀人,但是他也救过很多人……他让我先救小动物,将来也可以救人……”

    雅利安人呻吟了一声,大腿微微抽搐了一下。

    阿郎吓了一跳,停止了哭泣。他先是坐着后退了一下,然后小心地上前用手试了试那个汉子的呼吸。雅利安人沉重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嗓音里发出低哑的呻吟。

    阿郎这回丝毫没有踌躇,他费力地用双臂架起这个体重足足要比自己重一倍的男人,向着防护渠的沟沿爬去。

    在跟着师傅采草药的过程,阿郎对附近的森林和田野已十分了解,对周边的地形也非常熟悉,他记得穿过右侧的一片林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周围长着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花,其中有几种可以摘下来用于止血和止痛。

    雅利安人的身材本身就要比达罗毗荼人高大,更何况这是一个在雅利安人里面也属于健硕的男人。汗水从阿郎的额头一滴一滴地落下,他的脚步沉重地踩在林地里长年的积叶上,喘息也变得沉重和费力。

    这一段平时走半个时辰的距离足足走了小半天,已是黄昏了,四周的景物变得有点模糊。湖水静静地展现在那里,如一面浅蓝色的镜子,草丛里传出各种昆虫的鸣唱,森林的深处,隐隐传来一些不知名的野兽和鸟儿的叫声。

    这是阿郎在没有老祭司的带领下第一次进入森林,而且是在快到傍晚的时分。但是这个时候他没有工夫恐惧,他要用以前救助小动物的本领来救人。

    他把雅利安人平放在草地上,俯下身听听他的呼吸和心跳,这些气息依旧还在,这个男人的生命力还是十分顽强旺盛的。

    阿郎快速地摘下了在身边能找到的一些草药,用嘴和牙齿嚼碎,又挖了一些泥巴混合。然后把雅利安人身上渗血的地方层层糊上,他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粗布,成条成条地用小刀裁开,一段一段地替那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包扎伤口。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救这个男人,是良心的驱使,还是责任感,是同情还是想试探自己的医术,他说不明白,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看到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濒临死亡而不施以援手,无论那是人的生命还是一只小猫或小狗。

    把这一切做完,他长出了一口气,他摘下一条宽大的芭蕉叶卷成筒形从湖里吸水,然后撬开伤者的嘴唇,一点一点地把水浇灌下去。

    雅利安人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嘟噜的声音,水顺利地进入他的腹部,这说明他的生理特征还正常。阿郎再次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感谢大神。”

    他把雅利安人放到草地上,自己紧爬了几步,来到湖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甘甜的湖水。天色已经暗了,夜空中亮起群星,星光如珠玉一样柔和地洒在湖面上,像一面镶嵌了钻石和翡翠的王冠。

    这时林子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嗥叫,低低的如成群的乌鸦掠过村庄时的羽翼划动空气的振荡。

    阿郎的脊背上腾起一阵凉气,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那是狼群们正在集结的呼喊。

    黑暗的树林里狼群的眼睛像上下盘旋的萤火虫,闪着蓝黄色的荧光。那是几十双饥饿和贪婪的狼的眼睛,它们一拥而上的利爪足以撕裂一头大象。

    阿郎慌忙退到雅利安人的身边,摸出随身携带的短刀,他拖着伤者向水面处挪动了几步,面朝狼群的方向。那是纳瓦森林的西南方向,狼群们正在集结,等待狼王和头狼的指令而出击。

    阿郎见过狼,那是随老祭司和老酋长出行的时候在平原上见过的,但是他从来没有独自面对过这种凶狠的野兽,更何况是暗夜里面对着几十只的饿狼。

    狼群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利号叫,那是头狼下达的攻击命令。狼是群居动物,头狼就是狼王,跟酋长一样可以对本族的成员进行指挥和指导。

    第一只狼从草丛中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和第三只。这几只打头阵的狼都是雄性,毛茸茸的,十分健壮。狼群是非常讲究战术和打法的猎手,七八只狼组成散队扇形向猎物慢慢地包围和包抄,大部队的狼群做机动和掩护。

    阿郎紧张得每个毛孔都在发抖,他紧紧地将受伤的男人揽在怀里,双手握住那柄没有手掌长的小刀。他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四肢像被飓风刮过的麦田一阵阵颤动。

    攻击的狼群伏低着身子,不紧不慢地向着目标迈进,四只利爪伸出长长的甲刃,可以看到他们眼里渴望的火焰,那是对食物的势在必得与对鲜血的嗜求。

    阿郎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只想着在什么时候等待那致命的一扑与一击。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阿郎的右侧后方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一只更为肥硕和矫健的动物从树影中跳了出来,这是一只大型的猫科动物,皮毛上长着黑黄相间的纹路,这是一只森林里百兽闻之丧胆的动物——一只成年的雄性印度虎。

    阿郎“妈呀”一声叫出口来,一屁股坐实在泥土中,浑身大汗淋漓,手中的刀脱手而落。

    正在前进的狼群也变得有些骚动,两三只狼转过身去向回小跑,另外的几只也停住了步伐,回过头去。

    似乎有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半空中降落,迎住了要逃跑的狼只。它嘶吼着咬住了那两只懦弱的逃兵,发出了愤怒的悲鸣。

    这是狼王,一只在狼群中拥有绝对权威的壮年狼之精英。它比一般的狼要足足长出一头,而且更为高大。它凶狠的目光里不仅仅有贪婪,还有一般狼群所没有的坚定和沉着。

    在关键时刻它制止了要逃窜的狼群,惩罚了胆小的下属。被咬的狼只乖乖臣伏,没有反抗和挣扎,在它的带领下重新向阿郎和印度虎的方向集结。

    狼群们从树林和草丛里陆陆续续地出现在空地上。这回是它们一个大家族倾巢而出,足足有三四十只,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在月光下如一群闪着寒光的刀锋战士。

    相对而言印度虎的表现则是气定神闲。它慢慢地迎向狼群的方向,每一步都迈得沉稳和有力,像一个在自己庭院里踱步的绅士,它在距狼群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发动攻击的最好距离,它能在几秒钟内左扑右奔,利用良好的速度优势撕毁对手的团队阵形。

    狼王也伏下身来,所有的狼族也在它身后蹲伏停止了前进。双方的目光都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是主动出击还是等待对手出击后落出破绽,是一个好猎手必须要掌握的战术运用抉择。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即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双方都不敢大意。这回他们的关注焦点反而不是最初的猎物。最初由雅利安人的血液散发在空气里引来的捕杀反变成了捕杀者之间的对决。

    阿郎在它们之间的左右下角,大气都不敢出。雅利安人此时却显得异常平静,发出平稳的喘息,偶尔的呻吟也显得十分有节奏。

    而更大的危险还潜伏在夜晚的湖泊周围。

    在夜晚,水源地是动物必须要知道的地方,而在夜晚补充水分也是许多动物的日常行动。在一片肃杀中,许多小型的动物悄悄避开了这个充满了杀戮和危机的猎场。而一些同印度虎一样的大型野兽却无视空气里的杀机闯入这片月光与星光笼罩下的水面。

    一大一小两只巨大的野兽踩踏着水花沿着湖泊的边缘向这片空地走来,还不时用长长的鼻子卷起水浪和水面上的树枝,在月光下它们的身影像两座高低有致的山丘,映在水面上就像两条正在迎风破浪的船舶。

    那是一头母象带着它的幼象到湖边觅食和嬉戏,它们长长的象牙既是珍贵的艺术品也是击穿敌人的武器。

    阿郎的恐惧已到了极点,浑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他抬起头仰望星空,天空中一轮弦月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切,满天星斗如戈达斯城夜晚的烛光,闪烁着暖暖温情的光亮。

    “师傅,大神,救我。”

    阿郎对着星空喃喃自语,实际上他已经对生还不抱以任何希望。没有对生的渴求就没有对死的恐惧。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这句话的意义此时无比的清晰和沉重,阿郎此时对师傅的思念超过了所有的一切,他现在明白,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一个智慧者的指引该有多么重要。

    他盘膝坐好坐稳,双手搭放在膝盖上,挺直好自己的脊背,下颌微微内收,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把意识放到眉心中间,让自己慢慢变得平静和忘却外在的困境。

    这是祭司教给他的静坐冥想。

    它能让人平静下来,内心变得无所恐惧和躁动。

    阿郎把所有的专注力放在眉心和呼吸上,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开始默念师傅教给自己的曼陀罗。那是一种神奇的语言,据说是宇宙里的咒语,能够带给人平安和救赎。

    这时阿郎的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和野兽的怒吼,猎杀终于开始了,狼群在狼王的带领下率先发起了攻击。空气中响起嘶叫和撞击,还有沉重的喘息和撕咬皮毛的各种响动,两只大象也变得躁动起来,在夜空中发出狂暴的嘶吼。

    阿郎知道无论谁获胜对自己都无足重要了,自己将是获胜者的下个战利品。他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和嘴上默默地唱颂曼陀罗,那是宇宙里的声音和花朵,能救赎沉沦和挣扎于苦海里的生灵。

    噢姆那么希瓦,噢姆那么希瓦,噢姆那么希瓦,噢姆那么希瓦。

    大神救我,大神让我度过生命中的苦难和卑微吧。

    希瓦就是湿婆,达罗毗荼人最为尊重和崇拜的宇宙大神,据说这个赞美他的曼陀罗会让他庇护所有的信徒和善良的人。

    瑜伽第二日。

    冥想,就是心灵的药方或药物。

    冥想,就是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的方式。

    冥想,就是忘记外在而关注内心的方法。

    如果我们面对生命中突如其来的难以承受之重而且必须承受,如果我们面对生活无法回避的挫折和打击只能接受,面对所有的苦难和磨砺无法拒绝,面对病痛和贫穷无法改变,面对亲人和爱人的离去无法挽留,除了内心的强大,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可以依靠?

    我们如果必须面对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想改变和征服那只是狂妄者的梦魇和幻想,我们如果无法去创造和影响这个注定要有瑕疵的世界,我们唯一能拥有的就是一颗完美的心灵。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我们去寻找自己的真正的心灵吧,那是智慧和完美的大自然的恩赐。

    冥想,是深层次的思想和思索,为的是找寻出真心之所在。

    4.湿婆

    阿郎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一团柔和的光亮在眉心处慢慢展开,如中国水墨丹青在宣纸上渲染的一朵莲花。那光芒越来越强烈,就像满月迸散出的皎洁月光,虽无太阳的光辉那么刺眼,却有淡淡的无处不在的一片温暖。

    四周一下子变得平静起来,静寂得似乎连草丛里的蟋蟀和树上的知了都停止了歌唱。

    阿郎诧异地睁开眼睛,发现湖泊和林地的上空真的出现了一股奇异的光线,不是月光,而是柔和的像阴天阳光透过云层的一种照射。而且,分布得十分均匀,就像一把巨大的伞盖,把现场的一切都纳入其中。

    想象中人仰马翻,遍地血痕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所有的动物都出奇地安详地卧在空地上,分三个方向面向着中央地带。狼王带着他的狼群在西面,温顺得像一群吃草的羔羊,黑压压地卧伏成一片。

    印度虎在北上角,也卧在草地上,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它张着大嘴打着呵欠,摇头晃脑的没有了一丝杀气和凶猛。

    两头大象卧在南下方的湖水中,粗壮的前腿伸在陆地上,温和地把象头伏在上面,仿佛正在课堂听着先生讲学的小学生,虔诚的目光里带着恭敬和崇拜。

    而在中央的空地上,一只健壮美硕的白色公牛正悠闲地来回踱步。它走到那些动物的面前,莫可逼视的威仪让那些野兽谦卑地低下头,不敢仰视。

    这是阿郎平生见到的最漂亮的一只浑身洁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公牛,比所有的牛都要高大威猛。它脊背宽阔而雄厚,像铺满厚厚积雪的山顶;四蹄矫健而坚实,踏在碎石和积着落叶的草地上没有一点声息。

    公牛绕着动物们来回踱了几圈,回到空地伫立。所有的动物都安静下来,就连夜风都感觉到了神秘,在这时刻仿佛也静止下来。

    这时东侧的森林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的猎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大约在二十岁左右,留着及肩的长发。头顶挽着发髻,似乎还佩戴着一个状如弯月的饰物。他耳朵上挂着两只圆形的耳环,赤裸着上身,显现出青铜色的肌肉,腰间围着一块虎皮做的裙带,胳膊上擎着一柄三股钢叉,那映着月光的兵器上拴着一只可以敲击的小型乐鼓。

    他走到阿郎在面前,好奇地问:“你是谁,敢在夜晚的喜马拉雅山的边界森林里流连,孩子,你抱着的是谁,你的敌人还是亲人?”

    阿郎有些惊呆地望着他:“我是阿郎,达罗毗荼人未来的大祭司。我刚刚主持了人生的第一次祭祀,我失败了,我逃进了森林。我怀里抱着的我不知道这将会是我的敌人还是亲人,我只想挽救他,因为他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又说道:“你是谁,达罗毗荼人还是雅利安人。从你的肤色我看不清你所处的部落和种族。你的目光有着一种仁慈和悲凉。我不清楚为什么对你没有恐慌,反而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英俊的猎人啊,你就像一个在林子里游玩的酋长,或者是哪个城邦里的王,或许你就是天神的王子,为了救我才来到这戈达斯城的郊野。”

    年轻的猎人笑了,落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说:“我亲爱的阿郎,你何必显得这么的恐慌。你的恐惧会影响你的成长,要知道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我和你,和这些动物,都没有什么两样。宇宙中生生死死,原很正常,朝露在阳光出现前消逝,夏蝉在冬天前的寒夜里死亡。那既知道了这些,你又有什么值得哭泣和悲伤。如果没有对失去的恐惧,你的生命就会变得高贵和坚强,你的勇气就能和大神与战士一样。”

    “我是喜马拉雅山的猎手,也是这片森林的主人,这些野兽都归我庇护与保佑。我是瑜伽的修行者,也是冥想者的保护者,我给苦行者以帐篷与洞穴,我还是舞蹈者的先祖,会演奏乐曲的乐师。我给青年男女爱与儿女,我也给邪恶者以惩罚和毁灭。”

    “何必问我是那个部落和什么人种呢?这人与人的区别有多可笑,所有的生命都来源于宇宙,一条鱼,一只鸟,那游过水中的和划过空气的哪一个生命不都是神奇的大自然创造。我们把它区分都是为了私欲和自傲。”

    阿郎挣扎着爬起,匍匐在地,他对年轻的猎人毕恭毕敬,“啊,高贵的人,我不知道进入的是你的领地,可能戈达斯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如此的神通广大。如果我有言语上的冒犯,请你原谅。请你指点我的方向和下一步,我年轻而浅薄,迫切需要你的智慧和指导。”

    “阿郎,要知道,生命在于创造。生就是创造,生长就是过程和维系,而死亡就是衰老和毁灭。生、住、灭是生命的三种状态。你正在生长和成长的过程中,恐惧、幻想、希望、爱和痛将伴随其间。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无法避免这样的宿命,宇宙里管这叫摩耶,幻化的一个过程和起起伏伏的开始与消解。如浪花和波涛一起消亡,风吹过去再吹回来已变了模样,太阳升起和降落,潮汐涌上又退却,我们看到的每一个重复的景物,可能每一刻都在生长,同时也在灭亡,亲爱的阿郎,没有什么可以永恒。想要把短暂的存在和事物牢牢抓在手中,而又害怕它失去,这样的忧虑不是一个智者所应有的想法。”

    年轻的猎人声音低沉但富有音韵,如歌曲一样动听悦耳。他身体也在慢慢变得高大,一股更为祥和的橘黄色光芒投在他的脸上,更衬出它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一股庄重和威严。

    阿郎心中一动,顿时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他双手在胸口交叉合十,虔诚地礼拜那个慢慢变得高大的年轻猎人:“啊,智慧的人,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是神灵,或者就是大神的使者。啊啊,帮帮我,让我成长和度过无知的海洋。”

    年轻猎人已慢慢长得如树木一样高大,他发髻上的饰物已成为一轮小小的弯月,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发出淡淡的光辉。所有的野兽都拜伏在地,保持着谦卑和崇敬,不敢抬头。

    “啊,阿郎,你们达罗毗荼人管我叫湿婆,又叫希瓦。雅利安人叫我大自在天。我既是宇宙里的创造之神,又是保护之神,我不仅负责生殖,也负责毁灭。对善良的人和那些瑜伽及冥想的练习者,我是他们的保护者和偶像,但对待那些邪恶者和妖魔,我是他们的惩罚、毁灭者。你呼唤了我,我便来保护你,这种保护会伴着你的成长。不要告知我的存在,我只对极少数人方显现真身,我是宇宙里的舞者和力量,我无处不在,但是于多数人而言,却只能在画像和雕像中看到我的人格形象。”

    现在,湿婆已经现出真身,那形象比那颗高大的毕钵罗树略称毕钵树,在奥义书中,毕钵树象征宇宙形象,象征梵。还要高出半头,他的脖颈、手腕及脚踝处缠绕着吐着毒信的蛇,那是他最喜欢的饰物。在他英俊的脸上有着三重面孔:左边的脸上带着爱和温柔的表情,代表生殖与创造;右边的脸上带着愤怒和威猛,代表着摧毁邪恶的力量;中间的脸上是慈悲和慈爱,代表着平静和心灵的本质。

    接着,他的肩上又张出两臂,以四臂的形象展现在阿郎面前。他新生的两支手掌托着鼓、火焰。鼓代表着声音和语言,火焰是毁灭的武器。

    湿婆在一片光芒当中,如同一轮满月披在他的身上。他年轻而又充满力量,骄傲又带着怜悯,满心的怜爱又含有对无知和邪恶的蔑视。

    阿郎五体投地,甚至不敢仰视,他眼中满是感恩和感激:大神,大神……

    湿婆从空中伸出手掌,抚着他的头:“因为你的善良和虔诚,我会一直庇护于你,包括救你于日后的劫难。记住,不要任何人讲起我的神迹,那些愚昧和不值得保护的人,我的存在只在空气里。”

    “我会让我的坐骑公牛南迪送你回戈达斯城,你救的这个男人,既是你的敌人也是你的朋友,将来既能保护你也将被你保护。一切都是过程。阿郎,勇敢地去迎接你的宿命和人生吧。”

    阿郎感觉自己和雅利安人犹如腾云驾雾一样,落到了公牛南迪的驼背上,在月光下风驰电掣地在空中向戈达斯城飞去。一切如梦如幻,难道这也是摩耶,是幻化的过程?

    然而,湿婆的声音犹在耳畔: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住、灭无非是生命的三重状态,一切都是事物幻化的过程,爱恨情仇,生死存亡,无非如此。

    5.占星

    茅屋中央一团篝火烧得正旺,墨石支撑着的灶台上,一口黑色的火锅里翻腾着热浪。火堆旁摆满奇形怪状的瓦盆瓦罐,里面发出刺鼻的气味,那是老祭司进行炼金术的各种试验,他相信宝贵的黄金从这里就可以提取。

    阿郎做了个噩梦,凶悍的雅利安人凶神恶煞地扑上前来,而自己赤身裸体地被捆绑在祭台上等待献祭。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白天主持祭拜失败的情景历历在目,心脏兀自怦怦地跳个不停。

    茅屋建在城市里的最高处。老祭司站在门外,一袭黑袍,把眼睛凑在用干羊皮卷做成镜筒的望远镜的最底端,长时间地向夜空凝望。天空中繁星点点,无垠的银河广阔而壮丽,蕴藏着宇宙的传说和奥秘。

    阿郎披着披肩怯怯地问:“师傅,您每天晚上在看什么?”

    祭司恋恋不舍地从羊皮长筒上移开,慈祥地对爱徒说:“阿郎,我在观察天体。”

    “师傅,那里面都有些什么?”

    “有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师傅,我不懂。”阿郎困惑地摸着脑袋。

    祭司用手指了指遥远的天空:“我们就来自那里,天地间最深邃的地方,大神就在那里创造了天空、陆地、空气和水,也包括万物和我们。”

    “大神为什么要创造我们?”

    “因为大神也要工作,要通过创造来证明自己无穷的神通,通过创造来证明世界的轮回和周而复始。”

    “他不会累吗?”

    “会的,那时候他就会伸出四只手臂跳起达斯米达舞,舞姿非常优美,但那也是毁灭之舞,世界将腾起熊熊火光,一切都将沉沦,陷入黑暗和虚无。”

    “师傅,好可怕!”

    祭司摸着少年的头:“孩子,你不会感觉到的,因为那时你已升入天堂。”

    “师傅,对不起。”阿郎鼓足勇气说,“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我不会做事,胆子还小。”

    祭司慈祥地看着他:“阿郎,每个人都要成长,幼小的树木也会成为明天的栋梁。凶猛的老虎有一天也会脱落牙齿,没有了捕食的力量。你会成为一个男人的,只是这需要时间。不必自责,你的善良不会成为你内疚的理由。那个雅利安人命不该绝,我已经安排好他了。我们的本领是来救人的,当然,在许多时候,我们也无法违背上天给我们的一些职责。”

    “师傅,真的有大神吗?他真的会保佑我吗?”

    “如果宇宙中没有开始,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如果那个开始没有神迹,我们的一切又为什么充满这么多的不可捉摸和神秘。太阳为何会有升起和降落,一年为什么要有四季,河里为什么有鱼,天上为什么有鸟,火从何来,我们为何能见到雷雨灌溉大地,而大地为什么会长出让我们生存的粮食。”

    “阿郎,我们没有办法解答这一切,所以只能把这一切交给大神。大神负责这所有的造物和神奇,我们负责对大神的赞美和祭祀,大自然才能和谐、风调雨顺,我们才能健康和没有饥饿。”

    “师傅,你见过大神吗?他长什么模样?”

    “我没见过,从我的师傅的师傅那里就开始流传他的传说,据说他叫湿婆,又叫希瓦。负责创造、保护和毁灭。他有三个面孔,代表着他这三种能力,他有四个手臂,施展着咒语、火和保护与拯救。他是我们达罗毗荼的神,他的坐骑是一头极漂亮的白色公牛,叫南迪。据说湿婆和他的公牛就生长在我们北方的喜马拉雅山的雪山上面,当我们有危难的时候,他就会来把我们从苦难中救到天堂。”

    “他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会的,但是他只救相信他和善良的人,他对那些心地邪恶、没有信仰的愚昧的人是不屑一顾的。”

    祭司看到坡地远处有火光迅速地移动过来,他知道,那是骑着快马的酋长护卫,举着火把来召他到官邸议事。

    酋长卧在他宽敞富丽的议事厅中。地上铺着厚厚的牦牛皮,乐师们已经停止了演奏,舞女们也昏昏欲睡地瘫倒在地下,长桌上的杯盘一片狼藉。酋长下颌一抬,将自己从睡梦中唤醒。

    祭司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宝座前:“首领。”

    酋长示意他坐到一旁,说道:“祭司,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感到困倦,而且总是有很多奇异的梦在脑海里涌现,醒来却一个也说不清。”

    祭司恭恭敬敬地回答:“首领,也许您老了,因为这正是身体衰退的前兆。”

    酋长说:“我知道。可是,祭司有没有办法让身体永远强健而从不衰退呢?”

    “首领,好像没有。”

    “有的。”酋长狡黠地笑了,“祭司,你有办法,你今天不是成功地把一次失败的祭祀变为天神的旨意了吗?”

    祭司惶恐地伏地跪倒:“首领,我这么做是为了驱散在民众心中造成的恐慌。”

    酋长摆手:“祭司,我没有责怪你,无论你是为了部落,还是为了阿郎,都需要你出面进行正面的合理解释。但是,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今天的胜利,不代表着我们永远能打败雅利安人,大神的天平,始终是有上有下的。”

    祭司困惑地看着他:“首领……”

    “我们到丛林里去吧,把双臂摊开,盘膝而坐,去寻找大神和永生……我们去练习大神在获得能量和创造前也要学习的静坐和冥想吧,我们去森林里吧,搭一下茅草屋,铺几块鹿皮,喝一喝山间里的清泉水,吃一吃没有经过人采摘过的野果,与野兔和狼群做一做邻居。或许大神看到我们的虔诚,就会度化于我们,赐予我们永生和宇宙里的真理。”

    “首领,你说的这是真的吗?”

    “祭司,我会跟大神开玩笑吗。我们老了,谁也无法抗拒衰老。虽然我的力气还在,但也隐隐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我的父亲活了不到五十年,我的祖父只活了四十年。我活了三十多年,我还能活多少年,那棵在野地里的毕钵罗树可能都活了一百多年。我们到森林和田野里去吧,和那些生长在百年以上的树木进行耳语和汲取能量吧。我们远离这座城市吧,我总觉得那高大的城墙好像是禁锢我的牢房,这靡靡之音和舞蹈以及丰盛的美食是腐蚀我的毒药,我的这些卫兵都是我的看守。我们还是到自然的空气和蓝天的下面去吧,像我们曾经的祖先那样,跟太阳一起早起晨练,跟太阳一起休息而保持睡眠。吃大自然给我们的食物而不加一点香料,饮露水和山泉而不渗一滴酒味。”

    “让我们在那里终老吧,死后无论去天堂还是地下,我们都在自然和宇宙当中。就让我们融入花和草的芳香中吧,骨骼分解于尘埃之中,呼吸重回风息与火光的升腾。我们去寻找活着的自由吧,做回自己,我们儿时无忧无虑的那两个玩耍的小达罗毗荼人。没有酋长和祭司,我们摘下这个面孔吧,我们去寻找自由与解脱。”

    “首领,您真的想这么做?那戈达斯城和您的儿子?”

    “祭司,你说过这都是幻象。一切最终都要归于尘土,戈达斯城已经到达了它最鼎盛的时期,盛极必衰,就像我一样,将慢慢地走向死亡。至于儿子,他有他的道路,我们还是寻找上天的路途吧。”

    “首领,您真的能放弃这些臣民,这些财宝,这些权力?”

    “首领,您真的能在荒野里忍受孤寂、饥渴、病痛?”

    “首领,您真的决心已定?”

    老祭司发出了一句又一句的疑问。

    酋长静静地坐在篝火残留的火光之中,回答说:“祭司,你去占星吧,让我们定一个启程的最好日期。”

    空气中回荡着他坚定的声音……

    “我们要去寻找与宇宙的真理和大神能够交流和沟通的道路。”

    “我们走吧,走的越早越可以超越生命的无知和迷茫。”

    6.狂欢

    送行是在黄昏的戈达斯城门口,小酋长悲哀地牵着父亲的手,阿郎也紧紧拥抱着师傅,二祭司和一群侍从,则在城门入口处两扇巨大的木门前守候。

    酋长嘱咐着儿子:“孩子,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好好享用就行了,万不要索取更多,这样你和戈达斯城才会平安。”

    祭司也叮嘱着徒弟说:“阿郎,万不要被幻象迷惑,一定要保持如湖水清澈般的心。”

    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望着两个男人慢慢地走进被夕阳染红的森林。突然,丛林中传来老酋长浑厚的歌声:“乌达瓦,我永远忘不了布阿佳、温达文、哥库拉,森林、凉亭和浓密的树荫;乌达瓦,我永远忘不了布阿佳、雅沐娜,美丽的河畔及树荫……”

    这是一首流传了许多年的神的颂歌,它寓意着神回到天堂后怀念人间的诗吟,那个叫奎师那的神以一个牧牛少年的形象在一个叫温达文的地方生活了多年,有恋爱、嬉戏、甜蜜和忧愁。

    二祭司如面包般臃肿发亮的脸庞上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当听到歌声渐行渐远,便迫不及待地跳到两个少年前:“首领,祭司,我们该回去了。”

    小酋长转过粗圆的脖颈,一时还没习惯新称谓的呼唤:“回去?”他有些迟疑,“是的,我们该睡觉了。”

    二祭司瞪着血红的双眼:“不,首领,我们应该欢庆啊!要举行大礼,要打开摩苏酒,要拍手鼓和跳舞啊!”

    “为什么?”

    “因为你和阿郎要接替首领和祭司,这可是大事啊!所有的族长都会到宫殿里来朝拜,戈达斯城的居民都会因欢庆而彻夜不眠!”

    小酋长顿时也兴奋起来,他马上挺直了腰板,背着手:“这么说,以后他们都得听我的了?”

    二祭司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是的,首领。”

    “那么多漂亮的舞女,也得听我的?”

    “是的,首领。”

    “我让她们跳舞,她们就跳舞?让她们唱歌,她们就唱歌?”

    “是的,首领,你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二祭司低着头,恭敬的面容下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那……”小酋长看了一下阿郎,又环视了四周,没等人搭话,便趾高气扬,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走吧!”

    太阳终于隐灭,戈达斯城却亮起耀眼的灯火,每家屋前都点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男人和女人们穿上最漂亮的披肩和纱丽,纷纷涌向毗湿奴广场。骑手们手持松明火把骑着快马在城内和通往友邦的道路上驰骋,他们要把新酋长继位的喜讯传递给和本部族有往来的大小部落。

    毗湿奴广场上人山人海,卖艺人拼命地挑拨着笼子里的眼镜蛇,顽皮的猴子翻着跟斗,从埃及带来的鸟儿在学着达罗毗荼人的话:“阿米达,阿米达。”外地肤色的妓女和肚皮舞娘们同样大放异彩,仅用几片薄如蝉翼的丝褂护住身体要点的少女们,在手鼓快节奏的敲打声中拼命地摇晃着腰肢。手里端着摩苏酒的男人色眯眯地盯着穿梭在人流之中的异域女子,这些女人穿着大胆,浓妆艳抹,如果你给得起饰品、铜器或皮草,并且合她们的口味,这些娇艳大胆的女人就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与你做爱。

    酋长官邸里灯火通明,络绎不绝的各部落头领长老纷纷前来庆贺,大厅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礼品——来自南方森林的老虎皮、巴比伦的陶器、东土的丝帛、波斯的银具、土耳其的金饰。小酋长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他端坐在高大而金碧辉煌的金制座椅上,面前的青铜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肥厚的羔羊肉,各种奶酪和面点。他端着长颈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频频与长老们碰杯寒暄。

    二祭司找到在小酋长右侧下首正襟危坐,还没从分别的哀伤中苏醒的阿郎,附耳说:“祭司,该诵读祭词了。”

    阿郎惶恐地看着他:“祭词?我,我来?”

    “当然,你现在是大祭司了,你应该主持新酋长继位的仪式并诵读庆贺的祭词。”

    “不,不,还是您来吧。”

    “这怎么可以?”二祭司假意推辞。

    “您来,您来。”阿郎连连摆手,上次失败的场面仿佛还记忆犹新。

    二祭司佯作叹息:“那只有我代劳了,误了时辰,大神会怪罪的。”

    他转身向祭台走去,一袭黑袍沙沙地拖过大理石地面。想到这两个少年的懵懂无知,自己即将成为这个部落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他扯着沙哑的嗓音,大声吩咐:“徒弟们点燃圣火,乐师们奏乐,姑娘们跳起舞来。”

    来自巴比伦宫廷里的竖琴,用毕罗钵树制成的长笛,用沙漠胡杨和水牛皮做成的腰鼓、手鼓,这些五花八门的乐器一起奏出最疯狂、欢快的音乐。这时,从黄色屏风后面转出一群仅在腰间挂着一缕轻纱的舞女,随着强节奏音乐的拍子翩翩起舞,那纤细的腰肢就像波浪一样柔软而勾魂地起伏。

    宾主们情绪高涨,摩苏酒由奴隶们一瓶一瓶地搬上席间,泥封一次一次地打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

    小酋长哈哈大笑着拧了一下跪在身旁的年轻女奴粉嫩的脸蛋,又喝了一口美酒,醉眼蒙眬地瞅着那些迷人娇美的舞女。她们的乳房坚挺而丰满,她们的大腿修长而白皙,她们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像水中的藤蔓一样,妩媚而充满着诱惑!

    “这些都是我的了,这些美女,都是我的了!”他又环视着富丽堂皇的大厅,“这房子也是我的了!”

    他又抓起一尊金制湿婆像,“这么多的财宝,也是我的了!”

    他抑制不住地仰头一阵大笑,只觉内心深处一个洪亮的声音轰轰作响,这声音甚至超过了所有的喧嚣,“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

    广场上欢声雷动,这一次二祭司没有让围观的人群失望,他麻利地用石刀划开献奠者的胸膛,在临终者凄惨的叫声中用手扒出还在怦怦跳动的心脏,干净利落地甩进木碗。

    男人与女人们疯狂到了极点,他们跳跃着迸发出响彻天地的呼喊:“阿米达,阿米达!”鼓声如惊雷般直冲云霄,各种乐器形成如金属摩擦的噪音,肚皮舞娘的肚皮像风中陀螺一样摇曳,许多性急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扒去对方的衣服。

    二祭司庄重地把盛着心脏的木碗高高举过头顶,一步一顿地向着高达两米的大神走去。

    湿婆用中间最祥和的那个头颅透过香烟缭绕的祭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些疯狂而放纵的万物之长。他的三个面孔代表着创造、和谐和毁灭。他的任务是重复创造与毁灭宇宙,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沉浸在和谐的思虑中。

    老祭司说:“四十三亿年只是湿婆生命中的一个白天,而在它睡觉的时候,大多数星球就会淹灭在毁灭之水中,而它在睡觉前会跳起毁灭之舞,世界将陷入一片火海。”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几千年后的男人问那个几千年前的男人。

    夜色依旧和几千年前的一样,月色也一样清凉。城市的灯火和戈达斯城的灯火一样的迷离和充满蛊惑。男人和阿郎坐在一处高楼的露台上,视野远处是流淌的江水和这座夏日城市的繁华。

    阿郎说:“在印度的哲学和神话里,时间是一个循环和周而复始的过程,宇宙就是在生生灭灭无数次的轮回之间。我们人类所感知的宇宙每四十三亿年经历一次毁灭。然后在经历同等时间的沉寂,据说那就是湿婆的黑夜,也是宇宙在沉睡的暗夜。等湿婆和宇宙再次苏醒的时候,又一个四十三亿年开始。宇宙就在这种创造与毁灭中重复往返,瑜伽哲学里称这每一回的结束为一劫,中国的成语在劫难逃就是根据这种依据来的。”

    “每个四十三亿年又分为一千次的循环,每个循环里又分为四个年代。我们的瑜伽哲学里面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

    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我知道,我们中国以前有个作者,就根据这四个年代划分他写的小说,而且写的也是十分的魔幻和富于黑色幽默。”

    阿郎继续说:“在黄金时代,人类善良、包容、勤奋、相亲相爱,没有仇恨和战争。寿命也很长,并且没有烦恼和疾病。在白银时代,人们变得虚荣和有了自私的念头,做事开始讲究回报,重视自己的家人甚于其他人,但还算诚信。”

    “到了青铜时代,人们开始被激情所诱惑,被欲望所困扰,开始有了心理和身体上的疾病。大地上也有了洪水和灾难。”

    “而最坏的年代还在后面,在最后一个黑铁时代,道德败坏,人类开始没有底线和品德。变得贪婪、无知、愚昧,相互争吵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充满自私自利,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大地上到处都有战争和饥饿,死亡和瘟疫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着生者。”

    男人说:“哦,好悲惨。我们现在处在什么年代?”

    阿郎意味深长地说:“接着听我讲戈达斯城的故事吧,我们几千年前的时代和你现在的时代都一样,我们的故事可能不是你们的,但是也有相同的情感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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