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结束,戈达斯上空依然环绕着层层黑烟。达罗毗荼的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到处寻找战利品,而女人和老人则无言地收拾被洗劫和毁坏的房屋。活下来的侏儒人成了战俘,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排成队列无言地走过同伴们的尸体。他们将被押往栅栏寨,成为一生一世的奴隶,包括他们的后代,如果他们有幸还能娶妻的话。侏儒祭司走在他们中间,老头高昂着头,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法杖。
二祭司和阿郎在满目疮痍的战场里巡视。阿郎的脚下一绊,他望了一下后惊恐地闭上眼睛,那是烧焦了半截还在冒着烟的侏儒人战士。二祭司目光阴沉,依然是一身黑色的长长拖地的斗篷。可是他的内心却是十分得意,这场战斗虽然戈达斯城有些人员和财物的损失,但验证了他在整个达罗毗荼人中的地位。小酋长愚蠢,阿郎怯弱,卫士长没有头脑,唯有他,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把一切都操纵在手中。
卫士长带着一小队骑兵策马而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那匹刚刚在战斗中来回驰骋的骏马意犹未尽,长嘶一声后才低下头,重重地用钉了铁掌的蹄子狠刨地面的青石板。卫士长脸上也是志得意满,大声问:“祭司,还有什么吩咐?”
二祭司沉吟了一下,命令:“你赶紧带着战士去侏儒人的山寨,把侏儒人剩下的老弱病残消灭掉。”
阿郎一震:“这,不妥吧?”
二祭司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斩草需除根,这是为了戈达斯城的安全。”
阿郎低下头。卫士长没有马上离去,继续问:“祭司的意思是全部杀光?”
二祭司恍然大悟,猥亵地笑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要杀,带回来给你们当女奴。还有,派人守卫那条产金沙的黑河,把那些跟侏儒人做买卖的波斯商人全扣下,让他们的家人拿金条来赎。”
“遵命!”卫士长兴奋地抽出佩剑,哇哇大叫:“弟兄们,跟我走啊,去抢那些侏儒人的老婆去!”
一大群愿意当强盗的达罗毗荼士兵齐声欢呼,大呼小叫地冲出戈达斯城,向纳瓦森林深处进发。
雅利安人大强和他手下幸存的十几名族人七零八落地围坐在湿婆神像的基座旁。求求正用白色的亚麻布替他包扎伤口,大强温柔地注视着她。
求求边忙碌边落泪。大强用半生不熟的达罗毗荼语说:“哭,哭什么?”
求求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进他怀里呜咽着说:“你这是为了啥?万一把命丢了怎么办?”
大强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环过她的腰,轻抚着她的长发:“没事,我不会死。以前我有九条命,现在有了你,就有一百条命。只要你活着,我就没有死的权利,谁也别想抢走我这条烂命。”
求求仰起头,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庞,严肃地说:“听着,就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因为我需要有人想我,天天想,每时每刻想。”
“好,我答应你,你也是,我们都要为对方好好活着。”
在高大神圣的湿婆神脚下,一对恋人紧紧地拥抱,为彼此的誓言和爱激动得浑身战栗。
可爱面无表情地坐在小酋长刚刚请人设计装饰的一间豪华的卧室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两个女奴拿来的洗漱品和食物以及波斯锦服,她看也不看。门口有卫兵,小酋长再三叮嘱,一定要这个漂亮的小美人安全无恙,一根头发也不能有损。
阿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肚子里想了好多话却都鼓不足勇气说出口。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说:“可爱,你吃点东西吧,已经有一天了。”
可爱一声不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郎大着胆子来到她面前,拿起一块菠萝送到她嘴边:“吃点吧。”
可爱目光中闪过一丝凶光,像兔子一样敏捷地伸出右手,把那个瓜果打落。她狠狠地瞪着阿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你……给……我……滚!”
阿郎伤心地坐到一块黄色白斑的豹子皮上,抱着头。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真的不知道。”他感到身心憔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不会写信让你来的。我是想让你快乐,我也想看你,虽然你嫁给了别人,可是我还是想你,想见到你。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是这样啊。”
他可怜巴巴地仰起头,满脸的泪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哀求:“可爱,你能原谅我吗?”
可爱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阿郎坐在那里哭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是的,你不会原谅我,你不会的,但是——”
他擦去泪水,坚定地说:“我会救你的,我会照顾你的,我跟大神起誓,我要保护你。”他从腰带上解下那块象牙护身符,轻轻地放到可爱面前,“这是大神湿婆,他是万物之主,收下它吧,它会保佑你。”
一直等到阿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可爱才轻轻地拿起那块象牙神符,仔细端详上面有着三个面孔的湿婆神。那个神的表情有愤怒、安详和温柔。可爱听阿郎说过,这个神无所不能,他既可以创造,又可以毁灭,还可以维持。她面对着那个神,在心里默默祈祷:“万能的大神啊!请保佑我,让我替我们族人复仇吧,请给我力量和信心。”
小酋长哼着小曲来到近日耗费了大量财力才布置得比较令自己满意的新居,一想到可爱俏丽的模样他就心花怒放。在战场上他见识过这个血液里有蒙古人骁勇的小美女的刚烈,所以刚才很是担心。经二祭司面授机宜、指点一番后,他恍然大悟,所以兴致勃勃地在庆功宴之前来瞧一眼此次收获的最大战果。
临到房门,他觉得还是不妥,为了保险起见,他嘴一努,招呼门口两个卫兵:“你们跟我一起进去。”
加上他的贴身护卫,身后共有四个卫兵,小酋长便显得更趾高气扬。他踱到可爱的面前,挺着肠肥肚圆的大肚子,说:“美人,我来看你了。”
可爱如电闪雷鸣一样迅速睁开眼睛,那仇恨的目光让小酋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心神,慢条斯理地说:“美人,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我,你想报仇。”
可爱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四个卫兵,再次闭上眼睛。
小酋长继续说:“可是你想没想过你爷爷还在我手里,你的许多族人还在我手里。”他张开五根手指又慢慢使着力气攥拢,“而他们的生死,就在我的手心里,只要我一使劲,他们就会像蚊子一样被我捏扁。”
他看到可爱依然沉默,便又踱了一圈接着说:“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再杀人,我只想得到你。你要知道,你在我心中十分重要。”他极力使自己的胖脸显得柔情似水,“自从我见到你,我就十分喜欢你,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不愉快。可是你要知道,这都是为了你啊。可爱,我是个大酋长了,我有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还有数不清的财宝,现在就缺一个漂亮的妻子,而可爱,你就是那个我一直想要的人啊!”
可爱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可以嫁给你,但你要先让我见一下爷爷。”
庆功宴在卫士长携带着大量侏儒人的财宝和女人归来后开始了。二祭司再次主持了隆重的祭祀,毗湿奴广场又成了欢乐的海洋,四处燃起了通明的火把和篝火。横笛吹起来,手鼓敲起来,得到了奖赏和女人的达罗毗荼战士开始酗酒和狂欢。大家在美酒和舞女中醉眼蒙眬,没有人去回忆那刚刚过去的恐惧和死亡,也没有人去看那失去亲人的家庭,老人和妇女正在悲伤地哭泣。
而在戈达斯城一角的栅栏寨,刚刚成为奴隶的侏儒人失去了自由,被套上木制枷锁。远处传来喧哗和音乐,而他们只能在黑暗的木棚里,默默地忍受着饥饿和伤痛。有人在无声地啜泣,而更多的人在那里麻木地或坐或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牢的那边传来,那是侏儒人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神啊,如果没有你,大地就没有果实;神啊,如果没有你,那么也不会有月光、河流和水;神啊,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王,也没有身体;神啊,只有你的引导,我们才能找到道路和星星;神啊,你将使虔诚者永生,邪恶者死于火和山洪,尘重归于泥土。”
那是狩猎节侏儒人献给罗摩神的颂歌,只是此时的歌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和喜庆,而更多的是苍凉和悲壮。
侏儒人听出那是祭司的声音,他们停止了哭泣和沉默,向家乡的方向黑压压地跪下,跟着那阴郁的调子一起唱了起来,“神啊,你将使虔诚者永生,邪恶者死于火和山洪,尘重归于泥土。”
小酋长当然听不到这种歌声,他的嘴里塞得满满的,手里也抓着大把的美食,面前是椰枣、梨、小羊肉等应有尽有的佳肴。小酋长的心情出奇的好,二祭司、卫士长频频向他敬酒,夸他管理戈达斯城有方,能文能武,英俊魁梧。
一个卫兵走上厅来,附在卫士长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卫士长站起身走到二祭司身边低声汇报,二祭司示意了一下小酋长,卫士长便向正在等着一个舞女喂酒的头领走去。
小酋长一下就精神起来:“什么,他要什么?”
“他要求求和自由,他说这是他帮我们打败侏儒人的条件。”
“可是,求求走了,谁给我做这么好吃的菜啊!”小酋长厚厚的嘴唇抿了起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二祭司。
二祭司沉吟,然后附和:“是啊,谁做饭菜能有求求这么好吃?再说,雅利安人是奴隶,他们还胆敢有什么要求,让他们活着就是很大的恩赐了!”
小酋长马上神灵活现起来:“是啊,是啊,二祭司说得有道理。卫士长,我不管你怎么办,反正这求求我是不能放的。”
大强正在官邸前的石阶下等待。刚才达罗毗荼人也给了他们一些酒肉,久没见油腥的雅利安人风扫残云,大都喝得烂醉。大强心中始终惦记着求求,草草填饱了肚子后就来到了酋长大厅门前,让卫兵去通报卫士长兑现承诺。
原始的部落争斗虽然残酷,但诺言还十分宝贵,在没有书面合约的年代,口头的话往往就成为一种保证。
大强的心头十分激动,他等待着求求从台阶的一端向他走来,然后他们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开始一种幸福崭新的生活。他们将养羊、种植麦子,而且会有几个孩子,男孩子像大强一样强壮,女娃儿像求求一样心灵手巧。
可是在台阶上出现的是卫士长和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兵,不见求求的踪影。大强的心沉了下来,但是对求求的渴望让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他反而迎了上去,用生硬的达罗毗荼语说:“你们要诚实。”
卫士长冷笑了一声,几个人就像狼一样扑了过来。
大强被他们死死压在身下,但依然拼命地挣扎,用牙咬,用脚蹬,眼睛里像要喷出熊熊烈火。他从嗓子里发出嘶哑却清晰地嚎叫:“达罗毗荼人,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2.疾病
一天之内,侏儒祭司的头发变得花白。他坐在阴暗的地牢里,借着一盏摇曳飘忽的油灯,仔细地查看着膝盖处摊开的一本羊皮书。他一遍一遍地向罗摩神祈祷,请求大神让受苦受难的族人得到一种解脱之法。
牢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可爱快速地奔向她的亲人:“爷爷,爷爷,我来看你了。”
老祭司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掌去抚摸可爱满是泪水的脸:“可爱,是你吗,是你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人老泪纵横,他紧紧地抱住孙女,“你还活着,可爱,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呢!”
可爱哭着回答:“爷爷,我还在,我还在!爷爷,我要保护你啊,我怎么能不在!”
半个时辰后,可爱面无表情地走出地牢,对蹲坐在出口边的阿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两个奴隶把她扶上一块软榻,那是可以抬起移动的软席。他们扛起四边的木把,在黑夜中返回酋长府。
出了栅栏寨,阿郎小心翼翼地问:“爷爷……爷爷,怎么样?”
若有所思的可爱看都没有看他,冷冷地回答:“没怎么样,一时还死不了。”
阿郎没有吭声,随着队伍又走了一阵,忽然命令:“停下。”
两个奴隶和两个士兵同时停住脚步,奇怪地望着他。可爱也停止了沉思,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阿郎的胸一鼓一鼓的,激动万分,他定定地望着心爱的姑娘说:“你现在可以走了,可爱,回你的家乡。”说罢他命令两个奴隶,放下抬椅。两个士兵迷惑地面面相觑,阿郎说:“没你们的事,是我的决定。”
可爱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一直腼腆的少年,此时他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刚毅。她忽然笑了:“谢谢你,阿郎,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
她凝望着群星下故乡的方向轻声说:“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它现在只在我的梦里出现。”她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再次流下,吩咐奴隶:“起辇,我们走。”
两个奴隶看看阿郎。可爱断喝:“走,听着,我就要成为达罗毗荼人的新娘,我即将成为你们的酋长夫人,你们必须听命于我!”
阿郎痛苦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万箭穿心,泪水如雨珠一般落下。
官邸前的打斗已近尾声,大强被几条大汉牢牢按在地上。卫士长抽出弯刀,狞笑着向他一步步靠近。这时黑影一闪,他惨叫一声,一条凶猛的黑色大狗从黑暗中箭一般蹿出,准确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是黑虎和阿郎。
卫士长扔掉铜刀,捂着伤口,惊讶地看着面沉似水的阿郎。
阿郎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强,他说:“别再杀戮了,难道我们闻到的血腥还不够吗?大神会怪罪的。”
在酋长大厅中,小酋长已经醉了,他左拥右抱地扶着两个新近从波斯来的舞娘。阿郎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说:“可爱已经答应嫁给你了,不要再杀人了,不然大神会降祸于我们。”
小酋长眨巴眨巴眼睛说:“好的,好的。”
戈达斯城在酋长的婚礼后终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部族敢轻易进犯这座坚固的城池。而四面八方的商贾如过江之鲫,他们带着丝锦、香料、陶瓷和玉器蜂拥而至。达罗毗荼人控制了有金沙的河段,商品的贸易达到了顶峰。从印度河码头源源不断地卸下成袋的货物,更多的巴比伦妓女和波斯湾舞娘从水路和陆路来到毗湿奴广场。达罗毗荼人的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他们开始把房屋租赁给外地人,而自己开始养鸟和宠物,酒足饭饱后就到外面遛鸟或赌博。夜晚来临,毗湿奴广场歌舞升平,各种肤色的人都在这里寻欢作乐,丝竹之声到午夜依然响彻云霄。
而瘟疫就在渐寒时分悄悄来临。最先病倒的是那些居无定所的外地艺人,他们露宿在广场的四周,发病的症状是先发热后感到冷,浑身打战,这样两三天后就逐渐呼吸困难,直至僵硬而死。
然后病倒的是那些掩埋尸体的达罗毗荼士兵,他们在几天后也出现了这种症状。有谣言在小范围传播:达罗毗荼人的所作所为让大神湿婆不满,现在大神要惩罚戈达斯城。阿郎非常着急,他四处寻找草药。木屋里的那口大锅始终热气腾腾,他一灌一灌地舀出来施舍给那些前来求医的人。
二祭司则比较果断,一方面下令让收拾病人和死人的工作由奴隶去做,一方面派一些小祭司对出入戈达斯城的各色人进行监视和展开调查。他是祭司,但他从来对大神半信半疑,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可以把一切在肚子里盘算后掌握大局。
小酋长也病了。可爱嫁给他后百依百顺,令他花天酒地的日子更加放纵。可是他也患上了寒热症,躺在床上呻吟不已。可爱温柔地在一旁服侍,用温布给他热敷擦脸,吩咐后厨熬汤煎药。
小酋长躺在被窝里大呼小叫:“大神,你要保佑我,我不能死。大神,等我好了,我献祭你一只小鸡,不,一只小羊。噢,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我可以献祭你一个奴隶,反正这些奴隶有病也是要死的。”
可爱宽慰他:“首领,你不会死的,你就会好起来的,来,喝口汤。”
有女奴禀报:“夫人,二祭司来了。”
可爱脸上的温顺立刻变成了严肃:“让他进来。”
“夫人,我来给首领做祭治病。”
“有劳祭司。”可爱也非常客气。祭司偷眼看她,见可爱越发显得雍容华丽,光彩照人,暗想:“这个女人倒真是世间极品。”
趁他给小酋长作法,可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坐在铜镜前慢慢把盘挽起的发髻打开,秀发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她看着镜子里的脸,美丽却冷酷。
她让身边的女奴退下,关了房门和窗子。
她确定四周安全后来到床边,在床角的隐蔽处掏出一个用布条和麦草做成的小人。小人的五官是用鹿血画的,栩栩如生;四肢俱全,肚子填充得凸凹有致。可爱又摆上一块兽骨,在小人身上插上三根鱼骨针,呈上一碗滴了血的清水。
可爱慢慢跪了下去,口里念念有词。
她是在向大神祈求:“大神,请降罪于戈达斯城,让火光熊熊燃起,让达罗毗荼人化成灰烬;让山洪暴发,淹没他们的房屋、儿女和牲畜;让他们的酋长和祭司,肉体和灵魂都坠入无底的深渊,而且永远不得轮回。”
这是侏儒祭司所知道的最狠毒的巫术,据说被诅咒的人历经七天七夜,必定中毒而亡。
而施咒的人,也必自献祭于大神。
3.殉葬
已是午夜时分,酋长官邸的后厨房依旧亮着油灯。求求在给酋长预备早餐,小酋长病了,她正在熬易于进食的甜米粥。偷偷派去给大强送饭的女奴回来了,并带回了他的一小袋东西。求求焦急地问:“他还好吗?没有什么危险吧?”
“他壮着呢,请放心,姑娘。”女奴回答。
求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挥手让她回房间休息。
她借着香油灯察看大强捎来的东西,那是用毕钵罗树叶包着的白色粉末。她皱皱眉,四顾无人,关上门,快速地将一小撮撒入灶台上沸腾的粥锅里。那些白色的粉末如雪花一样融化,窗外响起呼呼风声,而灶台里的火焰在噼啪作响。
大强捎来的还有一块剥下来的厚树皮,上面浅浅刻着粗线条的两个倒地的小人,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排的上半身,最后是一只小鸡和一个更小的小人。
他要传达的意思是:惩罚那些人。我想你。我们要生活在一起,有自己的家和孩子。
求求看到后面情不自禁地笑了,幸福地把那块没有生气的树皮贴近脸庞,感觉就像靠在大强宽阔的胸膛。
二祭司一袭黑衣站在湿婆像的阴影里,看见求求悄悄地从官邸里走出来。毗湿奴广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她快步地走到水井处,向里面倾倒了一些什么,然后四下望了望,确信没人看到后裹紧沙丽,大步地离开。
举报的小祭司说:“师傅,就是她,好几个晚上她都是这样。”
“我知道了。”二祭司沉吟着挥手让他走开,但马上又把他唤住。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在小祭司的耳边低低说。小祭司激动不已,郑重地点头,为受到如此的器重而兴奋。
二祭司一个人站在微寒的夜色中,思索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很快他就有了主意:让小酋长先死,然后逼阿郎主持葬礼以及求大神解灾的祭祀。阿郎肯定会乱了阵脚,那么自己再出来主持灭灾的祭祀,只要把求求关起来,瘟疫自然消除。而这大祭司一职,自然是众望所归,收入自己的囊中。小酋长又没有兄弟及子女,哈哈,到那时,这戈达斯城……
二祭司哈哈地笑出了声,吓了自己一跳,立刻捂上嘴,看看周围没人,挺直腰板,走下奠台。
小酋长的病越来越重。他的理智已经陷入混乱,开始胡言乱语:“别找我,小王子,是可爱愿意嫁给我的。离,离我远点……”
“你要干什么,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爸爸,爸爸,救我。”
阿郎和二祭司守在一旁,束手无策。可爱一袭白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一个时辰后,可爱回到房间,找出她的小人和兽骨,继续施展爷爷教给自己的巫术。
她听到门响,回过头,看见阿郎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她慌忙把东西掖到床底,然后坐到梳妆台前,用兽骨梳梳理长发,重新把它们盘起来。等心跳稍微平息了一点后,问道:“你来干什么?”
阿郎大踏步走到床边,去翻寻她做法的器具。可爱冲过去拦阻,“你要干什么?你在找什么?”
阿郎一言不发,用力掰开她的手,把那些法器从床下拿出来。可爱急了,又撕又咬,终于把那些东西抢回怀中。她像疯了一样,甩手给阿郎一个耳光。
阿郎怔住了,停止了和她的争夺,怔怔地望着她。
可爱挺拔地站立在那里,冷峻坚定地说:“我就是想他死,也想达罗毗荼人死,告诉卫兵来抓我吧,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把我和爷爷关在一起。”
阿郎定定地望着她,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用手背拭去泪水,说:“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要知道,达罗毗荼人的习俗,首领和头领死后,妻子要殉葬和丈夫一起火化的!”
可爱苦笑,“这对我并不重要。”她表情凄凉地看了一眼阿郎,接着说,“现在我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阿郎大声说,“你活着,我就快乐;如果你死了,我会比你现在还痛苦!”
“所以,我要让你活着!为了我,也为了你的爷爷。”说罢,他摸了一下腰间的长刀,转身离开。
可爱抱紧稻草小人,望着他的背影,泪眼模糊。
阿郎出了官邸,备上一匹快马,快马加鞭,一溜烟似的向纳瓦森林进发。黑虎兴奋地跑到前面,灵巧的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要破解侏儒人的巫术,只有捕获比鹿更大型的动物,用它尚未冷却的血,在被施咒者的身上画上神符。
黑虎很快找到一个阴森森的洞穴。阿郎倒吸一口凉气,洞穴的入口处吹来嗖嗖的寒风,这预示着里面的动物异常凶猛,因为只有凶残的野兽,才能占据这种比较适宜居住的地方。
阿郎一咬牙,为了可爱,豁出去了。“黑虎,上。”口令一出,黑虎就箭一样地射向洞穴深处。
很快,洞穴里传出黑虎的叫声和动物的嗥叫。阿郎退后几步,摘下背上的弓箭,搭上箭瞄准声音渐渐临近的地方。他的手心全是汗,心怦怦地跳。
黑虎边与对手撕咬边往后退。这是一条经验丰富的猎狗,它知道只有和主人协作,才能击败凶残的野兽。那头正在酣睡的畜生终于出现了,是一头沉重笨拙的黑熊。它被打扰了好梦,非常生气,号叫着向黑虎扑去。
它张开宽厚的前掌向黑虎拍去,黑虎敏捷地避开,掌风到处,抓掉一大块树皮。阿郎瞅准机会,松弦,箭离弦而出,正中黑熊的脖颈。黑熊暴跳如雷,甩开猎狗,向阿郎藏身处扑来。猎手的第二支箭正中它的面部,可是这家伙仅仅是摇晃了一下,仍然向前冲过来。
阿郎抽出弯刀,砍中了它的肩部,可如同劈进了一根原木,一点效果也没有,只是让那只野兽更加愤怒。它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要给达罗毗荼人致命的拥抱。阿郎向后退闪。他后面的大树古木参天,盘根错节,地上还有湿滑的青苔。
退了几步后,阿郎脚下一滑跌倒了,黑熊紧逼而至。阿郎的弯刀脱手,情急中抓起一根被雷击落下的枯木,挡住黑熊的巨掌。黑熊的巨掌拍到木头上,死死地把枯木向下压。它呼呼吐着气,受伤处流着血。阿郎渐渐没了力气,黑虎急得团团转,在黑熊的身上胡乱地拼命咬着。可那个大家伙毫不理会,看到木头一点点下去,它迫不及待地向下面的猎物张开了大口。
阿郎恐惧地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越来越低,那张大嘴血红,里面的牙齿参差不齐,但尖利且冒着寒光。
在黑熊的血盆大口将要合上的时候,黑虎扑了上来。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它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拯救了自己的主人。
阿郎眼睁睁看着爱犬在黑熊的嘴里挣扎,它用尽最后的力气扭过脖子去撕咬黑熊的面部,而腰部一片血红。阿郎趁着它们纠缠的时候从黑熊身下抽身出来,摸到掉在地上的钢刀。黑熊正将奄奄一息的黑虎甩开,号叫着回头寻找猎人。
阿郎此时一点畏惧也没有,他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铜刀最锋利的一端准确地捅进了野兽最柔软的腹部。
黑熊轰然倒地,阿郎也一屁股坐到堆满落叶的地上,气喘吁吁。
他忽然想起了黑虎,一跃而起,在枯木和裸露在外的粗大树根中找到已是一片红色的朋友。
黑虎眼神黯淡地望着主人,发出几声低沉嘶哑的悲号,然后瞳仁里的生命之光渐渐熄灭。
阿郎抱着它,想哭,却发现眼里已没有泪水。他仰面朝天,透过那纵横交错的密林,向天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阿郎蓬头散发,像疯了一样地冲进小酋长的卧室,轰走所有的女奴。他一手握紧装满熊血的鹿皮袋,一手扶起小酋长,手忙脚乱地脱去病人的上衣。小酋长却一下子从昏迷中醒来,极力地向后脱逃:“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我是要救你啊。”阿郎说。胖胖的小酋长实在不好对付,阿郎一个人怎么也捉不住他。但小酋长却突然一下子仿佛明白过来,抓住阿郎的手,“你是阿郎,阿郎,你快救我。”然后害怕地四处张望,接着说,“你看,他们全来了,那些侏儒人,还有孩子,他们要带走我!”
他呜呜地哭起来:“你一定要救我,阿郎,一定要救我!”
阿郎用嘴咬去口袋上的木塞,伸出手指蘸着熊血在他的胸口画符:“我救你,我现在就救你。”
小酋长渐渐安静下来,慢慢躺下,任凭阿郎摆布。
阿郎专注地在他的身上涂上各种从师傅那学来的符文。他听到小酋长的气息越来越淡,着急起来:“你不能死啊,不能死。”
小酋长发出最后的声音:“大神啊,收留我。”
阿郎停止了动作,仔细地趴在他胸口上,听了一阵儿,然后号啕大哭。他边哭边摇晃着小酋长渐渐冰冷的身体:“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死呢,你死了可爱怎么办?可爱怎么办?”
4.神猴
阿郎满脸泪水踉踉跄跄地走进官邸后面的花园。在无忧树无忧树,梵名asoka,相传释尊于此种树下诞生。下失魂落魄地游荡,他一边擦去脸上不断滴落的泪珠一面喃喃自语。这一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无法承受,他甚至于也想早日跟着那些死去的人一起了却生命以解脱痛苦。
他不断地念叨:“可爱,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不行,我不能让你死。或者我先死啊,啊,我见过大神湿婆还有那个有神性的罗摩,我先死吧,我去恳求他们让你活下来。可爱、可爱……”
他痛不欲生地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话语,在粗大的树木间徘徊。他想寻一颗高大的树来考虑自杀的选择,又想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静坐下来好好地思索。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阵的嘲笑在枝繁叶茂的树影间传来,似乎有人在树枝上偷听他的话,捂着嘴巴在笑他。
那个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清脆:“真正圣贤和有智慧的人不会为死者忧伤,更不会为尚且存在的生命而悲凉。你这样渴望死亡和忧虑生者只证明你愚蠢和无知,你是恐惧的胆小鬼,无法去面对命运挑战,只想投降。”
阿郎仰着头望着树冠,眼泪再次扑簌簌落下来:“你是何方的神仙,藏在树上,你必是要指点和救助我的圣人。我现在急切想获得你的帮助和神通,快救救我和我那心爱的姑娘吧。”
一个魁梧的身影从无忧树上跳了下来,竟然轻盈得没有一点声响。
阿郎吓了一大跳,这竟是一只巨大的猴子,像人一样站立着行走,穿着黄金的盔甲,手里拎着一柄金锤,棍子粗的尾巴,像旗杆一样摇来晃去。
它站在阿郎面前比小达罗毗荼人还要高出两头,它瞪着牛铃般大小的眼睛看着哭哭啼啼的少年。
“没有人能帮你渡过危难,除非你自己能找到力量和方法。毗湿奴的化身罗摩也要靠自己去解救自己的妻子,那一路的限险是你此生无法体验的。
“我是风神的儿子神猴哈奴曼,我的一次飞腾能飞十万八千里。东方的另一个出了名的猴子叫孙悟空,殊不知我要早于它许多年。它的许多神通也是向我学习,叫我一声前辈也绝非虚传。
“我是猴国里的大将军,有一百万只猴子正要跟着我去征战。罗摩和兄弟罗什曼那帮我们打败了强敌,我们也该帮他把心爱的妻子找回。
“这一回要面对的敌人比你要面对的还要棘手,那是魔鬼之王有着十个头的十首王,它手下有一千百万个魔中恶鬼,个个暴戾恣睢、无法无天。就是面对这样的强敌,我们也没有害怕和胆战。浩浩荡荡的猴子大军正要渡海去作战。
“我作为先锋先到楞伽岛上去打探。我一步就飞过海洋来到了魔王的宫殿。悉多正在被囚禁的无忧园里愁绪万千,我带给她的罗摩信物让她再次点燃生的渴望。魔鬼之王和它的罗刹梵名Rākasa,佛教中指恶鬼,食人血肉。们把我团团围住,在它们的车轮大战中我不小心被抓,那个十个头的妖怪要把我烧死,用油脂涂满了我的全身施以火刑。
“这一点小事怎能难倒风神的儿子。我蹦跳出来,留着燃烧的尾巴,点燃了愣伽城里的九千九百间房屋,还烧死了九万九千个正在睡觉的男女罗刹。我的父亲风神和四十九个兄弟也来帮忙,这一场大火可让魔鬼横行的王国真正变成了鬼国。
“我飞过这里暂时歇息,刚吃了几个果子就听到你的哭叫。知道你曾是罗摩的朋友我才开口。要知道神有神的问题,人有人的烦恼。在三界之间谁的日子都不是一帆风顺,天神有时也会被魔鬼打败,魔鬼太过于狂妄也会被大神湿婆或毗湿奴直接杀掉。
“哭泣和怯懦不是男人的本事。你既然敢爱就要敢于承担。要知道爱也是一种责任与忠诚。就像罗摩对悉多,我对罗摩。
“罗摩对悉多是情爱之爱,那种爱必须坚定和真诚。爱情不能仅仅是肉体和语言上的欢乐,还应该有精神和责任上的灵魂相知。灵与肉相结合的爱情才能长久,只痴恋于肉体上的满足那无异就是发情的动物。肉体的欢愉能有多久,哪个衰竭的老者没有过强健的体魄?如花的美女也会变成白发苍苍的婆婆。你要知道这个道理就不会痴恋于身体的相拥相抱。
“罗摩的爱值得你学习,为了责任他要跨越大海,面对的是比他强大的魔鬼之国。这一路上也有很多美女和安逸诱惑,他不为所动,坚持寻索。要知道为了身体的欢快,他本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纵情玩乐,而为了责任他要面对魔王和战争与血火。
“而我要对罗摩付出的是友谊之爱,也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忠诚。我知道罗摩是宇宙之神毗湿奴的四分之一化身,它是真理的表现和正义的使者。我的忠诚和责任是为了守护善良,为了这一份事业我才变得力大无比,无怨无悔地去追随值得跟随的智者与勇士。
“亲爱的阿郎,没有神可以帮助你获得改变现实的力量。神本身就是你自己的善良和责任,那是你身体内部能超越迷茫的生命本能,你越认知它就越能获得无穷的勇气和能量,瑜伽就是联结与神圣宇宙开始的道路,你身体里本身就有大神种下的灵性种子——灵魂。
“找出你超越自己的那个能量所在,昆达比尼蛇就是那个蛰伏于你三脉七轮下面的灵性物质正能量,宇宙的精神就在你的心灵深处,它们二者的结合就是宇宙创造和毁灭的一阴一阳。
“我要走了,阿郎,神和人的世界都有战争和不公正。正确地面对才是承受苦难的良方,长夜的尽头总有黎明,通往死亡的隧道的尽头可能就是生之海洋。
“去拯救你的爱人吧,如果你真的爱她,如果爱不仅仅是占有和身体的欲望。去勇敢地为爱战斗吧,如果爱是一种责任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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