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边的女孩-步行到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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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小凡

    龙湾东头有座宋探花牌坊,因此在外村人眼里和嘴里,龙湾也叫龙门。

    龙湾是风水宝地,而且也是出过人物的,宋朝就曾出过一个探花李禄,后不知为何又离朝回村。现在,村子东头还留有探花石牌坊,青石牌坊虽历经百年风雨侵蚀,但依然保存完好。

    李胜昔是个苦孩子,在他6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从此未嫁,带着他的姐和他一起生活。日子过得有些焦苦,但她却一直供儿子上学,这也是龙门村的一个传统。龙门的男人几乎都粗识几个字,没读过书是被村里看不起的,而且就是为村子丢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李胜昔成了民国以后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李胜昔也更珍惜乡亲的期望,他永远忘不了考上大学那年秋天,全村人把他送过洵水河的情形。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村里的老年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要套上仅有的两匹马和三头驴,用太平车把他送到故原城里的车站。但他拒绝了,他决定自己步行到故原城里,搭车。村里的几个老人商量半天后,答应了,“胜娃有出息,让他走着去吧,踩着地走出去,今后脚下扎实!”

    李胜昔大学毕业就分到县城,他先是借别人的自行车,后来自己买了一辆,从此以后他就再没有步行回过龙门,或者从龙门步行出去。当他升到局长的时候,每次回村就有轿车坐了。

    第一次坐轿车回村子,他心里很兴奋,既有扬眉吐气为村子争光的意思,又有一些惶恐,他不知道村里人如何说他,他怕村里人说他人大了,架子大了。多少年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在车上坐出来一身汗,尤其是脊梁沟子里都淌水了。刚到村东头,自己就下了车,让车停下来,步行着进村。走到村东头探花牌坊时,犹豫了一会,也正是这一犹豫,村里人像是事前接到通知,就走出了家门,向牌坊望来。他自己这时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脚下很沉,心里怵,步子也很乱,走不成直线了。进了村,他连忙用递烟和问好掩饰自己的慌乱。村里人出来得越来越多了,把他围在中间。孩子们却涌向村头他那辆上海牌轿车。

    就在李胜昔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村里87岁的太爷用拐杖指着他说,“这孩子,你这孩子!咋不把小轿车开到牌坊里呢?咱村过去来过皇辇,来过官轿,现今儿又来了官车,这是祖上的荣耀啊!”这下李胜昔才第一次想到,现在自己坐的车子与过去朝廷命官坐的轿一样,其实都是一种身份和荣耀的象征。车已经不是一台车了,而是自己身份和官职的体现与象征。

    此后,他就把轿车开到牌坊里面,因为这是村子的荣光。他不能不这样做,村里人也不允许他不这样做。李胜昔知道,他的事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全村子的事,而且自己肩负了续写龙门荣耀历史的重任。他做起官来,就特别地慎重而卖力。随着他坐的车越来越好,官也越做越大,做了县长、县委书记,四年前又做了故原市长,用龙门人的话说:龙门还是龙兴之地,又出了个知府!

    李胜昔所处的时代虽然不是封建的官场,但他也说了不知道多少本不想说的话,做了数不清自己不想做的事。尤其两年前,他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活在一个戏台上,过去和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很像一个皮影人,是被许多人或许多事拿捏着在演戏,似梦非梦半真半假。为百姓办过好事,也办到很多错事,有些事以至现在还对错难分。他感觉自己心里发飘,脚下也发飘。偶尔自己也散步,但感觉散步也像是在主席台上走,都不会正经走路了。意识到这些后,他心里感觉说不清的害怕和震动,“当官真能把人当废啊,坐车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60岁对每一个人都是个坎。对于像李胜昔这样的官员更是如此。明年就是60了,他知道他即将要从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其实,他是还可以再干三年的,但他自己两年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发空,脚下发飘走不好路时,就给省里谈了。他说自己老了,想把位子让出来。省组织部长有些不解,问他到底是咋想的,他只是笑笑,“没啥,就是感觉腿脚不行了,人老先老腿啊,也该让我休息一下了!”组织部长更是不解,“这事太突然了,让我好好想想!”

    李胜昔想退下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多陪陪母亲。母亲虽然84了,但仍然不愿住在城里。李胜昔每次回龙门看她,总想把她接到城里,但母亲都是那句话,“金屋银屋不如我这几间旧屋,住了一辈子了,安泰!”其实,李胜昔知道,母亲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怕影响他的事,分他的心。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李胜昔想过许多次,他真担心哪一天母亲真的走了。

    夏去秋来,转眼间就快到中秋了。李胜昔中秋前就计划回龙门看看母亲。可上面不断来人,就是抽不出时间。中秋前一天省里张副省长来了,十五下午回省城了。李胜昔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了省城,奶奶是跟着孙子的,也在省城。但他没有回去,他早就作了打算,他准备步行回龙门。那天,有了这个想法,自己竟吓了一跳,“还真能步行到龙门吗?”

    李胜昔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回忆自己高中时,每次从龙门步行到故原城的经历。最终,他坚信自己是能走回去的,就是退一步说,走到中间真的走不动了,还可以再打电话叫司机呢。坚定了这个信心,他很兴奋,也在做准备,他把自己那双轻便的旅游鞋也找了出来。

    今天是中秋,虽然才下午4点,街上的人似乎就比平时少了许多。李胜昔换上鞋,换了一件夹克,拎了一瓶绿茶,悄悄地出城了。在街上,有几个人似信非信地看他几次,有人想给他打招呼,但最终还是一脸的不解和紧张,并没有给他搭话。但出了城,就没有人认出他来了。他心里很安泰,开始是迈着碎步的,心里老在想,“别人看见我,会怎么说呢?”渐渐地,天暗了下来,他脚下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步子也大了,脑子里就不再想刚才想的那些事了,只在想,离前面的公里标柱还有多远。

    秋风有些软了,公路两边散发出久违了的庄稼秸杆和土地的气息。归巢的鸟儿欢快地鸣叫着,加上秋虫的呢哺,李胜昔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轻松。现在他计算着时间,12分钟能走一个公里标柱,他心里很高兴:自己一小时能走十华里!这样算来,到了8点他就能步行到龙门了。他也在想,如果他这样到了龙门,别人肯定不会相信。但他还非要步行回去不行。月亮升起来了,他已经走了3个多小时。现在看来,虽然脚有些疼腿也发硬,但他是完全可以走到龙门的。40年没有走着到龙门了,今天快60岁的自己又走了过来,李胜昔感觉很踏实。他想,自己早该这样用脚走路了!

    龙湾河就在眼前了,月光下泛着乳白汩汩地向前流着。李胜昔来到了桥上,他停了下来,眼看弥漫着干草烟味的村子就在眼前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欣赏着月光下的河水和眼前的村子,他想稍事休息一下,以便进村里步履更有力。前面的村里谁的公牛哞哞地叫了,李胜昔听着很亲切。但突然又感觉有些不安。

    这时,一个人也上了桥,走着走着停了下来。这人很是疑惑地把李胜昔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吃惊地说,“爷,你这是?”

    李胜昔也很吃惊,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才认出是村西李敦宿家的孙子李谱。这孩子大学毕业也在市里工作,一周前公示的,就要被任命为教育局局长了。李胜昔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谱就又说,“爷,你咋是走着回来的啊!我在后面追,还以为是谁呢!”

    李胜昔笑笑,“我还以为不能走回来呢!还是脚沾地走踏实啊!”

    李谱一时无语。李胜昔看着他说,“你也是步行!为什么?”

    洵水河和龙湾河就交叉在眼前,月光下河水泛着乳白汩汩地向前流着。终于,李谱不好意思地说,“爷,你知道,我就要当局长了,就要有车坐了,我想步行回来一趟,我怕自己忘了走路呢!”

    两个人相望了好大一会,就都笑了。

    笑过之后,他们并排向龙门走去。

    村子东头那座探花石牌坊,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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