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全厂大权,老江湖遇到新问题。尽管自身非常廉洁,却无法解决市场经济的问题。缺乏拳头产品的神州化工厂,前景不容乐观。于是金老爷子心中暗暗起急。
回到家里,金光荣是个暴君,动不动摔桌子砸板凳,吹胡子瞪眼。老伴不敢怠慢他,儿女们也退避三舍。于是形成这样恶性循环的局面:一人当厂长,全家都遭殃。
金老爷子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何苦当这个厂长呢?如果彻底败下阵来,岂不坏了我一世英名。
每天大清早儿,金老爷子头一个进厂,倒背着双手四处转悠,心里寻思着。
看来开发新产品是振兴企业的有效途径。可是开发新产品必须拥有资金。如今去哪儿谋求资金呢?全国上下处处银根吃紧。除非你自己开动机器印刷假钞。但那是枪毙的罪过。
走到工厂后院,他站在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老桃树,老得几乎人人都要叫它爷爷。金老爷子想起荒废久矣的气功,不禁黯然神伤。爷爷啊,我怎样才能让企业走出困境呢?
走进厂长办公室,他给自己沏上热茶。如今香片味道大减,使人怀疑这茶水是草帽儿沏的。
桌上的电话叫唤起来。
他抄起电话。传达室的瘸刘说,门口有人要见金厂长。
金光荣问是谁。瘸刘手里似乎拿着来者的名片,电话里一板一眼念道:“大、东、亚、冷、冻、公、司……”
“让他给我滚进来。”
就这样,瘦小枯干的金老爷子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等待那位来自冷冻公司的不速之客。这架势基本符合座山雕的形象。
叩门之后,不速之客走进门来。金光荣抬头细看,这是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不等金老爷子说话,对方十分响亮地叫了一声金厂长。
金光荣也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就问:“你认识我啊?”
中年男子递上名片:大东亚冷冻公司董事长姚栓柱。
这个名字很生疏。姓姚的金老爷子只知道京剧里的姚期,这功臣差点儿被郭妃设“摔杯计”害死。
姚栓柱讨好地说:“十五年前您住太平街平房,门口有个卖冰棍儿的小伙子……”
金光荣又看了看名片:“你从卖冰棍儿的发展到冷冻公司,这生意做到北冰洋了啊!”
姚栓柱说感谢党中央的富民政策。
见这个私营企业主说出如此主旋律的话语,金光荣给他沏了一杯草帽儿味道的热茶。姚栓柱快人快语,喝了一口茶水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听罢来意,金光荣感到非常惊讶。
“是谁让你来买我们厂里的大桃树啊?”
姚栓柱说是田姥姥。
田姥姥?金光荣这才想起本市新近崛起的意念大师田德芳。老人家出道不久即受到广大群众爱戴,被亲切地称为“我们的田姥姥”。本地文化人撰文讽刺说,“我们的田姥姥”称谓,几乎等同当年“我的朋友胡适之”句式,家喻户晓了。事实也是如此,田姥姥的电话号码广为流传:“××××8888”,听着就跟集体叫爸爸似的。
姚栓柱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子人民币,说这是两万元定金,一旦成交,立即补齐八万元余款。说罢,这位卖冰棍儿出身的老板深深鞠了一躬:“为了我的身家性命,请求金厂长伸手救我一把……”
“这里还有人命的事儿?姚经理你千万保重啊……”
姚栓柱不再细说原由,眼含泪光告辞,转身走了。
金光荣望着桌上两万元人民币,不知如何是好。当厂长这么多年,遇事从来都有主张。今天,金老爷子首次没了主意。
“买树就说买树呗,怎么牵扯到身家性命呢,这就不是小事儿了……”这样想着,他抄起电话拨通党总支书记李石的电话。李石是书记,但化工厂还是金光荣一人说了算。此时金厂长主动与李书记商量,也算开天辟地头一遭。
党总支书记李石跑步来到金光荣办公室,气喘吁吁的样子,有点儿袖珍马拉松的味道。
金老爷子看到党务工作者如此顺从,乐了。他指着两万元钱告诉李石,有人要买工厂后院从东边数起的第二棵大桃树。
李石很惊讶:“一棵树竟值两万块!日元吧?”
“人民币。”金光荣说这只是定金,姚栓柱出十万元买一棵桃树。
李石更惊讶了:“他有病吧?”
“不。是他老婆有病。你知道市歌舞团那个女中音孙玉雯吗?她是姚栓柱新娶的太太。自从住进那幢价值六百万的别墅,女中音就开始闹病。姚栓柱爱妻如命,就找到民间大师田姥姥求救。田姥姥测了测方位,说必须移植一棵树龄三十九岁的老桃树,然后选个黄道吉日栽到别墅院子里,才能避邪消灾。姚栓柱按照田姥姥指点的方位,找到咱厂后院那棵大桃树。你算算吧,那桃树是‘文革’那年栽的,正好三十九年。”
李石听罢,笑了。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姚栓柱投资十万,买到家里恐怕也是一棵死树。
金光荣告诉李石,姚栓柱出重金聘请绿化研究所的移栽专家蔡工程师,保活。现在的问题是卖树的十万元现金,厂里究竟如何处置。
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李石闭口不语,想立即变成哑巴。
金光荣催促这位党总支书记表态。
李石勉强说:“先搞个调查研究吧?这事儿我总觉得跟神话似的……”
“好吧,你到现场搞个调查研究。一定做到知己知彼。”金厂长给李书记下达了任务,继续喝茶了。
李石不敢怠慢,马上动手调研,找到“冷冻大王”姚栓柱的别墅,开始摸查情况。
他到附近烟摊买了一盒万宝路,瞭着那幢白色小楼打听:“听说这幢别墅要卖啊?”
烟贩摇了摇头:“冷冻大王姚栓柱的新宅,他才住了三个月,舍得卖呀?除非你杀了他。哎,你不会是被人雇佣前来踩道的职业杀手吧?”
“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见了谁都觉得是杀手。”李石点燃万宝路又问:“听说姚栓柱家宅犯了忌讳?”
烟贩告诉他,姚栓柱在门口贴过告示,说谁要能够消除他太太的病,必有重金酬谢。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没见有人前来揭榜。
听着烟贩念叨,李石认为调查研究有了重大进展,打道回府向金光荣汇报情况去了。
听罢情况汇报,金光荣问李石卖树违不违法。李石说国家颁布《绿化法》,树木属于国有。但是中国这么大,恐怕林业局弄不清咱厂有多少棵树。金光荣伸手一拍桌子说,这是对企业复苏有利的事情,不用犹豫了。
李石也认为,只要那十万块钱不装进私人腰包,这就不算错误。
五一节到了。国家法定节日,休息。金老爷子开恩放假三天,全厂职工感恩不已,高呼金老爷子万岁。金光荣立即制止,说你们想让我万寿无疆啊。
五四是青年节。职工们进厂上班。有人发现工厂后院出现一个大坑,细看,才知道少了一棵大桃树。工厂后院原本栽着四棵桃树,每棵都有三米多高,从东向西依次排列,被称为“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此时,马汉突然失踪了。
好大一个坑。工人们从未见过这种怪事,聚在大坑周围议论纷纷。这大坑直径将近十米。“文革”那年栽下的桃树,根须已然深远,这是何等伟力有如神助,竟然将大树移去。工人们认为,这项工程没有两辆起重吊车是难以完成的。
工会主席魏如海走上来说:“我看是夜里来了龙卷风,呼的一声把大树连根拔走,直冲霄汉。”
“直冲霄汉?那大树总该有个着落吧?”
魏如海认真分析说:“别着急呀!过几天你看报纸吧。兴许在山东啊辽宁啊河南啊,别管什么地方吧,嘭的一声从天上掉下一棵大树。弄不好新闻联播也要报道呢。”
工人们将信将疑,看着魏如海就像看着动物园的狗熊。
魏如海义正词严说:“我们探索大自然奥秘,永无止境!”
神州化工厂广播喇叭响了。金光荣对全厂职工讲话。“大家知道咱厂少了一棵大树。少了也就少了。大自然伟力嘛,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从今天起谁也不要议论这件事情了,否则我除他名!大家记住我说的话啊。另外,今天中午食堂免费供应三鲜打卤面,每人一份。”
免费供应三鲜打卤面的消息,犹如春风拂来,一下温暖了全厂职工的心。
今天五四青年节,厂团总支组织青年突击队义务劳动,把那个大坑给填平了。
那株三十九岁的大桃树就这样神秘失踪了。不知是谁打电话向市绿化委员会举报了。市绿委会派了两位官员,进厂调查此事。金厂长陪同两位官员在厂里走了一圈儿。晚餐,李石书记出面招待,在美利坚大酒楼摆桌,喝五粮液喝人头马,席间主宾大谈有关龙卷风的奇闻趣事。那株失踪的大桃树,不了了之。
工厂后院,剩下王朝、张龙、赵虎。这三株老桃树早不结果了,并排站立怀念着失踪的马汉。
神州化工厂贴出告示,说面对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我厂缺少拳头产品。兹日起设立“新产品开发专项资金”十万元,全厂职工积极投身开发新产品的活动,立功者有奖。
神州化工厂人气重聚,渐渐出现生机。工人们行动起来,成立两个开发小组,书记李石率领一个,工会主席魏如海率领一个,分头研发新产品。
金老爷子嘿嘿笑了。
这十万元花在刀刃上——神州化工厂果然研制出新产品。一个月后,这种国内市场紧缺的催化剂被燕山石化公司包了,金光荣哈哈大笑,暗暗感谢那株为厂里换来十万元研发资金的大桃树。他在全厂庆功会上号召全厂职工栽种桃树,还放声高唱蒋大为的看家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工人们当然不知金厂长为何如此钟情桃花,只是跟着合唱。
新产品给神州化工厂带来经济效益。金老爷子乐不可支。秋高气爽的天气,他悄悄出厂拦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姚栓柱的别墅。从前那里是荒地,如今成了高档住宅区。
下了出租车,他跟摆烟摊的小贩打听“冷冻大王”住宅。烟贩审视着他,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最近这段时间,好像总有职业杀手前来打听,你是我接待的第七个啦。”
金光荣笑了:“我只想打听姚栓柱院里栽的大桃树活了吗?”
“活啦!你看,大桃树的枝子都伸到墙头外边来啦!”
看来,这事情是真实的。金光荣放心了,叫了辆出租车,赶回神州化工厂。他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这次不是草帽儿沏的了,是雨前龙井。
他还是觉得大桃树的事情有些蹊跷,近乎当代版本“聊斋”。他抄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8888。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接听了。金光荣说:“喂,请问是田姥姥吗?”
对方是个浑厚的男声,说是。
金光荣说:“劳驾,请田姥姥接电话……”
“我就是田姥姥啊。”
金光荣蒙了,“敢情您是男的?您应当叫田姥爷啊!我是神州化工厂……”
“你姓金吗?我算定你会打来电话的。好啦别扯了,你来我这儿面谈吧。”
“你真是田姥姥?”金光荣似懂非懂,追问了一句。
“我姓田。我知道你是厂长。”电话里的男声不急不躁。
放下电话,金光荣围着办公桌转圈儿。这位田姥姥名不虚传,电话里就知道我是谁,功力不凡啊。
金光荣乘坐红色夏利来到华苑住宅小区。司机停车打听田大师的地址,立即就有人车前引路。看来田姥姥无人不晓。
这位高士约我面谈是何玄机呢?金光荣下了汽车。引路人告诉他去48号楼202室。
抬手叩门时,金光荣感到心头紧张。多少年来见过多少人物,金老爷子不懂得紧张。今天,尝到了心跳的滋味:一条离水的小鱼儿在岸上蹦着。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儿,模样很甜,五六岁的样子。金光荣做出慈祥姿态,摸了摸女孩儿脑顶。女孩儿跑过大厅,到屋里报信去了。
沿着小女孩儿的路线,金光荣叫了一声田姥姥,朝着屋里走去。
屋里驶出一辆轮椅,稳稳停在厅里。轮椅上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男子,面目呆板头发疏松,一副久病不起的样子。
“金厂长你好。”轮椅男子挥了挥手,指着厅里沙发请金光荣落座。他看到四面墙上挂满紫红色锦旗,绣着金色字体。
有表扬气功治好疑难杂症,也有感谢易经解决家庭困难,还有遇难呈祥、救危解难之类的词句,总之,胜过当年劳动模范的荣誉。
金老爷子试探着问道:“您就是电话里的田姥姥?”
“你叫我田德芳吧,田姥姥是我孙女这样叫的,后来以讹传讹了。”
金光荣看出,这位男性田姥姥跟自己年纪相仿,已届花甲了。
“田德芳先生,您叫我拜访贵府,有何见教?”他小心翼翼。
田姥姥摇了摇头:“你打来电话找我,应当有事情问我吧?”
金光荣想了想,轻声问道:“有个名叫姚栓柱的?”
田姥姥露出笑容,伸手摘下墨镜。金光荣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既然来了,就张口问吧。”田姥姥说。
金光荣鼓了鼓勇气:“我想拜托您,我们神州化工厂院里还有三棵大桃树呢……”
田姥姥仰头发出朗声大笑。金光荣怔怔看着这位“轮椅大师”。
“我知道神州化工厂处境困难,就暗暗帮你卖了一棵大桃树。我没想到金厂长吃惯甜头,又想让我帮你卖树。姚栓柱的十万块花光啦?”
“我们开发了新产品,工厂处境开始好转了。”金光荣如实禀报,忽然有所醒悟:这位田姥姥指点姚栓柱买了那株大桃树,等于让姚栓柱掏钱给我厂出了研发资金,使我们有了新产品……
金光荣急于问道:“田德芳先生,那株大桃树真能治好姚栓柱妻子的病吗?”
“信则真,不信则假。移栽了那株大桃树,姚太太百病皆愈,家宅太平,内外祥和。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金光荣越发迷惑不解:“您让姚栓柱去买神州化工厂的大树,而且还为他标定价格,十万。您这样做是为了救姚栓柱呢,还是为了救神州化工厂呢?”
田姥姥似乎陷入沉思。这时太阳越过窗子,照耀在他的脸上。金光荣看到这张干枯的瘦脸,不由得受到震撼。
“金厂长,我对你实话实说吧。二十五年前我是神州化工厂锅炉工,出工伤砸断了腰,从此躺在家里。天长日久,厂长换了一任又一任,神州化工厂没人知道我了,我也觉得自己不在人间了。前年断了工资,听说厂里陷入困境。我毕竟是神州化工厂的人啊,想帮你一把。终于有了姚栓柱这个机会,我让厂里赚了十万块钱。我气功得道,可是天意不可违啊。恕我直言,那三棵大桃树恐怕永远卖不出去了,哪里还会有姚栓柱这种人呢?金厂长你要想振兴企业,必须扎扎实实走正路哟。”
金光荣听罢,苦笑了。
告别田宅,金光荣赶回神州化工厂。他从劳资科调来卷宗,查找田德芳这个人。一连翻阅三天卷宗,他终于在泛黄的档案里找到这个人。
上面赫然写着:田德芳,男,动力科司炉工,已故。
金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水,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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