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但战神也有寿限。
永元十二年(100)盛夏,宫里的花树落英满地,洛阳的空气湿热得像要拧出水来,21岁的汉和帝刘肇接到了一封远方的上疏。上疏者是68岁的西域都护班超。他在上疏中动情地说:“臣听说姜太公虽然封在齐,死后却安葬在周;狐狸死时,头往往朝着出生的山丘;代地所产的马,总是怀恋北边吹来的风。周与齐同在中原,相隔只有千里,太公尚且思恋故土,何况小臣远处绝域,怎能没有‘依风’‘首丘’之情?当年苏武滞留匈奴19年,现在臣奉皇命驻守西域已近30载,如果终老于此也将无怨无悔,只怕后人因此不愿出使西域。臣不敢奢望到达酒泉郡,但求活着走进玉门关!我老而多病,身体衰弱,冒死上言,谨派遣我的儿子班勇[152]携带贡品入塞,趁我活着的时候,让班勇回去看一眼亲爱的中国。”
看完这封上疏,刘肇打了一个寒噤。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洛阳西部的一个关城狼烟滚滚。难道,这个不祥的梦应在渴望东归的班超身上?
皇帝在犹豫。
不久,班勇随汉使一起踏上了东去洛阳的漫漫途程。路过鄯善时,班勇见到了与自己同龄的鄯善太子尤还,两位年轻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擦出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智慧火花。分手时,他们相约日后在洛阳相见,而且发誓永远不负汉家。
第二年农历十月,洛阳进入中秋,天越来越阴沉,厚厚的乌云堆积在空中,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城中大道,偶尔吹过一阵凉爽的风,沙沙作响。从西域归来的班勇见到了从未谋面的姑姑,侄子跪在姑姑脚下,姑侄二人泣不成声。
班勇对姑姑说:“父亲老了,可能不久于人世了,考虑到他死后西域形势难料,所以提前把我送了回来。”
“你怎么能舍下老父不管呢?”姑姑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哪里愿意离开父亲,是父亲强迫我随汉使一起归来的,我实在拗不过父亲啊!”班勇又号啕大哭起来。
第三年初春,冰雪尚未消融,寒风依旧刺骨。年轻皇帝的案头又多了一份上疏,上疏者名叫班昭,又名班姬,字惠班,是班超的妹妹,东汉才女,14岁嫁给曹世叔,丈夫早逝后一直清守妇规,她写的《女诫》是中国古代妇女的行为准则,她还是中国第一位女史学家。负责编撰《汉书》的哥哥班固被酷吏冤杀时,八表和《天文志》尚未完成,汉和帝下诏让守寡的她进入东观藏书阁,负责续写《汉书》。如今,班昭已经56岁。
这封上疏是替哥哥求情的,大意是:我的兄长班超侥幸立功,特蒙皇帝重赏封侯,我们全家将永远铭记皇帝的恩德。哥哥当初出使西域,立志以生命报效国家。不意碰上陈睦事变,哥哥孤身辗转挣扎于险地,以智慧与勇气艰难维持着西域的局势。每当爆发战争,他总是身先士卒,虽然身受重伤也不避死亡。幸蒙陛下的神灵,他才得以延续生命于大漠,到现在已经整整30年了。30年啊,我们兄妹骨肉分离已久,就是见面恐怕也已经认不出对方。同他一道出使西域的将士都已不在人世,而年龄最大的哥哥也将近70岁了。我听刚刚归来的侄子说,他身患重病,须发皆白,两手麻木,耳不聪,目不明,依靠拐杖才能正常行路。他虽想竭尽全力报答皇上的天恩,但迫于年岁迟暮,犬马之齿将尽。而西域诸国素来对老人不敬,如不及时派人接替班超,恐怕坏人会伺机而动,萌生犯上之心。一旦发生暴乱,班超定然力不从心,其结果上会毁灭国家累世的功勋,下会废弃忠臣长期的努力,那将是最为令人悲痛的局面啊!所以哥哥于万里之外,怀归国之诚,自己陈述痛苦焦急之心,伸颈企望,已过三年,但仍未蒙皇上省察。
我听说古代十五岁服役,六十岁免役。陛下登基以来,以至孝治理天下,得万国之欢心,就连小国的臣子都体恤有加,况且班超已获封定远侯,所以我才敢冒死为班超乞求,乞求允许班超回乡安度余年。《诗经·大雅》说:“老百姓通过劳动,可以得到小康。先施恩惠于中国,然后乃安定四方。”班超已在信中和我生别,今生恐怕真的见不到他了。我实在不忍看到班超壮年时尽忠于大漠,年迈时遗尸于荒野啊!如果皇上执意不允许班超归来,西域一旦发生恶变,希望班超一家能像赵母、卫姬那样,因事先上奏而免于牵连之罪。我愚笨不明大义,触犯朝廷忌讳,万望皇上见谅。
看完上疏,刘肇已泪眼蒙眬。
那应该是刘肇上任以来少数几个吃不下、睡不香的日子。他闭上眼睛,体味着焦急、疑惑、担心、沮丧混杂在一起的那种复杂感觉。是啊,班超去西域时自己还没有出生,如今已经过去了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啊,况且这位老将已经年近70。他模糊地意识到,班超兄妹的上疏已经在群臣中传扬开来,多数人既担心,又同情。如果不允许班超回来,那将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寒的决定啊。第六感觉告诉他,他其实已经没得选择。
终于,刘肇诏命任尚接任西域都护,允许班超东归故里。
在继任者的选择上,刘肇很是谨慎。任尚,也是一个干才,有着担任护羌府长史和戊己校尉的丰富履历。对于这一任命,监察御史们无一反对。
即将离开西域的班超坐卧不宁,一连几天,他既兴奋,又痛苦。因为,他的根已经深深植入了浩瀚无垠的西域,他的梦已经完全融入了羌笛声声的边关。
临行前,任尚要求老都护将经验留下。面对风烛残年的班超,正值壮年的任尚表面上十分谦恭,实际上是在履行官场的一道程序而已,或许他还对面前这个已经卸任的老头儿有些可怜。他所不知的是,时间这把刀,刻得出人老去的形状,却刻画不出人一路走来的辛酸与荣光。如果他不是忘我地为国尽忠,如果他有一点儿私心,如果他不是忍辱负重,如果他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那么他也就永远不可能至今仍被中华民族深深铭记着。想当初,当生擒了疏勒王兜题后,他并没有依照疏勒臣民的要求杀掉这个龟兹派来的人,而是出人意料地放走了兜题,为东汉赢得了宽宏的声誉。当听说东汉使臣李邑向朝廷上书诬称自己“拥爱妻,安乐外国”之后,他果断地“休”了疏勒籍妻子,并且没有依照皇帝的旨意扣留李邑,而是客客气气地将李邑送回了朝廷。面对部下的不满,班超的回答是:“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翻译成现代文就是,正因为李邑诬陷过我,我今天才送他回去。既然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害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呢?泰戈尔说:“世界痛吻我,而我回报以歌。”班超就是这样一个人,严厉起来杀人不眨眼,宽容起来忍得胯下辱。正是这种人格的力量,在敌寇林立的铁血残阳中鞭霆掣电,拔山贯日,支撑起东汉西域一片天。
班超是谁呀,不会看不出任尚复杂表情背后的深意,但出于对西域大业的那份责任,他还是告诫任尚说:“您一定要我提建议,我就贡献一点愚见。塞外的官吏士兵,本来就不是孝子顺孙,都是因为犯有罪过而被迁徙塞外,守边屯戍。而西域各国,心如鸟兽,难以扶植,却容易叛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应当采取无所拘束、简单易行的政策,宽恕他们的小过,只求总揽大纲而已。”显然,这是一位将军置身激流漩涡之中却能惊弦雁避、骇浪船还的原因所在,也是一位外交家在西域各国之间纵横驰骋三十载的经验之谈。
表面上,任尚连连称是。私下里,却不以为然地对手下说:“我原以为班君会有奇策,他今天所言不过平平罢了。”
这位新西域都护行事苛刻严酷,不久就激起了西域各国的反叛。是啊,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的话,怎能指望从你的手里开出花朵?
一瞬间,闪电划破了夜空,暴风雨终于来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任尚。因为,班超在西域留下的烙印太深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达到班超的威望与境界。况且,这位新都护根本听不进老都护的临行嘱托。在四面楚歌中,东汉不得不将任尚撤回,班超30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尽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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