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Kaii Higashiyama)
通常情况下,流亡者一旦离开原先养育他的土地,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富于激情,生机勃发了。因此,一般人会认为昙无谶应该离开鄯善。
但昙无谶是个例外。
因为他不甘心,而且他有不甘心的理由。尽管大乘与小乘势同水火,但毕竟,大乘与小乘系一根而生,都是从原始佛教分化而来,大乘佛理中随处可见小乘原始佛教的烙印。
那几天,临时僧舍的油灯彻夜不熄,案头上摊开着《长阿含经》和《四分律》。第一天,他还对面前的小乘经律有所抵触,毕竟大乘佛理已深入他心;第二日,他便凭借超常的记忆力,能全文背诵这两部经律了;第三日,他一边诵经,一边咀嚼其中的法理。渐渐地,他的眼睛亮起来,如苍茫夜空中的长庚星。他发现,法藏部不仅有明咒之说,而且是第一个利用陀罗尼咒语简化佛法的部派。显然,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与法藏部的联系——陀罗尼咒语与自己精通的密咒同出一宗,任何人再也没有理由请自己上路了,自己的“大咒师”身份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接下来,他信心满满地走进法藏部寺院,公开要求与小乘高僧辩经。
这已经是第9场辩论了,此前8场都以小乘高僧的惨败而告终。今天出面应战的,是鄯善佛寺的住持,一位银须飘飘的老年僧人,据说是法护的第5代嫡传弟子,对小乘特别是法藏部佛教教理把握得炉火纯青。明眼人都清楚,对于小乘法藏部来说,这是最后的决战,成败荣辱在此一举,因为在老住持身后,已经无人可派。而对于孤军作战的昙无谶来说,败与不败似乎无关大局,胜了固然可喜,败了最多卷起铺盖走人,开始下一轮面向东方的云游。
那是一个南河如碧、胡杨如丹的秋日,大殿前的空地上挤满了观战的僧徒与民众,就连胡杨树杈上也骑满了好奇的人们。可以说,鄯善几乎全城空巷了,除了城头上放哨的士兵。鄯善王胡员叱也来了,带着貌若天仙的嫔妃和公主。当然,嫔妃与公主只露着妙曼的腰肢,而脸庞全被轻纱遮盖着,更增加了几分神秘,几分朦胧和几分遐想。
左边蒲团上坐着纹沟深深、慈眉善目的老者,气定如天边悠悠的云朵;右边蒲团上坐着一个眉眼舒朗、器宇轩昂的壮年,神闲如胡杨树梢缓缓飘零的落叶。
辩经开始了。
老住持先是介绍了法藏部的教理,然后讲述了小乘佛教对佛陀的忠实继承,分析了人为什么要寻求自我完善与解脱,也剖析了小乘教律之所以严谨繁复的理由,洋洋千言,条分缕析,深入浅出,丝丝入扣。他几乎没有提到与其对立的大乘教派,也没有明火执仗地发起攻击,甚至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指责,但却生发出水到渠成、不言自明之奇效,听众们也已经明白:如想成佛,必须断除尘念,入寺修行。真正弘扬释迦牟尼精神的,无疑就是小乘佛教。看来,老住持的辩论技巧,已臻“无敌”之境界。
老住持话音刚落,寺院里就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待大家全部平静下来,对面的壮年僧人才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大师的气度与讲述的确令贫僧五体投地。”然后,他双手合十,默默地施了一礼。就在观众们以为他未辩先输的时候,他接着说:“大师几乎是我遇到的最强的对手,除了我的师傅白头禅师和达摩耶舍。”
老住持不禁一愣:“大师的师傅耶舍,可是《四分律》的译主?”老住持这样问,显然是把天竺的达摩耶舍与《四分律》的译主——从罽宾来到长安译经的佛陀耶舍弄混了。
“正是。”壮年僧人嘴角露出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狡黠,“其实,贫僧在10岁前就随师傅耶舍研修过法藏部佛经了,直到如今,贫僧尚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长阿含经》与《四分律》。”言毕,观众席发出一片啧啧之声。
然后,他随便选了一段经文,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如数家珍,毫无停顿。待诵到近一万言时,他微微睁开双眼,盯着对面满脸惊奇的老者,似乎在问:“有错吗?”
老住持无奈地摇摇头。
他接着说:“贫僧与7年前圆寂的鸠摩罗什大师一样,都是先修习小乘,然后在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辩论与比较之后,才下决心改宗大乘的。所谓‘乘’,是梵文yana——衍那的音译,本义是道路,在佛教中指抵达彼岸的途径与方法。公元1世纪,佛教才发展出‘大乘’,音译为摩诃衍那,意思是‘普度众生’。大乘出现后,便将此前的佛教派别称为‘小乘’——音译为希那衍那。对此,被称为‘小乘’者并不认账,他们仍自称上座部。其实,小乘与大乘,都以佛陀为宗,都没有违拗佛理,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而已。两派的区别在于,小乘注重苦修,寻求‘自度’,也就是自我解脱;而‘大乘’不仅能够自度,也能度人,更为关注众生苦难。小乘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佛——释迦牟尼,其他人通过修行,最高可以达到罗汉(Arhat)[169]的境界,但不能成佛,要想成佛,必须抛妻别子出家修行;而大乘认为,世上三界十方,过去、现在、未来,四面八方有无数的佛,佛祖只是众佛中的一个,无论出家与否,通过修炼,人人都可成佛。由于大乘好比一艘巨船,承载着无量众生到达彼岸,向更大范围的世人打开了救赎之门,并且将通往救赎的道路改造得更加简单易行,强调圆融、慈悲、方便,因此得以在西域与中国广泛流行开来。如今,大乘信众已经远远超过了小乘信徒。在座的国王要治理国家,大臣要辅佐国王,百姓要渔猎耕织,岂能撇下责任人人出家?如果不用出家就可以修炼成佛,去往美好的极乐世界,这个世界岂不是最美满的世界?”
他那循循善诱、鞭辟入里的讲解,加上灵动飞扬的神采,君临一切的气概,令现场听众全神贯注,如醉如狂。讲到关键处,他的双手随着音调舞动起来,像一个画师在潇洒地泼墨,也像一个鼓手在忘情地表演。渐渐地,他的表述越来越精彩,说理越来越严密,词句越来越有力,声调越来越高亢,听众的眼睛随着他的手势而摇动,脉搏随着他的音频而律动,情绪已经被他肆意点燃,口中不自觉地发出赞叹声。也就是说,他已经折服了包括对手在内的所有听众。
就在人们以为壮年僧人会向小乘佛教借势发难时,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话锋一转:“偏见是思想的放假,固执是无知的代名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不可取的。大乘与小乘并非绝对的对立,正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大乘,仍然以小乘的戒、定、慧三学为基础。譬如法藏部的‘五藏’,是指经、律、对法、明咒、菩萨,其中的明咒与法藏部惯用的陀罗尼咒语,与我所精通的大乘密咒同出一宗。那些将小乘与大乘完全对立起来的做法,是不通达,不明智的,只能说明未达佛的境界。”
他稍稍停顿并抬眼望去,发现对面的老住持也微微颔首。“说起来,贫僧也与法藏部有缘,法藏部又称法护部,而贫僧的佛名昙无谶,原意就是法护。”
继而,他温和地望了一眼老住持:“今天的辩经没有胜败,小乘有小乘之道,大乘有大乘之理,任何一种宗教之所以流行,总有它流行的价值和因由,人们信仰哪一种宗教,只能说明与这一派宗教有缘啊!下面,请允许贫僧用陀罗尼咒语与密咒,为鄯善祈祷一场久违的秋雨。”
他抬起头来,面朝青天,双手合十,口诵咒词。
不多时,几朵白云从东方飘来,在鄯善上空叠加成一片乌云,淅淅沥沥的秋雨,便从天而降。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这片云必是无字的注脚。
民众忘情地欢呼起来,国王胡员叱也张开手臂感受着秋雨那难得的清凉,就连嫔妃和公主们也纷纷掀起盖头,以便让晶莹的雨滴滋润白皙的脸庞。
壮年僧人不禁眼前一亮,就在那刚刚掀起的几个盖头下面,他的眼睛碰到了一双黑亮得如同谎言一般的美丽瞳仁。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女子年龄应该在30岁以内,她既然出身王族,应该是纯正的塞人,与自己的祖先印第安人一样,同属白种人。
他与她的眼神偶然对接了,如死囚得到了特赦,天雷勾动了地火。立刻,他的整个生命,仿佛麦田一样随着她的笑靥与眼神摇摆起来,呈现出炫目的金黄;又如在十度空间中的电子,震荡出小弦的幻觉之美。
他知道,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一个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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