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谚
“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为偿多劫愿,浩荡赴前程……”为了缓解低落的情绪,他在马上吟咏起《华严经》[171]中的经文。
之后,他沿着尚未断流的南河一路向西,经且末、尼雅、拘弥抵达于阗,然后沿于阗河北上,进入了鸠摩罗什的出生地——龟兹。
当时的龟兹,是西域继疏勒、于阗之后新的佛都,那里建有大型寺院17所,特别是仿照印度寺庙建造的雀离大寺,巍然屹立在阿羯田半山上,仿佛一片绵延几十公里的城市。就连许多印度、中亚的王室成员也翻越葱岭来到这里修行。鼎盛时期,龟兹可以容纳一万名僧侣。
龟兹与西邻的疏勒一样,最初流行的是小乘佛教。直到公元365年,从罽宾、疏勒学成归来的鸠摩罗什在论战中折服了数位小乘高僧,广开了大乘盛宴,才使得龟兹万千信众接受了大乘,他也因此被国王白纯聘为国师。但19年后,龟兹被前秦大将吕光攻克,白纯逃亡国外,鸠摩罗什被作为俘虏押往东方,龟兹政权的反对派——白纯的弟弟白震被立为新王,小乘佛教在龟兹得到迅速复辟。
当昙无谶怀揣《大般涅槃经》与《菩萨戒经》(大乘佛教戒律),满身风尘地进入龟兹后,方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刚刚进入鄯善时一样:这里尽行小乘法,不信《大般涅槃经》,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唉,真倒霉——”面对恢弘而繁盛的龟兹国都延城,他再一次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向西走,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可那里已是印度教的天地,他除非蓄发还俗,全心侍奉老母,但他不甘心,心中的佛祖也不答应;一是往东去,从玉门关进入中国传教,尽管前路茫茫,世事难料,但那是一个文化最为宽容的地方,他就不信,凭借自己的满腹经纶,就找不到一个用武之地?!但前提是,他不能再近女色。
稍事休整,他挥别延城,沿丝路北新道,经轮台、焉耆、高昌、伊吾、玉门关,进入“佛教东渐”的黄金通道——甘肃走廊。
甘肃走廊,因位于黄河上游以西,又称河西走廊,东起天堑乌鞘岭[172],西至巍巍玉门关,南倚一脉千里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靠罡风浩荡的马鬃山、合黎山[173]和龙首山,是一片长约900公里,宽不足100公里的狭长平原,土地富庶,牛羊遍野。汉武帝从匈奴手中夺取此地后,在此设立了张掖、武威、酒泉、敦煌“安西四镇”,贯通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从此打通,这里也成为一条闻名世界的黄金走廊。
此时的河西走廊被称为凉州,而凉州的主人,出身于匈奴卢水胡,名叫沮渠蒙逊。因为他是在灭掉后凉、西凉之后做大的,在方位上一度处于“南凉”西北,所以这个国家史称“北凉”,中心设在姑臧。
昙无谶的落脚地,正是崇信佛教的姑臧。
也就是说,姑臧是佛教东渐的重要一站。
佛教东渐,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原因在于,作为被传入一方的中华大地,已经通过全方位传播儒学实现了超浓度的精神自足,似乎一切思维缝隙都已填满,怎么可能虔诚地接受万里关山之外一种全然陌生的文明呢?但是,由于中华文明与印度文明的双向高贵,抗拒与防范的心理居然被一步步克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佛教刚刚进入西域,进而踏入河西走廊时,就开始了本土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佛教雕塑艺术呈现出神性与人性、威严与慈祥、壮大与婉柔、崇高与平和、高雅与世俗融合汇流的趋势,佛像也由隆鼻深目、大耳垂肩的西域特征演变为秀骨清相、圆润柔美的中国模样。后来的释迦牟尼造像,既有佛祖超尘绝世、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又有世间中人端庄闲雅、温和慈祥的亲切感,既表现了人们所向往的佛国理想,也体现出了浓厚的人间情调和世俗趣味。更为令人惊奇的是,也许女性形象更能体现审美情趣,更能让中国百姓感到温馨,印度的男性观音菩萨竟然被改造成了一手持柳枝、一手端净瓶、身处莲花座中的慈眉善目的女观世音,以至于百姓只知菩萨不知如来。从此,“菩萨保佑”几乎成为中国百姓的口头禅,这也是佛教之所以在中华大地落地生根的重要原因。如果说石窟是皇帝为国家安泰发出的祈愿的话,那么微笑安详的观音菩萨则是身处乱世向往和平安定生活的民众的心声。
北凉也是和平与安定的追求者,因而也就对劝人向善的佛教极其推崇。
北凉玄始十年(421),昙无谶住进了当地接待云游僧人的临时僧舍。最初,他既没有对身边的僧人亮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忙于拜访寺庙的住持,而是天天盘坐在阳光下,捧读那本随身携带的桦树皮经书。
渐渐地,他引起了周边僧人的注意与围观:他从哪里来?那可是一张天竺人的面孔呀?他居然拥有连住持也没见过的桦树皮经书?那本经书上好像写的是梵文吧?
此事传到一位老和尚耳中,见多识广的他对传话的人说:“那是个什么人我说不准,但那本经书一定非同寻常,起码是来自天竺或贵霜的佛经孤本。”
于是,几个僧人试图盗取昙无谶随身携带的那部经书,昙无谶就每晚枕着经书入眠。一天,昙无谶听见空中有声音说:“这是如来解脱之藏,怎么能枕着?”于是,他把经书放在高高的房梁上。夜里有人又来盗书,却举之不动。第二天清晨,昙无谶到高处取书,书仍是轻的。几个盗贼看出昙无谶并非凡人,便从此拜他为师。
此事传进北凉王宫,国主沮渠蒙逊先是大惊,继而狂喜。他把头伸进自己的肚子[174],在里头一阵狂喊:“天佑我也!天佑我也!”
他这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就在半年前,也就是昙无谶与公主的绯闻未暴露的时候,已向北凉称臣的鄯善王胡员叱亲自到姑臧贡献,曾向沮渠蒙逊说起鄯善有一位高僧,能呼风唤雨,驱鬼治病,是远近闻名的大咒师,当时信佛的沮渠蒙逊就羡慕得要死,嫉妒得要命,甚至一再要求对方将高僧送到北凉传经解咒,但被对方以种种借口推拖过去。如今鄯善高僧却自己送上门来,沮渠蒙逊能不喜上眉梢吗?
“快请,快请!”沮渠蒙逊立刻派出一乘轿子,在众僧惊奇与艳羡的目光里,将高僧抬进了王宫。
宾主落座后,沮渠蒙逊问:“师父可是昙无谶大咒师?”
“正是,老衲从不打诳语。”
“大师修习的可是大乘?”
“正是。”
“大乘博大精深,德润万民,寡人早就希望推行大乘佛经,苦于没有经典,大师能否将经书翻译成当地语言?”
“陛下的要求,正是老衲东来的心愿。”
一个人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并据此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仅仅是国王的一句虔诚的请求,就把昙无谶在西域用一个强壮男人的性欲、印度高僧的派头和高智商者的骄傲自负建造起来的浮夸虚饰的空中楼阁,轰然推倒了。接下来,他把全部的身心献于佛教,表现出一种动物嗜血般的狂热,恰如一个酒徒赶赴一场酒香四溢的盛宴。他一边修习汉地语言,一边搜集佛教经书,先后翻译出《大般涅槃经》《菩萨戒经》《悲华经》《金光明经》《方等大集经》《方等大云经》《优婆塞戒经》《佛本行经》《菩萨地持经》《海龙王经》《菩萨戒优婆塞戒坛文》等11部112卷佛经,成为当时中国五大译经集团之一——凉州集团的首领。他所译的40卷本《大般涅槃经》中,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说,对中国佛教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一译本世称“北本涅槃”。后来,南朝谢灵运以他的《大般涅槃经》结合法显与佛陀跋陀罗的译本,修订为《涅槃经》,称“南本涅槃”。从此,南北各派都提倡《涅槃经》,直到唐初仍兴盛不衰。而且,他是将大乘戒律译成汉语的第一人,随后的僧人从进受戒所依据的,就是他译的《菩萨戒经》。因此,他被沮渠蒙逊封为“圣人”。
既然是“圣人”,就应该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超越凡尘,无视男欢女爱,不食人间烟火。在译经期间,他的表现的确配得上“圣人”之名号。
就在西域佛僧们都以为他已“洗心革面”的时候,他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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