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啊,楼兰-路断人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大自然是善良的慈母,也是冷酷的屠夫。

    ——维克多·雨果

    隋大业五年(609),40岁的杨广感觉应该做点什么了。于是,这个在登基前拥有与突厥、契丹征战经验的大头症患者,把矛头对准了西部小国——吐谷浑。阳春三月,柳绿桃红,满面春光的杨广亲率远征军大举进攻吐谷浑,远征军如伴随着电闪雷鸣滚滚而至的暴风雨,迅速覆盖并摧残了吐谷浑那片可怜的土地,吐谷浑士兵们作鸟兽散,伏允可汗远走他乡。战后,杨广在吐谷浑辖区设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然后调发戍卒,大兴屯田,以捍卫刚刚打通的西域商路。

    从此,正式归入隋朝版图的鄯善郡,成为隋唐丝路上的一座重镇。似乎,鄯善城的复兴指日可待。

    我这样推测,是有历史依据的。因为在隋建立前,南朝与西域的交往,大都是沿长江向上到达益州(今成都),再北上今松潘,经吐谷浑都城,从柴达木盆地西行,过阿尔金山隘口,然后直达鄯善;或者从柴达木盆地至敦煌,再由玉门关向西南,越过阿尔金山山口进入鄯善与丝路南道会合,这条道被称作“吐谷浑道”“青海道”或“河南道”。如今隋朝占据了鄯善与且末,这条吐谷浑道已经远离了战火,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原西来必经鄯善。

    但我的推测还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地理的走向从来离不开历史的走向。唐朝建立后,不仅接受了隋朝占据的鄯善与且末,而且将疆域向西推进到了咸海,在那里设置了陇右道,使得偌大的西域全部划入了唐朝版图。然而,在唐朝艳阳冉冉升起的同时,吐蕃也在青藏高原上并排崛起,原吐谷浑的地盘基本被吐蕃接收,吐谷浑道也划入了吐蕃管辖区。这就意味着,唐人西去不会再选择走吐谷浑道。

    无奈之下,古代游牧民族常走的草原丝路成为最佳选择,它就是从敦煌向北转而向西直达伊吾,然后过蒲类海,顺天山北麓西行,经庭州[177]、轮台[178]、弓月城[179]、伊犁河、伊塞克湖、碎叶城[180]、怛罗斯[181]进入中亚,继而通过咸海、黑海、地中海直达欧洲,这条道路后来被称作“丝路北新道”。

    也可以从伊吾向西南行,经高昌、焉耆与原丝路北道汇合。由于高昌国处在这条道路上,收取的关税很重,所以许多商旅多选择走丝路北新道。本来玄奘西行也决定走丝路北新道,只是因为高昌王麴文泰的盛情相邀,他才临时改变计划,绕道南下来到高昌,这才有了现实中“高昌王强留唐玄奘,国王与高僧义结金兰”的故事和《西游记》中“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三调芭蕉扇”的传奇。

    但不管走哪条道,都将无法看到鄯善的身影。也就是说,汉代的丝路北道已被丝路北新道所代替,穿越白龙堆到古楼兰的艰险路段不再是隋唐丝路的首选。吐谷浑道也已很少有人来往。“路断城空”,成为楼兰、鄯善及塔里木河下游城邦消失的一大原因。

    在其他的诸如战争、瘟疫、天灾之类的原因中,最重要、最不容忽视的因素就是气候。公元600年至1100年,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的第三个温暖期。其中,公元650年、678年、689年冬季,长安无雪无冰,干旱异常,居然可种梅花与柑橘,柑橘味道与四川的无异。400毫米年等降水量线以内的长安尚且如此,炎热干燥的塔里木盆地遭遇的挑战就更可想而知了。气候的干旱,水分的蒸发,使得南北朝时期尚且存在的南河从此消失,南河周边的绿洲逐步萎缩,肆虐的沙丘持续南侵,一系列丝路南道城镇没入黄沙,楼兰南部文化区也遭到毁灭性打击。

    早在后魏与后周时期,一批又一批的鄯善人就来到伊吾,并建起了自己的城池。据推测,当高车攻克鄯善后,鄯善国人除了先前逃奔且末的4000户外,其余的似乎多北逃伊吾。

    唐初,居住在伊吾拉布楚克屯堡的鄯善后裔鄯伏陀,因不堪忍受东突厥严苛的税收,率族人南返罗布泊,试图重续古楼兰伴湖而居的旧梦,再现祖先横戈丝路要冲的雄姿。然而,他们却怅然发现,与时光一起褪色与凋零的,不仅是当年的树、屋、街道、城墙和天空组成的一个完整世界,其中也包括当年的人事、美梦与乡愁。天已被风沙染成黄色,再也不是那片湛蓝如水的天;地已被沙丘吞噬殆尽,再也不是那方绿意葱茏的绿洲;河已改道远去,再也没有了那条浪花飞溅的大河;城只剩下几段残墙,再也看不到那丝路明珠的模样;路已被沙丘隔断,再也见不到那条驼铃声声的丝路大道。无孔不入且无坚不摧的风沙,以它流质的身体销蚀着坚硬的建筑,就连孤傲的佛塔和坚固的“三间房”也渐渐低矮消瘦下去。在时间中负隅顽抗的,只有那棵苍老得看不出树龄的胡杨。那座繁华之门、文明之门、时间之门已被关上,过去的人与事、荣与辱、战与和都被彻底关在了里面;那个梦一般神奇、陶一般精致、画一样美丽的楼兰,已经幻化成一个只供回忆与憧憬的梦境,蒸发成一个无法住进居民的海市蜃楼。也就是说,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不是如何重建家园,而是根本无法重建家园。而这一切,仿佛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更像是一个早已写好的结局。用他们的首领鄯伏陀的话说,就是“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响”。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用芦苇秆与红柳枝编织成篱笆状的屋墙,用胡杨木做房梁,盖上用树枝苇秆外涂草泥的房顶,撑起了极其简易的木屋,与干旱、缺水、少田、无路的自然环境对峙了许久。

    现实告诉他们,“人定胜天”只是一个超值的理想,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地无助与渺小。经验告诉他们,当坚持的成本大于放弃的成本,放弃也是一种选择。于是,他们只得向命运屈服,再次折回拉布楚克。由于胡人称鄯善为“纳职”,所以唐朝于贞观四年(630)在鄯善人所建的城池新设了纳职县,隶属新设的伊州(今哈密),纳职县治就是拉布楚克古城[182]。

    玄奘从印度回国时,为了践行与麴文泰的约定,舍弃了归国比较方便的海路,甘心翻雪山、涉流沙,重走崎岖艰险的“丝路新北道”。但在抵达阿富汗的人首马身时,方才听说,麴文泰已在3年前魂归西天,高昌也沦为唐的西州。之后,玄奘选择了西域南道,经于阗、且末、鄯善回到了长安。他途经鄯善时是贞观十八年(644),《大唐西域记》中只有寥寥19个字:“复此(且末)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不客气地说,玄奘不过是匆匆过客,对于繁华不再的鄯善,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但楼兰—鄯善注定是一个拒绝结论的地方。就在玄奘与它失之交臂的同时,有一个人只看了它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这片苍凉寂寥、无人驻足的土地,并下决心住了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