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人传-龙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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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哨所值班同志

    河上难得有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日丽,并不罕见,尤其眼下,淫雨绵绵的季节已过,“神仙不敢河上走”的洪峰期尚未到来。而风和,确是一年里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一河流金,平得如镜,静得好似凝固了;两岸大堤上和河滩地里,依依柳丝显出无限柔情蜜意;没有风沙,没有水雾,连千佛山和华山那边的云霭也没有飘过一片……真难想象,那来自于千里之外黄土高原和百里之外渤海湾的溜河风,竟然一齐停止,赐给我们一个旖旎明媚的时光。

    我真想写诗,真想!可惜是在哨位上。

    下午两点,大桥管理处打来电话:一小时后,有位北京的客人要到桥上参观。

    参观,这在我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当我们守护的这个“骄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接待过远远近近的许多客人。她以赫赫之名闻世之后,那些黑眼睛的、蓝眼睛的、黄头发的、红头发的,穿和服的和西装革履的参观者们,更是接踵而至,从未间断过。看千古黄河滚滚奔腾,是何等情怀,何等气魄!何况,如今在这千古黄河上,又飞起一条绮丽无比的现代长虹!

    然而,需要提前通知哨所的客人并不多,今天要来的会是谁呢?

    三点刚过,两辆小“尼桑”便停在南岸桥头上。第一辆车上走下的是这座大桥的工程总指挥、山东省交通厅副厅长杜恒淦,和两位大桥的主要设计者、年轻的高级工程师李守善、万珊珊。他们是我们熟悉和尊敬的朋友。他们从第二辆车上扶下一位老人。老人怕是年将过百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眉毛和胡须已经变得花白而稀疏。

    这是谁?这样的高龄老人专程来到桥上,这在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呢。

    老人由两位姑娘(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两位孙女)搀扶着,沿着人行道缓缓向这边走来。他时而抚摸桥栏,时而弯下身去查看桥墩桥体,时而指着桥面询问着,微微地点着头。越来越近,老人直向哨所这边来了。我注视着,忽然发现有些面熟: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微微下垂而又穿透力极强的眼睛……蓦地,我仿佛回到了六和塔下的那个“振兴中华”展览会上……

    啊,茅公!我认出来,向我走来的这位老人,正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土木工程学会理事长、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

    读过中国现代史的人很少有谁不熟悉这个名字。半个世纪以前,当跨越我们祖国江河湖海的一切大型工程,都必须仰仗外国人鼻息时,正是他,以超人的胆识和才华,在钱塘江上主持设计和修建了我国第一座大型铁路公路两用桥梁。中国桥梁史从那一时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同詹天佑等著名民族科学家一样,茅以升这个名字,曾经激励过许许多多仁人志士,为我们民族的崛起而拼搏和奋斗。今天,这位“中国桥梁之父”,在九旬高龄之年,来到我们黄河上,来到我们大桥上,来到我们哨所旁边,这该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啊!

    “敬礼!”我向这位久所敬仰的前辈科学家,向创造了光辉业绩的年轻的桥梁工程师们,庄重地举起了右手。

    头顶,高耸入云的索塔;脚下,浩荡奔流的黄河;茅以升——我们尊敬的茅公,站在黄河公路大桥主桥上。

    这哪里是一座桥梁!分明是一尊其大无比、其美无比的艺术珍品!宽阔的黄河水面上,看不到一根木桩、一条石柱,白玉般的、长虹般的桥身却安然地悬在空中。只有主河道两边的河滩地里,崛起两座坚实的桥墩。那桥墩越过桥面,越过桥栏,从桥的两边同时跃起,直插入云,形成两座巍然的索塔。四十八条高强钢索,从塔顶匀称地斜张开去,使索塔成了两把巨大而美妙的竖琴。那长达几百米的银色的主桥桥体,便依仗这竖琴琴弦的悬吊,稳固地飘浮在河面上空。行人车队如水流过。惊涛、狂风、雷霆、地震,都只能使这条彩带显得更加飘逸悠然。

    这是迄今为止,全国乃至整个亚洲,钢筋混凝土斜拉桥主桥跨度最大的一座,在全世界也处于领先地位。

    这是电子时代的产儿,是先进的科学技术与优美的艺术造型结合的产儿。

    黄水滔滔!你从各姿各雅山麓的冰峰雪岭中启程,闯龙门,劈秦岭,纳细流,汇百川;你从浑沌初开的史前期起步,拓沃土,哺轩辕,造生灵,润万物;七十五万平方公里疆土,仰仗你的辛劳,二十万年前的“河套文化”,渗透着你的灵气。神圣是你的称谓,伟大是你的形貌。你曾经为你有古老的祖先骄傲,今天呢,你是否也为你插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翅膀而自豪?

    天空飞来一只鹰;鹰掠过远处的华山,在索塔上方盘旋。河面驶过一艘货轮;货轮唱着笛号,驶向远方宽广的海洋。

    茅公微迷的眼睛睁开了,原本明亮的眸子迸出火星,火星上又仿佛喷上了一层水雾。

    “好,你们干得好哇!”他望着两位年轻工程师微红的面庞。“我早就想来看看,早就想来。那一年,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来成。”

    我知道,我记得三年前的那次盛会。那时我是个新兵,刚刚来到桥上,而桥还没有建完,栏杆还没有粉刷,路灯还没有安装。六月,中国土木工程学会、中国公路工程学会、中国建筑工程学会,联合在这里召开了现场会。二百多位土木工程界的专家学者,从四面八方汇聚一起。他们在工棚里开会讨论,在河边桥上考察参观。他们那样专注、兴高采烈。著名土木工程专家、同济大学李国豪校长,站在我们的哨所旁充满激情地说:“这座桥建成,说明我们的桥梁设计已经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这是我们国家桥梁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由于李校长和入会专家学者的一致推荐,这座当时尚在建造中的大桥,破例地被国家经委评为“优秀设计奖”。茅公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在随后不久召开的有几十个国家的代表参加的中美桥梁年会上,老人特意向李守善表达了自己的祝愿。

    “这座桥设计很先进,确实代表了我们国家的水平。”茅公满意地点着头,把深邃厚重的目光,投向如丝远来又如丝远去的黄河古道,投向古道中雄壮威武的金色激流。许久他才收回目光,满脸舒展起慈祥的爱抚,把两位风华正茂的大桥设计者拢到自己身边:

    “来,照张像吧。”

    闪光灯“啪”地亮了。“中国桥梁之父”与新时代的开创者们,永远地留在了哨所身旁,永远地留在了黄河的电子翅膀上。一霎时间,半个世纪的风云,弥漫了哨所,弥漫了整个世界。

    我应当记下这个意蕴深长的时刻!

    第二节八月十五月不圆

    听不见鸡鸣,听不见狗吠。当海潮带着清晨的蓬勃,一声比一声高亢地扑进河道,又从河道一声比一声高亢地扑向山角下的席棚中来的时候,李守善和万珊珊几乎同时出现在河边工地上。晨风带着海的体温和气韵灌入肺腑。太阳在不远处的海水中骚动。一把带着咸涩味的河水抹去了一夜惺忪,紧张的一天又拉开了帏幕。

    这里是大沽河下游的一片荒野,离青岛市五十几公里,离最近的山村也不少于两公里。为了未来的黄河,李守善、万珊珊在柳枝刚刚泛绿、青草刚刚拔节的时候来到这里,如今已是柳叶飘零、青草枯黄的季节了。

    的确是为了未来的黄河。在济南段的黄河上修建公路大桥的最初设想,也许要追溯到五十年代末期的那个火热的日子。苏联专家指导几万人大会战,钢筋水泥使河滩及河两岸的农田增厚了几尺;省委书记高唱颂歌,把几千万人民币丢进了大海……但人们并不甘心,而且无论从和平建设还是战时机动出发,济南段的黄河上都急需建造一座大型桥梁。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上游的平阴和下游的北镇,两座大型钢桁架公路桥建成之后,人们的眼睛又集中到济南——这座作为黄河下游最大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的城市上来了。

    注意力最为强烈和专诚的,自然要数负责路桥设计的山东省交通厅测设队的工程技术人员。那些天,黄河要建桥的消息成了家家户户谈论的话题。那是预测和推断,也是兴奋和期待。在一场自相残杀的劫难中荒废了年华和才智的设计人员,没有谁心中不燃烧着一团热情!

    然而,在兴奋和期待的人群中,独独少了路桥组的两位年轻的骨干技术员——李守善和万珊珊。

    七五年初,交通部研究所在四川云阳组织了一次现场观摩。前去观摩的人带回消息,说那里,在一条名不见图册的汤溪河上,建起了一座斜拉桥。这种桥,桥型十分优美动人,技术上也处于国际先进水平。这个信息在设计人员中引起了一阵波动。但除了带回的两张并不清晰的黑白照片,连“斜拉桥”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谁讲得明白。观赏一阵,赞叹一阵,之后,波动也就平息了。李守善、万珊珊心中却播下了生机勃勃的种子。他们翻遍图书馆的藏书,踏破桥梁专家们的门槛,终于找到了几本难得见到的外文资料。从那上面,他们了解了斜拉桥的发展历史和现状。许多许多年以前,人们曾经在狭窄的河谷两岸,竖起几根木桩或石柱,从木桩和石柱上扯下几根绳索或拉杆,在河谷上吊起几块木板,使两岸行人得以来往。十八世纪末,有人试图在较大的江河上建造这种“斜拉”着的桥梁,但几次坍塌事故,使它被束之高阁。直到二十世纪中期,随着电子计算机的诞生和应用,以及各种新的建筑材料的出现,斜拉桥(有人又称之为“斜张桥”)做为一种崭新的桥型,在少数先进国家中才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美国桥梁专家小沃尔特·波多尔奈和约翰B·斯卡尔兹在其专著中写道:“斜拉桥具有跨越能力大,结构性能好,施工简便,易于维修,外型轻巧,造价便宜,且能限制噪音等优点,已成为大跨度桥梁的一个发展方向。”

    一种新奇、一种创造,向来就是一种巨大的磁力。李守善、万珊珊的两颗充满探求的心一齐发出了呼唤。他们找到测设队领导和交通厅有关部门,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愿。也正是这时,他们从厅里提前截获了省里准备在济南段黄河上,修建一座公路大桥的情报。

    黄河自西而东,横贯九省区,蜿蜒伸展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横跨黄河的铁路、公路桥梁不下十几座,但一色钢梁铁柱,且造型死板呆拙。倘若能够在莽莽苍苍的古黄河上,在湖清柳绿的泉城身边,建起一座彩虹般的“天桥”,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童话啊!

    “搞斜拉桥!我们可以先搞试验桥!”李守善找到厅公路局领导磨牙。“成功了算厅里的,失败了算我们的。”

    “算你们的?你们不就是一月五十来块工资?失败了,你们赔得了损失?”

    “那我们就不失败,保证成功!”

    “成功是凭你一句话就保证了的?”

    李守善好不高兴。说保证就是保证,我们一句话后面有血汗垫着底嘛!直到看出李守善有些激愤,公路局领导才笑着告诉说:他完全支持他们的想法,现在关键是要找一个试验点;而眼下正有一个机会,青岛市交通局副局长张级,要在大沽河下游建一座桥,打开青岛西南方向的大门,他已经介绍张级去找测设队队长邵子忠了。

    李守善一阵撒欢,回到队里,喊着万珊珊,推开了队长办公室。

    要建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新桥型,邵子忠求之不得。但为了慎重起见,他找到了队里唯一的高级工程师邹祖德。这位四十年代就开始从事桥梁设计的老专家,头上戴着右派帽子时,还敢于纠正某些“佼佼者”的不合理的设计方案,颇为邵子忠所看重。但他听完修建斜拉桥的打算之后,很快就把目光岔开了。邵子忠又找到另外几名工程师,得到的也是几乎完全相同的回答。

    “你们,你们要修的这种桥,有把握吗?”邵子忠,这位从战火中走过来的老战士,望着两位三十几岁的五级技术员——那是技术员中最低的一个层次,也不觉有些疑惑了。

    李守善、万珊珊完全理解老队长和老工程师们的忧虑。他们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斜拉桥是先进的,它的设计离不开电子计算机。而难处恰恰也在这里。不要说邹祖德那样的老一辈人,就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连电子计算机是什么样子也压根儿没有见过,更不要说要驾驭它去进行繁杂的工作了。四川云阳的确有过成功的经验,但那是一座主跨七十几米的长桥,通过的是乡间的拖拉机和行人。而大沽河上要建的却是能够通过各种型号载重汽车的公路桥,主桥跨度不能少于一百米。何况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任何差错都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而这种差错造成的失败,在斜拉桥建造史上并不少见:跨越特威德河的德瑞波克——阿比斜拉桥,建成六个月后,由于一阵风引起的振荡而倾斜;著名的美国塔科马海峡斜拉大桥,未等竣工,便从几十米高的水面上空断塌下来……

    斜拉桥是诱人的,猫头鹰的阴影却会时刻在头顶盘旋。

    “让猫头鹰叫去吧!斜拉桥我们是认定干啦!”李守善有如咬钢嚼铁。他是在青岛海滨的波涛中长大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小儿科医生,脾气柔和的可以捏成面团儿。儿子却大相径庭,无论何时何事,都决不甘居人后。踢球,是校队主力;唱歌、跳舞,是学校演出队的台柱子;更拿手的还是游泳,六七岁时就敢向离开海滩几百米的深水里闯。十四岁时,他捧回了省青少年游泳比赛的一百米自由泳亚军奖杯。他参加的四百米混合接力泳和八百米自由泳接力赛,打破了全省纪录。全国少年游泳集训队选中了他,因为爸爸的坚决反对,他才没能去成。他走了另外一条路,但体育比赛赋予了他一副强健的体魄和竞争性极强的意识。在华东水利学院,他学习并不特别用功,学业也多是四分、良好。他留在老师和同学们印象中的突出特点就是好玩:好打球游泳、好看闲书——中国的和外国的小说。而正是这些无论如何难以受到恭维的特点,形成了他热情坚毅的性格和宽阔敏捷的头脑。凭着这,一起分配到测设队的大学生们,还跟在老工程师屁股后面拉计算尺,李守善已经独立完成了几座颇为像样的公路桥梁的设计。他志在建功立业,志在必得必成。现在黄河在望,千载难逢,大沽河试验桥即使是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枚待爆的地雷,他也不会释手裹足的。

    万珊珊以同样坚定的态度,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带着“原罪”走上生活道路的。在她没有出生和刚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曾经在国民党军统局里做过几年事。她不知道他犯过什么罪恶,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去犯。从记事起,父亲就在街道受管制,每天默默地去,默默地归,除了吃饭很少与家人见面。她对他没有多少怨恨,但也没有多少感情。她靠着国家的助学金和母亲微薄的收入上了学,身上穿着改作的旧衣服,脚下光赤着。湘江岸边的风并不总是温柔的,但她总是光赤着脚,从春光到冬,从小学光到中学。十三岁那年,一次学校组织师生参加一个宣判大会,大会开始之后,万珊珊忽然发现被押到台上接受宣判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她惊恐万分。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离开,生怕被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自己同台上那个人的关系。偏偏一个同学认出来了,指着台上嚷道:

    “看,那就是万珊珊的父亲!”

    立刻,几百双眼睛投到台上,又一齐投向万珊珊身上。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怨恨、委屈一齐在心中升腾。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被镇压了,她回到学校后被团委找去挨了一顿批评。批评的内容是:立场不坚定。

    自此,万珊珊的心灵和生命之树上,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高中毕业,她原本可以进清华、北大,但她进了天津大学。在大学,她是女篮主力,业余话剧团和合唱团的骨干,团章学习小组积极分子。但直到毕业,那闪着希望和理想光芒的团徽,也没能戴到胸前。她来到交通厅测设队后,把党组织和同志们看作亲人,生怕组织和同志们不了解自己,不严格要求自己,经常向人讲起父亲的问题;而且每次讲时都十分真诚,眼圈红红的,声音沉沉的。与她的纯洁而天真的愿望相反,她因此遭受了数不清的冷眼和厄运。在“四清”运动结束前的一次个人鉴定评定会上,一位小头面人物说:“万珊珊同她的反革命父亲没有划清界限,一讲到她父亲,她就哭。”面对这样的结论,万珊珊的心淌出殷红的血,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只能低首缄言。“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主持会议的队长兼支部书记邵子忠站起来说,“万珊珊来队这几年里,对组织是忠诚的,工作是积极肯干的,不能说她同她父亲没有划清界线。”

    “哇——”万珊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哭出声来。

    “看,她又哭了!”那个小头面人物跳起来,“这更证明她同反革命的感情是很深的!”

    这还仅仅是个开场。“史无前例”的年代里,不仅万珊珊成了“主角”,老队长邵子忠也因保护和重用过她,多次被抓去“打四角”,几乎丢了性命。无情的现实教导和炼就了万珊珊。有人在她办公室门口贴上对联:“只许无产阶级造反,不许资产阶级翻天”。没等贴对联的人离去,怀着八个月身孕的万珊珊便上去一把撕掉。多亏爱人黄祥丰人缘好,她才免遭一顿皮肉之苦。“革委会”头头在会上敲打了她,她立刻找到办公室,说:“你要点就别含糊,到大会上去,把名字讲出来!”队里几个女同志烫了发,新来的支部书记在大会上大批“资产阶级小姐作风”。万珊珊特意跑到理发店去烫了头,回来后在办公室和院子里转上几圈;虽然她心里,也为白白耽误了半天时间而惋惜。事业,在万珊珊说来,历来就是生命的动力。她与黄祥丰合起来每月一百零五元工资,要养两个孩子、顾一个保姆,还要负担两个年幼弟弟的生活费用。多少年里,她都是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啃着疙瘩头,从这个工地跑到那个工地的。她先后独立或与人合作,设计了十几座桥。有一座桥因为施工中违反规范出了一点问题,有的领导竟然说成是“阶级敌人蠢蠢欲动”。能够得到领导的信任,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这在万珊珊看来,便是无尚的荣耀和无尽的力量源泉。

    面对这样的战士,邵子忠果敢地发出了进军的命令。

    奔现场,飞四川,下上海。在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在床榻边、蜂窝煤炉前、夜半的手电筒下,李守善、万珊珊捧着借来和买来的有关电算的书籍,一遍遍地钻研着、咀嚼着。在上海化工学院,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奇的“怪物”。他们像小学生一样,从计算机的最基本的构成、名称、操作、穿孔学起。二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他们按照人家编排的程序,竟然就把大沽河斜拉桥的主要数据算了出来。又经过了几个月的奋斗,大沽河桥的设计终于完成了。这在往常,作为设计人员就算完成了任务,余下的只是向施工技术人员进行技术交底,和时常向工地上跑一跑作些指导。但这一次不行,要去工地。不是去三天五日或十天半月,而是要去两年,也就是说直到把桥建成为止。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李守善、万珊珊,两个各自有着两个孩子的作父亲和作母亲的人哪!

    然而为了斜拉桥,为了未来的黄河,为了那个电子时代,李守善的妻子周敏、万珊珊的丈夫黄祥丰,带着各自的儿女们,是用鼓励和期待的笑脸,送走两位“边防军”的。

    十一月底开工,十二月底,被派性闹得针锋相对的工人勉强到齐。来年二月,高强钢索和超号水泥被“跑”上工地。七月,开始预制件钢筋预拉的前一天,被称为“土专家”的老工人刘守泉,才被从几百公里外的潍坊搬了来。手握大权的人对这项工程冷眼相向。李守善、万珊珊和四二年的鲁西南分局公路科长、即将离休的青岛市交通局副局长张级,住在抹着黄泥的芦席工棚里,带领几十名工人日夜苦战,临海的荒凉河滩上,终于出现了平整的引桥,出现了直指蓝天的坚实的索塔。

    夏天,济南发生了地震。李守善请了五天假,回去安顿了母亲和孩子。万珊珊却只好把女儿文莉接到工地。作为桥梁工程师的女儿,文莉从四岁起便经常过这种生活。但这一次她怎么也习惯不过来。这儿的水是咸的,苦涩得让人舌尖发麻;晚上蚊子特多,点起蒿绳,身上还经常被咬得斑斑点点;周围是一片荒滩野地,上学要走三四里路,翻几道山坡。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说来,这的确是太艰难了。她急切地要求离开。一天下学,她用粉笔在工棚门上写下一行粗重的字:“妈妈,我要回家!”晚上回来时,万珊珊注视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禁不住搂着女儿落下成串的泪珠。

    然而,必须坚持下去,为了远方的黄河!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借着金风的熏染和海潮的鼓动,大沽河上十几天前就进入了关键性的主桥安装工序——挂索。今天挂第三对索,也是最后一对。

    在各种仪表的严密监视下,浮吊的钢铁长臂,把巨大的钢筋混凝土预制件搬上桥面,然后经由钢索与桥体联成一气……一切顺利。然而,临近结束时,桥上突然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新安装的预制件主梁,出现了严重扭转。“不好!”李守善、万珊珊一声惊呼,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事故。

    这是他们最担心、最害怕的事。然而害怕是无用的,必须当机立断!

    桥上的人迅速撤下了。现在应当做的是,尽快查清事故原因,并据此采取措施,化险为夷。

    查清事故必须上桥。半截桥面歪斜地悬在空中,上是蓝天,下是十几米空间和海水。落到水里还是小事,倘若歪扭的桥面坠落,甚至引起索塔倾倒,后果便不堪设想。

    上百双眼睛注视着李守善、万珊珊和几天前刚刚赶来的测设队副队长李文儒。

    “我上去看看。”李守善说。

    “我也上!”——万珊珊。

    “不,你不要上。你家里还有孩子。”

    你家里没有孩子吗,李守善?你的两个儿子呢?——后来周敏这样问他。他只是笑。

    李守善紧了紧鞋带,把裤角衣襟扎紧,小心翼翼地上了桥面。事故的原因随即找到了:桥面整体化时,联接预制件没有按照设计顺序进行,桥体没能形成整体,巨大的重量和压力在缺口那儿失去了平衡。

    必须清除被扭折的预制件,重新进行安装和联接。李守善、万珊珊、李文儒每人操着一根钢钎上了半空。一阵惊心动魄的撞击之后,主梁颤抖着恢复了原位。

    金风骀荡,流水飘彩,大沽河记下了这个时刻。

    晚霞点燃了远处的山峰,随着暮霭的降临,辽远的海天上,露出了又大又圆的月亮的笑脸。“今天是八月十五!”女人特有的天性唤醒了万珊珊。“咱们总得过过节吧?”

    “过!”李守善掏出十元钱,又接过万珊珊递来的同样一张人民币,交给一个民工:“快,去买点酒和花生米来!”

    喝着廉价的白酒,吃着花生米和从河里捉来又烧熟的鱼蟹,李守善和万珊珊的心飞回到济南的家中,飞回到浩荡壮阔、一泻千里的古黄河上。

    第三节黃河梦

    一月×日

    黄河,久违了!作为你的儿子,作为朝思暮想恨不让你插翅青云的儿子,李守善又回到你的身边了。

    我听到你爽朗的笑声,我看到你飘逸的风彩;我扑进你的怀抱,让手、脚、胸膛和一切,都紧紧地贴在你的身上。自然界虽然正是冬天,你的心永远是温融的。

    曾记否,十四年前的那个秋天的上午,我也是这样扑进过你的怀抱。那时,我的全身奔流着青春的血液。那是我从紫金山下来到大明湖畔的第二天,我拉着一起分配来的同学专程前来探望你。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的磅礴的气势所震撼。我在海边长大,我从长江那儿来,海是壮阔的,长江是壮阔的;你虽然不及海和长江那般壮阔,却有着自己独特而伟大的气势。这气势,足以使你的儿子们跪倒在你的面前。

    我在你的浸着浅水的河滩地里涉足,在你的绿荫袅袅的河堤上徜徉。我来到横跨你的洛口铁桥下,看着轰鸣的列车奔驰往来。我感到惊奇,却无法兴奋,因为那铁桥只是外国人几十年前在你身边留下的遗物。我踏上渡轮登上北岸,在那里,我看到了排列十多里长的等候载渡的车队。那里边有工厂农村急需的原煤、石油、化肥,也有保卫者们急需的战备物资。急得骂娘或者打瞌睡的司机们告诉我,他们每次经过这里至少要耽搁两三个小时,遇上风浪大,五六个小时也难得到达对岸。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每年在这儿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至少在五六百万元以上。那一时刻我真有些恨你。但我随即就明白了,应该恨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不争气的儿孙,尤其是像我这种理应为你插上翅膀、披上彩带的儿孙。在你温柔的怀抱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亲手为你制作了一副彩光流漾的金翅,看着变得青春焕发的你,飞上了高且明亮的天空!

    别了,一别十四年,我没有再回到你的怀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十四年间,我读过多少关于你的篇章。那大禹利斧凿开龙门的传说,那巨灵踢走中条山为黄龙打开通途的神话,那花园口大堤被炸洪涛四溢的悲剧……还有,“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千古绝唱……人们都说你是民族的象征。的确,你古老浩大;你坚韧不屈;你饱经风霜;你裹着泥沙的重负奔流不息!

    十四年间,我几乎走遍了祖国大地上的巨流大川。我为那里的景色陶醉过,但我心底里深深爱恋的只有你。有人说你荒蛮,没有壮丽的景色和文明的窗口。这不是偏见便是无知。请看扎凌湖上翱翔的鸥鹤吧!请看黄土高原上气势夺人的大瀑布和不似石林胜似石林的黄土柱吧!请看雄居桥山的黄帝陵和韩城岸边的太史祠吧!请看三门峡蜘蛛网似的输电线路和黄河入海口林立入云的井架吧!

    但是,我仍然不得不承认,你是古老的。古老令人肃然起敬,但古老倘若不能新生,便只能成为历史的陈迹。你决不甘心做那样的陈迹。可十四年前我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依然如故。你还没有腾飞,正像你所孕育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一样。

    我曾经读过一部电影剧本:岳飞要跨越你,收复失地直捣黄龙,却接到昏君奸贼发来的十二道金牌;他无以自名,无以昭白于世,捧碗喝起了你的浑黄的浆液……我为这位民族英雄洒下激动的泪水。但他一生都没有能够实现跨越你的宏愿。如今我来了,不是我一个,而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是为了偿还十四年前那个梦中的心愿,而是要实现一个新的壮丽的蓝图;不是为了跨越你,而是为跨越你铺设一条彩练。决不会再有退兵的金牌,只有鼙鼓催征咚咚在耳。

    我和万珊珊还在大沽河时,家里的同志们就到这里进行过两次勘测,并预选了两个桥位。那两个桥位,一个要北展几公里,工程太大、太浪费;一个河堤上有险工,河道太窄,南岸没有施工场地。我提出了这儿。这儿正是当年苏联专家指挥的大会战的旧址,北岸河滩地里,光秃秃地站着几个被泥沙淤没半截的历史见证物。同志们说选这儿晦气,我觉出的却只有豪气。这次来的人真多,有老高工邹祖德——他也正在啃着电算这颗苦果,有陈宗方工程师和与我大致同年的宋肇书等人。他们同我和万珊珊一起勘测,也将同我们一起参加这座大桥的设计。

    现在,初步设计还没有开始,围绕设计方案的讨论早已在进行中。你一定记得六七年在下游为您设计彩练的情景。我和施忠凯、万珊珊拼了六个月,设计出一座当时国内先进的桥型。而手握大权的军代表却说:“我要的是快,是显示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我有的是钢铁,架起来就是。”我们的心血遭到践踏。而领导设计的竟是一位造反的炊事员。他端一壶茶向那儿一坐,手朝大腿上一拍:“行,就这样定啦!”而出了问题他却说:“我不懂,你们也不懂吗?”那是多么可笑而又辛酸的一页!如今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们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把你妆扮得令人称慕,令人叫绝!

    昨天,杜恒淦同志把我和万珊珊找了去。他将是这项宏伟工程的统帅。我们告诉他,我们要为你插上电子时代的翅膀,要使那翅膀成为大明湖畔一处足以令人向而往之的名胜景观。杜恒淦非常赞赏。但他又提醒我们:“黄河终究不是大沽河。”的确,大沽河怎么能够同你相比呢?艺术不允许重复,我们更需要创造。这将是一次美丽的创造。我们将付出儿时的梦想和全部生活赋予我们的才智和爱情。当然,这个创造能不能变成现实,首先还要看我们能否拿出令人信服的方案设计。

    我们将带着微笑去迎接一切考验。黄河,请相信你的儿女吧!

    五月××日

    北京的春天好热,似乎比济南还热。半月前离家时,黄祥丰说:“珊珊,恐怕夏衣也得带上吧?”我只当他说怪话,一笑置之。哪想还真让他说对了,这会儿连单衣也有些穿不住了呢。当然这是在招待所——准确点说是在办公室改做的宿舍,感谢交通部规划设计院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方便——不是在计算机房。机房里还真有些凉呢。昨晚算完后,我在地板上迷糊了一会儿,就觉得子宫收缩,回来,血流得比往常怕要多出一倍。

    病是在大沽河时就有的,李守善派人陪我检查,医生的结论是“子宫肌瘤”。黄祥丰担心是恶性的,催我去作切片,我不敢去:倘若真的验证了他的担心(其实也是我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能否完成黄河大桥的设计,能否看到我们的“骄子”诞生。在我的坚持下,黄祥丰只好同意采取保守疗法:打止血素,多吃鸡蛋。但血照样流,每二十天流一次,多得吓人。我不敢告诉黄祥丰,临来时也没敢告诉。何必呢,自己受罪,让他也白白跟着受罪。

    上午找医生查了一下,血色素只有六克,而正常人是十至十二克。真糟糕!

    中午开始穿孔,做准备工作。今天晚上我们要用自己编的程序,对斜拉桥方案的几种不同结构进行计算比较。一个多月前,我同李守善到上海算过二十多天。那次算的是五种桥型方案所必需的数据,这次我们要进行的是比较:五个桥型方案的比较和斜拉桥方案本身各种结构形式的比较。

    这是一项十分繁杂、工作量十分大的工作。但必须做。因为只有对不同桥型进行认真比较,才能看出斜拉桥的优越;只有对斜拉桥的不同结构形式进行认真比较,才能找出最佳方案,达到最佳效果。李守善说:“这是关键仗,我们要对人民和历史负责。”的确,我们的夙愿能否实现,能否达到尽可能完美的境地,只能由科学来证明。

    桥型方案比较已经结束,三天前,我们开始了对斜拉桥不同结构形式的比较。这要求计算十分精细准确,任何一个数据的误差,都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我们把四川、上海和交通部编排的三套程序,同时拿来计算和复核;并且集中三家优长,改编出一套更适合于我们自己使用的程序。三年前我们连“程序”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明白,而现在,我们不仅可以操作分析,并且可以自己编排了。科学的发展,要求人们不断学习和更新知识,对于我们这些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毫不例外。关键是要有不断学习和更新的勇气。

    邹工、宋肇书他们还在忙,张芸看我脸色不好,把我拉回房间休息。我趁这个机会给黄祥丰写了一封信。真不应该,临走时同他又吵了一通。儿子几年三好学生,文莉却只知贪玩。我一急,禁止她看电视,也包括他。他服从了,她却公然对抗。我说都是让他惯坏了,他则说我“根本就管不好孩子”;句赶句,嗓门一高,挺拿手的糖醋鱼倒进了半瓶酱油……现在他们怎么样了?济南春天风沙大,黄祥丰容易感冒;小文莉的数学这会儿是长进了,还是又向下出溜了?做妻子和母亲的人哪,谁知道要操多少心!可一时不操心,浑身又不自在。

    下午五点启程。从这儿到北京工业大学要坐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工作时间一律排在晚上。这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前些日子每天要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到房山那边去呢。

    七点五十到达北工大。坐在计算机房外的走廊里,啃着路上买来的面包,我忽然觉得腹下一阵痉挛和疼痛。我知道肌瘤开始作对了,赶紧倚到墙上。只要避免运动,坚持到天明是可能的;只要坚持到天明,回到招待所总会有办法的。

    十点一刻传出消息:计算机出了毛病,正在排除。我们只好继续等。一直等到午夜,等来的却是“故障没有排除,机房停止使用”的通知。真是糟糕到了极点!这是说,不仅今晚的工作无法进行了,倘若我们不能返回招待所,只有露宿街头;而招待所离这里几十里路,公共汽车早已停开。

    大家一齐把眼珠瞪得溜圆。

    “怎么办?”李守善征询大家的意见。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连闪几下。显然她已经看出我身体出了毛病。

    “只有走回去!”宋肇书说。

    “万技术员,你行吗?”张芸忧虑地盯着我。

    事到如今,难道能够因为我而让大家在街上滞留半夜?何况,回去还要准备明晚再来——家里通知,下月省里准备进行方案会审。时间对于我们分分秒秒都是十分宝贵的。

    “走吧!”我率先走在前面。开始腹下疼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我们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哦,俄罗斯优美的歌曲,你是这样神奇!

    六月×日

    久所盼望的日子总算来到了。早晨,周敏说:“今天是宣判的日子。”我不赞成,我说:“今天是欢庆的日子。”她坚持她的说法,我坚持我的说法。

    专家们昨天晚上就到齐了。有著名桥梁专家周念先教授和许多我久所敬仰的前辈和学者。他们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对我们的方案设计进行会审,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我甚至想,即是这次方案设计通不过,我也应当感到光荣。虽然,我决不希望方案设计通不过。

    方案设计是昨晚发给专家们的,头午人家都在阅读考虑。我不知该作什么,围着宾馆的院子不知转了多少圈。我看到万珊珊也在转,她的心情不会比我轻松多少。只有这时,我才体味到周敏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我真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宣判”的时刻来到了。下午三点,专家们来到二楼大会议室。邵子忠、杜恒淦他们和省里的领导同志都来了。最先发言的是周念先教授,他是斜拉桥在我国的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他对我们的方案设计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在黄河这样的大型江河上修建斜拉桥,意义非常。它将为我们解决全国几百个大型江河摆渡口的交通问题,提供十分重要的经验。”他的话得到了其他专家们的赞同。专家们提出了很多很重要的想法和建议,尤其对于我们采取的国外少见的密索配置,给予了很多具体指导。不到六点,“宣判”结束。这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愉快和最感动的“宣判”!

    晚上,省委领导听取厅党组和我们的汇报。省委领导说:“你们说:外国人办得到的我们也能够办得到。这个话我们完全赞成。我们坚决支持你们给黄河插上电子翅膀!”

    我眼睛湿了,万珊珊也在擦着眼角。

    啊,周敏!你完全错了。今天决不是“宣判”的日子,而是欢庆的日子,值得大欢大庆的日子!

    十月××日

    真要庆幸学生时代留下一副好体魄。手术后医生说:“你至少要卧床一个月。”今天一月刚到,我就上班来了。

    从北京回来,子宫肌瘤越发严重。血越流越频、越流越多,血色素低得吓人。黄祥丰力主手术,邵院长(我们的测设队改建为交通规划设计院了)也一再动员,我只好答应下来。谁想院里准备派人接替我的工作时,有人提出要把我彻底换下来。我知道,因为那个抹不掉的污点和某些人的阴暗心理的作用,大沽河桥末期,有人就想把我扒拉到一边去;这次让我做黄河大桥主要设计人,他们更是瞧不下眼去。“万珊珊有什么了不起?大沽河还不是因为碰上了个机会!”前天我听到这话时气得不行,想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哪一个人的成功离得开机会呢?机会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均等的:上了战场就有可能成为英雄,爱好文学就有可能成为作家,卖瓜子的个体户也有可能成为劳动模范;关键是有的人能够抓住机会,并且把它发展为成功,而有的人则任凭机会流失,甚而反过来怨天尤人、飞长流短。多么可卑的怨天尤人、飞长流短啊!

    这次,我的病又成了一个“机会”!

    黄祥丰说:“从工程考虑,要末你坚持到底,要末你彻底退下来。”我承认他的道理是对的,但我决不退,决不!

    那天我正在赶图,李守善找来。我哭了。大桥设计经过多么艰苦的努力,现在临近完成了,却要把我彻底换下来!这太不公平、太欺负人了!李守善说:“你哭什么?人家就是不想让你干哩,你还哭!”他说得对,我不应该哭。我继续画着图,可泪珠就是不肯停,把图纸湿了半边。天知道,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没出息:受得了打击和艰苦,却受不得误解和委屈!

    李守善问:“你去作手术,出图时间要延长多久?”

    我说:“保证按期,一天也不延长!”

    他走了。做为路桥设计室主任,因为我他受的压力一定很大。他是个个性极强的人,我是个有极强个性的人,因为工作上的事我们没少叮,有时搞得很不愉快。但他还是坚持用我。他说:“要干成几件大事,没有几把强手是不行的。”的确,事业是同人才联在一起的,只有真正干事业的人才会真正爱护人才;他是个真正干事业的人。

    手术前我调整了工作程序,赶晒了一百多张箱梁图纸。这是个小小的窍门。箱梁图纸很多、很复杂,但主要部分却是相同的。我把所有相同的部分先画出来,交给张芸他们复核。单是复核怕也需要一个多月,而这样,我作手术的时间也就争回来了。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割出五个瘤子(多亏都是良性的),最大的一个直径五公分。医生要我卧床,可我怎么卧得住?第三天开始下床料理自己,今天便上班了。

    张芸送来图纸,果然还没有复核完。时间到底让我给赢回来了!用电影上的话说,是不是又打了一个胜仗?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天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今天周敏又逼我穿上一套新衣服。她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今天的好日子。

    上午九时到达黄河南岸工地。早已在那里扎下营盘的交通厅工程大队的同志们,在河道浅滩主墩那儿,搭起一座高高的钻台。大堤两边,河滩上下,到处是彩旗鲜花、鞭炮锣鼓、欢声笑语。九点一刻,省和济南市、德州地区的领导登上主席台。两台钻机同时响起,隆隆的呐喊,和着鞭炮、锣鼓、欢呼和奔腾的波涛,汇成一曲热烈非常的“黄河大合唱”。

    我想起了大沽河桥开工的日子:荒凉的河滩,仅有的一伙施工人员,孤寂单调的号子……三年,恍若两个时代。我们的真正开创伟大事业的时代开始了!我感觉什么东西爬出了眼眶,在面颊上蠕动。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样没有出息起来?

    回到家里,周敏见我眼睛红红的,说我遇到了伤心事。孩子们却不管那些,缠着要我带他们去看猩猩,并说是我许过愿,工程开工就带他们去的。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许下的愿!

    猩猩真通灵性,公园的确很美,孩子们乐得疯了。我真应该经常带他们出来玩玩,可惜……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一片彩云,像是哪吒手中的火红的“混天绫”,落到浩荡奔腾的黄河上;一声响,彩云不见了,河面上飞起一条金龙;那金龙放射的耀人的光芒,刺得我两眼生痛。

    我醒来,黄祥丰正在炒菜。我说:“我来吧。”他这一年多累得不轻,我说过,开工后要好好报答他几天。

    “我今天要显显手艺。”他说。

    “为我庆功?”

    “是庆功的时候吗?”

    “那你这是……”

    “让你吃得美美的,去做完你的梦。”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第四节船夫曲

    李守善在家中有三大爱好:一是看球赛,电视上无论放什么球赛他都看,看着还要鼓掌、跺脚、叫嚷;二是与儿子闹,这个摸一把,那个蹭一下,至于学习一概不管,理由是“我从小没人管也出来了”;三是听音乐,不但听还唱(间或组织全家小合唱,且要评分),关牧村的女中音最得青睐。自从接受了黄河大桥的军令状,前两个爱好被几乎取消了,后一个也有了变化:关牧村被一盘“黄河大合唱”的磁带给顶了。

    “……咳哟!伙伴哪,睁开眼!舵手哪,把住腕!当心哪,别偷懒!拼命哪,莫胆寒!”他听着、哼着,浑身的热血都在激扬,自己俨然成了一名真正的船夫。工程开工了,这种感觉丝毫没减,而且似乎更重了。施工图纸还要继续赶,每一张图纸上的数据和细部设计,都要经受实践的考验。二千零二十三点四四米桥长,五孔主桥,主孔跨径二百二十米;钢索十二对,索塔一百七十米高,吊篮浇注;五十六次超静定结构(力学名词,超静定越多计算越复杂),四千多万人民币投资……如果说大沽河桥难,黄河桥要难上几十倍;如果说大沽河桥是学步,黄河桥则是跑和飞;如果说大沽河桥出点问题还可以原谅,黄河桥出了问题则将如山崩海啸,任谁也没有办法挽救或开脱!

    没有总工程师的头衔,没有工程师或高级工程师的职称;每月领取五十二元五角工资的两名五级技术员,他们肩负的就是如此的重任!

    设计与施工本来就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修建一座普通桥,双方也难免发生一些争执和矛盾——大沽河桥,由设计者负责施工技术工作是一个例外。修建黄河这种技术先进、要求极高的斜拉桥,双方的争执和矛盾变得越发激烈尖锐。按照国家颁布的施工规范,支撑桥墩的钢筋混凝土基础桩,允许沉陷标准为桩直径的零点四至零点六。而这次设计的要求是“不得超过零点四”。施工单位认为超出国家规定标准,很难达到,要求修改。基础桩沉陷过大,势必影响整个大桥的稳固性。李守善、万珊珊和负责主桥下部设计的陈宗方、宋肇书等坚持不肯修改。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有人当面指斥李守善、万珊珊他们是“纸上谈兵”、“出难题”。但李守善、万珊珊他们硬是死死顶住,并多次找工程总指挥杜恒淦陈述理由,取得了支持。结果,施工单位同心合力,背水一战,在土层复杂的黄河浅滩里,创造出基础桩无沉陷的难以想象的高水平。索塔挂索,为了保证几十米高空索塔两边承受的拉力平衡,李守善、万珊珊在设计中提出,每对索(四根)前后左右之间的索力差不得超过三吨,每根索的振动周期不得超过三毫秒。这又是一个相当高难的要求,争吵又一次发生了。李守善、万珊珊又一次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取得了杜恒淦的支持。而施工单位千方百计,也终于又一次创造了“超设计标准”的十分罕见的记录。

    李守善、万珊珊对于重大技术问题,该坚持的决不退步,但也绝不因为自己是设计者,并且有过修建斜拉桥的成功经验,而摆架子或固执己见。施工技术人员和工人们提出的批评或建议,只要有一分道理,哪怕尖锐得使自己脸红心跳,也决不拒之门外。高强斜拉索的张拉和锚固,他们原先按照国内外的成功经验,设计在桥面上进行。老工人刘守泉——他又一次被请来了——发明了张拉平台,并建议把张拉和锚固改到几十米高的索塔上去进行。这是斜拉桥建造史上从未有过的创举,许多人持反对态度。李守善、万珊珊认真分析得失,接受了刘守泉的建议,使这项被公认为斜拉桥建设中最复杂、最困难、最容易出问题的工序,进行得既迅速又顺利。

    谈到济南黄河公路大桥的修建,李守善、万珊珊总要谈起工程总指挥杜恒淦。这位个头不高的“老交通”,来到工地的第二天就住进了离主河道只有几米的“前指”。他的几个春节都是在那座木板棚里度过的。干部和技术人员称他“杜老总”,工人们则称他“杜老头”。“这是杜老总定的!”“杜老头瞪眼啦!”有这两句话,工地上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正是由于他的强有力的支持和督促,李守善、万珊珊的高标准设计,才在工地上得以实施并获得超乎寻常的结果。他对两位年轻设计师既尊重信任又关怀爱护。有人说他“偏向”,他说:“我偏向的是科学,不是那两个人。你拿出科学我也偏向你。”有人散布流言,说李守善、万珊珊之所以拼命,是为了“出名”。李守善气得要掉眼泪。他说:“你们是为国家干事业,名出得越大越好。出不了名那才丢人显眼!”李守善要求入党,因为一个弟弟去了香港,申请被长期压在抽屉下边。杜恒淦几次找设计院领导:“这样的知识分子你们不发展,我们共产党要发展什么人?”索塔放样,没有电梯,李守善要到横梁上去作检查,杜恒淦患有心脏病,却硬是亲自陪同他登上了五十多米的高空。“杜老总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不拼上命去干,良心上都说不过去。”李守善、万珊珊说。他们为了观察桥梁各部位在各种气候条件下的变化,风里雪里,白天晚上,抱着仪表在工地上一蹲就是十几个小时,从没一句怨言。这感动了周敏。一天清晨,丈夫身披旧棉袄,腰捆粗麻绳,全身哆嗦地回到家中后,她提笔以丈夫为模特儿写了一出小戏,名字叫《他到底要什么》。当她读给李守善听时,李守善却只是淡然笑笑,说:“写些什么呀!你这个当导演的还是到工地上看看吧!”

    到工地上看什么呢?看大桥长龙般从两岸向中流延伸吗?那速度确是快得惊人,那气势确是蔚为壮观,遥遥地,就要联成一气凌空飞舞了!

    恰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清晨,李守善刚刚起床,便接到工地上打来的电话,说工程出现了问题。没等他放下电话,前来接他的汽车停在了门口。情况显然十分紧急。万珊珊出发到外地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跳上汽车来到工地,两位工程处长告诉他,根据测量,南岸已经浇注的主桥桥面的一端,翘起了十八公分。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根据黄河水深流急,通航不能中止的特点,主桥施工采取了悬臂挂篮现场浇注的办法。现在主墩和索塔两侧已经浇注出一百米多长的桥面。桥面一端翘起,另一端必然相应下沉。重达几万吨的钢筋混凝土发生倾斜,倘若不能迅速控制和恢复原位,轻则大桥无法合拢,重则发生塔毁桥坠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剧!

    两岸施工已经停止,工人们已经了知险情,焦急地聚集在大堤和引桥两边。李守善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向主桥桥面走去。他知道,此刻他的每一个举止,包括脚步是否平缓,眉毛是否抖动,都会在工地上引起反响。他心中如鹰飞兔跃,却极力使自己显出镇定、坦然、从容不迫的神情。有人从他的神情上得到安慰,但更多的人却依然满怀惊惧和疑虑。在人们心目中,他毕竟太年轻了,而他所面临的情况毕竟远远超乎年轻人所能够承担的程度!

    几百米的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李守善迈出的每一步的重量,都决不轻于一八七七年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的那次行军!

    “主桥失重引起位移,还有发展的可能。必须立刻控制!”李守善桥上桥下观察一番后断然地说。虽然他还无法判明引起主桥失重的原因。

    他的建议被采纳了。桥面翘起的一端,很快被压上几十吨钢筋混凝土块,边桥和其他部位的一切物品都撤了下去。索塔和桥面各个关键部位的观测监视,也得到了加强。

    李守善带着所有图纸和现场测量的数据,驱车驶向新建成的省电子计算机中心。原因很快被查明了:主桥边跨钢筋混凝土的厚度和重量,超过了设计标准和主墩临时支座的设计摩擦阻力。解决的办法也随之产生了:只要在翘起的一端加以相应的重力,就完全可能使倾斜的桥面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然而这个结果,并不能使人们信服。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么大个工程交给两个五级技术员,不出事故才怪哩!”有人公开说。

    “我就不信电子计算机有那么大神通!一拨拉,原因和办法就都出来了?”有人私下议论。

    “恐怕是设计出了问题,要向咱们身上推托责任吧?咱们还是趁早……”有人立刻住进了医院。

    “不行,不能让他们盲目干下去啦!”有人找到交通厅樊厅长,要求派人去北京,请交通部的专家们前来处理事故。

    事关重大,樊厅长亲自打电话给邵子忠,询问设计人员的意见。

    “我不同意!”李守善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完全可以解决,为什么还要去请别人来?”

    “我同意李守善的意见,我们自己解决!”刚刚从外地赶回的万珊珊也毫不犹豫。

    “厅里和省里的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你们万一处理不了……广州那起事故的处理,你们是知道的……”有的领导提出忠告。几年前,“炉火烧得正红”的时候,广州那边一座大型桥梁出了事故,设计和施工技术人员全部被押进了北京。

    “不,我们保证!”李守善动了感情,泪花在眸子里闪烁。“我们如果处理不了,甘愿接受处罚!”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东西比“不信任”,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

    有人却把他们的激动看作虚伪和胆怯,还是力主进京请人。

    “啪!”李守善拍了桌子。他怒不可遏,全身打着哆嗦。为了斜拉桥,为了黄河公路大桥,他把什么都献上了,即是要他去流血他也决不含糊。而在这个关乎大桥命运、一刻千金的时刻,他得到的却是冷眼,却是怀疑,却是拆台!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他决不能够忍受!

    “那好!”他吼,声腔颤抖,像一只怒狮。“谁愿意去请谁就去!不过,话要说在前边:北京的人搞斜拉桥经验并不比我们多,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解决得了;但只要不相信我们,事故我们就不管了,一丝一毫也不管了!”

    不知是因为道理的说服,还是因为冲动的感染,进京请人的主张消失了,杜恒淦亲自找到李守善、万珊珊,指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使大桥复位。

    李守善、万珊珊脸上又出现了春天。他们到电子计算机中心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得出结论:只要把桥体吊离主桥支柱,在翘起的一端施加一百三十吨拉力,便可以保证倾斜的桥面恢复正常。

    方案被批准了,但工地上只有两个五吨的卷扬机,要使拉力达到要求的数字,并且保证桥面各个部位受力均匀,必须串起复杂的二十四个滑轮组。单是这个滑轮组,几个工程师拼上半月二十天也未必串得起来。

    “这事交给我了。给我四个人,三天后开拉。”刘守泉说。这个人简直是一个天才、一个奇异的谜。他没有读过几年书,却绝顶聪明,三国水浒、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懂。他脾气很爆,火了就要骂人,对处长、总指挥也不例外。但工地上没有谁不尊重他的。在大沽河,钢筋、钢索、张拉、起重、电焊由他一手负责。来到黄河工地,杜恒淦干脆把他调到工程处,作为骨干工程师使用。他画不好图纸,却会设计,配上一个工程师做助手,他为工地设计了几种新设备,解决了施工中的关键问题。他说行的事,工地上没有谁会提出怀疑。

    果然,三天后滑轮组串好了。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滑轮和钢索,有条不紊地将两台卷扬机同桥面各个部位联结一体。“开拉!”随着小红旗的挥动,卷扬机一声歌唱,测力表的指针迅速上升:十吨、二十吨、三十吨……一百二十吨,倾斜的桥面缓缓移动了;一百三十吨,桥面稳稳地下降、上升……不到半天时间,那个重达几万吨的钢筋混凝土庞然大物,同整个桥面便处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科学胜利了!电子时代胜利了!黄河儿女们的忠贞胜利了!在这个胜利面前,自卑者应当羞愧,胆小者应当振作,观望者应当奋发,奋斗者应当歌唱,应当更猛烈地喷出光和火、岩浆和地热。

    第五节远方有一颗明亮的星

    如同将军的名字总是同战场上的胜利联系在一起一样,桥梁工程师们的名字,总是同他们创造的业绩——桥,联系在一起。当济南黄河公路大桥引人注目地崛然出世,成为全国乃至全亚洲的一颗明珠,并在世界桥梁工程界引起强烈关注时,她的两位主要设计师,也随之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我不是记者,并不需要去抢头条新闻;我是在一片热闹场面临近结束时,开始采访工作的。

    那是冬天,北风很硬,天上飘着雪花儿。当李守善随同党委书记阎成智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愕然了。这位高级工程师、交通规划设计院院长是那样年轻,那样坚实健壮:一丛如墨青丝微微上扬,在额前飘忽着;圆圆的脸庞上泛着只有年青人才有的红润;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棉袄大衣加身的季节,他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毛衣和一件藏青色的布褂。

    “欢迎你。”他热情地伸出手。“杜厅长和阎书记都给我讲了,我一定尽力协助。”

    为了保证挖出“深山之宝”,事先我采访了几十位与他和万珊珊、黄河公路大桥有关的同志,并特意请杜恒淦和阎成智提前打了招呼。

    “你不觉得冷?”我的眼睛还停留在他身上。话出口,才觉出有多么笨拙、唐突和不得体,生怕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或隔阂。

    “冷?”他迷起眼,露出几分狡黠几分得意。“我从小好玩,身体素质好。你看,风吹得透吗?”

    他笑着,我也笑着。立时,我们成了老朋友。

    我们畅怀而谈,从青岛海滨到紫金山下,从大沽河到黄河。“我们很幸运,”他说,“遇上了邵子忠、张级、杜恒淦那样的好领导,也遇上了刘守泉那样的好同志。”讲到刘守泉他有些激愤起来:“生活很不公平。他为两座斜拉桥立了汗马功劳,当全国劳动模范我也举双手赞成。但我们都成了高级工程师,成了劳模、‘三八红旗手,’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了女儿顶替提前退休了。退休前厅里想给他评个技师,专门给潍坊拨去一个名额,人家却说他没有学历,把名额给了别人!”

    形而上学!阻滞改革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改革和改革中的形而上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这个害国害民的罪恶的泥沼中拔出足来?

    在谈到担任院长后的工作时,李守善说:“设计院不是行政机关,最重要的是要抓好知识更新和技术进步,走在时代的前面。我自己首先不能落后。有大的和新的项目,我还是要干。”他把一本厚厚的《辛沙公路可行性报告》摆到我的面前。

    几天前他刚从黄河下游归来。济南黄河公路大桥竣工后,他同院里的几位同志很快开始了对辛沙公路的考察。那是一条横跨黄河下游、横跨山东北部沿海的国防公路。建成后对于改善那里的交通布局,尤其对于胜利油田的开发,将发挥重要作用。三个多月里,他们爬山涉水,行程几千里,写出了这份将近十万字的报告。

    “报告批准之后,我们要在胜利油田那边建一座更大的黄河公路桥。设想我们已经给厅里和胜利油田党委作过汇报。”李守善兴致勃勃地说。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闪着黝黑的光泽。我知道,那一定便是野外的风和阳光给他留下的标记了。

    有这样一则寓言:一只羽毛刚丰的小鹰在风雨中顽强搏击,成了整个鹰群的骄傲;而当风清日朗,他为了让人们观赏自己的翅膀,总在天空中盘旋滑翔;久而久之,他的翅膀不会抖动了,只好跌落到地上,与山鸡野兔为伍。世界上这样的鹰何止万千,李守善却不是。

    我同万珊珊的会面颇具戏剧性。我到设计院的那天,正是山东省妇女代表大会结束的第三天。在那次会议上,她当选为省妇联副主任。在那次会议之前,她作为山东省妇女代表团副团长,出席了全国妇代会,并在会上第一个登上了人民大会堂庄严的讲台。我原本以为,即是作为最短暂的休整,她也肯定呆在家里。然而,先我一天,她已经带着一支不小的队伍(她已担任路桥设计室主任),奔赴到几百里之外进行现场测量去了。她要在那里,为一个现代化的大型炼油厂,设计一座跨越铁路的空中长廊。阎成智准备去看望他们,我想一睹这位女将野外工作的风采,当即提出愿意同行。但几天后我正准备启程时,她却旋风般的凯还了。当我看着她满面风尘,从野外勘测车上走下来时,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三国演义》中“温酒斩华雄”的那段精彩描写。

    她给我讲起了参加全国妇代会前后的情形。她同李守善一起被授予高级工程师职称,并且接替李守善担任了路桥设计室主任之后,她心中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她深藏于心中的夙愿,却是个连她自己也绝不相信能够实现的夙愿。因为父亲的问题,她连红领巾和团徽也没有能够盼到过呀!她想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在别人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但万珊珊考虑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她征求黄祥丰的意见,正在争取入党的黄祥丰说:“我看可以写,即是入不了也没错。”她还不踏实,又找到已经离休的老院长邵子忠,问:“像我这种人能要求入党吗?”邵子忠瞪了眼:“怎么不能?我看你比谁对党都真心。写!”万珊珊这才花了几个夜晚,一字一句修改了不知多少遍,向党组织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在全国妇代会开幕的第二天,大会主席团通知,让万珊珊第一个在全体会议上介绍经验。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参加大会的有几千名代表,在大会上向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全国人民汇报的只有五名,万珊珊被列为五名之首。她无比感动,然而,她却找到山东代表团团长,要求领导重新慎重考虑。理由是:自己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女儿,给予自己这样高的荣誉,日后领导上会不会因此而受到牵累?她是在团长大姐的一再劝导下,才走上那个庄严而神圣的讲台的。

    在讲述这些情形的时候,万珊珊落下了成串的泪水,声音也变得哽咽了。我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这是多么辛酸沉重的故事啊!一个始终不渝地热爱和忠诚于党和人民的人,一个把自己的全部才智献给了党和人民的人,一个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作出突出成就的人,在向党表达自己心中的向往、接受人民给予的荣誉的时候,却依然怀着常人所难以理喻的颤抖。她是带着怎样一颗淌血的心,背着怎样一副因袭的重负,在为祖国、为人民而工作,而拼搏,而牺牲啊!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有过一位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幸福和欢乐的父亲!“左”的路线、“左”的思想、“左”的遗毒,吞噬了多少颗纯洁忠诚的心灵,使它们至今伤痕累累、流血不止!但愿这个辛酸沉重的故事,永久载入史册!

    我找到了“深山之宝”。我依据这些宝藏写出了一台大型话剧,并且开始了这篇报告文学的写作。但一件特殊任务使写作停顿下来。去年十二月,一个偶然机会,我从报纸上获悉,东营(即胜利油田)黄河公路大桥已正式开工;那是一座国内仅有的特大型钢斜拉桥,主要设计人仍然是李守善、万珊珊。我随即拿起电话。电话放下后,立即驱车向交通规划设计院奔去。

    李守善刚刚参加开工典礼归来。比起两年前,他至少瘦下了一圈。

    “我们的《辛沙公路可行性研究报告》送上,交通部很快就批准了,国家计委同时下达了同意修建东营黄河公路大桥的函令。设计也就随之展开了。”

    随着李守善的介绍,我来到了驰名中外的黄河三角洲,来到了水宽流急的古黄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丰饶辽阔的油田;油田正瞄准第二个大庆的目标飞速发展,新的发现和开拓,在黄河北岸竖起了如林的井架。然而,油田的基地和后方机关都设在南岸。每天每天,几千辆满载新油区急需物资的汽车,堆挤在狭长的一号坝渡口。时间在浪费,资材在浪费,安眠地下的油海在浪费;而能源紧缺的工厂矿山、战舰银鹰,运筹帏幄的最高统帅部,只能在期待和渴望中忍受煎熬!“建桥!建桥!”随着一声号令,一支队伍开来了,领头的正是人们所熟悉的两位年轻的桥梁工程师。他们在烈日下奔跑,在滩地中跋涉,在急流中观测,在电子计算机房里绞尽脑汁——交通规划设计院已经有自己的电子计算机了。七月,完成桥位详测和地质钻探;八月,完成四种桥型方案比选;十二月,完成初步设计和接线工程施工图设计;又一年的四月,完成整个工程的施工图纸设计……这是汗水堆起的飞一般的速度。按照常规,时间至少要增加一倍。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在这支队伍里,除了我们已经熟悉的陈宗方、宋肇书等老同志,还有五名刚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新手。——李守善、万珊珊已经在培养接班人了。

    “万珊珊入党了,介绍人就是李守善。”中午吃饭时阎成智对我说。这位专职党委书记的豁智通达、落落大度,是为李守善、万珊珊那些技术干部们所称叹的。

    “真的,什么时间?”我知道这对于万珊珊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党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当时也没有想到,真的。虽然交了申请,也没想到组织上会那样快就吸收我。”下午见到万珊珊时,她说。她坐在堆满图纸和资料的桌子前,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变得老练持重多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个性太强,毛病也不少,组织上和同志们却给予了我很高的荣誉和信任。支部大会通过的那天,我一夜都没有眼。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好好工作,争取作出更大贡献,以不辜负我们的伟大时代。”

    她语调是平缓的,神态是安详的。但我分明感受到了那每一句话中跳荡着的深邃而又火热的情感。

    一月后,李守善、万珊珊要去工地,我与之同行。在那个著名的石油城的近郊,在那个喷淌着金子一样珍贵的黑色液体的土地上,在那个粗犷豪放的古黄河岸边,我看到了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场景,我感受到了地热的喷突和行云的浩荡。一个温馨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古黄河变成了一条巨龙,搧动着光芒四射、耀人眼目的双翅,飞上了海蓝色的天空;天空高阔浩邈得惊人,太阳和星星伸手可及。

    附记:稿成之日获悉,东营黄河公路大桥已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古黄河的两只电子翅膀,是真正地翱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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