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海上寓公的生活，作为没什么文化的小男人，葛布尧心里有海族馆般鲜活的憧憬，但没任何章法或前鉴。话说他已从银行拿到了好几期月息，每个月足足有二十万！这还是随便存了个活期！除了支付宾馆租金，每月依旧一笔大款子。
葛布尧常听见别人讽刺暴发户，以他的精怪，很容易明白暴发户的核心缺失是自我认知。小葛子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东西。他现在看钱，带着点刺激，带着点新奇，却还没把钱跟自己混为一谈。期货市场上来的钱，通常来得剧烈去得倏忽，小葛子玩期货出色，说明他对到处乱闯的钱有某种免疫力，好比？好比到处有奶油蛋糕般的女人出没，难道你见了就去非礼？现在钱大额聚集在小葛子账上，又好比一大群性感女人突然被权威体系赐予他作妻妾，小葛子有一种自然的戒备，觉得自己决不是韦小宝，必须如履薄冰，走一步看一步，不可以干“大被同床”的事，免得暴毙。
如何管住自己，平安度过暴发危险期？
葛布尧想到能专心做一做的事就是装潢新居。
这栋老式公寓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他买下的单元在三楼，装修起来非常不容易。第一是楼梯狭窄螺旋，只容一个人上下，没有电梯。如果装修需要添换家具，即便是双人沙发和浴缸什么的，也只能在窗户吊送。好在只是三楼，还能做到；第二是邻居比较计较，他还没开始装修呢，上下邻居知道这单元换了新主，已经主动来诉过苦，告诉小葛子房子年龄大了，身子骨单薄，经不起大敲大建，希望他可以“悄悄地进村”；第三是老式房子不配合现代风格，房子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小开养养摩登女郎的小开面，没幻想过今日魔都的排场，很多小葛子喜欢的好东西来不了……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的初衷合适：一张尽可能结实的大床，一个按摩浴缸，够了！甚至连厨房都可以缩减成一个烹饪角……
他搬进锦江饭店，每天日中才起，下面“夜上海”餐厅包了午餐，等下午才出洞。没特别事，就去“绿月箭龙”看家居用品，主要挑选进口床和进口浴缸。
他先定这两大物件，然后再装修房子。一切都围绕这两大物件设置，可以破墙扩大浴室，也可以按床的舒服度调整布局乃至视野……小葛子就是小葛子，他自认猥琐，不以猥琐为耻，并且想尽可能猥琐得接近猥琐可以承受的那种完美。
去了三次“绿月箭龙”，几乎在商家提供的每只样品大床上滚了滚，在所有样品按摩浴缸边试了试水温水流，葛布尧看不上任何一种样品。他明白了两点：第一，床分拆成两部分，一是床架子，决定牢固度和美观，二是床垫，决定舒适度和耐久性。第二，浴缸几乎没有进口货，都是二毛子品牌，表面好看，像外国女星，拆开看芯子，全翠花的肚肠。一旦把不好关，浴缸进了自己窗洞，往外赶就是麻烦事，到时候少不得只好相处，那和没发财有啥两样？
葛布尧不着急，托人打听，到底哪里能觅好货，不行就飞香港，挑了好床好浴缸，集装箱海运过来。心里一宽舒，忽然就想起了和春方阿哥吃饭看见的那个女招待。
老姚收了房，暗夸小葛子“上路”。他约“龙越装潢”店长上门来看看，然后就签约。没想到暴眼睛店长没来，倒来了“龙越”的总经理宋看云。宋经理南通口音，长相一般，身材中等，手里拿一只时髦手机，彬彬有礼，但进门一脚抢在老姚前面，反客为主。
“姚先生你这房子早该翻新了！拿来出租的吧？我们工程一结束，你租金可以翻一倍。”宋经理看几眼就下断言。
老姚不习惯任何高调声明，他身子缩了缩，温言道：“不敢说，不敢说，先把装修做好。”
“不要不敢说，你不敢说我敢说。”宋经理像是开玩笑，“就照租金翻一倍的标准重新装修！”
“我有预算的，不能超过预算。”老姚及时声明。
宋经理不接他的茬，他走来走去仿佛在量尺寸，一双皮鞋锃亮，根本看不出是个搞装修的。他拨通手机，威风八面对着手机命令：“卢永桦，你马上到216号客户家来，我已经到了！”
他开始向老姚介绍市面上各种各样新式的装修材料，什么镶拼地板、加湿地暖，什么无缝墙纸、金属木窗……这些老姚你都可选，很有利于吸引高层次房客。
“你的房子地段这么好，一百三十平米又是舒适面积，配上好装修，哪个有钱的房客不想住？”宋经理哈哈大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老姚天生对好话好事过敏，他哼哼几句，不接嘴，只是陪笑脸。
一个瘦汉子急急忙忙冲进门来，收脚不迭：“宋，宋经理，我到了；房东，房东，不好意思啊！”声音纤细，声带不宽。
“这个是负责你家装潢的施工组长卢永桦。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他负责统筹你家工地。”宋经理拍拍瘦汉子肩膀。
“找我，找我。”卢组长喉结抽动，点头不迭，人看上去非常好相处。
老姚心里喜欢卢组长这样的人，有点反感宋经理的性格。老姚从来不露声色，肚子里黑黑白白，分明得很。
“明天先带人把这里拆掉！清理干净再做隐蔽工程。电线注意要全部拆除，让老范带人验收！”宋经理威武地吩咐卢组长。卢组长喏喏连声。
老姚提醒宋经理：“今天我去付施工首付款，我要先看看预算表。”
“预算我看过了，三十九万八千六百。”宋经理两手对拍，“您找预算员随时查核。”
葛布尧没等到那位女招待的电话，快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他几乎也忘记了这个一面之缘的女招待。此刻想起她，似乎完全因为好日子开始时候那种遗憾地残留着的空虚。
葛布尧想：“不给我电话？那是给我拿着架子咯？”
他才不信这样子的女生真心不想同他来往，她们对他的貌没啥反感的，她们大概是怀疑他花花公子，不容易制服他，难弄到他的闲钱，又怕自己玩不过他，最后丢了人。这个女生拿了他三百元小费，这个细节就证明她是可以让人动脑筋的，只是，她怕自己上钩太容易。
小葛子浑身是劲头，左右无事，又缺少朋友来往，今晚何不就去那酒家吃饭？看她在不在！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表哥电话：“记得你应该还在魔都吧？来来，晚上一起吃饭！去老地方！”
令人失望的是，那位叫小葛子痒痒的女招待不在，小葛子一间间房间都跑去看过了，没这个女生的影子。不但没她，其他女招待还一个个其貌不扬，简直叫人反胃。小葛子本来想拍屁股走人，挪窝吃饭，表哥来了，他性子糯，笑道：“就在这里吃嘛！上次那对虾很好，我还想尝尝。”
表哥说：“你帮我参谋参谋，我想聘请张春方当我的公关顾问，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你一个温州小厂，让人家当你顾问？”小葛子笑了。
“温州小厂虽然温州小厂，不过我愿意给张春方出高一点的顾问费的呀，他不是现在干得不爽？”表哥沉沉稳稳说，“你若是尊重他，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吧？”
“是的，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这个我信，尤其对女人而言。”小葛子打趣，“哎呀呀，上次那个女招待难道今天真休息？”
“你个色情狂，我妈还想给你说个媳妇呢！她有个老朋友的女儿，长得那个漂亮……”表哥说，一边喊毫无姿色的女招待来点菜。
“得了吧！”小葛子双手往脑袋后头一叉，仰起头笑，“老太太认为漂亮的，都长得像丫鬟。”
“哈哈，你这张臭嘴。我妈白替你操心！”表哥点菜，要对虾，还要龙虾三吃。
葛布尧还想贫嘴，过过有人相伴可以胡说话的干瘾，门口人影一闪，小葛子一闪腰，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那个恋想了半天的女招待水蛇般滑进门，对小葛子一溜眼，看着他表哥：“先生又来了？”
小葛子吃醋：“怎么光我哥是先生，我就不是你先生？”
女招待正色道：“这位先生，不作兴这样子吃我们豆腐。我们靠两只手吃饭的呀！”
表哥笑着打圆场：“我表弟特意为了见你才来吃饭的，你原谅他吧。他从小乱说话，不是只对你。”
小葛子做个鬼脸，低头说：“你来我们房间做招待，好不好？”
女招待一变脸：“这个又不是我说了算，除非，除非你点大菜，我去跟经理说。”
表哥叹口气：“对虾加龙虾，还不是大菜？”
小葛子伸手拦住表哥：“菜单让她写，我埋单。”
女招待笑了：“这个么，还算是真心实意哦！”
小葛子问：“我还不知道你叫啥？我怎么称呼你呀？”
“我是阿雯。53号。你可以叫我53号。”女招待正儿八经地，不和小葛子套近乎。
阿雯接管了这个包间，菜单开上来，小葛子看也不看，表哥拿过去看看，表扬阿雯：“小姑娘蛮有良心的，没加什么杀猪的菜，就加两份红枣银耳，几个配菜。便宜了小葛子。”
小葛子笑道：“红枣银耳我每餐必点，你记住了，我很开心。哎，别叫那些三姑六婆背后说你，来，再加两份鱼翅，两份辽参，把金额提一提！”
“你神经病啊！”阿雯怒视小葛子一眼，转身出去了。
“看来有戏！”表哥拍拍小葛子手背，“回去让我妈少操心，给你介绍老婆，将来必定有人找媒人算帐！”
老姚签完合同，交纳了第一期款项。第二天一大早在房子门口交钥匙给装修工人。约好了是早上八点，准时看见班长卢永桦踩着脚踏车拐进弄堂，瘦瘦脸上带着温和微笑，嘴角还挂着一两粒早餐芝麻：“房东早，工人马上到！”
老姚把钥匙交给他：“我得赶着去公司，你们的工人住到房子里头吗？”
“房东你放心，我们工人有宿舍，每天早上到，下午五点收工。工具会带走，房门会关好。”卢班长笑嘻嘻讲。
老姚拍拍卢班长手臂：“交给你了！”放放心心上班去。
下了班过来看，工人已经关了门，走了。打开门一看，空荡荡大厅真干净，怎么才一天，就拆得光溜溜，好像把记忆一把抹净。
然而，老姚挺开心的：你看，决策正确吧？找就要找正规公司，预算事先说明，办事干净利落。真是太好没有！
后面几天，市场有点谣言，股价上蹿下跳，老姚没时间去看装修，成天在公司开会，为公司业务操心。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老姚周五睡了个好觉，周六九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和太太一起往装修工地上来探班。
没什么喧哗声，魔都周六早晨还带着酣睡气息，弄堂里也没人。老姚对太太说：“礼拜六，工人挺守规矩的嘛？九点应该可以开工了。”
蜿蜒上楼，房门紧闭。老姚打开门一看，有点脸上挂不住：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所有状况，和第一天工人拆完东西离场时一模一样。
老姚太太也诧异：“什么也没做？”
夫妻俩在房里东摸摸西看看，眺望窗外景色，伸着脖子等到十一点，想想也是不对了。老姚怒冲冲拨通了卢永桦电话：“卢班长？我是老姚，我在自己房子里，你们什么也没做？”
卢班长在电话里吱吱唔唔，不明所以。老姚文明地抗议说：“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宋经理问问？”
卢班长终于说了一句清晰的话：“你等我一等，我马上来！”
老姚太太从来不在男人做的事情上插嘴，更不评论，可她越是这样，老姚越觉得自己丢人，觉得发生了什么欺负人的事，自己正是朦朦胧胧那个傻瓜。这种感觉可不好受，胸口好闷哪！
也没多久，听见有人走楼梯上来，轻手轻脚，好比黄花鱼儿溜边，细细身子一闪，卢班长出现在老姚夫妻面前，微微欠着身，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很像一个小孩做错了事，等着长辈的揍他。
“怎么回事呢？卢班长。”老姚指指空房间，“没开工？我们赶时间呢！”
“就是今天没来。”卢班长小声说，“昨天刚刚把东西拆完。”
老姚一愣，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撒谎比怠工还坏！
他板起脸，冷冷说：“进场那天晚上我来过，就已经拆空了。这几天恐怕都没人来过！”
卢永桦瘦脸上泛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红，他摇晃一下细小的脑袋：“来的，来的，有人来过的，都要验收么！这样，我让工人下午就过来，今天立刻做隐蔽工程！”
“哦，对了，原来是等人验收，”老姚决定给卢班长台阶下，“上次听宋经理吩咐过你。好吧，卢班长，我们是赶时间的客户，你替我上点心思，到时候不误工期，我自然会谢你！”
卢永桦一个劲点着头：“放心，放心！下午就让电工过来！”
老姚其实并不放心，周一到周五他盯不了工地，今天周六，他有时间。和太太回家吃过午饭，老姚坐不住，又慢慢踱步过来。
果然房里有工人了，老姚进门一看，卢永桦正和一个头发乱如鸟窝的小伙子站在厅里看图纸，那小伙子穿一件肮脏的蓝色工服，袖口和下摆都是油污，笑眯眯看着老姚。
老姚也报之以一笑，倏然闻到一股酒气。小伙子喝得到位，正在云里雾里飘，十分高兴。老姚皱皱眉头：“白天就喝上啦？”
喝酒的电工不说话，手指上玩着红色的电线。卢永桦说：“这个是电工小朱。电线我送过来了，公司配的。”
老姚急着看电线，一圈圈红红绿绿，贴着出厂检验单子，看不见品牌。
“电线是啥品牌？”老姚问。
“公司统一采购的，你放心，都是好货，从来没出过问题。”卢永桦顿了顿，“你做预算时候要求过品牌？”
老姚摇摇头：“没有。我忘了提。”
“可以换。”卢永桦说，“不过，一个是要加价，另一个今天拿不到，最早明天。哦，明天是礼拜天，只能周一。”
老姚连忙摆摆手：“算了算了，既然公司统一采购，就不换了。”
“这个你真放心，我可以打包票！”卢班长露出一脸真诚，拍拍自己胸脯。
“现在就开始布线？”老姚有点犹豫，自己也不明白为啥。
“现在就干！”醉态可掬的电工小朱笑呵呵从地上拿起电钻，“突突突，现在就干！”
老姚问：“不必多开槽吧，原先的管路也可用。”
“No,no,no!”小朱忽然吐出洋文，“那个麻烦，我自己开槽方便，突突突，很快很快的！”他手指一扣，电钻在他手里突突跳动起来，吓了老姚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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