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河,我的家-叁·村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二郎镇 天香

    一座山从云缝里落下来,是否因为在天边浪荡太久,像那总是忘了家的男人,突然怀念藏在肋骨间的温柔?

    一条河从山那边窜过来,抑或缘于野地风情太多,像那时常想往旷世姻缘的女子,终于明白一块石头的浪漫?

    山与水的汇合,没有不是天设地造的。

    在怡情的二郎小城,山野雄壮,水纯长远,黑夜里天空星月对照,大白天地上花露互映。每一草,每一木,或落叶飘然,或嫩芽初上,来得自然,去得自然,欲走还留的前后顾盼同样自然。

    小雨打湿青瓦人家,晨曦润透石径小街。都十二月了,北方冰雪的气息,早已悬在高高的后山上,只需心里轻轻一个哆嗦,就会崩塌而下。小街用一棵树来表达自身的散漫和不经意,毫不理睬南边的前山,挡住了在更南边驻足不前的温情。

    一棵树的情怀,不必说春时夏日秋季,即便是瑟瑟隆冬,也能尽量长久地留下这身后岁月的清清扬扬,袅袅婷婷。细小的岩燕,贴着树梢飘然而过,也要惊心一动,被那翅膀下的玲珑风,摇摇晃晃好一阵。当一匹驮马或者一头耕牛重重地走近,树叶树枝和裸露在地表外的树根,全都怔住了!深感惊诧的反而是鼻息轰隆的壮牛,以及将尾巴上下左右摇摆不定的马儿。

    山水有情处,天地对饮时。一棵树为什么要将那尊沧桑青石独拥怀中?若非美人暗自饮了半盏,趁那男人半立之际,碎步上前,将云水般的腰肢与胸脯,悄然粘贴身后,临街诉说心中苦情,有谁敢如此放肆?乾坤颠倒,阴阳转折,将万种柔情之躯暂且化为一段金刚木,做了亿万年才炼就强硬之石的依靠!一如江湖汉子走失了雄心,望灯火而迷茫,将离家最近的青石街,当成天涯不归之路,饮尽了腰间酒囊,与数年沉重一起凝结街头,在渴求中得幸久违之柔情,再铸琴心剑胆。

    山野雄壮,水纯长远,黑夜里天空星月对照,大白天地上花露互映。每一草,每一木,或落叶飘然,或嫩芽初上,来得自然,去得自然,欲走还留的前后顾盼同样自然。

    有一种伟大叫平凡,有一种不朽叫短暂,一个人的笔墨总会是万千乡情的浓缩,一个人的永恒一定是无数关爱的集成。

    到了天堂才晓得,世上的天堂各不相同。那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专属的天堂。

    无所谓欢乐,欢乐再多,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心情而特殊热烈。也不必矜持,含蓄再美,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性格而改变明艳。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些总让城市无法整理的清洁,随风入怀,汪洋肆意,毫无顾忌地游走在总是渴求一片冰蓝的情怀里。

    没有哪座故乡不是有品格的,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收获思想与智慧的可能,唯有故乡才会给人以灵魂和血肉。

    小时候漂泊在外地,时常为没有故乡而伤心。成年之后,终于回到故乡,忽然发现故乡比自己更漂泊。

    无论一个人来自何处,在共同面对山水草木,或者如小松鼠一样的小动物时,只要是为着共同的原因而欣慰,我们的心灵深处就不会有太多的区别。

    树已微醺,石也微醺。

    微醺的还有那泉,那水,那云,那雾……

    所谓赤水,正是那种醉到骨头,还将一份红颜招摇于市。只是做了一条河,便一步三摇,撞上高人云端的绝壁,再三弯九绕,好不容易找到大岭雄峰的某个断裂之缝,抱头闭眼撞进将去,倾情一泄。有轰鸣,但无浑浊,很清静,却不寂寥。狂放过后是沉潜,激越之下有灵动。在天性的挥霍之下,桃花源一样的平淡无奇,忽然有了古盐道,以及古盐道上车马舟楫载来的醉生梦死,萧萧酢歌。

    所谓郎泉,无外乎将人生陶醉,暂借给潜藏在亿万年的岩层中,那些无从打扰的比普通水还要普通之水。这样的泉水,看得见红茅草和白茅草的根须,年复一年,竭尽所能地向最深处,送去一颗颗针鼻大小的水滴。只是不知这些年,又有了多少草根的汗珠!相同道理,这泉水少不了清瘦黄花,冷艳梅花在爱恋与伤情中,反复落下的泪珠。任谁都会记得其中多少,只是无人愿意再忆伤情抑或残梦重温。在有诗性的白垩纪窖藏过,再苦的东西,也会香醇动人。

    流眉懒画,吟眸半醒。

    临水泛觞,与天同醉。

    似轻薄低浅的云,竟然千万年不离不弃!

    分明貌合神离的雾,却这般千万年有情有义!

    云在最高的山顶苔藓上挂着,雾在最低的河谷沙粒上歇着。一缕轻烟,上拉着云,下牵着雾,一时间淡淡地掩蔽所有山水草木,仿佛是那把盏交杯之性情羞涩。还是一缕轻烟,上挥舞着云,下鞭挞着雾,顷刻间酽酽然翻滚全部悬崖深壑,宛若那鸿门舞剑之酒肉虎狼。淡淡的是淡淡的醇香,酽酽的是酽酽醇香。淡淡之时,一朵梅花张开两片花瓣,如同云的翅膀,酽酽之时,两朵梅花张开一片花瓣,仿佛雾的羽翼。偶尔,还能听到一块石头尖叫着,从梅的花蕾花瓣堆成山,也高攀不上的地方跳出来,夸张了一通,然后半梦半醒地躺在野地里。让人实难相信,世上真有不胜酒力的石头?

    是往日珊瑚石,还是今日珊瑚花?映着幽幽意,从山那边古典地穿越过来,又穿越到山那边的二郎小城。

    是一只岩燕,还是一群岩燕?带着剪剪风,从云缝里丝绸般落下来,又落在云缝里的二郎小城中。

    山水酿青郎,云雾藏红花。山和水的殊途同归,云与雾的天作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场人间美妙。舒展如云,神秘像雾,醇厚比山,绵长似水。谁能解得这使人心醉的万种风情,一样天香?

    江油 铁的白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愿改变在离开故土之前就已经刻骨铭心的那些称谓。每年的五月,纸质的、电子的、视图的、文字的传媒都在那里说,杜鹃花开了,而在口口相传的交谈中,大家还会说映山红开了。而我,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有没有此类一路从南方开到北方的花,一旦必须表达这些意思时,我都会坚决地使用一个在多数人听来极为陌生的名词:燕子红。

    我的燕子红盛极而衰时,涪江边的杜鹃花也开过了。

    平原的川北,丘陵的川北,高山大壑的川北,地理上的变化万千,映衬着一种奇诡的沉寂与安逸。插秧女子的指尖搅浑了所有的江河,数不清的茶楼茶馆茶社茶摊,天造地设一般沿着左岸席卷而去,又顺着右岸铺陈而回,将沉沦于大水中的清澈清纯清洁清香,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地品上心头。相比牵在手中的黄牛与水牛,驾犁的男人更愿意默不作声,毫不在意衔泥的燕子一口接一口地抢走耕耘中的沃土,这种季节性失语,其关键元素并非全由时令所决定。多少年前,那个来自北方的大将军邓艾,以三千残兵马偷袭江油城,守将要降,守将之妻却主战,留传至今,已不止是一方沧桑碑文。后来的蜀国只活在诸葛亮的传说中,而不属于那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后来的江油同样不属于那个献城降敌的守将,让人铭记在心的是那嫁了一个渺小男人的高尚女子。男人犁过的田,长出许多杂草的样子,并不鲜见。女子插秧,将生着白色叶茎的稗草,一根根挑出来远远地扔上田埂,是良是莠分得一清二楚。

    在川北,我总觉得温情脉脉的女子在性别区分中更为精明强干。

    一个男人说:花好月圆。

    一个女人答:李白桃红。

    男人又说: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女人又答: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转回来轮到女人说:三层塔。

    不假思索的男人说:七步梯。

    这个女人却说:别急,我还没有说完——三层塔数数一层二层三层!

    恃才傲物的男人目瞪口呆半天才说:七步梯走走两步一步半步!

    惹得旁观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男人叫李白,后来曾让唐朝皇帝的庞臣高力士亲手为其脱靴。

    女人是他的妹妹李月圆,后来无声无息,只留下一抔山中荒冢,一片白如细雪的粉竹。

    流传在江油一带的故事说,为了安抚时年尚幼的李白,父亲出了一副对联:“盘江涪江长江江流平野阔。”兄妹俩分别对上:“匡山圌山岷山山数戴天高。”“初月半月满月月是故乡明。”后人都知道,李白将自己的毕生交付了诗,又将诗中精髓交付了月亮。此时此刻,作为民间最喜欢用来彰显智慧与才华的对联,男人李白又一次输给了女人李月圆。

    到达成都的那天上午,赫赫有名的四川盆地被五月份少有的大雾笼罩着。出了火车站,等候多时的一辆桑塔纳载着我迅速驶上通往绵阳的高速公路,那一年,也曾走过这条路,去探望在川北崇山峻岭中的某个军事单位里当兵的弟弟。行走在那时候的艰辛完全见不到了,于疲劳中打了个盹,一个梦还没有开头,便在属于江油市的青莲镇上结了尾。“李白就出生在这里!”将一辆桑塔纳开得像波音七三七一样快的师傅伸出右手指了指出现在眼前的小镇青莲。那一瞬间,犹豫的我几乎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哪个李白?”我在心里三番五次地打听。司机与李白的妻子同籍,都是湖北安陆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乡土与乡情的热潮中浸泡了许久。几天后,一位大学毕业后回江油做了导游的女孩,用一种比历史学家还要坚定的口吻说:“李白出生在我们这儿,《大百科全书》上就是这样记载的,郭沫若的判断是错误的。”差不多从第一次读唐诗时开始,凡是比我有学问的人全都众口一词地说,李白出生在西域小城碎叶。如果用国际上通行的籍贯认定法,李白应该是哈萨克斯坦人,而不是中国人。曾经被称为在此方面最具权威的郭沫若先生并不是唯一者,现今备受学界尊崇的陈寅恪先生,也是此种论断的始祖级人物。江油人非常相信哪怕是郭陈这样学富五车的大知识分子,面对浩瀚史学典籍,也会有力所不逮之处。他们所列举的古人名篇中,的确不乏自号青莲居士的李白其出生地亦是小镇青莲的白纸黑字。作为后来者,自然法则让我们与生俱来地拥有可以站在前人肩上的巨大优势,所以,面对前人的局限,任何贬损都是不公正的,我们所看到的前人错谬,应该是前人伟业的一部分。没有前几次的探索,江油人也不会有现在的理直气壮,说起那个跟着丈夫来江油避难的西域女子,在江油河边洗衣服,一条鲤鱼无缘无故地跳进她的菜篮,夜里又梦见太白星坠入腹中,随后便生下李白的故事,仿佛是那刚刚发生的邻里家常:还记得鲤鱼是红色的,嘴上有两条须,沾了水后阳光白闪闪的,一如后来李白诗中不同长者的白须白发!又记得拖着长尾巴的太白星,初入母亲怀抱时是凉飕飕的,一会儿就转暖了,这种来自天堂的温情,致使李白的生命从受孕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自觉自洁的自由之身。

    五月是一种季节!五月是一种灿烂!那一块块依山而建,有清风明月碧树新花相随的青石,因为李白的诗篇而熠熠生辉。阳光下碑刻的影子很小很小,诗魂的覆盖很大很大,弥漫着越过高高的太白楼,锵锵地归落到握在石匠手中的铁钎上。几乎在同一时刻,同行的众人一齐记起,多少年前,那位蹲在溪流之上,立志要将手中铁棒磨成绣花针的老太婆。天边飘来一朵无雨的白云,山上开着无名的白花,水里翻涌清洁的白浪,假如传说无暇,贪玩逃学的少年李白则是何其幸运,再不发奋,岂不是天理难容!在铁棒一定可以磨成针的真理之下,并非必须将铁棒磨成针。铁越磨越白,铁棒越磨越细,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头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不经意间就将与铁毫不相干的李白,磨成能绣万千锦绣文章的空灵之针。磨成针的李白自江油而一发不可收,去国数千里,忽南忽北,去东往西,足之所至,诗情画意千秋万载仍在人间涌动。哪位老太婆哩?有谁还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姓名、她的伟大与不朽?一如隐藏在莽莽川北的小镇青莲——她造就了诗词的盛唐,却被盛唐的诗词所埋没,她造就了唯一的李白,却被李白的唯一所争议。有一种伟大叫平凡,有一种不朽叫短暂,一个人的笔墨总会是万千乡情的浓缩,一个人的永恒一定是无数关爱的集成。白发三千的老太婆想必是一位熟识人性的老母亲,对她来说,母爱是最容易被记起,也最容易被忘记的,此中道理与阅历一定被她早早经历过了。

    又是一个女子!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一样样的女子每每在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当是决定李白一生一世以轻灵飘逸为诗风诗骨的某种关键!

    “江油南面三十里处的中坝是川北商业荟集的地方,有小成都之称,从青杠坝出发向江油前进的七十里路程中,尽是平坦地带,种满了一望无际的罂粟,五颜六色的花朵,争芳斗艳,确是美观。这是入川后所看见的最大幅的罂粟地,良田美地上,竟为毒物所占用,不免感慨系之。”这是张国焘在回忆一九三五年率部进攻江油时所写的一段文字。当地人也说,当年川北的富庶完全在于有鸦片的种植与收获。在罂粟妖冶的迷惑面前,我很奇怪自己竟然游离了文学惯有的描写,不再习惯于用罂粟来形容某些女子,显现在思绪里的全是那些坐在茶馆里吸食鸦片,或者宁可扔掉刀枪也不肯放下鸦片枪的旧时川地男人。虽然罂粟与鸦片是外来的,李白那时还没有这类美艳的毒物,却丝毫没有妨碍川北男女在李白诗词之外的人生中分野出高下。阅读李白,满篇不见川北女子,满篇尽是川北女子,眼睛一眨,便会遭遇李月圆的温良,心灵一动,磨针老太婆的恭俭就能扑面而来。

    铁因磨白而使成材,路因踏白而被行走。

    没有磨白的铁是废铁,没有踏白的路是荒径。

    那些没有载入李白诗篇中的川北女子却无损毁,一如既往地生活在以小镇青莲为诗意起点的整个川北大地上。就像李白以画屏相称的窦圌山,我所看重的不在于其诡其异,而是那朗朗如白雪的云。又像行走在当年李白求学匡山的太白古道,亦不在于那峥嵘崎岖,只想重蹈此中特有的于泥泞中自净的洁白山光。

    宛如燕子红与杜鹃花、映山红,这样的山,我的乡土中也有,这样的路,我的乡土中也有。这样的山和路,人人都应拥有。

    罗田 灿烂天堂

    到罗田,听到最多的话,总是与天堂有关。

    如果是刚到的客人,很快就会有人上前来客气地问:去天堂吗?

    当你还在犹豫时,又会有人插进来,认真地说,若不去一趟天堂,就是白来了。

    换了外地人,谁不会在心里嘀咕:天堂虽好,哪能这样来去自由,随随便便。

    不管别人怎么想,罗田人反正是说惯了。他们不在乎别人会想,天堂再好,也不如人间实在。他们还要问,是不是刚从天堂回,天堂好不好玩,天堂好看不好看?其实,罗田的天堂不在天上,罗田的天堂只在山上。他们说出来的是天堂般的概念,实际所指的不过是一座山。我的朋友在胜利镇外看到一幅横挂在公路上空的标语:胜利通向天堂,心里打着寒噤说,这种话不能细想。天堂虽是一种传说,慢慢地就真的成了一种境界。按照传说里的规律,要去那九霄云外的天堂,只有一条路可走,可这条路却是正常人和健康人所百般不愿见到的。罗田人所说的天堂,并不需要人用九死来换这特别的一生,也不需要人用心去造七级浮屠。罗田人自己常去,并且极力蛊惑别人去的天堂,其实就是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它是两省三县的分界处,也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

    围绕这座山生活的人有很多很多。出于风俗,别处人都严格地不将天堂寨叫做天堂。只有罗田这里的人敢这么叫。比较一山之隔的两省三县,罗田的发展最快,日子也过得最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们对天堂一类美好事物,比别人感受得快一些,深一些。一字之差,透露出来的是两样心境。

    天堂应该是好地方。天堂也的确是好地方。

    到了天堂才晓得,世上的天堂各不相同。那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专属的天堂。

    通向天堂的路,喜欢沿着大大小小的沙河漂流而行,听任山溪山水山流洗尽心头的尘垢。一群在我的童年中叫做花翅的小鱼,还像我童年见过的那样,在清亮得不忍用手去掬的水汪里,彩云一样飘来飘去。河里的水与天堂那山上的水一脉相连,河里的风与天堂那山上的风一气呵成。还没到天堂,就能闻到天堂气息。小鱼花翅简直就是天堂那山脉上开着的季节之花,无需去看盘旋在群山之上的苍鹰,也不用去计较奔突在车前车后的小兽,适时的春光早就铺满了盘山而上的二十里草径。大别山里,让人印象最深的是那种只有斯时斯地才会叫它燕子红的花儿。燕子红不开则罢,一开起来整座山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在天堂那山上,燕子红燃烧的样子太火了,就连满脸沧桑的虬藤古松,也跟着一片片兴奋地摇曳不止。

    清水赏心,花红悦目。安卧在罗田境内的天堂自然无法脱俗。它将一座名叫薄刀峰的山铺在自己脚下,不肯让人轻而易举地达到心中目的。四周的高山大壑像是在共谋,同着远处的天堂一道,合力将一条小路随手扔在绵延数里的山峰上。曾经见过卖艺者的双脚游戏在街头的刀刃上,明知那刀不会太锋利,也还要为其发几声惊叹。薄刀峰是一把横亘在天堂面前真的利刃,在没有经历过它时,任何关于它的道听途说,都是苍白无奇的。如此高山大岭,竟有人能将它锻造为天地间的一种利器。小心翼翼地将双脚搁上去后,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肌肤尚且完整。步步走来,唯有清空在左右相扶。一滴汗由额头跌落,在白垩纪的青石上摔成两半,无论滚向哪边山坡,感觉上都能一泻千里。

    度人去往天堂的薄刀峰,无心设下十八道关。每每在刃口上走一段,面前就会有横生妙趣,兀现哲思。

    山水自古有情,能读懂它则是一个人的造化与缘分。

    我们相信这就是天堂,我们也认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天堂本来就是心中熟悉的美丽与灿烂。

    天姿

    深情莫过深秋,红颜哪堪红叶。

    沿着巴河水线边雪一样洁白的细沙,一程程逆流向上。将城市尘嚣丢在汽车的尾气里,再从纷乱如麻的通途中,选择一条用忧郁藏起残春的平常道路,远望大别山,伫对大别水,抢在偌大的北风到来之前,寻一寻温柔过往。直到那些像细沙一样多的传说,变成天堂寨下坚冰般纯情的巨石。

    那些名叫九资河的田畈,那些名叫圣人堂的山冲,那些名叫千基坪的林场,凡此种种细微的地理,春风拂拂时,大小如同一朵花苞;此刻,因为秋已深,因为霜已近,才变得如同一片向着天空瑟瑟的红叶。

    清风缕缕掠过,丝丝情意分不清是微寒或者稍暖,悄然颤抖只在心中,谁让她变成参天大树的摇晃,留下落叶漫天飘散,更使落叶幻化群山。青山座座扑来,重重喟叹想必是为着前世与来生,环顾求索才上眉梢,恍然间流泉飞溅白云横渡,只见得薄雾浓霞搂去了丰腴山坳,高挑峰峦。

    五角枫红了,刺毛栗红了,鸡爪槭红了,茅草葛藤灌木林,一丛丛一片片地红了,最红最红的却是山间道道田埂上,处处土岸边,用一棵棵孤独聚集而成的乌柏林海。奔着秋色而来,可是为了追究人生某个元素?是少年用竹筢将太多太多的乌桕落叶收拢来,铺在自家门前晒成过日子的薪火?是青春将太艳太艳的乌桕落叶铺陈开来,陶醉成对所有岁月的倾情浪漫?那样的红叶,是任何一棵树都会拥有的火热之心。那样的红叶,是任何一个人都能点燃的蜡烛青灯。那样的红叶是藏得太久的心在轮回,那样的红叶是迸发太多的情在凝眸。

    是昨日晚霞的宿醉,还是今朝晨露的浓妆?或者是二者合谋将天堂迷倒,摔落银河里的许多星斗,暂且栖身乌桕树梢。风不来时,绵绵红叶可忘情。雨不落时,磅礴红叶胜雨声。片片只只,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终于能够不必相信灿烂等于匆匆,匆匆过后还有足以撼动心魄的重逢。终于明白夏天偶尔可忆春花,冬日永远记得秋色。

    无所谓欢乐,欢乐再多,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心情而特殊热烈。也不必矜持,含蓄再美,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性格而改变明艳。平平常常踏踏实实就行,用挤满水稻酽香的沃土铺路,款款地走向用红叶燃烧的山野。轻轻松松明明白白亦可,受丛生花草芳菲的季节拥戴,悠悠然迈向用红叶拥抱的胸怀。没有忍耐,也不需要急躁。没有伤感,也不需要快乐。唯独不能缺席的是记忆中的怀念,或者是怀念中的记忆。红叶是情怀中的一颗心,红叶是一颗心中的情怀。记住了红叶,就不会有对赤诚的遗忘。

    不用盼望,明年,明年的明年,还会在这里,不用纪念,去年,去年的去年,总会在这里。红叶让春花的来世提前,又让其前缘重现。百年乌桕将一切愁苦尽数冬眠在斑驳的树干上,又将红叶高擎于天,就像人世间总是需要的信心与信念。

    秋叶一树,正如那座天堂大山的掌心红痣!

    英德 大巧若石

    时下,只要踏上旅途,便不难看到道路两旁,哪怕是胡乱堆放,也还是有意安排的地方出产。英德当地出产一种名为英石的观赏石,在男男女女所说的活灵活现外,还有着相当古老的佐证。苏东坡当年两过此地,只为会一会那块名为九华的美石,头一回因为在贬谪途中,虽然见得了,有心无力带不走。后一回倒是拨云见日,曾经沐浴过的皇帝浩荡终于重现了,却又遗憾心仪的美石九华遍寻不得,纵然有雄文华章相伴,也免不了丢魂落魄,于旅途中撒手仙去。再有当年的米芾,而宁肯得罪朝廷宠臣,也决不放弃一块现存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英石。说起这些当然是一种扬眉吐气。可英德人还是很委屈,由于一部《水浒》而在民间话语中变得赫赫有名的生辰纲中,英石占了相当部分。毕竟山高水远险阻重重,一有变故,偌大一块石头肯定会在民夫们的亡命途中第一个被抛弃。苏州、无锡等地便有石为证。英德人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石头被人拿去了,无论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还是浪荡学子布衣平民,石头不分大小,人众不辨贵贱,只要是拿走石头的,都会受到他们的欢迎。让他们觉得抱屈的是,好好的英石,大大的英石,只是因为身在苏杭,便被活生生地改了名分,成了本与太湖一点也不相干的所谓太湖石,好似往日的良家女子,只要流落秦淮河上,便一定得改头换面,用那些芳芳香香翠翠柳柳的意思作为姓名。

    好山好水的英德,正是将人世间的稀奇应在天造地设的石头上。所以他们才为从来都是身外之物的名谓,毫不含糊地较真!踏上英德地界,眼皮一眨,就能见一块雄奇俊异的大石头,立在街头,是为街景;立在庭院,是为家景;立在旷野,是为风景。而那些立在路旁的石头,如果是形单影只的,还可以一眼望去,喜欢了就多看几下,审美疲劳了,也不必往心里去,熟视无睹就行。就像沙漠戈壁上的沙暴,那小小的,亦可以当成大漠孤烟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沙暴骤然疯狂起来,赶上无处躲藏,只能呆在如蜗牛般前行的汽车时,唯有任它们呼啸在车窗外。那天在英德,就是这样。汽车三弯两绕后,如耳熟能详般见惯了一个个在各处流连的所谓英石,猛然间发现公路两旁雄立着望不到边的森林一样的奇石铺天盖地而来,心中诧异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重重叠叠前的美轮美奂,那鬼斧神工下的酣畅精妙,那无以复加后的旷世奇葩,想形象的尽可以在其中形象,要抽象的尽可以于其中抽象。现实主义也好,现代主义也罢,艺术的林林总总,不仅全都可以在自然天成的此地寻觅到,坦率地说,就算是那些名声显赫的著名雕塑作品,如果搬来此地,对照之下,也会相形见绌。这许许多多的奇石,仿佛是昨日撒下的种子,趁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能长大成形的。前人曾经有过定义,好的英石应该具备瘦皱漏透,四大特征缺一不可。如今的审美者不再受此局限,山野滴露,顽石穿心,细流涓涓,溶岩洗石。英石的漏与透想改也改不了,唯一的瘦,有二的皱,如今的选择就可以不同了。新发现的种种柔软舒曼,新崛起的种种婀娜风姿,新流行的种种绚丽妩媚,正如英德不再因三江总汇而继续以舟楫代步,新建的京珠高速公路和也快成为传统的京广铁路,天天都在沿线播洒新气象,古老的英石哪能不因之心动!

    但凡山好水好的地方,一定要出一些稀奇事情。光有山不行,光有水也不行,非得两样上天宠物聚齐了,位于岭南的英德就是如此。英石之奇旷古以来都是为了给人看和玩。在英德的那天,我忽发奇想,以英石的四大特征来评判,当年苏东坡可以泛舟穿行的碧落洞,不就是一块巨大到不能再大的奇石么!如此,对英石的观赏就会多一个角度。那种只从外部相看的用不着说了,当我们舍身投入到各式各样如碧落洞一样的岩体之中,一边仰人鼻息,一边仰天长啸,体会那些被浊流放大的大岭之漏与峭壁之透,何尝不是一种从内部获得的洞察。至于那两座庞大的现代水泥工厂,仍然是事关英德之石的一种展望,那是用梦想来观赏,它所看到的只能是三江之上每一条细流的未来,以及细流之畔一方水土的未来。

    拓林湖 一种名为高贵的非生物

    一个人终其一生,不知会做多少荒唐事。那些立即就懂了的,自然是用同步进行的一笑了之。有些荒唐当时并不晓得,过去了,经年累月了,非要被某种后来才发生的事物所触发了,才会明白。

    那一天,去到江西永修境内的柘林湖。到达湖边时,一路上不曾间歇的夏季豪雨,突然停了。徐徐退去云雾的水坝旁,更是突然露出一块标示牌,上面分明写着:桃花水母繁殖基地。桃花水母是学名,平常时候人都叫它桃花鱼。叫桃花鱼的人与叫桃花水母的人不同,只要开口就不难分辨出,是治学古生物的专家,还是天下人文故事的口口相传者。

    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我曾经奔着桃花鱼而去,那是奔流不息的长江为桃花鱼最后一次涨水。秭归的朋友在电话里告诫,这几天不来看,就只能永远地遗憾了。依照家在三峡的朋友们的说法,桃花鱼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排除了当地人,许多专门奔桃花鱼而来的人,两眼空空来与去的实在太多了。朋友所指人与桃花鱼的缘分,不是俗来俗去的所谓桃花运。就连当地人也说不清楚,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时辰,同样的水流,体态婀娜的桃花鱼有时候出来,有时候却不肯露面,不使那些渴望的人,一见钟情心绪飞扬。那时的桃花鱼生长在秭归城外的那段长江里。如九龙闹江的咤滩上,有一座每年大半时间都在江底隐藏着的鸭子潭。我去时,朋友在当地的熟人一律往天上望一眼,然后众口一词地断定,这天气,见不着的。在我与百闻不如一见的桃花鱼相逢在水边后,朋友才说,其实,他是最早持这种看法的人。我去的时候,小妖一样的桃花鱼,偏偏一身小资气质地现形了。多年以后,只要有审美的需要,就会情不自禁想到此种细细的九亿年前的尤物。譬如柔曼,譬如风流,譬如玉洁冰清,譬如款款盈盈,再也没有比得过这汪洋蓝碧之中所荡漾的了。

    现在,我当然懂得,任何的绝色无不属于天籁,不要想着带她去天不造、地不设的去处。人的荒唐就在于,不时地就会冲动,想着那些非分之想。我从礁石那边的江流里捞起一只瓶子,洗净了,装了一只桃花鱼在其中,然后就上了水翼船,不等我回到武汉,刚刚接近西陵峡口的那座小城,绝色桃花鱼就在荒唐中绝命了。过完夏天,又过完秋天。一条大江在屡屡退却中,再次将鸭子潭归还给想念的人们。从满江浊水中脱胎出来的潭水一如既往地清澈,然而,这已不是桃花鱼灿烂的季节了。山崖上的红叶扬起凛冽寒风。江水终于不再退了。那座因为空前庞大和空前纷争而举世瞩目的大坝,如期将这条最自由和最独立的大江,彻底套上了枷锁。那些铺天盖地倒流而来的巨大漩涡,沿着枯干的江滩反扑回来,在不计其数的时光中,向来不惧怕激流浪涛的细细桃花鱼,当然无法明白,从不涨大水的冬季,一旦涨起大水来,注定就是她们的灭顶之灾。

    失去桃花鱼的不是桃花鱼本身,而是那些以人自居的家伙。科学的意义自不待言,对于普通众生,他们失去的是不可再生的审美资源。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偶尔谈论或者是在书文中阅读桃花鱼,总也免不了会猜度,没有见过桃花鱼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当他们的阅历让其与那早已成为虚空的桃花鱼相逢时,传说中由四大古典美女之一的王昭君,涕泪洒入香溪河中幻化而生的桃花鱼,是否会被想像成北冰洋边人所尽知的美人鱼!

    仿佛如幽深的思绪,柘林湖边的那块标示牌,不动声色地为我更换了一种旷远、静谧的背景。这样一片浩瀚的水面,宛如一本智者的大书,翻动其页面,又有什么不能告之于人的呢?清水之清,被风吹起,俨然那薄薄霜色铺陈大地。湖光自然,被山收拢,一似莽莽森林落光了叶子。在居所所在的武汉,人在天界伟力面前第一位敬畏的就是水。在水的前面,只要被称为武汉佬,便是个个见多识广。而柘林湖还是让我震惊。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些总让城市无法整理的清洁,随风入怀,汪洋肆意,毫无顾忌地游走在总是渴求一片冰蓝的情怀里。

    于是,我在想,在桃花鱼古老的生命里,真正古老的是那份不与任何尘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宁可死于每一点来历不明的污染,也不改清洁的秉性。宁可葬身万劫不复的沧浪,也不放弃尊严随波逐流。与柘林湖水同游,时常有滴水成线的细微瀑布,送来深厚修养的轻轻一瞥;翡翠玛瑙散开的小岛大岛,也会端明九百九十几个情爱,没有任何阴谋地坦荡说来。也许,柘林湖此时的高贵只是一种风景。对于人,是这样。桃花鱼却断断不会这样想,高贵是其生命中唯一的通行证,舍此别无选择。有桃花鱼的柘林湖,理所当然值得每一个有心人去景仰,并且还要深深感谢它,用怡情的清洁,用梦想的冰蓝,用仰止的浩然,在大地苍茫的时刻,为滋养一种名为高贵的非生物,细致地保养着她所必需的墒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