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算太坏，”我说。
“比什么？”
“至少这是一份工作。”
“你对自己的期望并不多，大卫？”
“我在监狱里和大街上度过了太多的时间。我挣的钱够三顿饱餐和一个睡觉的地方。”
“你也不喜欢它。”他满嘴黄牙，对我咧嘴笑。
我耸耸肩。“我想这是关于驴子的故事。”
“那是什么？”
“他闻不到自己的屎。”
弗兰克笑了起来，搅动着浸泡过的毛皮。“我听说他们正在考虑关掉这地方。”
“我不信，”我说。“那么多人买皮草。我的同胞靠这些皮草活着。”
“你的同胞。除了醉酒、靠纳税人过活外，还能做些什么？”他微笑着，可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哈德逊湾公司[6]不会让这样的地方破产。”
“你认为他们能让整个行业保持活力吗？”
“并不是所有的生意都在走下坡路。他们说，欧洲的需求最终在增加，而美国也开始改善。”
“呵，印第安人也知道做生意吗？”弗兰克敛起笑容，开始斥责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他工作时喝酒了，或者和妻子吵架了。我知道他不会改变，所以并没有生他的气。
“我要去准备区，”我说道。
制革厂就在温尼伯的法语区圣博尼费斯那边。我在1935年春天出狱，不久便找到了工作。起初我闻到那味道就吐。但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在延续我的同胞们在丛林中所做的工作——成千上万的猎人剥下动物的皮与哈德逊湾公司交易。他们吃它的肉，卖它的毛皮，供养他们的社区。顺便说一下，我可以教导一个高水平的猎人如何把肉从毛皮上清理干净。3年来，我一直从事皮革的清洁、拉伸、矫正、处理和制作的所有工作，这些皮草正是人们每天所穿戴的物品。
我从来没意识到，把我在野外看到的坚硬毛皮变成人们穿着的柔软外衣，需要那么多道工序。在家里女人处理这个，我对学这个不感兴趣。我从最基本的开始，把坚硬的毛皮放在溶液中软化，然后用一种叫作“屠夫刀”的旋转刀片把肿胀的皮革切薄，这太可怕了。我要是切坏了就要被扣工资。更可怕的是他们告诉我，必须在这个过程中学会每个环节。我喜欢给皮革上油和最后阶段。我一直都不明白，在被化学物质浸泡、被锯末覆盖后，为什么皮草看起来还是那么好。随后，就是把它挂起、切割和成形。在某种程度上，我把皮草看作我的榜样，保留了所有材料的真实性。最后，海狸或貂的毛皮看起来很不错。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以同样的方式及时走出困境。
我又寄钱给特蕾莎了，偶尔会收到明信片。我远离威士忌和啤酒，试图以一种让我的孩子们骄傲的方式生活。我太无助、太孤独，不得不和这些讨厌的人一起工作。
“你关心欧洲发生了什么吗？”弗兰克问。
“只要不影响我的工作，”我答道。
“你没看报纸吗？”
“这会有什么不同吗？”
“你们印第安人很有趣。你们还是加拿大人吗？”
这个问题让我思考。我什么都没说，把毛皮、皮革挂在木钉上，好让锯末和化学物自然脱落。我们有一大堆海狸需要加工。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战争，你会参加战斗吗？”
“我父亲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甚至获得了一枚奖章。”
“哇。我还不知道呢。”他似乎真的很感动。我看到他坚硬的外表在软化，感到很惊讶。我不确定这是尊重还是惊讶。
“他是一个侦察兵，从不跟我谈这件事。”
“和所有的老兵一样。他们更喜欢喝醉，互相讲自己的故事。我父亲也一样。”
我甚至更惊讶。我们一起工作了3年，他变化无常，时而友好，时而无赖。他以前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父亲。我保持沉默，把毛皮扔到木钉上。失去这份工作的话我会受不了。老板让我睡在一个空房间里。这帮了我大忙，让我可以往家里寄更多钱。
“大卫！你的邮件。”那是埃德娜的声音，一个似水的女人，面带微笑，对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都从没说过坏话。
“谢谢。我休息了就去拿。”
“你太太的另一封情书吗？”弗兰克说。现在他眼里有了不同的神色。
“可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没收到过别人的任何邮件。”我很兴奋，但不想表现出来。每只海狸都变得讨厌起来，我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儿。
可盼来了中间休息时间，我去埃德娜那里取回邮件。只有一封信。我希望收到一包食品、一些照片或纪念品。我把它放在口袋里，等下班后回去看。
剩下的时间慢慢过去了，这封信在我胸前口袋里燃烧着，温馨的提醒着我。当最后一张毛皮贴上标签，我冲上楼去，走到走廊尽头，那儿是我的房间。我有一张床、一个小桌和一把椅子。虽然不多，但温暖、安稳又可靠。我从不担心上班迟到。
打开信，我注意到笔迹与特蕾莎的不同，立刻开始担心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上面写着：
亲爱的大卫：
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站稳了脚跟。过去的8年对我们俩来说都很艰难。我只能想象你是多么的孤独，我也很孤独。我很想念你，就像孩子们一样。
你的钱用得很好，我们都很好。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不是我的笔迹。这是我姐姐的。我不能写这封信，因为我的手抖得厉害。你走了这么久，我忘了你长什么样子。我希望我们的儿子能像你。你的家人告诉我他很像。
我能感到泪水充满眼眶，感觉就像回到了家。对特蕾莎或孩子们来说，离开这么长时间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要写的东西比你能知道的要多。我很孤独，我已经找了一个男人。我们在一起有了3个孩子。我本来要等到你回来请你宽恕，但我现在才意识到你应该在决定回来之前听到这个消息。
什么？我重读了那封信，以防漏掉什么。她怎能不告诉我呢？我的父母怎能不告诉我呢？对他们来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的眼泪开始落下。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很快乐，希望你能用心寻找快乐，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将永远爱你，大卫。
特蕾莎
我倒向墙壁，不知不觉中身体一直在向下滑，直到坐在地上。我手里拿着信反复读了十几遍，以确保我理解了上面的内容。
坐了一个小时后，我起身把这封信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我穿上外套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一家商店，准备买一瓶威士忌。为了有备无患，我买了两瓶，然后回到房间开始喝酒。
威士忌最初接触到我嘴唇，就像一个老朋友回家一样。我不急，慢慢啜饮，让它盖住舌头，温暖喉咙。喝了第四杯以后，我感到了它的效果。那之后，身体开始变得麻木，忘记了特蕾莎和她的信，还有我的3个孩子和她的3个新孩子。我试图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扔出来：我在蹲监狱，而她找了一个新男人。
我一直在喝酒，直到大脑停止提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以前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对所有人来说意义不大，没有资格知道真相吗？”
我一直喝下去，直到醉眼蒙眬、呼吸沉重，倚着墙坐到床上。
我喝到嘴唇、舌头和身体无法分辨水和空气，嘴一张一合的。我又倒了一些灌了下去。我试着睁开眼睛，但它们宁愿闭着；我把腿放到床上，头昏沉沉的抬不起来。我把杯子放在空瓶旁边，决定休息会儿再接着喝。
弗兰克找到了我。
“大卫，起床。来吧，别闹了。”
“嗯。”我感觉到肺部被充满、排空，眼睛仍然难以睁开。我能听见发自鼻孔的呼吸，感觉到疼痛抓住我的头不放。我浑身肌肉酸痛，需要睡觉。
“老板来了，大卫。你需要动起来。”
“我动不了。”
“你必须起来。我这里有咖啡。如果你现在就走，我可以掩护你。但你需要下去。他会注意到的。”
我像狗一样打了个哈欠，舌头向上卷起，眼睛仍然闭着，腿从床上甩下来。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的酸痛和疲惫。他把一杯咖啡放到我手里。我设法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蒸汽升腾，也看到弗兰克担忧的脸。
“我会没事的，”我撒谎道。
“你看起来不太好。嗨，我看了你的信。我同情你受的苦，没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善良，觉得永远也不会理解弗兰克。
“喝完咖啡，洗洗脸。我马上就回来。”
我看着他离开，喝完咖啡躺在床上，感到很舒服。我想我只要闭上眼睛再多待10分钟，就会感觉好一些。
“大卫！”
“哦？我醒了，马上起床。”我闭着眼睛，坐在床沿喘着粗气，希望自己把脚放在地板上，站起来。
“不用麻烦了。你被解雇了。”
我听到这些话，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看到老板摇了摇头，跺着脚走出我的房间。
“大卫，醒醒。”又是弗兰克。
“何苦呢？”我说。“我已经被解雇了。他们还会对我做什么？”
“也许进监狱吧？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监狱”这个词让我震惊。我睁开了双眼，努力集中注意力。“什么？我在这里喝酒。那如果我一天上班迟到呢？我不应该被解雇的。”
我看见弗兰克侧眼看着我。“那么你不记得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忧虑。“你不记得把这地方搞砸了吗？我能挽救那些毛皮，把那些被割的藏了起来。如果他找到这些，你肯定会进监狱的。”
我摇了摇头。“我发誓。我一直在这里。”我看了看，发现两瓶威士忌都喝光了。我原以为只喝了一瓶。看到床边地板上有呕吐物，我低下头，意识到我也弄脏了自己。
“你不记得你做过什么吗？”弗兰克惊讶地看着我。
我开始害怕自己所做的事。“一点也不记得。”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收拾东西，在更多事情暴露前设法消失。”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觉得他好像以前见过这种事，心里很着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好吧。我会尽快离开这里。”
我记的下一件事是在这里醒来。我感觉脸擦伤了，整个世界都横着。然后我意识到自己躺在街上。太阳升起，我在两个大砖房之间的某个地方。在建筑物下部2米处有一块石头，其余的是红砖。我一定是在一个背街小巷里，能闻到垃圾的味道，或者那可能是我的。我一点都不关心。
我在夹克口袋里找到一个瓶子，又喝了一口酒。它有助于减轻疼痛。起初我不能移动，看见一只大乌鸦站在旁边的垃圾上，离我大约3米多远。它正在呱呱叫着。
我的夹克还完整，它可是高质量的皮革。我的裤子破了，我希望所有的衣服都是皮革的。至少靴子还在身上。我看了看那只鸟，意识到它不是雄鸡。这是一只乌鸦。
“你在城里干什么？”我问。
“找你，”它说。
我摇了摇头，开始害怕了。“鸟儿不说话，”我说。
“我不是一只鸟。”
“那你是什么？”
“你不认识我吗？”
我试着集中注意力，但脑袋疼痛以及威士忌的影响，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不认识。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你不记得我吗？”
我看见乌鸦的嘴张开、闭上，不明白这些话是怎么传到我脑子里的。
我摇了摇头。“很抱歉。”
“你叫什么名字？”
“大卫，”我说。
“不是。你的真实姓名。”
“大——。”我停了下来，几乎忘记了。“米基奇。”
“没错，我的朋友。你是米基奇，那我是谁？”
“我不知道。”
“我有影子保护着我。”
记忆让我发冷。
“你尽你所能保护我。”
我开始动摇。
“你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你。我告诉过你我会照顾你的。”
我开始哭泣。
“我将永远在你身边。但你需要记住你是谁。”
“我不记得了，”我哭着说。我坐起来看那只乌鸦。它继续在深喉里咔啦着，我继续听到格其斯的声音。
“你会的。寻找自己，发现自己，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我低下了头，为我的耻辱。在被制革厂解雇后的2年里，我陷入绝望和恐惧中，不再工作或关心他人。我只想逃离痛苦。
我抬头看，乌鸦不见了。我费力地站起来，把剩下的威士忌扔进垃圾里。
“我一定会再找到你的，格其斯。”
我去了救世军的施舍处拿了一些食物。一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仍然提供免费食物的地方。我同意听他们的弥撒，他们允许我在里面睡觉。也许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我无意中听到一些印第安人说着奥杰布瓦语，他们离我只有两张小床那么远。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从他们的话里我找到了下一个目的地。第二天，我开始朝它走去。
5天后，我到达了松树瀑布，发现了我所寻找的东西：一个非法使用印第安医学的保留地。我知道所有的印第安医学都和藏酒一样不合法。但我喝醉时，我也知道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管他们是否合法。
我不停脚地前行，朝我在远处看到的房子走去。我不知道要去找谁，只知道我需要到那里，那里的人能帮我。
“你在找什么人吗？”声音从左边传来。
“你好？嗨，我在找一个能帮我的人，”我说。这很模糊，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寻求帮助。
他比我矮一点，比我胖得多。因为他是一个长者，我不想得罪他。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
“帮助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没有明显的紧张。他头发很长，在后面用皮绳扎着。
我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我需要帮助记忆。”
他扬起眉毛。“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让我们先从了解彼此开始。你叫什么名字？”
“大卫，”我说。然后我自己纠正。“我的名字叫米基奇。”
他笑了。“很高兴见到你，米基奇。那是一个很强的名字。我叫希卡布威斯，它的意思是帮助人的人。你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
“不知道。”
“鹰。它是所有鸟类中最强大、最雄伟的。你有卓越之处，米基奇。”
“我没感觉有多好。”
“这是良好的一步。”
我不知道希卡布威斯的打算，但我跟着他。
“我等待着你这样的幽灵来找我们，”他说。“我们生活在困难时期，很容易忘记我们是谁。”
我保持沉默，跟着他，他是如此平静。他肚子很大，在他旁边我显得很小。
“你曾经在流汗小屋待过吗？”
“没有。那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会向你展示的，我们先祈祷。”他带我到一个圆顶帐篷里，他先坐下，又指示我也这样做。我照做了。在我们进来前，我注意到其他人透过门窗看着我，但没一个人进来。
“我没什么可给你的，”我说。
他微笑着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现在不要担心这些。给你，把它放在你的左手里，让它靠近你的心。”
我拿了一些发黄的叶子，按他的指示举着。
“跟我一起祈祷吧，”他说。然后他开始用我几乎忘记的语言说话。我的奥杰布瓦人的语言——柔软，就像风的沙沙声、雨落大地的哗哗声。
我感觉到自己开始摇摆。他停止说话，在帐篷中间生了堆小火。
“把烟草从你左手递到右手。好，现在把它放到火里。轻轻地、放松。”
他站起身，短暂地离开之后又带着4个长者回来了。他们都点点头，围着火坐下。他拿了一个像小煎锅的东西，用钳子从火里夹出一些煤，然后把一束杂草样的东西放在煤块上，它开始冒烟。他轻轻地吹着煤，以增加热量。
随后，希卡布威斯走到每个长者跟前，把烟的混合物放在他们面前。每位长者都把他们的手放在烟上，把烟带到身上，好像在清洗。他们把头、脸和胸部都盖住了，然后把手搓在一起，就像用水清洗它们一般。
轮到我了，他示意我模仿长者们的做法。然后走到我身边，用双手推送到我身上，背上甚至脚上。他把更多的东西拂到我脸上，让我吸一点，然后把它揉进我的耳朵和脸上。大家都做完后，他坐下来，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一位长者开始说话。我不知道这是祈祷还是演讲。还是同样的奥杰布瓦语，轻轻地抚摸着我，就像圣人的烟雾一样。
我们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每个长者轮流着。我沉默了，让治疗开始。我听到火焰中雪松的噼啪声，望向希卡布威斯，他微笑着回答。“噼噼啪啪的声音呼唤着灵魂。”他说着，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平静。
我开始听到外面的鼓声，起初它很温和。我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格其斯死时我第一次听到鼓声那样。
“这是地球的心跳，”希卡布威斯说。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烟雾中看到我。“接受造物主的心跳吧。”
我感到鼓声和他们听到的一样多。
到我痊愈时，我和希卡布威斯在他们的保留地待了2年。
我决定像父亲一样参加战争，我走进温尼伯，找到一个招聘办公室。招聘官问我名字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米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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