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女儿何娟,一连想到三个字都是唉。只有唉字才能表达他。他只有这个字。人一辈子,好些事情,你就只能叹一口气,除此还能怎样?她是她娘身上落下来的肉,做爹的就不是?她命苦,有天津,有上海,还有美国,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偏偏生在赵家岭公社何家湾大队,现在叫赵家岭乡何家湾村。叫什么都一样。她父亲是老何头,连支书都没当一个。她母亲是老何头屋里的堂客。她有一个哥哥,她哥哥是何军,连一个堂客都找不上。可怜的孩子,她知道这是命。她知道。她知道爹没有办法。她上了那么多年学,她哥没能上的学都让她上了,她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能把一百万应下来?一百万,让人心痛让人心动的一百万……
他没见过一百万。一百万谁见过,你见过吗?他不知道一百万究竟有多少,也没想过要知道。那天他在犁地,支书带了乡长来找他,突然把一百万跟他家里的人,也就跟他的家连到一起。一百万把他噎住,差点让他死去。幸好还有烟,抽烟可以让人透上一口气。他们说了半天,他只是抽烟。他们只好让他先想想,想清楚了再回信。他是躺到床上之后,慢慢想清楚的。经历过一些事情就知道,床还用来想事情。在地里时,除了一百万和女儿,他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躺到床上才想起:李家塅一个男孩被车压了,也就赔了五十万。这是李乡长说的。一百万,你儿子和你们家都要换一种命。就说姑娘家,生孩子又怎么啦?生过孩子就找不到好人家?没生过就找得到好人家?这应该是支书说的。
他们说的都是大实话。现在,他就要去见识那一百万。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一百万。他不知道一百万数起来要数多久。要半天吗?要一天吗?数得太久,数错了怎么办?这又不是卷烟的纸,不是火柴棍,这是钱,他不能请人来帮忙。家里那婆娘,光知道待在家里掉眼泪。女儿没事了,她又把事情惹起来。她说我可怜的女儿是为了这个家。这话没错,可谁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什么?因为是你自己打的呀,你只能自己把它吞下去。吞下去还得一下一下往下数。瞧她说什么——一百万把我们娟儿卖了!烂嘴的臭婆娘,女儿不是呆在家里好好的吗!这叫卖了,西头马大伦家两个女儿叫什么?人家把两个女儿一齐送到南边去,白天睡觉晚上让人家耕田种地,没两年一栋楼房就呼啦啦起来了。村上开会,还说他们家发家致富快。再看隔壁何细牛家,一个女儿好端端嫁出去,没过多久就让人家打回来。隔三差五打回来。现在好,男的帮人家贩毒叛了无期,女的把孩子往娘家一丢,自己到镇子上,说是按摩,还不是卖身——这才叫卖!哪像我们……大不了也就跟结婚又离婚差不多。现在离婚的还少?哪个离了婚还能搬回来一百万?
他终于把那双皮鞋走到镇子上。一百万离乡政府不远。他找到那家刘记野味大酒店。门口一辆车。据说,这车不止一百万。那个可以给他一百万的人,他见过一次。他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个人。像一只开坼的皮鞋,咧了咧嘴。那人说:您来了。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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