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一直守着。隔一会,我伸手探探父亲的鼻息,再隔一会,母亲凑过去喊一声“老头子”。父亲还有气,只是很弱,他也能感知一切,那搭在胸前的双手,手指偶尔会微微颤动。
父亲是在计算日子,从腊月发病住院开始。
父亲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脑子清白,人也清白,账务上从没有出错,活了70年,从没有和任何人红脸,只是每次犯病脸色绯红,尤其是这次,红得发亮。医生都说了,危及他生命的不仅仅是结核杆菌,更是肺心病心力衰竭。每次发病住院,父亲都靠氧气维持,起初他舍不得钱,偷偷拔掉氧气管。我说,氧气是按时间计费的,不用也算钱,他就日夜挂着。父亲不想死,他在山里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子女供成了城里人,他才搬来城里不久。弟弟为他买的电梯房是新的,空调、席梦思床、围巾手套、毛皮鞋都是新的,父亲为儿女设计了城里人的生活,自己也想过过。他喜欢氧气,山里有个说法,要死的人,挂上氧气都能活过来。
父亲挂了几天氧气,能呼吸了,可不能排尿,全身水肿。从脚下开始,肿到脸上,水汪汪的。医生给利尿药,他起不来,上厕所困难,就想儿子。养儿防老,儿子应该来尽孝。可弟弟在部队,回不来。父亲躺在病床上,每天问日子,数日子。数到了春节,弟弟说带队值班回不来(弟弟是个军官,军官更要以身作则)。父亲很委屈,埋怨母亲只生了一个独子。母亲说,平时你总说,养儿不在多,一个顶十个,今个嫌少,是你要咱儿有出息的呀!父亲不说话,又算日子,算到过月半,年小月半大,儿子总该回来吧?!弟弟又没回,升职了,调到了更远的地方。父亲很失落,恰遇倒春寒,病越来越重。老家有人来探望,说起村里谁谁死了,一群儿子在外打麻将,送终的人都没有,死了阎王不得收。他听着越发心慌,天天红着脸念叨,“我要我儿子,叫儿子回来!”母亲说,“咱儿是公家的人,不能说回就回的,你不能拖后腿。”父亲很犟,说,那我死了,儿子总能回吧?母亲没好气,呛他说,“你还没死呐!”父亲气促,“我儿回来我就闭眼,不耽误部队时间”……母亲劝道,“好好的,莫说晦气话!”
父亲不闹了,昏沉沉睡觉,一连几个时辰毫无声息。有时会突然醒来,瞪着空洞的眼睛问,“今个么日子?”
拖了一个多月,父亲有天醒来要出院回家。医生没有阻拦,他浑身水肿不像样了,药物完全不起作用,氧气也只能增加心脏负担。医生说,反正是拖时日,回家也好,尽量满足他,让他安心走。
父亲的愿望是,要儿子回来。他催,“快点打电话,要不然我儿看不到我了。”
弟弟想回,在电话里一再喊:“伯伯(山里都这样叫),您坚持住,我给上级请假,批了马上回的。”
父亲听完,舒心地笑:“好呐,儿,我有人送终了,在阎王那边就不是野鬼”。他把双手放在胸前,计算儿子回来需要几天。一天是一根手指头,一只手五个指头全掰下去了,等来都是儿子的电话。
父亲烦了,扯起嗓子叫,“儿呐,我的儿,快回来……”喊累了就睡,睡得好好的,突然大汗淋漓惊醒,醒了就问,“今个么日子——快到清明了吧?”
父亲不能吃,不能喝。我用棉签蘸水润湿他的嘴唇。他喊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生命力很强,他在等。
那天夜里,父亲睡着了,母亲和我都累,也睡着了。睡得沉,是被父亲喊醒的。他的脸红彤彤的,惊艳惊悚,急切地喘气,“快点,打电话,叫儿回,我真的要死了——看,我喝了半瓶酒。”
我们不信,父亲对酒过敏,平时滴酒不沾。可地上有半瓶酒,有拆掉的盒子,屋里有浓浓的酒气,有父亲的哀求:“莫哭——我心口痛得很,快打电话……让我看一眼我的儿!”
弟弟是请假坐飞机赶回来的。看到堂屋里的地铺,他喊着“伯——我回迟了”双漆跪地,恸哭失声。
父亲去世那天是清明节,好多人说他会算日子,有壮实的”八脚“抬上山。因为山里人重视清明,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即使春节不回家,清明节也会回来祭祖。
山风呼啸,像是父亲的叹息。弟弟跪在坟前,迎风哭喊,“伯,我不该对您说清明批了三天假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