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录取通知的那个夏天-沉默的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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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我发现我生命的影子依然和村口的那棵古槐连在一起。我看到瘦得像根鱼刺一样的汪童永远地定格在古槐之下,细若游丝的声音穿过稠密的岁月抵达我的耳畔:救救我——

    21世纪开元之年的仲秋,我沿着人生的路径向1960年的初冬缓缓行进。霏霏细雨把岁月淋得潮湿沉重,我的灵魂瑟瑟发抖,如一枚风中的叶片。当我和汪童彼此听到对方的哭声时,1960年的饥馑气喘吁吁地承接了两个新生命的到来。现在看来,我们那时的确来得不合时宜。

    1960年的初冬在朔风中凋零着营养枯竭的毛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汪童和我把哭声悬在光秃秃的枝丫上,从此,两个浮肿的男娃在干瘪的岁月里艰难地长大,数年之后,我像条影子,而汪童则像根鱼刺。在古槐之下,我的影子常常会覆盖了那根鱼刺。

    1969年夏天,汪童在占槐上砸下的阵阵蝉声中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说:“不怪别人,怪我命不好。”其时,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啃一个窝头。我说:“谁让你是地主崽子呢?”汪童抬起头,脸色青白:“你也叫我崽子?”我说:“人家都这么叫。”汪童说:“求求你,谷月,你叫我小弟行不?”我点点头,我说:“俺爹不让我跟你玩。”汪童要哭的样子:“你要不跟我玩,就没人和我玩了,求求你了,谷月哥,我怕……”我笑一笑:“咱俩是哥们儿。”汪童就也笑了,眼里有了泪花。我继续啃着窝头,汪童定定地看着我,瞳孔里渐渐地伸出了两根饥饿的鱼刺。他“咕噜咕噜”地大口吞咽着唾沫,好半晌才说:“谷月哥,你能让我吃一口窝头吗?——就一口。”我爽快地答应了。我喜欢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但是汪童的嘴刚刚触到窝头,我爹的怒喝就像一粒石子不偏不倚地射了过来:“狗杂种!”我还未及反应,汪童已经惊兔般蹿进了附近一座孤零零的茅屋——那是汪童的家。

    蝉声在1969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我爹的汗珠和着泥土把我喂养成了一个黝黑结实的小伙。1981年,我一身戎装地离开乡村,送行的乡亲们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告别仪式。我的目光落在古槐下形单影只的汪童身上。汪童依旧瘦如鱼刺,不同的是,这根鱼刺现在拉长了,而且遍体鳞伤,这是他偷东西日复一日累积的印记。汪童抿着唇,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后来他终于拨开众人,冲到我的跟前,抓着我的手说:“谷月哥……我也想当兵!”我的父亲用一声嘹亮的呵斥把1981年劈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滚远点!”那根鱼刺弯曲成了“C”形退回了古槐之下,以至于许久以后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汪童揪着头发撞树的样子,凄厉而压抑的声音贯穿了整个1981年:“天哪,救救我——”此后,我在一支空军地勤部队服役了4年,4年足以使我壮志凌云把前程设计得灿烂辉煌。但辉煌中我仍会时时想起汪童,想起汪童在饥饿中偷鸡摸狗被人唾骂暴打的样子,1981年像一些七零八落的碎块落在了我生命的河床上。

    爹说:“狗日的!狗日的那个汪童……”1985年我退伍的时候耳朵里灌满了爹的谩骂。爹的嘴角涌满了腻白的泡沫。爹的眼珠火炭似的把1985年灼得炽红欲燃。

    汪童发迹了。爹说:“汪童这狗日的没原没由就发迹了。”我说:“汪童不是坏人。”爹说:“不是坏人他能发横财?他能今儿一个明儿一个地搞破鞋?”爹说:“往后你少跟那狗曰的来往,咱村老少爷们儿准备选你当村长哩!”

    但我还是背着爹去城里见了汪童。

    汪童果然判若两人,西装革履,那身行头是那个年代的时髦,只是依然瘦得像根尖削的鱼刺。汪童请我下馆子,点了不少菜,又上了两瓶酒。我脱口说:“汪童,我没想到你会有今天。”1981年的哭嚎犹如一片薄云,无声地滑向了岁月深处。汪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也没想到,但我做到了。”我未再深究下去。汪童说:“谷月哥,回来有什么打算?”我叹了口气,“那些城市兵复员后都安置了工作,我这个农家子弟却只有回乡务农的份儿,锦绣前程不过是南柯一梦,难免怅然若失。而留在村里,又心有不甘。”汪童拍着胸脯说:“别烦心了,这事儿老弟帮你搞掂。来,喝酒!”我们举碗豪饮,皆有了几分醉意。汪童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说:“找两个妞儿,咱哥儿俩好好玩玩。”我摇摇头,我说:“汪童,别乱来。”汪童笑了,说:“老子偏要玩个痛快。”我说:“干嘛这样放纵自己呢?”汪童瞪着血丝纵横的眼睛,说:“我这是报复。知道吗?我脑子里现在他妈的只有两个字——报复!”我哑然。

    2000年的蝉声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享受专车待遇的人了。而汪童则刚刚走出了那个囚禁了他15年的牢门。一切都似乎是必然的,1985年我的预感已经牢牢地在心中扎根。我坐在开着空调的小车内回到故乡,远远地就看见了汪童在古槐下呆立着。我下了车,叫了声:“汪童。”汪童迟钝地转了下眼珠,然后惨然一笑。我说:“汪童,洗心革面,从头再来。”汪童笑得冷冷的,说:“你像个当宫的了。”我一时无话。汪童说:“我的心死了。我连报复心都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很想拍拍他的肩,但终于还是没拍。我说:“不能这么想嘛,路还长呢……”汪童仍笑,这会儿却笑得古里古怪,让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汪童死亡的噩耗,死因至今仍是个谜。爹在电话里描述他死后的惨状时,没忘了一口一个“狗日的”:“狗日的,死有余辜!”

    2001年10月某个落雨的傍晚,我伫立在异乡的街头。我又看到了那棵沉默的古槐,古槐下,鱼刺样的汪童在风中噤若寒蝉。他哀怨的目光碰到了生命之初悬在枝丫上的悲啼,细若游丝的声音虚弱而顽强地穿过岁月的苍茫,从1960年饥馑的初冬一直延续至今。他说: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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