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修
1
十一月的鸾镇干燥并且寒冷,倚靠的北方山峦,阻碍了季风和水汽,天际堆满灰沉的云团,却迟迟不肯降下雨雪。一如鸾镇摆摊的小贩们,用各种蒙灰的塑料布搭起的简棚和随手丢弃的垃圾灰扑扑地填充了整个街道。
我瑟缩在四面透风的缴费店里,极力想找一个大一点的遮蔽物挡住彻骨的冷风,而店主在柜台后面像故意讽刺我似的,几乎将他的整个身子贴在电暖气上。他一边用一块看起来油腻腻的抹布擦拭柜台里面的手机模型,一面叮嘱我说一会儿来了人千万不能把责任全推卸在他的身上。
用了好久的翻盖手机终于在闹市中丢了,曾一度担心它会从中间断开,一时也找不到换新手机的借口,现在终于丢了。但我舍不得手机里的那张电话卡,那些藕断丝连我却从不好意思主动联系的人,唯独只知道这一个关于我的联系方式。
学校的地理位置比鸾镇还要偏僻,打开宿舍的后窗就是清晰可见的山脉,贪图方便的我并没有为了补卡跑到三个小时路程以外的市区,而是将就着在这个相对较近的小镇手机缴费店里办了手续。不过所谓的“手续”,也只是交过三十块钱后在一张粗制滥造的手机促销传单的背面留下自己要补办的号码,再从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店长那里听得一句“放心吧,我有内部关系,你把电话写那儿,三天我就给你办得妥妥的”,就算是得到了保证。
再后来,我写错了一位数,成功地让莲安在电话里将我和店长的八辈祖宗一个不落地数落了一遍,也证明了店长某种程度上的可靠。虽然店长一再痛心疾首地数落我“年纪轻轻记性就这么差了”,也不能阻止莲安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求投诉。
拿到卡的当天下午,我还在纳闷平时每隔十五分钟就能收到一条短信的手机怎么格外安静,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用的号码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大概过了两周之后,我接到了莲安打来的电话,庆幸当时没有把手机的听筒音量开到最大,否则我不确定自己的耳膜是否还健在。
“你要死啊!”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经被她形容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渣。我握着电话的掌心发烫,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驳这个剽悍的姑娘。直到被她逼问出我在哪里补办到了这张电话卡后,她才肯放过我转而去攻击倒霉的店主。
协商的结果就是我现在站在这个四面漏风的缴费店里,兢兢战战地等着莲安来拿回她的卡。店主威胁我说如果不能让她打消投诉的念头,我就永远别想补回自己的卡了。至于那些存着我的电话,有可能联系我的姑娘们,这无疑是一个噩耗,为了她们将来的幸福,我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等在这里。
2
就在我出神地盯着柜台里一款号称超长待机一个月的山寨机时,莲安大步地迈进了店里。之所以这么确定她的身份,是因为听到她那和电话里如出一辙的声音:“我的电话卡呢?”她直奔店长的方向,双手撑在柜台上面,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让我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像演电影那样压碎柜台上的玻璃。
店长早就摆出了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候在一旁,恨不得将脸上的纹路挤出蜜来,才能体现他的热情与亲切。同时他粗短的手指也指向了我这边,将一颗无形的不定时炸弹推向我:“找他,你的卡在他那里。”
莲安的外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里她应该是有着可以媲美艾瑞斯·克里的身材才敢在电话里那样叫嚣。我站起身来,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从我视线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和被齐帘刘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额头。
“还给我。”她伸出手掌,遮匿在袖口的镯子和蓝色松石的链子碰得叮当作响。她的手指抵在我的胸口,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我退后一步才看清楚了莲安的样子,刚开始化妆的姑娘都有这种通病,眼线描得歪歪扭扭,睫毛涂得浓密得像苍蝇腿,眨一眨眼睛就能在脸上晕开两朵黑色的花。她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偶尔吸一下鼻子的小动作让我有了想发笑的冲动。
“你是C大的?”她瞥见我在口袋边缘露出一角的学生证。
“嗯,你也在那儿上学?”我想趁机套近乎。一面是出于店长的交代,一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虽然莲安的性格似乎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她的长相还是让我蠢蠢欲动的。如果是我的学妹那就更好了,以后可以借着各种机会让我这个当学长的在她面前大显身手。
“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三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儿?”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另外的问题。
“有的。我记得其中一个女孩子戴了一顶黄色的毛线帽子。”
“你在哪儿看见的?”
“来的时候,我跟她们同路,鸾镇不大,她们应该就在附近了。”
“那不是吗,坐在麻辣烫摊前那三个人。”我走到店门外四处看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她们的身影。那顶黄色的帽子十分显眼,是灰蒙蒙的鸾镇中少见的一抹亮色。刚才骑着车子在路上摇摇摆摆的女孩们现在已经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电话卡,快点儿。”她突然猛地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
我揉着余痛未消的肋骨,看她麻利地掀开手机后盖抠掉电池,把卡换进去。
“喂,你们到哪儿了?”她拨通电话。
“我们还在路上呢,你不会到鸾镇了吧?”莲安的手机音量很大,我站在一米开外都能将电话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呢,我也在路上。”她面不改色地说谎。
“那我们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哦。先挂了,骑车子打电话很危险的。”
“嗯,拜拜。”莲安收起了手机,“喂,今天你陪我一天,我就不追究这回事了。”她盯着我,语气不容置否。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莲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都不愿意,真是脑子不好使了。”店长趁机在一旁添油加醋,想早点把这个麻烦推给我。“本来就是你的错,这是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难得人家女孩儿那么主动,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店长的油嘴滑舌终于在我和莲安的共同凝视下打住。我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话。
3
莲安走路很快,快到我有些跟不上。然而在离那个摊位还有十几米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躲进旁边的商店里。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这样直接过去太难堪了。”她自顾自地从我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了一包口香糖,美其名曰“精神补偿”。
直到她嚼完第四只口香糖才一脸不情愿地把最后那一个递给了我。是我讨厌的茉莉薄荷味,但我还是接下了。
“走吧。”她把吐掉的口香糖用包装纸包好再塞回我兜里。扯着我的袖子走向那几个已经吃完饭的女生。
“哎,你们先到了,等了挺久的吧。”
“是啊,你怎么这么慢。”女生娇嗔地挽着莲安的胳膊,“对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刚才姜嗯说她饿了,先要了点东西吃。”
我站在莲安身后,明显地看出来女孩儿在为自己来不及吃完东西的同伴解围。但莲安仿佛不明所以一般,也站在摊前挑选自己喜欢的菜。
“莲安!”我叫住她,替她感到窝火。
“这是你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女生放开了莲安的胳膊,转到我面前,“你也是C大的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叫什么?”
“柳明。”
“你……不会是莲安的男朋友吧。”她拽拽我的袖子,一副似乎已经关系好得不得了的神情。换作之前,我可能对她还怀有好感,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让我一时间尴尬不已,“怎么可能。”
“我就说嘛,莲安不可能有男朋友。”她的语气里带着转瞬即逝的讽刺。
我用余光瞥见莲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装作没听见般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东西。
“不是的,我是说我在追莲安,不过她没有答应罢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
“这样啊。”女生有点失落,随即又跑到叫作姜恩的女生那儿。
“快点吃,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呢。”她不耐烦地催促,然后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走到一旁去推自行车。我注意到莲安碗里的东西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样子。
“等等我,我吃好了。”莲安撇下筷子。
“剩了这么多啊?”姜恩凑过来,“我们先去那边转一转,你吃你的,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了。”
“正好我也饿了,莲安我们一起吃吧。”我在桌子下面拽着莲安的袖子制止她起身。直到那几个女生走掉后我才松开手。
“多管闲事。”她说,白我了一眼之后不再理我。
4
莲安的头发明显染过,厚重的黑色带着天然的卷曲垂在脸旁。一些从衣服上掉下来的羽絮粘在她的发梢上,使她本来就毛躁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不堪。我伸手帮她摘了下来,她的发质和她此刻的表情一样糟糕,死气沉沉。
“那些是你的同学?”我问。
“是室友。”
“有必要退让到这种程度吗?”我捏紧了一次性筷子,它很轻易地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不常在学校,也很少有朋友。”她回答。然后从一个铁皮桶里抽出来一双新的筷子递给我。
鸾镇的冬天一直不见降雪,干燥的气候让灰尘全部随着寒风飘卷在半空中,然后落在衣服、座椅、树木,还有食物上。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灰尘味,就像我想接莲安的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样,哽在咽喉处难以下咽。
“走吧。”碗里的菜还剩下一半,莲安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服的下摆,“我们去找她们。”
我生闷气,不回答她,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路上她始终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倒是期望她能再骂我一句“多管闲事”来缓解这压抑的气氛。她走路的方式很独特,低着头,沿着路砖的切缝直线走,每五步都要停下来避开黄色的路砖,然后走在白色路砖的上面,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我们步行至一处手工市场,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那里摆摊卖自制的咸菜或蜜饯,还有手工缝制的棉袄和鞋垫,绣着大红的牡丹,或是点缀着翠色嫩黄的鸳鸯。莲安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个照相机开始拍照,相机机身的漆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处,露出金属色的边角,看起来是用了相当长时间的东西。
“你喜欢这些东西?”我拿起一件小短袄,上面绣的是喜鹊和花枝。
“我喜欢摄影。”她说。
“用单反相机才专业一点吧。”我挑出她的毛病,有这样爱好的人很多,但多数只是三分钟的热度,拿着普通相机做一做样子。
“买不起。”她说,然后往冻得发红的手中呵热气,径直走到另一边卖布料的摊子,继续摆弄着相机。有小孩子跑到她的镜头前面挤眉弄眼,她乐呵呵地拍了一张又一张,把衣服上沾满土灰的孩子拦进自己的怀里举着相机合影。在一旁卖点心的妇人不好意思地叫回自己的孩子,然后抓了一些裹着白糖炸的金黄的点心给莲安。她分给了我一些,被风吹得失掉了水分的干硬糕点,后味却甜得腻口,放足了蜂蜜。
5
莲安似乎经常光顾鸾镇,边角旮旯里的小摊她都如数家珍,甚至绕了大半圈只为了带我去看一台用来轧棉花的机器,用来制作被子。印着各式花色的鲜亮被套堆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煤油味。这个镇子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四处可见卖大幅挂历和年画的地摊。我们还看到待卖的金鱼,一动不动地停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下。莲安用指关节敲了敲鱼缸,金鱼们才在塑料做的水草后缓缓地游动一下。
“还有那边。”她匆匆地奔向街的另一端,我不得不紧跟在她身后,她的精力好得惊人,我已经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她依然能健步如飞。
“我要两包烟。”她对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说。
“又是来给你爷爷买烟的?”老头将两包自制的卷烟递进莲安手里。
“是啊,现在很少见卖烟叶的了。”莲安掏出四块钱给他。
“现在抽这种烟叶的人也越来越少喽。”老头感叹着,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自己卷的抽起来不咳嗽,最适合年龄大的人了。”
老头儿很热聊地跟莲安又说了些什么,我站在远处没有听清楚。只在莲安招手跟他告别的时候,听见他说“谢谢”。
“你跟你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吗?”我问她。
“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她拿起一支烟让我闻闻,自制的卷烟和我的拇指一样粗,用烟叶卷得紧紧的,是晒干以后的棕褐。醇厚的烟草味,没有商业香烟那么浓烈,却让人不反感。
“那你刚才还说……”
“这些烟叶很便宜吧。”她岔开了我的话题,“但是买的人很少。”
“你看,这些都是手工卷的,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是都很用心。”她说,“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好东西是不应该滞销的,对吧?”
“嗯……”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我正要深究她的用意,身后响起了刚才那几个女生的声音。
“你们也在这儿啊!”戴着黄帽子的女生说,她推着一辆红色的变速自行车,“我们刚好要去那边逛呢,你们也一起来吧?”
“好啊。”受到了主动的邀请,莲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柳明,一起来吧。”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那几个女生跨上了自行车,起初还时不时地放慢速度等一下莲安,到了后面就完全对她不管不顾。即使是在狭窄和颠簸的道路上骑得战战兢兢,也不愿意停下来,就连过马路的时候,都要一只脚撑着地面,然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倾斜着身子过去,刻意地想与莲安拉开距离。
莲安却若无其事地走走跑跑,不想这么快就落单。
“够了吧。”我停下来,莲安看着她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再看看阴沉着脸色的我,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男朋友,没有理由要和你一样这么忍受。”我冲她发脾气。莲安的软弱让我恨不得狠狠地辱骂她好让她清醒。可我的肚子回应得比我的声带还要快,一串咕噜声过后,我和莲安的表情都变得尴尬不已。
6
后来莲安带我找到一家卖红薯的地方。一个戴着紫色纱巾的维吾尔族妇女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语问我们是要烤红薯还是蒸红薯。
我还在费解这两个的区别的时候,莲安已经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提在手里了。
“我专门挑了两个长得好看的。”她说。
“好吃就行了。”我除了填饱肚子,没有别的要求。
“哎,你们一会儿要是吃凉了,拿回来,我给你们热一热。”妇人在身后叮嘱道。
我们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标语牌能够挡住恶劣的寒风。莲安暖好了手之后觉得有些烫,又赶紧捏住自己的耳垂,这样的小动作让我觉得很可爱。
“说说你的事情。”我嘴里塞着食物,说话含混不清。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那样,你也看到了,我被排挤孤立,需要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生来当后盾。”她自嘲。
我哑然,不知如何回答。莲安却又说了下去。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跟外婆生活。跟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厚,她很少说话,也不会提及我父母的事情。独来独往,不和邻居打麻将,不串门,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买菜时讨价还价。从来没有亲戚上门看望她,逢年过节也是冷冷清清。她给我的东西很少,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一本挂历或画册。
有时候她会拿一些桃酥回来,装在铁盒子里,放进橱柜。允许我表现好的时候吃一小块。我的淡漠可能是遗传于她,或许是习惯了她离群索居的方式,总觉得与别人隔着一层无形的障碍,心意无法接近,现实里就越加疏远。”
“我上初中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她太累了,睡着了。她经常会在床上躺上半天,年龄大了,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养。我和她不常说话,所以没有问她。直到晚上我叫她吃饭,才发现她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敲门去求助邻居,他们报了警之后,我才见到其余的亲属。但其中并没有我的父母。”
“谁来处理外婆的后事以及谁来负责抚养我,让他们起了很大的纠纷,我既害怕又难过。后来一个婶婶收养了我,条件是要继承外婆的所有财产。
剩下的人虽然心里不甘,但还是勉强同意了,谁也不愿意收养一起看起来阴郁不讨好的拖油瓶。”
“她家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儿,自然不会有多余的闲心照顾我。说是收养,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她们家算是个打杂的,除了做功课之外,还有各种家务。每天放学六点回家,做饭洗衣服,一直忙到十点左右。有时还要为晚归的姐姐做宵夜。我没有零花钱和隐私空间,睡在她们家的厨房与客厅的过道里。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姐姐总有些穿旧的衣服给我。现在拿的手机和相机,也是她不要的。”
“一家人相处时间长了的话,就会好起来吧。”我安慰她说。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说想学摄影。她们都劝我说学这个是没有出路的。然后姐姐偷偷把她的相机塞给我,让我不要告诉婶婶。可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她们对话,姐姐说她的相机丢了,让婶婶给她买一台单反。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从邻居那里听说婶婶描述我为手脚不干净的用人。”
“所以我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上了大学之后……”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她的朋友打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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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着跟着怎么就没影儿了?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女孩子的声音风风火火。
“不好意思,东张西望的走散了。”
“就是说嘛,我们还担心了好一阵。”语气里分明没有担忧的意思,不过是顺水推舟地将缘故推给莲安。
“嗯……”莲安咬着下唇,一块干裂的地方渗出了血迹。
“对了,我们在KTV唱歌呢,你快点来,就是鸾镇后面的那个。记得快点啊。”女孩儿叮嘱。
莲安装起手机,将沾着红薯皮的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在路边的垃圾筐内。
“走啦。”她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双眼有些泛红。说话的尾调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撒娇。但我知道,那是她在掩盖自己的哭腔。
KTV内女孩子们正拿着话筒唱着孙燕姿的《第一天》,歌声并不在调子上。她们兴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到我和莲安来了,让出了一小块地方。鸾镇的KTV本来就小,这种最便宜的小包厢一下子坐了五个人,即使是冬天也有些闷热,不一会儿拿不到话筒的女生开始心浮气躁地找别的事情做。
“莲安,你不是有相机吗,拿出来给我们拍两张。”姜恩说。
“好的。”莲安忙不迭地翻出来相机,被姜恩一把抢了过去。
“好旧的东西哎,这里的盖子都松了,一会儿可别说是我弄的。”姜恩拍了几张之后又向莲安抱怨,“你的闪光灯坏了啊,拍出来黑乎乎的一点也看不清,难看死了。”
“行了,用我的手机拍吧。”先前戴着黄色毛线帽子的女生说。她似乎没有把帽子摘下来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剪了不好看的发型的缘故。脸被闷得通红,她把自己的iphone4递给莲安,“小心点儿啊,别摔了,不然把十个你那破玩意儿卖了都赔不起。”
三三两两地合过影后,我也被拉去跟她们一起照。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旁边的位置换到了中间,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还交换了电话号码。莲安一直沉默寡言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当我们都唱累的时候,她才拿起话筒。
她唱了首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大约是我六年级时热播的,关于军阀统治时期的家族爱情纠葛,叫作“金粉世家”。那时演反派白秀珠的刘亦菲还不像现在这么火,我更迷恋董洁演的冷清秋,梦想着将来恋人的样子就该像她一样单纯,知书达理。我甚至假设过如果我是金燕西,绝对不会滥情。可现在仍旧单身的我连专一的对象都没有。眼前只有一个让我疼惜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安。
莲安唱歌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像喃喃的悄声情话,然而后面的副歌部分又陡然升调,缠绵幽怨。
如果你能让她降落,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可知那颗心在风中太落寞,就让她停留在你怀中;如果你是大海,至少让她降落在你怀中……她唱歌的时候闭着眼睛,睫毛随着歌声轻轻颤抖。我害怕她睁开眼睛眼泪就会流下来,她唱歌的声音比歌的本身还要悲情。
“一起出来玩干吗唱这么悲情的歌,弄得连闹一闹的兴致都没有了。”另一个女生抢过话筒,唱起五月天的《恋爱ING》,我看着她那张快要把话筒吞下去的嘴和满脸的青春痘,一点也不觉得她会处于正在恋爱的状态。
“走吧。”我扯起了莲安。她的长发起了静电,变得更加凌乱了。
“你们这就走了?”姜恩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这次唱歌算我请好了,给我和莲安一点儿个人空间嘛,反正我也不会唱歌。”我搪塞。女生们一听我主动要结账,神色又变得轻松起来,一边摆手说“赶紧过二人世界吧”,一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点什么歌好。
我在前台结了账,一共八十块钱,这里的消费水平相对落后,八十块钱够她们唱足足一个下午。
“钱我会还你的。”莲安说。
“你跟我较什么真,我也不想待在那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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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卖莲子羹的人,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很大的铜壶,旁边放着一次性杯子。一块五一杯,我买了一杯给莲安暖手。我不喜欢喝这种甜的东西,向那人要了一杯热水喝。
“你在学校的时间还长,能够交到其他朋友的,下次我把我们班那群女生介绍给你,人都挺好的。”
“我马上要退学了。”她苦笑。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捏紧纸杯。
“生活费和资料费婶婶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了,看来是她忘记了。我提过几次,她没有在意,也就不了了之。辅导员一直在催,说交不上就得退学了。我办不了各种证明,拿不到贫困补助,所以才会这样。上周往回打电话,姐姐要出嫁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跟她在一起的人,婶婶卖了外婆的房子,备了好大一笔嫁妆,男方家里才同意,她们哪儿有时间管我。刚好办理退学的话,还能拿到一些退回来的学费。”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做一个‘沙发客’呗。总能遇见几个好心肠的人,顺便带我游一游当地的风景名胜。我前几天才从别的城市回来,是一个拉煤的卡车司机捎我回来的。有时拍的照片找家网吧用电脑处理一下,低价卖给一些小的杂志社,或者是在小饭店打打工什么的,都能有收入,现在过得还算温饱,不至于穷困潦倒。”她说得轻松,实际可能比她说的要恶劣得多。
“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也没处花。”我没有说谎,单身的人往往能剩下一大笔恋爱开支。
“这不好,我不能一直依赖你,我们又不熟。以后你就觉得,我是一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她拒绝了。“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遇见的好人蛮多的,至少算你一个。”莲安补充道。
“你婶婶同意了吗?”
“她肯定会同意的吧,巴不得家里少张嘴少点开销。”
时间在攀谈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街边卖糕点和年糕的摊点收了起来,换成了一个卖盒饭和扯面的小摊。橘色的旧灯泡在降临的夜幕中艰难地映亮了一小片视野,升华的钨丝造成了一种油烟浸入灯泡的错觉。她跟我讲了很多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形形色色的人和颇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她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很少有为她自己拍的。多是近距离的花草和服饰花纹,还有青砖上的苔藓和裂纹。
“我们合张影吧。”我说。相机的电量已经不足了,右上角的红色电源灯在一闪一闪地警示。
我揽着莲安的肩头,她把相机举高,“咔嚓”一声拍好后翻过来看。黑暗中拍的相片曝光不足。我的脸泛着油光,笑得有些夸张,一脸傻样。莲安脸上的装晕了,活生生的一副熊猫样,在黑漆漆的背景中有些吓人。我们相互嘲笑过后,她拿了些纸巾擦了一下眼睑,想要继续多拍几张合照的时候,相机的电源灯闪烁了两下归于黑暗。
“用手机吧,好歹还有闪光灯呢。”我掏出自己的手机。
“是啊,我都忘了。”她也笑了。对着手机镜头摆好了POSE。
“你们在这儿呢?”此时姜恩的声音让我万分讨厌。莲安的笑容一僵,然后悻悻地问:“要回去了吗?”
“这么晚了,一会儿太黑就不好回去了,我们还骑自行车呢。”
“那走吧。”莲安对我说。
9
“你是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戴着黄帽子的女孩问。
“一起吧。”莲安看看我,又看看她们。
“那我带你。”女孩拍了拍车子。
“坐哪儿?”莲安犯了难,我仔细看她推的车子,没有后座,也没有横梁,也只有一个坡度很大的斜梁。明显是在刁难莲安的样子。其他的女孩子也骑的是同一种车子。
“我送她回去吧。”我说,“一会儿我们坐车回去。”
“柳明,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女朋友?”姜恩打趣。
“不用了,我只喜欢莲安,你多劝劝她让她早点接受我就好了。”姜恩自知没趣,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跟我们道了别,蹬着车子骑远了。
“呼—”我长出一口气,总算帮莲安解了围,感慨现在的女生还真是爱话里带刺。
鸾镇很少有公交经过,特别是到了晚上,班车也减少为一小时一发。莲安裹紧了领口,把手缩在袖子里,我走在她前面一点的位置帮她挡风。这种小镇没有出租车可以坐,只有拼座的黑面包车或者电动三轮车。我和莲安等了很久,都没有同行的人,我让她先坐在面包车里暖和一会儿,我和司机一起问过路的人有没有要一同回去的。
风越刮越大,一些小摊贩支起的棚子被吹得哗啦作响,司机靠在驾驶座的一侧点了根烟,问我抽不抽。莲安用袖子捂着嘴小声地咳嗽,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一会儿要是有蹦蹦车过来了你们坐那个吧,就你俩拼车坐我这个不划算。”司机弹掉了一截烟灰。一部分落在他沾了泥巴的皮鞋上。
莲安窝在面包车的后座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来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我们北方人管它叫“蹦蹦车”,因它一上路就“咚咚”直响,又跳个不停,碰上凹凸不平的路,一颠一晃,震得人的身体一起一落,摇摇摆摆。
讲好了价,十块钱拉我们回学校,要是在白天的话,一个人三块钱就够了。在黑夜中我看不清车棚的样子,贴着花花绿绿的妇科或是美容医院的广告。车棚是车主买来三轮车后自己找钢架子和铁皮焊上去的,窗户用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蒙着,时间久了就变得模糊不清。破的地方用透明宽胶带粘起来,一层一层,像带有裂痕的玻璃。
车内放了一个上端摔裂开来的香水瓶,里面的香水漏得只剩了一半,似乎是有人不要了遗弃在这里。被晚风稀释的香味像莲安眼里淡淡的水光。
“其实我不是特别需要这张电话卡,我没有人可以打电话。”她说,随着车子开过减速带,声音也跟着颠簸而颤抖。
“你可以打给我,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送你一台单反相机好了。”
“柳明。”她叫我,但始终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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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来,有一种鸟叫作极乐鸟,传说是一种能够飞越森林的无脚鸟,没有办法停歇,也没有终点。
即使再累的时候也只能在风中停歇,因为一旦停下,倦滞的双翅就再也不能被风托起来,它的目的地只有死亡而已。
我才明白那首歌是她唱给她自己的,不能降落,也无法降落。
五月花
文/江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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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充斥在火药硫黄的味道中,大街小巷的地面铺满了红色的炮衣,就像今年冬季在女生中间突然流行起来的大红斗篷。不管是扎着马尾的中学生还是披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年轻女子清一色地穿着同样的款式,下身却穿着收得极紧的打底裤,整个人看起来像倒置的酒瓶。但她们的笑靥像炸开的爆竹一样无法收拢,被明亮喜庆的色彩衬托得喜气洋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被红色支配的节日里,都理所应当的呈现出与之相称的情绪,不管是从主观还是客观上来看。
距离除夕还有一周的时间,家里开始准备年夜所需要的食材,商家们像提前商量好涨价似的,菜价比更早几日前翻了两倍不止,即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母亲在厨房里炸带鱼和丸子,房间里都是呛人的油烟味。依照传统每年过年都要吃的鱼肉莲菜之类的,早就让人心中生厌,再做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冰箱里堆满了需要保鲜的菜和已经做好了的熟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早就劝说母亲换一台冰箱,这种用了十年的老式冰箱不但噪声大还费电,因为没有密闭的挡板使得食物的气味很容易被混淆在一起。
特别是过年包了饺子之后,所有的剩菜上都留着一股难以忍受的韭菜味。
小时候还是很喜欢过年的气氛的,不仅仅是因为有压岁钱可以拿,在正月里难得的不用做作业,每一餐也比平时丰盛得多,更何况可以买很多鞭炮来放,甚至家里的长辈会说放的炮越多家里就会越红火。摔炮、火柴炮、二踢脚和线香,没有我不知道的名字。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对过年抱有反感的态度,先不说压岁钱在看中的游戏机或是篮球鞋面前少得多么可怜,单是来串门的亲戚之间关于孩子的成绩和家里的收入的相互攀比,就让人接受不了。特别是对于我这种不但家境一般而且成绩也普通的孩子,懂事之后的新年更像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就好像是全年总结一般,要在对比中不断强调你的缺点,你比别人要差很多。
长大之后我还是没能摆脱童年后半段的阴影,对新年也不怎么热衷,至今我仍然平庸得没有出彩之处,不像姑姑家的表姐钢琴过了十级受到了富二代的追求,不像舅舅家的表弟数学竞赛得了年级第一得到了重点大学的保送资格。我有预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又得在我身上大做文章,费一番口舌然后得意扬扬地为自己家的孩子感到自豪。
我惧怕那些涂着深色口红、纹着蓝色眉毛的中年妇女,我不知道她们除了操劳家务之外哪儿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别人家的长短。总觉得我就像一个用来衬托别人的基准,只要是用我来做对比,哪怕其他方面一塌糊涂,但有某一项特长的人都会拥有优越感。中庸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可怕的缺陷。
2
我情愿年夜饭的氛围冷清一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乌烟瘴气。在外地很久都没有回来的亲戚突然提出要在我家里过年,父母细致周到的招待生怕扫了他们的兴,前脚才撤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后脚就铺起了麻将,哗啦啦地作响。而他们带来的一双儿女就托付给了我。大一些的女儿从国外留学回来,说话时怪腔怪调地夹杂着英语,她一点也不把我这个表哥放在眼里,反而大大落落地霸占了我房间的电脑,并且反锁上了门。小一点的孩子只有六岁,缠着我一起在阳台放鞭炮,他胆小,手里捏着线香烟花,站得远远的指挥着我去炸别人家的玻璃。
电视里传来的春节晚会的声音彻底湮没在鞭炮声和麻将声中,时不时的有亲戚打来拜年的电话,母亲接起来寒暄两句,就被牌桌上的人催促着赶快回去摆牌。我索性拔掉了电话线,省得她来回走动。电话里无非是说一些早就背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客套话,来自转发了无数遍连末尾发件人都懒得变的短信。每次话题都是牵引到我身上,成绩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恋爱怎么样,似乎只有听到了我还是和往年一样没有任何起色才算是有一个好的新年伊始。
有些火星溅在了我手上,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才想起来这是冷烟花。
我笑着去抓表弟手上的线香烟花,在狭窄的阳台上追逐着。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是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喂了两声,听筒里的说话声被爆竹干扰得听不清楚,我开了免提然后紧紧地贴在耳朵上,表弟扔下手中的线香,也凑了过来。
“柳明,我回来了。”女子沙哑的嗓音透着慵懒和暧昧,明显是喝醉了。
“你是?”我并不记得自己把电话给过陌生人,即使有时候会和同学装模作样地去酒吧消遣窥探成人的世界,却从未结识过任何酗酒的女孩子。
“你……你忘了我了?”电话那端的女子口齿不清地说着,然后“咯咯”
地笑了起来。
“我是,莲安。”她说。
我的脑海瞬间空白了。她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整整两年,自从她退学之后,我打她的电话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干脆变成了空号。直到我放弃了找她的时候,她又突然回来了。
“你在哪儿?”我问。
“柳明,你还答应送我单反相机呢。可惜啊,我早就不拍那些相片了……”说完她又笑得花枝乱颤。
“你在哪儿?”我急不可耐。
“火车站吧……”她懒洋洋地说,听起来像是快睡着了一般。
“你在那儿别动,等着我。”我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大衣,就往门外冲。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母亲问我,一桌子人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我。
“哥哥去找女朋友喽。”不等我回答,小表弟兴奋地接口。
“这么晚了姜恩要来咱们家?”母亲问。
“不是,回来跟你说。”我急匆匆地关上门,依稀听见亲戚在询问母亲关于我女朋友的事情,刨根问底,像在调查户口。
3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捏着半罐啤酒往嘴里倒,几个看起来是混混模样的年轻人纠缠着她,好像是要一起去哪里的样子。莲安东倒西歪地靠在那些人身上,眼神迷蒙地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瘦,不过头发已经长到腰部,烫了大卷并染成了鲜亮的红色,让我辨认了好久才敢确定是她。
“莲安。”我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她眯着眼睛凑近我。
“就是,你谁啊?”她身边的小青年见状嚣张起来,开始推搡我,想把莲安拽回去。
“呃……柳明啊。”莲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都是……自己人……”她含混不清地说着。
“没劲。”小青年放开了莲安,“走吧,找别的乐子去。”
“小美女,下次来找我们玩哦。”其中一个光头说,然后狠狠冲我脚边啐了一口吐沫。
年夜里载客的出租车本来就少,看莲安醉成这个样子,司机都怕她吐在车里让新年沾了晦气。我只好连背带扛地把莲安弄回家。一路上她不安分地又哭又笑,被眼泪融开的眼妆和口红全蹭在了我的衣服上。当我好不容易一身狼狈地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莲安带回家时,亲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别误会啊,这可不是柳明的女朋友。”母亲一脸尴尬地跟亲戚解释。
“我就说嘛,刚听你说的姜恩那么温柔礼貌,也不可能这个样子。”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丝失落像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这是?”母亲这才问我。
“一个朋友而已,她酒醒了我就送她走。”我边说边进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喝的给莲安解酒,“这袋牛奶没人喝吧?我给她倒一杯。”
“你把那放下,牛奶是买给你表弟的。桌子上有剩下的茶水,给她喝了去。”
“表弟他扔那儿好几天没动都快过期了吧,他喝饮料呢,才不喝这玩意儿。”说着我就要往客厅拿。
“让你放下你就放下,别新年第一天就给我丢人。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我今天才给远房的舅舅说你怎么怎么好,让他帮你找个好工作,你就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回家了。你看看那女孩子多不正经,醒了赶紧让她走。”
“行了,我知道了。”我有些厌烦母亲这样以貌取人的态度。
“对了,你跟小姜之间没什么问题吧?”母亲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问我。
“没有,这还是她以前的同学呢。”我指指睡在沙发上的莲安。
“你小声点,不管是谁同学,你少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母亲丢下这句话,出去赔着笑脸招呼着所谓的远房舅舅一家打麻将。莲安喝了一些水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坐在一边看起了电视,窗外仍在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电视里的人嘴巴张张合合,唱的什么歌我却一点也听不见。
4
莲安叫醒我的时候是凌晨,我侧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半个肩膀已经被压得麻木失去了知觉,电视屏幕上一片灰白的雪花点,遥控器还被我紧紧地捏在手中。她把食指压在唇上示意我小声一点,然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提着高跟鞋赤脚走进洗漱间然后关上了门。
我趁着她洗漱的间隙躺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蜷缩了一夜的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我的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浓重的烟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道,是我喜欢的花香调。她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焕然一新,头发绾在了脑后。她已经不像过去留着厚厚的齐刘海,而是把饱满的额头露出来,眉毛也仔细地修饰过,眉尾细长。她的一切都变了,唯独总是画不好的眼妆是我熟悉的。但她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她摸了摸我的口袋,掏出打火机和香烟,娴熟地点上。两年前她闻到烟味还会皱着鼻子咳嗽个不停,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吐烟圈了。
“去阳台上抽,被她发现了又要啰唆好久。”她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了两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截丢进装着水的纸杯里。
“外面冷。”她的声音更沙哑了,我想是宿醉的缘故。
她身上穿着一件皮草材质的短上衣,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但能看得出价格不菲。她的脖子上出了一些酒疹,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药来擦,就随便找了点风油精应付。
“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嗯。”我拿开她想挠脖子的手,看见她的指甲上贴着亮晶晶的水钻,坠着小小的装饰物。现在的莲安像网站里贴照片炫耀小资的女子,不懂得男生喜欢简约,只一味追求着耀眼的效果,我想知道这两年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我变了。”她又说,似乎很期待我的反应。
“我知道。”我放下棉签,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疲惫邋遢的样子。
“你说你要送我的单反相机呢?”她看我严肃起来,又嘻嘻哈哈地摆出笑脸。我认识她的时候很少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但她现在的笑意来自嘴唇的弧度而不是发自内心。
“你不是放弃了吗?”我有些气恼,为她变成这个样子。
“也对啊。”
“你不是玩失踪吗?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来。”
“你想我了?”她捧起我的脸,她的嘴唇红得像她的头发一般。
“你回来干吗?”我没好气地问。
“回婶婶家拿户口本,然后结婚。”
“走,我带你买单反相机去。”我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门口走。
“柳明!我说的是真的!”她说。
“你们一大早拉拉扯扯什么?没看别人都还睡觉呢,没教养!”母亲闻声醒来,推开门低声斥责我们俩。
母亲赌气似的关上了厨房门,在里面乒乒乓乓地剁起了肉馅准备包饺子。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有几家的阳台彻夜亮着红色的灯笼。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炮响,可能是没有睡下的孩子从窗户丢下去的。
“我去帮她吧。”莲安穿上我给她的拖鞋,走进厨房,“阿姨。”她小声叫我母亲。
“对了,你看这也快天亮了,你一晚上不回去,你家人不担心吗?随便在男生家里过夜可不好,一会儿让柳明送你回去吧。”不给莲安说话的机会,母亲就下了逐客令。
“没关系的。”她说。
“走吧。”我把她拉到客厅里,“你怎么还是看不来别人脸色,这倒是一点儿也没长进。”我深知母亲的脾气,刚才说的那些话在她看来已经是给莲安留足了面子,趁她还没发作说出更刻薄的话之前,还是走为上策。她恋恋不舍地穿上高跟鞋,看着我拿了钱包和钥匙,然后跟我出去。
5
她婶婶家离我家不算远,步行半小时,是不错的热身运动。莲安走路还是那么快,鞋跟咯噔咯噔地敲击地面,在寂静的路上回响。有深灰色的长毛流浪猫“噌”地窜过脚边,跳到旁边的垃圾台上,她下意识地在小提包里摩挲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哑然失笑。
“我都忘了我已经不随身带着相机了。”她说,然后莲安蹲下试图接近那只猫,猫咪绿色的眼睛像两枚幽幽的鬼火。
“多漂亮,像祖母绿,但是它比宝石漂亮得多,如果能拍下来就好了。”
她自言自语。猫咪又迅速地窜进了灌木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两年都去哪儿了?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吧。”
“嗯。”她的回答向来漫不经心。
“说说吧。”我用打火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然后把最后一根给她。
“下次买万宝路吧,这个烟我抽不惯。”她笑着抱怨。我把空了的烟盒揉皱投向垃圾桶,没有进,掉在了地上。
“我被别人放了鸽子,说好载我去江苏的人临时变卦,把我丢在了一个小镇上。没有电话信号也没有网络。当地人十分排外,说在他们那儿偷东西抢劫的都是外地人,不愿意收留我。我身上装的钱并不多,舍不得住宿,于是就在公路旁等过路车。经过那种小镇的车都是运煤或者是拉集装箱的大卡车,很难注意到站在边上的我。我只能沿着公路走,那里没有路标,我不知道到了哪儿。那时我已经退学离家出走好长一段时间了,期间婶婶也没打过电话问我怎么回事,看来对我的失踪很合心意。后来手机也丢了,仅认识的几个人也联系不到了。庆幸的是有辆去北京的车愿意载我,我当时想着去哪儿都比留在原地好,就跟着他们到了北京。”
莲安踢着路上的石子,鞋尖的部分有些磨损,她毫不怜惜地又用鞋子去捻没熄灭的烟头。然后继续讲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上只装了身份证,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根本找不到工作。天桥下面有卖艺的青年,弹吉他,过路的人把钱扔在他的吉他包里。旁边还有乞讨的残疾人,地上摆着搪瓷缸子,里面只有一枚硬币。他们用塑料纸搭着简易的棚子,那种塑料棚就像鸾镇街边的简易棚一样,灰扑扑的有种油腻的感觉。但是待在里面却不透风,很暖和。白天我给他们拍照片,他们也不避讳,晚上我就去火车站的候车厅住,有免费的白开水可以喝。”
“你不残疾也没有才艺,怎么养活自己?难不成你和卖艺的青年谈恋爱了?”我开她的玩笑,想想也不会是那样,区区一个卖艺的青年哪里买得起莲安现在穿的价格不菲的衣服。
“怎么可能。”莲安笑道,“但真的跟他脱不开关系。”
“过了几天我们混熟了之后,他问能不能看我相机里的照片,我当然乐意了。虽然他没有你那时候兴趣浓厚让我感到被认同,但他说能介绍我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画廊。”
“你会画画?”我问。
“不会,开始我也很疑惑,一再强调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就按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里。画家是个年轻的女子,只比我大几岁而已,手上戴着硕大的钻戒,画画的时候也不摘下来。那间画廊似乎是一个地产商资助她开的,她用法国进口的颜料和画具,整日涂涂抹抹。她说她想不出来好的创意,所以想找些照片来临摹。但有的摄影师任她出再多的钱也不肯供她消遣,只好找我这样急着用钱的人,能按照她的意思拍一些照片供她画。”
“起初我以为这是轻松的差事,但她很会刁难人,让我去找一些季节里没有的花卉拍,或者是鸟类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照片。但她开的价格真的很诱人,我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某一天那个地产商来看她,碰巧我把洗出来的照片给她送去。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画画,就算她发脾气把画了一半的画撕碎扔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气,只是帮她铺好下一张画纸。见到我来他也不惊讶,搬来凳子让我坐下,等到那个女子画完画,才低声跟我攀谈。他像快四十岁的样子,谈吐斯文,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纹路,让人感觉很和蔼。”
“你要嫁的,不会是这个人吧?”我问。
“没错。”莲安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说他羡慕有才华的人,因为他奔波于生意,有很多梦想都被付之一炬。这个画廊是他送给那女子的礼物,我问他们俩的关系,他矢口否认了。只说是旧识的妹妹,偶尔有些来往罢了。
他帮我在北京租了房子,说是帮忙拍照的额外劳酬,送了我一台单反相机,一个镜头就要十几万的那种。他经常出差,让我把拍好的照片用邮件传给他,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笔不少的零用钱,还有各种名牌的衣服,我从受宠若惊到欣然接受,因为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6
我们来到她婶婶家的楼下时,那家人还没起床,窗户黑洞洞的。我和她坐在阴冷的台阶上,她冻得发抖,指尖通红。我抓着她的手塞进我的口袋里,她挣扎了一下然后任由我握紧她冰冷的手指。
“你真的要嫁给他?我看你只是看中了他花在你身上的钱吧。”我讽刺她,没由来地忌妒,“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他有时候像恋人,有时候又像长辈,可能这就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吧。”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捏紧了她的手,她轻声呼痛,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就像你跟姜恩在一起,是为什么呢?两年之前,你不是也讨厌那样虚伪的女生吗?”莲安听到了我跟母亲的对话。
我哑口无言,这个问题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就像我起初对姜恩充满了厌恶,那种嗲声嗲气表里不一的人。但是在我感情空窗期的时候,姜恩的聒噪却是抵御空虚的最好消遣。等到自己复愈,才意识到已经跟姜恩在一起好了很长一段时间,懒得再去培养其他的感情,从相识到追求,再到相互了解,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与精力。我已经不像是初中或者高中时那样,有大把的空余可以恶作剧相互追逐,除了成绩只思考追女生的门路。这跟爱情的关系不大,而是人的依赖,寻找到归宿的人,很难再有重新回到孑然一身的勇气,因为根本不知道在未来是不是有合适自己的人选。
可莲安还年轻。我厌恶她所谓的未婚夫,就像她厌恶姜恩一样。彼此在心底抵触,又难以问清楚因由。
门的那端开始有些响动,楼道也吵闹起来。莲安昨晚没有睡好,靠在我肩上打盹儿,她喷出来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的香味。清晨下楼锻炼的老年人奇怪地打量着我们,我摇醒莲安,示意她去按门铃。
开门的中年妇女眉眼间和莲安有一丝相似,她看了一眼莲安,然后劈头盖脸地开骂:“呦,你现在知道回来了?还带着男人,你是想跟谁示威呢?我告诉你,这家没你待的地方!”
“婶婶,你先让我们进去。”莲安央求。
“你听不懂是吧?你外婆的房子我已经卖了。”她伸手把莲安往外推。
“你先让我们进去再说。”我撑着门。
“打人啦!快来人啊!”中年妇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
“婶婶,我不是来要房子的,也不是要钱的,有些话我想跟您说。”莲安说完,中年妇女收了声,换上一副招惹上麻烦的神情,让我们进屋。
“说吧,什么事。”莲安的婶婶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脸不待见。
“我要结婚了,回来拿户口本。”
“先说好,我可没嫁妆给你,相反的,你要拿户口本也成,男方家里好歹得拿出点什么表示一下诚意吧。你打算给我家什么,车子?房子?还是钱?没有这个数我可不答应。”莲安的婶婶逮着机会坐地起价,向我伸出来五个指头,认定了我就是莲安要嫁的人。
“我还没工作……”我嗫嚅着,被那种带着鄙视的视线盯得很不舒服。
“那你还有脸来?莲安,不是我说你,嫁人也得擦亮眼睛,别像是你妈妈那样跟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像是说到了什么禁忌的事情,中年妇女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岔开了话题,“你以后过得怎么样我不管,但是我好歹养你了这么多年,该拿的你还是得拿出来。”
“这个我知道。”莲安放下一张银行卡,“这个里面是十万,密码是家里电话的后六位。”
“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有心嘛。”莲安的婶婶一把抓过桌子上的银行卡。起身回里屋拿东西给莲安。她突变的语气让我想起了母亲对我那远方表舅谄媚的语气,声音能甜出蜜来,与平时判若两人,好像生怕莲安会突然反悔一样。
“你还不到结婚年龄吧。”我问莲安,她的户口本,还没到领证的年龄。
“我怕夜长梦多。”她用一种老成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古装剧里谋划阴谋诡计的嫔妃,想出了什么阴招上位当皇后。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莲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自始至终,莲安都没有跟她婶婶坦白我的身份,我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也就勉强陪着她装模作样。我不喜欢那中年女人的态度,和所有市侩的嘴脸一样,见钱眼开,她试探了好几次这些钱的由来,莲安都糊弄了过去。
她有些不甘心地瞥了我好几眼,确定从我身上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这才极不情愿地把我和莲安送出门。
7
第二天晚上,中心广场放起了烟火。姜恩打电话来,说要我陪她一起去。我用生病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事实也如此,陪着莲安东奔西跑,着了凉,很快就发起烧来。母亲陪着舅舅一家人提前去占视野好的地方了,我说我要留在家里看家。母亲埋怨我病的不是时候,不能帮她照顾亲戚家的孩子。
他们出门之后我打了电话给莲安,她不知道在跟谁通电话,我打了好久都处于占线状态。我只好去她住下的宾馆找她。我敲了好几遍门她才过来开,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我爱你。”她对着电话说,眼睛看向我,“我在整东西呢,先挂了,明天就回去。”
“你怎么来了?”她问我,声音里还带着刚才的浓情蜜意,让我有些吃惊。
“叫你看烟火,不过看样子是打扰到你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说。
“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吗?”
“难道要跟你在一起?”她反问。
“不可以吗?”我期盼着莲安回心转意。
“这对姜恩不公平,况且离开他了以后,我什么也不是,又会回到从前那种无依无靠的落魄生活。你也看到了你妈妈对我的态度,还有我婶婶的为人,柳明,也许眼下这种选择是最好的。有时候婚姻跟爱情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吗?”
“扯淡,你还没到结婚的年龄呢。”我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揉着她的头发。她染发不久,浮色还没褪干净,毛巾上沾了大片的红色,像是斑斓的花瓣。
“柳明,你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软肋。我半途而废,没有坚持下来,当时对你说了那么多自命清高的话,现在还不是被现实践踏在脚下。人凭借本能,只会追逐更好的东西,而他就是我溺水之后遇到的木舟。安稳下来总比抓着浮草随波逐流要好得多。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他还能当作我的棺木。”莲安隔着窗户,看远方天空炸响的礼花。她神情专注,让我忍不住想去吻她的眉眼。
“你说的浮草是我吧。”我突然厌恶起自己的平庸来,所有的一切都要靠着谦卑的寄托。也许莲安说得没有错,幼稚的人是我,不切实际的希望只有在结局无论如何都会圆满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而真实的生活总是在抹消一切胆敢与它抵抗的年轻。我还要靠着母亲低声下气的讨好去跟没有任何感情维系的亲戚换取一份还算安稳的将来,跟莲安相比,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我羡慕她,不合常理的为所欲为。
我羡慕她有勇气奔赴未知,也有胆量驻在悬崖。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我终于忍不住,亲了她的嘴唇。
“柳明,你病得不轻。”她用手掌抵着我的额头,“快回去吧。”
“你才病了吧。”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希望成为你。被家庭牵绊着,被亲人记挂着,我眼红你那样的束缚,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有千丝万缕的牵挂在你身后让你足以不惧怕面对任何事情。对于需求依靠的人来说,爱情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它只是作为一种支撑而存在的。我除了利用这一点之外,别无他法,不像是你,拥有了那么多完整的感情,还贪婪得不愿意放我走。你的不满只是一点瑕疵而已,即使如此,都是我渴望得不得了的事物。柳明,我要的只是不再担惊受怕的容身之所而已。再过几年,我的青春就会挥霍殆尽,我的勇气也会被岁月磨平,在那之前,我必须安定下来。”莲安的手掌没有离开我的皮肤,透过她的体温传来的是她与希望并存的绝望。
8
仲夏的时候,我和姜恩订了婚。托那门远方亲戚的福,刚一毕业就找了不错的工作。夏天里馥郁的香气像女孩子们身上的香水一样扑鼻而来。那些在夏日里青春洋溢的曼妙身姿,沐浴着炙热日光的年轻胴体,让我时不时地想起过去,好像一切不快都被蒸腾,缺憾也液化成了模糊不清的美好。
莲安的事情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她又销声匿迹,换了电话,不与我联系。我开始学会说一些圆滑的话来打点关系,越成长就越接近长辈的模样,我渐渐理解莲安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情愿被敲打去棱角,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就长成了现实早就为我们塑造好的模样。以前我所厌弃的,现在却成为了我生存的武器。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她再一次回来了。
和上次一样喝得醉醺醺的,给我打电话。
“柳明……柳明……”她口齿不清地叫我,我问不出她的地址,只好去火车站找她。
果不其然,我在广场的长椅上发现了她,莲安剪了短发,发尾参差不齐,像个假小子。她的红头发已经不像过年时那么鲜亮了。莲安穿着雪纺的低领裙子,脖子上布满了大片的红疹。她说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在害怕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要借助酒精为自己壮胆。
这次我有不好的预感。
莲安递给我一串钥匙,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获悉了一个地址。莲安的无名指上有戒指的圈痕,现在已经不戴了。我背着她,她的体重又减轻了不少,轻飘飘的没有真实感。她在我背后哭了,眼泪流进我的脖子,在炙夏里冰凉一片。她不停地抽噎,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停不下来的眼泪湿透了我的后颈,我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是一栋老楼,盖在高层建筑的阴影下。墙面上布满了爬山虎,楼梯狭窄陡峭,走廊的墙壁贴满了各种开锁办证的小广告,上面又铺了一层蛛网和灰尘。居民大多数都搬走了,楼道里放满了弃置的家居,被虫子蛀得残破不堪。
我用钥匙打开了三楼拐角的一间房门,里面的采光很差,污浊发霉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我把莲安放在塌陷了一半的沙发上。屋里的自来水没有停,我找来一个还算干净的盆接水给她洗脸,她才算清醒了一些。
莲安说,这是她外婆家。她用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又把这里买了回来。
“你跟他吵架了?”我问。
“嗯。”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画家就是他的情人。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跑去那个画廊里想看看我曾经的照片是不是被画成了画,我看见的是他们温柔的耳鬓厮磨,他帮她铺画纸调颜料,说着他对我说过的那些情话。我才注意到他送我的戒指和那个女子的一模一样,他在细节上都懒得精挑细选。”
莲安哭得眼睛红肿,我想斥责她当时不听劝告,但又于心不忍。
“你比她年轻,有的是机会。”我说。
“她怀孕了。”莲安说,“我去找那个女人摊牌,想告诉她他心爱的男人已经跟我求婚了。可我看到她凸出的小腹的时候,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脸任性又幸福的模样,让我好羡慕。她说做了检查,怀的是男孩子,他也不年轻了,急需一个继承人。柳明,我彻彻底底地输给她了,我忘记了他已经不是执迷于爱情的年龄了,在他心中,子嗣的价值比女人要高得多。他太精明,算准了我不会马上就和他结婚,这段空余的时间中,足够他衡量出我和她的价值。”莲安将脸埋在我的肩头哭泣着。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她。
9
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只听莲安说他是多么的温柔多么地欣赏艺术。他捕捉野性的极乐鸟,驯养成温驯的金丝雀。他的欺骗、他的宠爱,都是驯化手段,最后还要经过一场角逐优胜劣汰。
他比我更懂得如何把莲安留在身边。但莲安对于他来说,只是行为特异的女子罢了,他对她的好奇和征服多于喜爱,像猎奇的孩子,一旦失去新鲜感,就弃如敝屣。
莲安选择了在一切问题都还没被引发的时候离开了他,她害怕面对背叛和谎言,情愿造成是自己放弃了一切的假象。我和莲安都做了错误的选择,只是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重新再来。
在夏天最为炙热的时候,莲安又一次不辞而别。
姜恩买了新的香水,浓郁的花香调,像这个夏日里稠腻的空气。熟悉的味道,是我在莲安身上闻到过的。我恍惚记得曾称赞过莲安的香水很好闻,她笑着说下次你送我一瓶吧。而这一次告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每次的承诺最后都落了空。
姜恩说这瓶香水叫作“Marryme”。
即使我知道了,也没有送给莲安的机会了。
她恨不得将漫长的生命压缩成一次短暂的绽放,耗尽所有的精力,然后迅速枯萎凋零,就像五月的花,开得太美太炙烈,终究活不过夏天。
因为龙舌兰花开
文/祈年
池开,这会儿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这么问,无非是看到了一处叫人易感的景致,脑中隐约浮现出往事的影子。毕竟那些曾经的记忆远在多年以前,日复一日地被落满尘埃。
我无法不告诉你,它的陈旧有令人感动的样子。甚至是那些我们给予彼此的鞭痕,也如夕阳笼罩一般染上了温顺的光。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原谅有一天会被默许,是时间赋予的结痂。是的,时间,我们那个时候忘记了它。
我想起年少时候读过海明威的一句话:任何壁画,只要开始脱落,总是好的。自你离开以后,那个混乱不堪的我,那段我不知道如何定义“活着”
的日子。同样想起的,还有你无动于衷的脸。罢了罢了,池开,我们都是向彼此低过头的人,只不过这最后一次,决然要离开的是你,而我,那个十八岁的我,被你面无表情的脸弄得不知所措,她说,求求你,留下来。就是这样的难堪,池开,你多半不会相信,这场忘却之于我的艰难。歌词里说:先走比留下风光。那么是了,池开。后来也渐渐没有人来问我:你们怎么了。
我切肤体会这场人走茶凉,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亡尚且如此,个人的悲苦再深重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不因你的呼天抢地而有一丝动容,某种事物消失了,人们惊讶一阵,继而接受它的不存在,如同它从未存在。
我不得不相信,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于是我只好背在身上,从左肩换到右肩。对人性的悲观自小如此,因此我总害怕有一天—我是说在那些花好月圆的日子里—我害怕在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永久分离里,将只有我们两人将这一切记得。我没有想过连这也是妄想。
而一个人要记得一个故事,该多么难。感情的苦苦到何处,常常是夜色茫茫,心事茫茫,又猛地痛起来,在所有的温馨场面前落荒而逃。你每一天都来我梦里,每一天啊,每天醒来都是一场凌迟。我无数次想对你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但是,你让我没有了尊严,池开。我没有解释得更多,狼狈比失去难受。我不允许自己溃不成军。这样的故作坚强,或许倒应和了你说的:你爱的只有自己,你一心一意地怜惜自己,你只是想占有我,叫更多的人来宠爱你。这样的话,在后来的日日夜夜被我一次次咀嚼,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了自己,我已经不认识她。不认识这个叫作祈年的少年,你们应当允许我称她少年,她才十八岁,她不应该承受这么多。而池开,我曾以为你是我的救赎,是的,那段日子有如天堂,时至今日我难以忘记,那些我靠着你的手臂慢慢睡着的秋日午后,醒来便看到你无限担忧的眼睛,彼时你总是抚摸我的眉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我:“怎么了,祈年?”
此时秋风长长远远吹送,银杏树叶簌簌而落,这是他乡的秋天,我离故城已远。但仿佛只要我踮起脚尖,还是能够看到那年秋天教室里的单薄少年,我嗅闻到他们周围的毁灭气息,那是相依为命的样子,我终于听到她如同寻常恋人一样询问:“池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而她的恋人望着她落满秋照的脸,这缄默优美如永恒。
大约但凡恋人都会询问长久,我想这般寻求承诺的语言本身具有浓重的依托气息。而我们都心知肚明,太多从此天涯的故事,最后都消失了,消失在晨雾里。我想起你,但故事已经没有了情节,我只能看到一片日光或者夜晚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我手边尚且留有你送的一串挂链,是一架飞机和一个地球,触手冰凉,但古铜的颜色让人感觉温暖。我不知晓它的意义,当时我们都自作聪明地从不询问意义,也没有解释。仿佛不该承认我们对于对方的哪怕一点点无知。仿佛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只有眼神,只有拥抱,只有十指紧扣。懂得就在那里,的确是的。但我们都忘记了,误解也在那里,只不过它不动声色,朝夕晨昏地累积那道裂痕。我把它带在身边,又常常忘记它。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于池开和祈年曾经完整地走过了一个四季轮回。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致他们都一起看过,没有重复,没有轮回,所以记忆也不会出错,就一次桃花开落,一个夏天的香樟,一个秋天的枯黄落叶,一个冬天的窗雾文学。
如今我以置身事外的目光回望那一年,终于如释重负地发现那道裂痕早在那场兴师动众的银杏落叶之前就已经昭然若揭。我看到自己无可救药地将这爱情慢慢转换成了依恋,而这种情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身上,池开。
我曾经责怪你的父亲,似乎是他造就了你毫无留恋的离开。我有时候觉得,你绝情的眉目像极了他。这个你恨透了的男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液。
你第一次说到他,是因为你脖颈间隐约的伤疤,彼时你只是若无其事地拿开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起它的由来。那是他抱着你的时候,烟蒂落在了你颈间,你大声啼哭,而你粗心大意的年轻父亲不知缘故,只轻声哄你,良久才终于发现。你当时未满周岁。而这个伤疤,成为他给你留下的唯一纪念,这么多年不知疲倦地提醒在你生命中一个男人的缺席。七岁那年他们离婚,你知道他很快再婚,也知道你有一个弟弟。这么多年他未曾出现。而在这之前,是无尽的争吵,有关父亲的记忆里,他永远在怒气冲冲地摔东西。终于在摔完最后一个热水瓶后,他一去不回。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别处。但是18岁的于池开早已消失在了他的叙述里。我看到一个七岁小孩默不作声地躲在角落里,目睹一个男人暴躁的脸和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喊。他们争吵得如此专心致志。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看到那小孩有一张惊恐的脸。
你将这份恐惧承担下来,在此后漫长的成长时间里,又将生命最初这场背叛的后果一一接受。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想到。我不知道我们的靠近是否就是因为对方身上的那种疏离气息。那是一些承担着难以名状的罪责的人所具有的,他们跟自己过不去,他们对自己被选中感到不幸,是天长地久的罪过。但是目光重合的时候,认出来太容易了。瞬间识万物。原来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只是自己。
情人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你是我的。在那样执迷留恋的拥抱里,世界根本就是翻涌的海洋,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阳光在他们身上几乎是恋恋不舍地跳着舞,它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竭尽全力地要制造一些温情,它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遍布的暗礁,叹息声与它柔和的光线缠绕在一起,弥漫了他们每一个优柔寡断的吻。你的呼吸落在我的脖颈里,呵气如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我的。心里突然无限悲凉,因为你永远不会属于我,你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童年就像水果的果核那样,被包裹在你身体里。你没有想过要得到谁,你几乎对所有人的离开都做好了准备,甚至是送行的准备。你相信此生的任何一场离别不会比你七岁时候父亲的离开更让人恐惧与难堪。我只好对自己无情,在你的呼吸声里,我对自己无情。一如这缄默本身的恒久存在,因为,这毕竟是爱情。池开。
但这美丽脆弱如瓷瓶,终难逃脱现实的种种挑剔与苛责。他们是在爱,也是在相互为难,只不过这深情已被血肉相待,分开要经历撕裂的痛,因此只好继续前行,但现实一如既往的粗糙。他们又实在是太年轻了,找不到可以进入这个世界的切口,找不到人群喜怒哀乐的规律,他们忘记了,他们其实是共同罹难的病人,他们曾经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如今他们竟然依靠彼此伤害来验证这种存在。或者说,爱情的存在。
他们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与泯灭,但是18岁的他们不明白,他们顽固地施赠彼此以苦难,以此获取温情。对温情的渴念宛若乡愁,让他们一次次地道别,一次次地诉说珍重,也诉说绝情。
而后,在一个思念成疾的夜晚哀伤地妥协。我想,那时候的月光必定是充满柔情地笼罩着,不,它简直是纵容地,那么多红尘做伴的故事,它知道哪些是走不长久的,因此格外怜爱。它看着我们胡闹,看着我们泪如雨下,看着我们拥抱,那种姿势,就像是天长地久的样子。但他们其实已经无路可走,那些悄无声息愈合起来的伤口总是还未结痂就又被撕裂。他们不知道啊,温存和爱情都有一天会被耗尽。
终于你说你累了。其实分分合合已经那么多次,但这一次你是真的走了,是在最深的秋天,银杏枯黄的落叶在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就像一个巨大无声的陷阱。你再也没有看向我,断断续续的声音和秋风一起飘进我的耳朵,有着最后的温度,我听见你说,从今以后,便是真的没有我了。你说,祈年,好聚好散。那是心碎以后重筑的心,已经坚不可摧,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是我手指无数次犹豫不决停留过的轮廓。这张脸,现在告诉我他已经独自完成了告别与哀悼这个过程。充满了拒绝与无所留恋。我就是在那一刻想到,你骨子里有着和你父亲别无二致的冷。
池开,这其实是两个人相互为难的故事,不需要那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的出现,但若不是因为如此,恐怕我们谁都抵挡不住因寂寞而引起的思念。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形同陌路得那么快。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找你的时候,撞见的却是你和江步雨一起在教室后面有说有笑地出板报。那画面刺在我眼里,这是再醒目不过的拒绝了。你再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江步雨喜欢你,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回想起来我还曾帮你回过她不少短信。彼时你脸上还是落拓不羁的坏笑:你家的大帅哥这么受欢迎啊,吃醋了吧。我怎么会,池开,曾经我们眼里只有彼此。我的难过在于知晓你对每一个进入你生命的人都何其珍重。于是我知道,这个我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将会成为你全心全意新的看护。她明媚的笑容,有我所不能给予的温暖。我想起你从前对我说:祈年,我拥有的东西一直就那么点,摔碎了就没了。我就永远无法责怪你,池开。
小时候的失眠症又卷土重来,我如斯科特,灵魂的暗夜里,日复一日,永远是凌晨三点钟。天色依旧黑暗,长夜未尽,质疑一切,梦里是你的脸。
这绝望任何人也无法分担,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我想起年少时候编过的爱情故事,那时候我总是用死亡来制造那些伤心欲绝的离别,仿佛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能够撼动爱情。回过头去看,其实我是在歌颂。那时候我不知道即使没有原因爱情也可以消失,人是会厌倦的动物。分别的确是伤心欲绝的,但那轰然倒塌的爱情其实只是由一个人来承担,那先下车的人,不过是奔赴了新的幸福。
我开始随着人潮去食堂吃饭,我再也不敢在最后一节课昏昏欲睡,因为没有人再来敲打我旁边的窗户,没有人会从身后抱住我,揉乱我的头发,弄醒我。我知道当我独自醒来时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该多么孤独。我杜绝它的发生。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歌,换成轻音乐,不能接受任何一段有意义的旋律,后来写了一篇关于轻音乐的文章,言辞平淡,我试图这样来修复自己。
十二月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月光倾城》里的一个和弦,末了他说:“我看到过你在校报上的那篇《轻声》,我想我们志趣相投,祈年,或许我们可以认识。”我说好。
他是江石栖。我其实见过他,大约是半年以前的一个中午,我和于池开从图书馆出来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我们总是在人去楼空后才去食堂,吃完饭就待在图书馆,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站在落地窗前看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流。那天我很远就看到教学楼下面坐着一个人,可能是因为那个时间应该是都待在教室做作业的,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穿着过于整洁,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很长时间都移不开。自然我承认,那张脸庞也有着叫人无法忽略的帅气。只不过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心甘情愿的,与我和于池开都不同,他可以做到旁若无人。他是抬头了的,于池开那时候很闹,每次分开前他几乎都要摆出很无赖的表情,嘻嘻笑着看我的眼睛:“祈年,给爷笑一个。”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坐着的男孩抬了头,目光在我们身上落了两秒又垂了下去。我和往常一样看着于池开的背影走向另一头的楼梯,然后消失在拐角。走到五楼才发觉走廊上簇拥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往下望去只看到江石栖白色的球鞋。同桌兴奋地跟我说他这么坐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就是象牙塔,这样一件事情也可以引来一阵围观。这些人,平时课间几分钟从来舍不得从书本里抬一下头。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江石栖。
接到江石栖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第一场雪都已经下过,我和于池开分开快两个月。翌日中午饭时候,我见到了江石栖,他和几个男生在二楼的教室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往下来的人潮,那些男生都是在等女朋友,才两个月,我已经认得他们,如今我早已走过中学时代,多少事情都已经忘记了,他们那张望的表情在脑海里还是很鲜明。像一道风景,江石栖那一天也出现在这道风景里,或者说,他从此加入了他们。
那天中午吃完饭我们去了图书馆,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高中的图书馆很小,现刊室就一个人管着,去看书的人就更少了,每次还都要登记,登记册上一天的名字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常常就是那么固定的五六个人。管理员阿强叔叔人非常好,天冷的时候必定泡好两壶热水,桌子上放着一次性纸杯,甚至还有湖城特有的熏豆。后来我们就索性把茶杯留在那里,回去的时候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熏豆茶。我们那幢教学楼二十个班就二楼一个接热水的地方,冬天永远排着长队,我们的特权招来不少羡慕忌妒恨的眼神。但图书馆的人从来不会多起来,聊天或者写作业总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阿强叔叔是一个笑声无比爽朗的中年大叔,我们都混得非常熟,开各种玩笑,我们的手机、电热水袋什么的常在那里充电,回头我每次听到谁在讲台下充的手机或者MP3被收走的消息,心里都丧尽天良地一阵笑。
我总喜欢帮他放书,自己从来不按书号放置,只是慢慢地一本本寻找,花上一个中午的时间,然后心满意足地听阿强叔叔夸我是这中间最勤劳的孩子。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于池开那副不服气的样子,他苦口婆心地要纠正叔叔这个错误:“你说她勤劳,叔叔,你没有看见过她的课桌,那个脏乱,还有,每次都要我去帮她泡水……”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列数我的恶习,得意地看着阿强叔叔一脸的不相信。池开气急败坏地转头看我:“祈年你表情不要这么无辜好吗,我知道你心里已经笑开花了。”我心里是有很多笑意,因为他的眼睛其实盛满了宠爱。
那天阿强叔叔像往常一样在上报纸,看着走进来的我,脸上露出含义复杂的笑容,却用极平常的语气说:“祈年,好久没来,最近是考试了吗?”我夸张地笑:“学习好忙啊,不过想死你啦,就来看你喽。”我以为他又要骂我鬼灵精了,阿强叔叔脸上却还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习惯性地就走向尽头的落地窗,看到的却是池开,他在一排书架后面的桌子上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这两个月来我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他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他,我没有想过他还会来这里。他是一个人吗?他和江步雨分开了吗?我这样想着,心跳都快了起来。然后江步雨的声音毫不妥协地传来:“池开,快来看,这里居然有《VISION》哎。”我想逃,脚却动弹不得,眼神都直直地在他身上,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他转过身来的目光。他看着我,又看向我身后,脸上的惊愕很快就镇静下来。江步雨抱着《青年视觉》欢天喜地地加入了这个场景,我看着她瞬间沉默下来的表情,突然觉得命运像开了一个大玩笑。于池开跳下桌子,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回去了。”江石栖就在这时候握住了我的手,比他们更早地走出了现刊室,我想起来这不过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个冬天太冷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江石栖不会不知道我和池开的事情,只不过他从来不问,我的茫然无措和强颜欢笑都是落在他眼睛里的。我总是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不在焉地问他:“石栖,它们怎么还不停下来?”他笑笑地看着我,并不说话。很少的时候,他才会皱着眉低下头,用充满了自责的语气说话:“祈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的心就突然地柔软了下来,那种感觉叫心疼。可是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池开。要是我没有遇见他,我想我是能够爱江石栖的。可是于池开掏空了我爱的能力,就像那天我目送他走向教学楼另一头的时候,不是没有感受到背后那一道目光。可是我已经爱了于池开,此心已经放不起,哪怕他现在已经抽身离开。我是尚未痊愈的病人,我不知道答案,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这么难过,我这样想着,忽然不忍心看他的脸。
在更多人眼里,或许石栖与我更像一对情侣。他是非常安静的人,总是一身浅色衣服,脖子上像《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一样挂着一条围巾,颇有几分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周末的时候他陪我住校,阳光好的时候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地上用吉他弹《天空之城》,也会不管不顾地边弹边唱《光辉岁月》,疯狂地扫弦,得意地告诉我校队里的架子鼓手是他徒弟。那么单薄的身体,那节奏感和爆发力让我都不愿意弹吉他了。我问他:“那个电话是搭讪用的吗?”他说:
“当然,你弹的都是简化版的,高晓松他们玩的才没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祈年,你一定不记得,军训的时候我们是一个排,那时你总把齐步走成正步,起先教官分不清问题出在谁那里,就让你分别和两边的人一起走,我在你左边,你右边是于池开。最后终于发现,果然是你,明明是轻松的齐步你还一脸严肃地重重踏着正步。”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和于池开都是初中校乐队的,怎么会这点节奏感都没有。接着就是我们继续训练,你一个人在旁边练齐步,特别可怜的样子,却是很认真地一遍遍来来回回,我惊讶地发现你倒是十分自得其乐,后来休息的时候,于池开就走过去教你了。”我想起来,池开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倒是走得挺自得其乐的。
我渐渐有些分不清,这两个少年,安静和顽皮的样子,都如此相似。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望着湖边上缩着脖子休息的肥天鹅和不停地抖落羽毛的野鸭出神。那是天色晴朗的冬日下午,斑驳的阳光织入树木间隙,洒落在我们身上,湖水深深浸着树影。他忽然就念出了白居易的诗句:“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看着我说:“祈年,我错过了太多,现在只是想陪你走一段路,毕业后我去澳洲学插画,可能就不回来了。”他眼睛里混淆了庄重与难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的以前和以后都与我无关,但是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每晚与我道晚安。
这一年我们高三,教室里每个人的书桌上都堆满了教参,所有人看着倒计时上日渐减少的天数马不停蹄地从磁场电场转到有机化学,再转到空间几何,那些全校前几名的学生倒破天荒地在中午饭的时候去排队买饭了,但当我看见他们拿着口袋书模样的笔记本,在拥挤喧闹的食堂背英语时不得不想,天才们用功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的。
而也是在这一年,江石栖带我逛遍了这个学校,很多地方我都是第一次去,他很耐心地教我辨认植物,几乎每天傍晚都会绕着杨塔漾走,那一段路,正好能看到整个落日,从西边上空到沉落山头,印染一整片天空,那些路径平时少有人走,地上积累着枯叶,脚踩在上面的清脆声响,慢慢地绽放飘散开来,跟寂静说话。等深蓝深蓝的天空暗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往回走。我知道回去后他也只会漫无目的地画几张图,或者编一段音乐,用他的话说,是扒歌。他高考的分数只要不过分难看就可以了。而我的路毕竟都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还是要和那些我永远理解不了的空间几何夜夜纠缠,但是我其实已经把心安下,学会了慢慢地仔细做题,能做多少做多少,不像之前,常常半个小时看不完一道物理题目,我一遍又一遍地扯回思绪,不出片刻又是茫然无措。那时候我想,于池开你实在够忍心的,在高三这么个紧要关头离开我。现在想起来感觉很可笑,有什么不忍心的呢,爱流失后,我们不过是彼此的陌生人。
我和江石栖平平静静走完剩下来的高三。他多多少少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知道这样说太薄情。很多时候我都动了情,可是每一次,总是有一种更强大的内疚情绪缠绕着我。江石栖是我错过的人,我要是以一张白纸遇到他,甚至是现在的我,那么故事和结局都会不同。可是此时的我们都已回不去,没有人会用一生一世去等。就像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池开,因为那些快乐和伤痛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少年时代爱过的人,彼此不相逢。已经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江石栖有没有回国。他若是在澳洲一幢摩天楼前忽然想到我,我也是在这个南方城市午夜的睡眠里吧。
这些年,走了一些路,看过一些景致。交付了岁月所要求的代偿,到现在,脑袋里剩下几张日渐褪色的脸孔。过去日子已经默不作声,不再因一点风吹草动而纷至沓来。有时候整理书籍,就会看到一叠厚厚的《城市画报》,那是江石栖每个月都会给我买的,一直过了这么些年,与江石栖度过的日子却越发生动起来。那是一些云淡风轻的日子,是年少所该拥有的样子,我知道我多么幸运,在那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有一个面容俊朗的敏性少年对我说:
“让我陪你走一段路。”
江石栖离开一年后,我生日那天曾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是虹影的《阿难》,扉页上有一行字:我永远无法爱你到完美地步,所以我逃到异国来。自此,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这个江南小城,有人走,有人留,我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忘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昨天院子里的龙舌兰枯死了。其实是想告诉少年时代的恋人,我看到了龙舌兰开花,并因此,在梦境里与你们又并肩走了一段清晨的路。
记忆:一切故事
都沉默如剪影
文/陈志炜
在所有夜幕降临之后,我找不到了归路,就如小时候。我曾经幻想自己是个严重的夜盲症患者,走在那样的石子路上,突然听见了鸟鸣声从一棵树成群结队地到另一棵树。黄昏渐渐来到,我加紧脚步试图逃离覆盖上来的黑暗,但是夜色迅猛而有力。转瞬间失明。所有试图穿透空气的声音都无济于事,被深深压入内心。我坐下来环着手哭泣,风随时游荡在我的肘与臂间。时间轴拉长,我在这样的夜里破碎成幻觉的裂片。多年过去,现在的我疲惫不堪,在夜色中失去了耐心。我希望找到我的归路,借着这哪怕仅剩游丝的记忆之光。
多年前的任何事物都是梦幻,这是必然的。时间会将脑海中的杂芜清洗干净,只留下泛着光的稀薄呼吸。但纯黑的夜色中,属于我自己的眸子的颜色我仍记得。如同顾城的某首诗。这行伟大的呢喃,据说来自他床头习惯性的、涂鸦般的书写。
关于童年,我的回忆层层叠叠,仿佛茶花的骨朵儿。我在奶奶家度过了我整个的小学生涯,那段时光中的零零碎碎是我童年的主体内容。我仍记得奶奶家老衣柜中散发出来的老旧味道。
奶奶家在镇海一个炼油厂的生活小区里面。我在正午放学,回奶奶家吃午饭,一条介于工业化与传统之间的河流绕着小区流过。我常常沉默地跑上楼,奶奶已经提前将门虚掩,我推门而入。奶奶在厨房做菜,或者阳台看报纸。早几年阳台上没有装铝合金窗户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光,因为在下雨时,雨水会不断地溅在阳台上堆放的瓦楞板上,声音很好听。这些雨声甚至成为了我童年的背景音。后来我选择了写作,也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导演说希望改编我的小说,把它们拍成电影。我想,要是让我自己拍一部关于童年的电影,这样的雨声会从片头一直飘荡到片尾。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奶奶会把被褥翻开来,在阳台外晾衣服的细铁丝上铺平,向内的一面朝上。我曾盯着那些被褥看,一直定定地看,似乎有潮湿的水汽被向上飞腾的热量拉离被面、被蒸发掉。我闻到正午时被褥充满阳光与梦幻感觉的喷香。
但这一切在装了铝合金窗户之后统统报销了。铝合金窗户的玻璃是深蓝色的,把整个阳台给封闭起来了。之后奶奶家装了一台挺大的空调,一开起来就会嗡嗡作响。到了夏天天实在太热的时候,奶奶就会说“我们把空调开起来吧”。然后所有的铝合金窗户都关上了,奶奶有时还会把窗帘拉上,遮挡阳光。我们在一间冷藏室里听嗡嗡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敏感,甚至仅仅是几扇铝合金窗户便改变了我的情绪。当然最终自然是习惯了,等我不再住在奶奶家的时候,我喜欢在夏天把所有的窗帘拉起来在空调房里玩儿电脑游戏。再后来我便特喜欢在夜间,以及拉起窗帘的白天在凉爽的室内写小说。
童年时还有另一个重大的梦魇,如那铝合金窗户一般,常常在夜间压住我的胸口。就是我母亲的病。我自己的家在一个极为偏僻的码头上,那儿是炼油厂的仓储公司,而我的父母是那儿的职工。那儿每天有无数巨型的油轮,有不断运转的输油臂,还有满眼的油罐。离学校很远。也就是这个原因,父母才让我住到了奶奶家。炼油厂内有一所职工子弟小学,也就是我后来待了六年的地方。
不知母亲是何时生的病,只记得在记忆中曾有多次被奶奶或者父亲带着去医院看望母亲。医院是近乎纯白的空间。只有院墙边上的树木和病房外的剑麻给医院添了几抹绿,但仍是冷色。奶奶和爸爸告诉我,在医院里不能随便乱碰、乱摸。他们说这儿有很多病菌,随时会粘在我的手指上,再在我吃东西时从我的口腔进入身体,就会得病。他们告诉我在医院连蚂蚁都是有病菌的,不能碰。每次出了医院以后,他们就用香皂在我手上不停地滚呀滚,在水龙头下冲上好几遍。应该就从那时候起,我很怕自己的母亲。多年以后母亲和我聊起天来,总会很难过地说:“许久,你和我不亲。”我无言以对。
我每次在夜晚想起母亲悲哀的神态,想起那句话,就泣不成声。
那样的距离感也许保持了很多年,甚至至今。我记得在母亲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想给我夹菜,已经夹起来了,却又放下,换一双新的筷子再夹给我。
那时候我就明白,这已不是一种病与非病的距离感了。这场病无论在我、或者我母亲的心头,都打下了烙印。母亲也很敏感,这于我们来说,都很致命。
后来阅读心理学的书籍时,看到关于色调对于心理的影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被当作一个典型的病例,写进书里。白色,那医院的白色,在我这儿是多么奇妙的颜色啊—我觉得它让我感到狭小,仿若无法转身;某个时刻又是空无一物,清清冷冷。所以我害怕逼仄的空间,假若处于其中,我会突然焦虑,想自己万一死在了这样狭小的空间该如何是好;我也害怕宽广—不,事实上我向往宽广,但是只是在幻想中向往—一旦单独处在空旷的环境中,我就无法言语、无法思考……如这样的细小心理,零零总总。细小,我却无法如掸去脏物一般,让尘埃归于尘埃。这或许是性格的悲剧。性格如此,必然也会有乖张放肆的一面。童年时唯一可以平衡内心情绪的场所,也许是小区深处的秘密基地了。
那里长满一簇一簇如水母的草,很深,是男孩子们玩儿枪战的地方。
他们常常背上自己的暴力枪(就是男孩子们对那种塞塑料子弹的玩具枪的称呼),在小区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集合,分两组,各自躲入秘密基地的一个角落,互相射击,直到其中一方投降为止。这样的枪战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谁都不想被子弹打到,哪怕只是塑料子弹也是很疼的。于是小区里经常可以看到男孩子们鬼鬼祟祟地跑来跑去。有些甚至跑进楼道里,居高临下寻找“敌人”。当然,超出秘密基地范围的,事实上都是犯规行为。某天,男孩儿们又在枪战,一个男孩儿腋窝里夹着枪,只顾看着身后,飞奔时把径直走来的许久直接撞翻在地。
许久觉得很窝囊,也很委屈。她想哭出来。她是内敛的孩子,她只存在于自我之中。但不知什么勇气,让她改了主意。她推了一把那个男孩,说:
“你找死啊!”
这在当时的小孩子中间,已经是很厉害的词语了。
那男孩愣了愣,回推了许久一把,说:“你也找死。”
这时一个貌似男孩儿头头的人跑了过来,有腔有势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和一个女孩子打起来了?”那个和许久互推的男孩儿半哭腔地向男孩儿头头报告了一番,头头又有腔有势地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对许久说:“行,你很勇敢。为了表扬你,我们以后的军事行动,算你一个。”
于是这块原本男生专属的土地,便因为许久这天的行为而第一次向女生敞开了。
事实上让许久来跟男孩一块玩儿枪战,怎么都不大可能。许久连自己的暴力枪都没有。再者,毕竟是内向的女生,不会每次都有那天的勇气。但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儿散散步,真的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基地。有时候男孩儿在这里玩枪战,看见我,就嘿嘿地笑着,立马跑开了。我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我只属于我自己。这就是我有别于他们的地方,也是秘密基地在我这儿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我觉得秘密基地,就应保守着最高级的秘密。
我讨厌英语,从来不交学校的英语作业。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一届居然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教儿童智能英语。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空白的英语练习本,一点一点撕碎,整个都撕了,完全粉碎了。就撒在了这儿的草地里。让基地帮我埋葬一切。
父亲某次发现了我私藏在书桌夹层里的英语零分试卷,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哭了,不停哽咽。他不让我哭,我就忍着,忍不住了,哭得更烈。
就再打,哭泣到近乎无法呼吸,我从他身后冲了出去,冲到外面。没有什么比哭泣更重要,所以我只能奔跑。
在秘密基地的围墙下面,看到墙壁裸露出红砖。我眼里刚才奔跑时溅入的沙子涩得眼睛生疼。没有什么比“秘密”更为宁静。在这片宁静之地,我蹲下来,终于开始缓缓哭泣。
我听见秘密基地之外,公交车的声音将整个天空映满。外面是条马路吧,应该是巨大的、属于公交车的世界。我从不曾爬到围墙之上,眺望外面的世界。我的世界被围困在炼油厂的围墙之中,目光只能赤着脚,它没有鞋子。秘密基地,就是世界的最尽头处。
想起当我还是你的时候。当我回到了自己的贝壳,回到了骨骼之中。闭上双眼,看见属于风的喧嚣渐渐消失、直至殆尽,沉睡徘徊不去。于是一幕一幕的记忆,终于冲破内心的阴霾,清晰如你。
留守
文/熊月
上午第一节课的时候没有如往日般打盹儿,仅因为心里难受得酸涩。这让我知道原来难过的感觉竟可以把睡虫也驱走,忍住快要漫过眼眶的咸水,眼神迷离而恍惚。但我不想哭出来,因为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一个因为丢了小小东西而哭泣的小气的爱哭鬼。
确是如此,我丢失了我的内存卡,一张比指甲壳还要薄小的卡片。它的小不能成为它并不重要的理由。相反于我而言,它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只是作为一个成了年却还留在高中念高四的高中生,我必须为了面子去放弃哭泣的权力。这样的强忍只能让心更加酸疼酸疼地被拧紧,连大脑也有些混沌。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张扬放肆的孩子,喜欢和讨厌从来分明得厉害,但这也仅限在学校里。家里对我的管教从来都是严格的,因而到了人人都拿有手机的年代,我却还未有一台手机,更别说是MP4这类的现代产品了。只是这种禁止并未对我成绩的提高起到什么大作用,相反,拘束的管教使我的性格有了较大的反差,至少学校里的我总是放肆地去做着那些我喜欢的事情,久而久之,成绩不进反退。
高二的时候随着父亲的升职,家庭条件开始好转。于是母亲终于舍得给我买一台功能较多的学习机。当时听服务员说步步高这个牌子的触屏好便买了,后来看着别人的诺亚舟动不动就死机而我的屏幕却灵活清晰得让我有些庆幸。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服务员都喜欢说假话。
买回后发现内存已被英语听力占满,一直等到攒够了钱才买了一张2G的内存卡。那时的卡普遍较贵,不像现在只用二十块就可以买到。也仅仅是过了三年,如今32G的卡都已出现,不得不说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快。
往里面下了想听的歌,想看的书,偶尔也会下上一两部电影。刚开始的时候犹如做梦一般,以前想听却没有播放器可播的歌,想看却没有足够的钱去买的书,终于可以一次听个够,看个够。这种感觉非常不错,直到后来渐渐成了习惯,旧的歌被删去,再把新的歌下载上,听歌不再如初时般让人迷恋。只是还有着那些好书,精彩的情节让人入甚得无法喊停,为此耽误了许多的课,却无法自拔地在罪恶感里读完一本又一本。
书中的世界总是那般美好。轻易地让人浸入其中,感受那妙不可言的惊心动魄。书看得多了,我也开始创造起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于是便写起小说。用塑制笔在屏上划过一道道痕,给打字不太快的自己省上不少力气。短篇的投给杂志社,长篇则在网上连载过,只是结局总是令人失落。简简单单的“退稿”两个字可以让脸色在瞬间像被抽干了血液似的泛白,残忍得让泪都忘了如何下落。但每当看到邮箱里期待许久的回复永远是那句“你的文章不太符合我们杂志,望继续努力”时,我都会仰起头乐呵着说:
“看啊,我收到回复了。就算是登不上,我却也有了大多数人没有的经历!”
极其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也成功地骗过了所有的人,在他们眼里乐观得傻里傻气。不会为了分数而伤心,不会为了前途而忧虑。连父母也会说:
“你这孩子是没有心的,我们都吵得这样厉害了,你却不闻不问,你……”
便是如此地活着,只是因为害怕孤独。不管是张扬也好放肆也好,义气也好乐观也好,所有的伪装都是因为渴望着关注,渴望着朋友。所以一直以来同性缘极好,为了不被孤立也从未谈过恋爱。的确,我极其地渴望着交到朋友,也交到了太多的朋友。但我却一直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因为我无法对他们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我太害怕失去。
不敢在光明中坦露出自己,只有在夜里熄了灯的时候,才会放下伪装,躲在冰冷潮湿的被窝里无声地颤抖。我害怕在又一次的高考里落榜,害怕毫无成就地在未来被一次次退稿,害怕在年老之时孤身一人地穷困潦倒,抑郁而终。有时在夜里听到父母房里传来争吵声时会用手捏紧身下的床单,惶恐不安地惧怕着。
每晚都会辗转到午夜过后才能渐渐睡着,却又不断地做梦。梦的内容很复杂、很凌乱。不仅是在晚上,中午也是,就连在上课时偶尔趴会儿的时候也会做梦。太过频繁的做梦,常常让我分不清虚实,看不清对错。梦与现实的混淆着实给生活带来了不少的困扰,为此把学习日当作假日迟到过,一些未做过的事也当作做过而闹出许多麻烦。
只是我害怕做梦,却也不讨厌在梦里的感觉。有时做了很美的梦,便会在睡醒后把它们写出来,让它们苏醒在现实里。并没有太多的纸张来让它们活跃,于是小小的内存卡便成为了它们的家。偶尔会把自己喜欢的故事放在网上,即便看的人不多,心里也依旧是乐着的。
小小的幸福感,自己明白便足矣。
渐渐地积攒下来,内存卡到高四的时候已存了三百余本不错的小说和近二十万字的自己的文章。经常用它给同学们复制相互传阅的小说,这张卡也成了朋友们眼中的珍宝。一直到今天,复读班的一个同学把它包在卫生纸里丢在我的桌子上,可我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它和桌面上的废纸一同扔掉了。直到我向她问起,她才记得告诉我她已还给我。我只记得那一刻心真的空了,因为一同丢失的,还有我的心血与梦想。
许多朋友们为此责怪那个不负责任的女孩,我也怪过她,因为她的疏忽大意。但我更怪自己。都说人在某些时候是会有些特殊的感觉,的确,昨日丢掉含着这张小卡的废纸时,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怅然若失。但我却没有多想想,以至于造就了现在的后悔之及。就如同高考过后在极度的后悔里发誓在复读班一定要拼命努力,只是如今真正坐在高四的教室里却并没有多大的改进。仅余心中的恐慌在不断加大罢了。
我太害怕一次又一次的后悔。
后来在电脑上东拼西凑地找到了那些丢失的文件,并把它们装到新买的内存卡里。只是心里依旧在酸涩,心疼着那张已找不回的内存卡。就如同抽屉里摆满了已无任何用处的旧物,可我还固执地保留着。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舍不得扔掉。
或许我是太过守旧,选择复读的部分也是因为不想太快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乡。所以朋友们都向往离开,我却留住了原地,远远仰望着无法触及的梦想。
但时光无情,让我留不住。于是我想留下陪伴过我的一切,来证明我还有过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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