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跑-面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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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我的目光里一节节萎缩弯曲着,我伸出手臂试图将他扶直,而他却沿着我手臂的方向倒下去。他不可能站起来了,这并不是因为衰老压迫着他。如果你看到我们屋后的那棵槐树,你就知道衰老对生命只是一种修饰和逭染,只能使生命显得更加倔强傲盛。那棵槐树是父亲出生的日子里栽种的纪念,它与父亲一起生长了六十余年,身上留下了刀劈雷击的斑斑痕迹,大半的枝桠枯萎衰竭,看架势是熬不过父亲了,但仍旧傲骨铮铮。当一个冬季的寒风从它身边筋疲力尽地退去的时候,在它苍老粗糙的裂皮缝隙里,又探出一芽新绿,迎着风雨蓬勃向上。

    是的,父亲不是因为衰老才弯腰了的,父亲是因为弯腰才衰老了。父亲弯腰是因为忘却了性别,忘却了性别就丢失了自己。

    我年幼的时候就看到父亲跪在母亲面前的景象,父亲跪着的时候腰是弯的。母亲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但父亲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难度很大的动作,只知道每次下跪是在大醉清醒之后,母亲戚然地说道:

    “你害死了丰儿,还想让我们家破人亡呀。”

    只这么一句话,他的腿就弯曲下去。丰儿是我的哥哥,说起哥哥就要说说父亲的离婚和父亲婚外恋着的那个女人。父亲在20世纪60年代初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哥哥已经一岁了,而父亲也只有二十岁。父亲的早婚是家庭的原因,且不去论,就说他在学校恋上了那个女同学之后,开始与母亲闹离婚,哥哥恰恰在他们折腾离婚期内死去了的。公正地说哥哥的死并不是父亲离婚的错误,而是饥荒造成的,因为饥荒,父亲的学校在哥哥死后不久,就宣布解散,父亲又回到了他祖祖辈辈走过的乡间小路上。

    父亲错就错在回到了乡间小路上的时候,离婚的勇气就消失了,又从古老的小路上走回了母亲身边,他把绞绳交给了母亲,把绞绳系着的十字架留给了自己。于是我在绞绳牵着十字架的戏法中,忧郁地出生了。

    我并不想责怪父亲的离婚,而且从今天和历史的视角来看,他的做法无可厚非。面对跪在母亲脚下的父亲,我想告诉他:我宁可不出生,也不愿看到一个下跪的父亲。

    多年以后,我从部队回家探亲,私自去拜访了父亲的那位女同学。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抬头瞥了我一眼,只这不经意的一眼,她便“啊呀”一声。我平静地去观察她的情感变化,从她脸上的红晕中和惊喜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已经在我的神韵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对他竟是这么熟稔,岁月的尘埃没有覆盖了她悠长的记忆,变幻不测的风雨没有冲淡她深深的思念。

    她给我沏了茶,避开我打量她的目光,问道:

    “你父亲,他,好吗?”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又问:

    “他让你来的?”

    “不,我自己,我想见你就来了。”

    她羞红了一下脸,说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但比你父亲……你父亲胆小,掉下树叶怕打破头。这或许是她对父亲当年的行为的责备吧。

    我并没有多问什么,其实也不需多问,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告别的时候,她叹息一声说道:

    “听说你父亲常醉酒,劝他少喝点儿吧。”

    我用力点点头。我笑着看她,她也笑着看我,彼此要说的话皆在微笑之中了。我想父亲跪着的时候和他饮酒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她的吧?我为父亲深深地遗憾着。

    现在对于父亲的饮酒,我能找到准确的解释了,后悔过去对他的冷漠和粗暴。从我记事的时候,我眼中的父亲就是一副醉态模样。我八岁的那年冬季的一天,父亲醉卧在大街上的雪地里,放声大笑,周围的一群孩子用石子和雪球掷打他,我试图保护他轰赶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后来我就被孩子们包围着,衣领和裤裆里塞满了雪球,我哭喊的时候,父亲却仍在笑个不停。从那个时候,我就恨着父亲了,并且十多年没有叫他一声父亲。

    父亲醉酒时寻求精神解脱,是对自己的不满和嘲笑的一种方式。我看到他站在生产队长面前卑琐的神态,因为除去身为校长的父亲,我们一家人的吃饭问题,都由队长来解决,队长可以凭着自己的兴趣随时停发我们的口粮。

    所以父亲每年的春节都要请队长吃饭,而父亲去请队长的时候,队长哼哼唧唧地说要去张三或李四家,总让父亲排几天的队。最后家里那点鱼肉快要放臭了时,母亲就指责他说:

    “看你窝窝囊囊的样子,请了几天请不来。”

    父亲就独自饮酒,微醉时分去了队长家,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我请你晚上去家里吃饭,你敢不去?”

    然后掉头回到家里,让母亲准备饭菜,傍晚时队长就不请自到了。父亲陪队长喝酒,似乎是拼着命喝,父亲说: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呀!”

    队长说:“喝呀!”

    较量到最后,父亲醉了,队长也醉了,两个人醉着说打了个平手。那时候面对烂醉的父亲,我愤愤地骂他酒鬼,把一个酒杯摔在他的脸上。

    当我长成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开始寻找与父亲对话的机会。第一次回家探亲,母亲做了几个菜,问父亲喝酒吗?父亲看看我,笑笑,说不喝。父亲看我是仰着脸看的,目光怯怯的。那时候我已开始在报纸上发表小文章,父亲在大学时曾做过这个梦,却没有实现,他便觉得我很了不起,时常把我寄他的文章拿出来读一读。

    他知道我恨着他这个酒鬼,他笑着说自己已经戒酒了,我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喝一点吧,说我也想喝呢。他忙说喝吗?然后倒了酒,我们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都喝到微醉时,他瞅着我说:

    “你文章写得好,还好酒量,我服了。”

    我把脸扭到一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其实我的酒量远不如他,不知他为什么用一种阿谀奉承的语气夸奖我。他曾经在母亲脚下跪着,在领导面前甚至在那个生产队长面前卑琐地站着,而今又在我的面前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地行事,父亲呀父亲,你的腰一生都不能挺直了吗?

    面对父亲,我想告诉他:你是我的父亲,更是一个男人!

    我犹豫着,叫了他一声:“爸——”

    很多年没有这么叫他了,他愣了愣,望着犹豫的我,慌慌地问我有什么事情,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讷讷的时候,他焦虑地说道:

    “你说呀,你看你……”

    我知道父亲的腰不可能挺直了,这真的不是衰老的缘故,父亲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面对父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写于1997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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