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锣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最有意义的不仅是这两位伟大的诗人竟然邂逅在一起,更有意义的是他们之间还建立了那么亲密的友谊,并且一直彼此关心着、关注着。
在这以前,李白走过很多地方,结识过各种人物,杜甫虽然比较年轻,但也有过吴、越、齐、赵的10年漫游,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并不算长,但他们彼此竟在对方的情感中占有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这完全是来自于两位伟大诗人所共同具有的一种精神,也就是那种对于某些不合理事物的憎恶态度,以及彼此间对于对方才能和特长的尊重。
杜甫这年33岁,是由山东漫游归来后暂时住在洛阳的。洛阳是当时的大都市,在这里,社会生活中占重要地位的当然也是一些贵族和富商,杜甫对这些人非常厌烦。他一见到李白就好像贺知章说李白是“天上谪仙人”一样,就被这位比他大11岁,社会经历丰富的诗人的风采吸引住了。他在《赠李白》诗中首先叙述了对洛阳生活环境的憎恶心情,说:“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他所遇到的都是一些虚伪的“机巧”和臭味“膻腥”,他已经厌烦透了,忽然遇到李白这样摆脱富贵而退隐的人,深为佩服,希望能和李白共同隐居,一起去求仙访道。
李白豪爽明朗的性格把杜甫吸引住了,他对李白离开长安的举动,健谈嗜酒的习惯,都非常喜欢。于是他们一起游历,饮酒做诗。接着又都去了开封,在那里又遇到了诗人高适。高适正在那一带流浪,他们也就走到了一起。他们在一起“慷慨怀古”,发泄对统治阶级、现实社会的不满,并给以抨击。这几位极其关注现实的诗人,已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表面上仍然被称为“盛世”的国家,实际上已经潜伏着很深的危机。李白在这时写的许多诗歌,都流露出对国家大事的忧虑,《古风五十九首》中有好多篇章都是在这时写的。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够遇到可以谈得来的朋友,毕竟还是让人兴奋的,因此他们饮酒赋诗,高歌游猎,过了一阵子豪放、浪漫的生活。李白描写在秋天游猎的情形时说:
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邀遮相驰逐,遂出城东田。一扫四野空,喧呼鞍马前。归来献所获,炮炙宜霜天。
游猎归来以后,他们就把狐兔等胜利品烧炙出来,大家共同饮酒谈论,“慷慨怀古”。
杜甫的《昔游》诗中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抚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就是描述他们在黄昏登单父琴台远眺时的情景。
后来,高适向南游历到楚地去了。李白和杜甫到了山东齐州(今济南),他们常常在北海太守李邕那里聚会。李邕这时已经快到70岁了,由于在书法和文章方面的成就,使他在社会上的名气很大,他又喜欢交朋友,所以来往的名士很多。齐州太守是李邕本家的孙子李之芳,也经常和李白他们来往。李白这时和杜甫的交情已经相当亲密,他们常常在历下亭和鹊山湖边上的新亭相会。杜甫的《与李十二同寻范士隐居》一诗中说:
李侯有佳句,往往有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影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这里对李白的诗做了评价,说他的佳句可以比得上六朝时代以五言诗著名的阴铿。也叙述了他们“醉眠共被”、“携手同行”的兄弟般的亲密友情。这首诗余下部分的最后两句是“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说他们看不起头戴金簪手持笏板的官吏贵族,这也正是他们亲密友谊的基础。
后来李白的家从安徽搬到山东的任城(今济宁),他曾去那里安置家庭,和杜甫有一个短时期的离别。到秋天再见面时,杜甫写了下面一首诗来规劝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这是一个知己朋友的衷心规劝,你不要再那么“飞扬跋扈”地傲视一切了,最好是收敛一点好。虽然李白的生活遭遇和心境不同于杜甫,他的年龄大,社会经历多,两个人在性格上也不相同,但杜甫的规劝还是善意的、中肯的,因此他们的友谊更加亲密了。不久,杜甫要到长安去,李白也又要开始他的新的漫游生活,两个人在兖州(今曲阜)的石门分别了,李白送了杜甫一首诗: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他们在这次痛饮之后就分手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再也没有找到“金樽重开”的机会。
在李白、杜甫来往的这一段时期里,李白已经完成了许多著名的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已经名扬海内外了,但杜甫的创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熟悉的许多名篇还没有写出来,因此,就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来说,李白对杜甫的影响要比较大一些。李白的诗歌具有自然豪放的风格,比起当时一些沿袭六朝的纤弱而又空虚的诗歌来,李白的诗风对杜甫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譬如歌咏游侠和求仙,是李白诗中的两个重要题材,而在杜甫的诗中就表现得很少,但在李、杜交往的这一时期,杜甫也有了一些歌咏游侠和求仙内容的诗歌,而且风格也比较豪放,这应该说多少是受了李白的影响。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对李白等人生活和风度的描述,是带有一种企羡和赞美的态度的,这与杜甫一生的生活态度,以及他诗歌的主要精神是不大相吻合的。这就说明,在李白、杜甫交往的这一段时间里,杜甫为李白的风度、气概所吸引,于是他也痛吟高歌,求仙访道,表现出一种豪放和热情。
他们分别以后,杜甫虽然写了很多著名的诗篇,确立了自己的诗歌风格,但他却一直对李白的诗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在他所写怀念李白的诗里,常常谈到李白的才能和他的诗歌价值,而且都是推崇备至的。这一方面说明了李白的诗歌艺术成就确实是很高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极其真诚的、无私的。
他们虽然分别了,但彼此之间却常常怀念着。杜甫在长安时有《春日忆李白》、《冬日忆李白》等诗,“竹溪六逸”的孔巢父由长安向江东游历时,杜甫一再叮嘱他,如果见到李白,一定要转达他的问候。(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李白因为跟随李璘而获罪,流放到夜郎以后,更可看出杜甫对李白的深切关心和同情。当时杜甫在秦州(今天水),他的《梦李白二首》就是这个时候写的。他说:“三夜频梦君”,“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并对李白的遭遇表示了很深的愤慨,但他对李白的“千秋万岁名”还是深信不移的。另外他还写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和《天末怀李白》两首诗,前者对李白的生平和他们之间的友谊做了详细的叙述,后者对李白的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杜甫到成都后,打听不到李白的消息,又写了《不见》一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从这些诗篇中,可以看出杜甫对李白的诚挚友情。
李白也是非常怀念杜甫的,下面是他在山东沙丘(今山东兖州)所写的《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他对杜甫也同样像是对汶水一样,怀着无穷无尽的思念。不见杜甫,觉得饮酒都好像少了很多兴致。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关切爱护的基础上的,所以时间越长,也就越加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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