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汉开始,磻溪的太公垂钓处便有纪念性建筑,名曰钓鱼台。唐朝贞观年间在钓鱼台建筑太公庙,并列入国家祭祀范围。自此,历代都有增建与修葺。如今已有古建筑二十余处,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风景区了。而历代的文人,如李白、权德舆、苏轼、陆游等,都曾到此朝拜并留下诗作。他们几乎都是借姜太公的幸运来感叹自己的有志难伸。倒是唐朝诗人温庭筠,游过磻溪之后,写了三首绝句,却是别有襟抱。现录其第三首:
烟水何曾息世机,暂时相向亦依依。
所嗟白首磻溪叟,一下渔舟更不归。
同样拿姜太公说事儿,不同的是,温庭筠并不羡慕姜太公这匹老千里马终于遇到了伯乐,而是嘲笑他“一下渔舟更不归”。八十岁还想建功立业,恋栈社稷,温庭筠觉得匪夷所思。这使我想到另一位唐朝诗人李商隐,他当过国家图书馆馆长一类的小官,大材小用,便觉得官场没意思,于是写出了“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样的诗句。他想弃官归隐,去当一名江湖上的钓翁。当然,不是像姜太公这样意在钓龙,而是真的钓鱼。
不过,今天到磻溪来游览的人,既不像写出“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的李白,感叹自己被埋没,也不像温庭筠那样讥讽。我看到那些争着在太公钓鱼台处照相的游人,谁也不会发思古之幽情,他们的目的,仅仅是“到此一游”而已。
石头上的画
少时知道贺兰山,是因为岳飞的《满江红》这首词。他说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长大后,才知道岳飞犯了地理上的错误。岳飞的敌人,是捉了北宋徽、钦二帝的金兵,即活跃于东北地区的女真人。而贺兰山在西北,他若打到贺兰山,则不是与大金兵作战,而是同当时建国于此的西夏王朝刀剑相击了。
不过,许多南方的少年,都是像我这样,通过岳飞的这首词才知道贺兰山的。我虽数次到西北,但直到最近,才得以到贺兰山一游。
西北高原上虽然山脉林立,但嶙峋者多,丰腴者少,荒凉者多,秀美者少。贺兰山也不例外。站在大谷垛般的西夏王陵前远远地眺望它,不失其雄伟。在河套地区风日澄霁的天空下,它的铁色的山脊,仿佛是用斧头劈出来的,给人一种震慑感。可是,愈近则愈失落,这石头的王国里,草木太过稀少。
好在我不是来看山,而是来看岩画。
车子在经过无数的盘旋之后,在稍见林木且流了一点溪水的山腹中停了下来。但见小路两边的山壁上,间或显现出一些刻在石头上的画幅。或羊或马,或人或神,或狩猎或耕作,或傩舞或祭祀。画幅都不大,线条更简单。乍看上去,倒像是学前班幼童的绘画。
岩画是人类早期活动的记录,我国不少地区都有留存,最有名的有四处,除贺兰山外,尚有广西花山、江苏连云港、云南沧源三处。这四处岩画都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宁夏河套地区,汉之前一直是羌人活动的区域。早期的羌人是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是羌人的天堂。贺兰山岩画的创造者,应该是羌人。羌之后,匈奴、鲜卑、月氏、突厥、党项、蒙古等族群相继来到这里。对于他们来说,贺兰山首先是战场。征服了异族之后,这里又成为他们的屏障。自汉至元千余年间,不管是哪个民族来到这里,都会在贺兰山上留下他们的岩画。
从画的题材与构图来看,游牧民族始终是岩画创作的推动者。这些岩画,应该是骑手、猎人、卜者、战士等不同身份的人的即兴之作,有的充满童真,有的显得朴拙。其中有一幅被研究者命名为“太阳神”的画作,是贺兰山岩画的精品。它不仅充满想象,更让人感到是一种幻觉。你久久注视它,便感觉到有神秘的力量产生。
在这条不足一公里长的山谷中,我们看到了保存完好的数百幅岩画。如果一棵树长了一千年,它一定会成为郁郁苍苍的胜景,一幅经历千年风雨的岩画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像匈奴、鲜卑、月氏、突厥等曾经辉煌的民族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从贺兰山的岩画中,我们依然可以品读这些民族刻在石头上的史诗。
出得山谷,但见山下的平原上,罩在夕阳中的西夏王陵像敷了一层金箔。它们同我身后的岩画一样,都已变成不可复制的历史符号。
漫步羑里城
从北京到达汤阴时,正赶上浮尘天气,平原上的庄稼地,绿上蒙黄,看了叫人眼酸。北方的浮尘同南方的梅雨一样,让人难受。一枯一涩,碰上它,再好的心情也给搅了。幸好第二天尘去风清,等我们来到城北八里地的羑里城时,头上的天空已是澄澄的一碧了。
羑里城是商纣时期的国家监狱。如果仅仅是监狱,它恐怕早就淡出了历史的记忆。它之所以存活并吸引游人,乃是因为周文王在此被商纣王囚禁了七年。如果仅仅是记载了一段王公级的囚徒生活,羑里城也不会经久不衰。文王拘而演《周易》,这是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故事。这个故事便发生在羑里城。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多难兴邦。这是针对国家而言,对个人来说,可谓多难兴智。将苦难转化为思考,转化为寻求智慧的动力,乃是中华民族历代精英的性格特点,或可称为异禀。
周文王坐牢时还没有达到王的级别。他姓姬,正式的称谓是西伯。王之下,有五等爵位,依次是公、侯、伯、子、男。伯虽只居中,但在商朝中晚时期的地方诸侯中,崛起于陕西的姬氏部落发展迅速,到了商纣王时代,西伯已成为地方诸侯中最有势力的一个。这就引起了商纣王的猜忌,于是,他命令西伯前来都城,然后送到羑里拘禁。西伯因此当了七年囚徒。
年代久远,文献难征,关于文王被囚于羑里的事,除了传说,很难找到当时的文字记载。姬氏部落崛起于今陕西宝鸡的扶风、岐山一带,在秦岭北麓、渭河平原之侧的塬上。至今,那里仍叫周原。中国的青铜器,凡带有铭文的,百分之八十出自周原。这些铭文记载了周朝许多重要的战争和人物。我曾专程前往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参观,看到了许多精美绝伦的青铜器,甚至在一个名叫“何尊”的青铜器上看到了最古老的“中国”两个字的篆书。但是,铭文上找不到美里。我猜想,没有记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文王没有被拘羑里,二是替圣人讳,不记载圣人的不幸。综合判断,我相信第二个判断。青铜器上的铭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颂扬功德,所谓铭记是也。后世的勒石记功,便是继承了这一传统。
羑里城中有一个演易台,据说是文王演《周易》的地方。周文王根据伏羲创立的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并为每卦的六爻制作爻辞加以说明,后人将这部易书称为《周易》。
细观周文王制作的爻辞,可以看出当时的民情风俗以及他对国计民生的思考。他的囚徒生活,似乎也有所涉及。他多处指出“利见大人”的各种条件。强调说“群龙无首”是吉象。须知,在一般人眼中,群龙无首是乱象。但周文王认为只有群龙无首才可发挥每一个人的智慧。他还说不修旧德而从王事,将一事无成。在《蒙卦》中,他特别在初爻中指出给患有眼疾的人治好病,让他重见光明,利于正在服刑的人,使他因积德而脱去桎梏。
我认为这个爻辞是周文王的当下自况。据说他坐牢时已经八十岁了,这样的高寿老人患白内障的可能性极大。由己推人,他认为治疗眼疾是大功德,服刑的囚徒会因此而获得解放。
通观爻辞,我们可以看到一位高龄政治家的忧患意识,小到对一个人的察言观色,大到对一个时代的损益兴衰。论婚嫁、盖房、炊饮之民事,论战争、祭祀、建设之王事,他都由象及理,触类旁通,指出吉凶祸福的规律。
论及西伯的功绩,引导族人伐纣成功而王天下,固然是丰功,但比丰功更大的伟绩,则在于他为后世留下了《周易》这部著作。
孔子虽然是儒学的创始人或者说集大成者,但最早的儒家思想,便是从《周易》中生发的。明人唐鼐在《重修羑里城周文王庙记》中说:“孔子之道即文王之道,流传古今,扶持纲常,羽翊王化,其有功于天下国家大矣。”孔子自己也感叹:“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从文化的角度出发,文王在中国历史中是圣人而非帝王。我想,来羑里旅游的人,绝不是前来观赏商纣王设立的国家监狱的种种残暴,而是来欣赏诞生中华民族灿烂文明之花的这片沃土。
谒汤阴岳飞庙
五年前去黑龙江阿城,参加大金国建国八百八十八周年的纪念笔会。其间,参观金上京遗址。从当年宫殿处,捡出不少瓦砾。此前,我去过绍兴市境内的南宋几位皇帝的陵寝,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遭到极大的破坏。我也曾去过北京房山的大金国几位皇帝的寝宫,看到的也是满目荒凉,当年的辉煌肃穆早就湮没在历史的烟雨之中了。大金与南宋,这两个同时存在于中华大地的政权,让中国南北分治达一百余年之久。士人隔为仇敌,皇族沦为臣虏,百姓的命运由此变得丰富而坎坷。也许是创痛太深,江南的庶民恼恨南渡君臣的苟活偏安,故不肯保留他们的遗骸。而北地的庸众,也因对来自边鄙之地“胡虏”的偏见,对他们死去的灵魂也不肯有丝毫的饶恕。故这一时期留给后世的古迹,少之又少。强虏与昏君,都遭到了历史的唾弃。
如果说,在那南北分裂期间,有一个人能代表人间的正气与民族的良知,那么,这个人非岳飞莫属。
在阿城的时候,我就想,既然看了大金国创始君臣完颜阿骨打以及完颜吴乞买、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与完颜宗弼(即金兀术)等人的家乡,我也应该去看一看岳飞的故里汤阴。两相比较,可能会更深刻、更准确地体会历史的沧桑与裂痕。
现在,当我于汶川地震后的半个月来到汤阴,在城里的岳飞庙中,心中又感受到了近九百年前的那一场发生于中原的政治大地震。
1126年,北宋都城汴京陷落,徽、钦二帝落入金兵之手,数以千万计的中原百姓渡淮逃往江南。这一年,岳飞二十岁。已经是一名职业军人,担任下级指挥官。历史记载他于建炎三年(1129)移军广德、宜兴,坚持抵抗,从此揭开了江南抗金的序幕。岳飞开始蜚声南宋政坛,他率领的岳家军成为抗金的重要军事力量。但是,十六年后,他就被主和派的首领、奸相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捕杀,终年三十九岁。
由于岳飞的抗金战绩,也由于岳飞的冤死,他在民间一直受到尊崇。以今天的观点,宋与金,汉人与女真人,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无论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岳飞,还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完颜亮,他们怒发冲冠的誓言以及铁马金戈的生涯,都是为各自服务的政治集团效命。他们是社稷的,也是族群的;是情绪化的,也是执着的。
抛开赵宋与大金两个政治集团的怨恨与对立不讲,仅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来分析岳飞的悲剧,依然有其现实意义。大凡历史中出现的政治集团,都必然是时代的产物。牡丹开于阳春,菊花绽于晚秋,这便是时序。同样的土壤,在不同的气候与环境中,长出不同的植物,这是机缘。自然界的机缘和人世间的机缘是同一个道理。北宋的君臣南渡之后,政治的土壤变了,气候变了,因此稼穑的属性也改变了。君王多疑,便有人掩袖工谗;君王好色,便有人自荐枕席;君王要与金人媾和,主战派的岳飞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赵构这样的君王当政之下,即便没有秦桧,也会有张桧、李桧出现。岳飞的悲剧在于,他服务的赵宋政权,是一个腐朽没落的政治集团。但是,为什么老百姓还会数百年不衰地尊崇与纪念他呢?这是因为,老百姓认为岳飞所做的事业,正是他们恢复中原的理想。中国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愿看到国家分裂的局面。
一个政治集团的寿命,取决于它与人民的利益是否能最大限度地一致,为这个政治集团服务的精英们是否都能够善始善终。岳飞之死,不是死于对手——那些比之赵宋政权要健康得多的马背上的英雄们,而是死于自己人的算计。应该说,他的血,成了南宋的一道残阳。
作为宋朝宗室后裔的赵孟頫,仕元之后,凭吊杭州西湖边上的岳王坟,写过这样一首诗: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所有凭吊岳飞的诗篇,这是写得最好的一首。痛定思痛,是一种难得的反省能力。可惜赵家宗室的人,醒得太迟。
在汤阴的岳飞庙里徘徊,竟没有看到这首诗。壁间的诗碑,多半是明人的题咏,佳句虽多,但能打动我的却太少,因为毕竟是感慨多于反省。窃以为替社稷发声,反省的力量是最为巨大的。
在岳飞庙正殿里,殷勤的主人嘱我题句。面对仰天长叹的岳飞塑像,我诌出了八句:
钱塘曾记岳王坟,一过汤阴思转深。
复国岂知龙意冷,断魂犹起故国情。
英雄死后空长剑,社稷危时出小人。
最怕风波亭上望,千年桧树自青青。
郧西上津古镇考察记
遵照省委鸿忠书记在8月12日视察郧西上津镇时的指示,我在10月21日至23日,经西安取道秦岭,对上津及郧西县的“七夕文化”做了三天的走访和调研。
以下即为考察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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