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对美国夫妇的情况毫无所知,但仅仅这一个道歉,不但让我对他们产生了信任,也让我体会了他们的优雅。也许,这对美国夫妇认为沙滩不是他们的私密空间,他们开怀的笑声侵犯了邻人的宁静,他们认为这是一次过错。
说到优雅,恐怕有人会产生误解,认为它首先是上流社会生活的写照。其实不然,真正的优雅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可同日而语。优雅的生活与其说是一种品位,不如说是一种境界。优雅有的时候是思念,如“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的时候是迷惘,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有的时候是欢乐,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有的时候是寂寞,如“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有的时候是物我两忘,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有的时候是物我相吸,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优雅在生活中的体现,准确地道出它的宜与不宜,都不是难事。
那么什么是难事呢?我认为难就难在培植优雅的情怀。像美国夫妇的道歉,就是优雅情怀的表现。时下的年轻人,特别是一些白领阶层,莫不以“小资”自我标榜,甚至认为只要过着小资生活,就必定优雅。这也并不尽然。做一个优雅的人,并不在于你拥有多少名牌,或者说,在什么样的商场购物,在什么样的餐厅里用餐,等等。商品世界的东西,与优雅有关联,但不能画等号。在精神上,悲天悯人是每一个优雅人所必备的素质,唯其如此,他或她才能够热爱生活,尊重别人。舍此两条,所有的优雅都是空谈。
美国夫妇走后,我独自躺在沙滩椅上,直到夕阳从我的身上收走它最后的光线。
走在宾州的土地上
早上八点,从华盛顿出发,在暮春的温煦的阳光下,我们的旅行车,向宾夕法尼亚州驶去。三十多年前,我曾被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名著《飘》所吸引。这部书以一个半世纪前美国发生的南北战争为背景,描写了乱世佳人的爱恨情仇。而那场战争的主战场,就在宾夕法尼亚州。尽管有人告诉我:“如果你想感受真正的美国,你就应该去纽约;如果你要寻求美国式的刺激,你必须去拉斯维加斯。”我承认朋友的话是对的,特别是我到过这两地之后。但是,大约是因为《飘》的缘故吧,我仍然想在宾夕法尼亚的土地上行走一次。
地球上有许许多多的土地,它们的际遇完全不同。有的土地只用来承受苦难和贫穷,有的土地却专门承载人类的幸福与繁荣。美国的东海岸便属于后一种,真可谓极尽人间天堂之美。纽约、华盛顿、波士顿、费城、匹兹堡、巴尔的摩等等,大西洋纯净的海水滋养的这里的每一座城市,都像是上帝的花园。如果说,这一片膏腴之地还有什么惨烈记忆的话,就应该是南北战争了。那一场战争中,大约有六十万人,死在宾夕法尼亚的土地上。
古今中外的战场,我去过不少,阴云惨惨的巴尔干半岛、夕阳下的滑铁卢、暴雨中的虎门炮台、冬雪掩盖下的台儿庄……每到一处,眼前的景象总会给我带来伤感。但此刻,在宾夕法尼亚,眼前的景色,无论如何不会让我想到它曾经是血肉横飞的战场。
双向十二车道的高速路两旁,伸展着的永远是蓊郁的森林;森林之外,是鹅绒般的绿草地;绿草地上,是珍珠般散落有致的农舍。那是怎样的农舍啊,每一幢,都是可以住进白雪公主的童话中的房子。而高速路上南来北往的闪电般驰过的车辆,亦多于过江之鲫。路上的繁忙与路两旁的安谧,组成了一幅动静相宜的至纯至美的风景画。很难想象,在这样满浸着诗意的土地上,会有屠戮的行为发生。
人很容易成为谬见的牺牲品,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少见。美国是一个很理性的国家,但在南北战争之前,它也曾经历过噩梦般的岁月,当美国的第十六位总统林肯决定发动南北战争,代表北方的民主主义者向南方的奴隶主宣战时,其目的是解放黑奴,永久废除奴隶制,并维护国家的统一。由此可见,这场战争并不是谬见的产物,北方的干戈,是为了修正南方奴隶主的谬见而动的。历史上,战争往往成为修正谬见的最为暴烈的方式。美国的黑奴解放,付出的代价是六十万条年轻的生命。
一个国家修复创伤的能力,同校正谬见的能力一样,除了需要理性,更需要激情。也许只要一代人的时间,我们就能把大地上的疮痍抹得干干净净,但抹去心灵的创伤,远没有那么容易。南北战争的最后一战,发生于宾夕法尼亚州首府哈里斯堡以西四十英里的地方,持续了整整三天。这是决定美国命运的一战,南北双方都可谓孤注一掷。当北方的将士们把胜利的旗帜插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大西洋岸边,便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美国。
战争结束时,林肯做了一次简短的只有两百字的讲演,提出了“民治、民有、民享”的概念。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用自己的睿智点燃了美国人民创世的激情。几乎就从那一刻开始,美国南北两方的人民就消弭了彼此的仇恨,用爱与宽容来抚平各自的创伤。从那以后,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但人们并没有忘记那一段岁月,每年的国庆日,美国各州的代表都会前往宾州的旧战场纪念死去的战士。这些长眠于战场的英灵,没有谁是敌人,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先烈。用这种方式来处理历史的宿怨,该是何等崇高的国家情怀啊!
行驶在宾州的土地上,车窗外灿烂的春色,一次又一次让我陶醉。
同样的西部
在旅行车上,我已坐了整整六个小时。窗外的景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连绵起伏的沙丘,芨芨草、柽柳,矮而倔强的植物,在蔚蓝的天空下,撑起它们旺盛的生命的信念。由于单调,由于长途的疲劳,同车的人都已睡去。但我却一直保持着兴奋,这不仅仅因为窗外就是异国,更因为我从单调中发现了浓烈的诗情。
这是在美国的西部,是在洛杉矶到拉福林的路上。早就听说,美国的西部同中国西部差不多,都有荒无人烟的沙漠。我也曾驱车在中国的西部旅行,横穿过毛乌素、柴达木以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那片连死神都无法居住的土地上,我们除了生命的历险,很难找到进入这片辽阔荒漠的理由。
但是,在这美国的西部的沙漠里,我却感受到了人类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在一个多世纪前,美国就拉开了开发西部的序幕。我们看过不少描写西部牛仔的电影,当我们看到那些类似于中国古代侠客的牛仔,骑在马上驰向尘土飞扬的沙漠深处,就会想到,那里的天空已经永远失去了降雨的功能。星宿低垂,旷野寂静,一堆篝火,一壶烧酒……银幕上的这些景象令局外人欣赏到粗犷的诗意,但只有身临其境,我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牛仔们创业的艰辛。
可是今天,当我亲临这片土地,便强烈感觉到对这片土地的印象,已是太过古老。空旷还在,但已告别了冷清;沙漠还在,但已不见荒凉。连绵起伏的沙丘上,已经生满了芨芨草,骆驼刺以及柽柳及沙棘一类的植物。这些植物尽管显得干瘦,但毕竟还能绽吐绿色的枝叶。我历来认为,最美的景色都由水来造成,不单是烘托旭日东升的大海以及映衬弦月浮漾的春江,就是森林中的空翠以及花瓣上的晶露,也都无一不让我们的感官陶醉。没有水汽便没有彩虹,没有潮润便没有春天。天象与自然,都在水介质中获得美丽。而沙漠之所以成为春天的弃儿,便是因为得不到水的滋润。
眼前的这美国西部的沙漠,依然是没有水。但是,那些在地表上顽强生长着的草木,却一再让我生出敬意。它们并不丰腴,但其倔强的姿态,一如百折不挠的牛仔精神;当然,它们更谈不上葱茏,但其内在凝聚的生命的能量,让我觉得它们足以抵挡这世界上任何一种超乎想象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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