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驴友-依旧的青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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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本打算,读到某一处,也就是说某一个情节结束时,就放下书本眯一觉。但我的这一计划落空了。大仲马的小说,情节复杂多变,悬念迭起,不一口气读完,你就非常难受。大约天快亮时,我读完第二本,手电筒电池电量耗尽,我再也无法读下去,也无法眯一觉。我靠着书架,满脑子都是书中的人物与事件,并猜想在以后的篇章里,情节将如何发展……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夜。此前,我也有过彻夜阅读的经历,那是我在农村当知识青年的时候。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我在读线装本的《封神榜》。老实说,这本书是可以中途放下的,我之所以彻夜读它,是因为第二天我就要把这本书还给人家。这一夜的经历也很有趣,值得记述。那时乡村没有电灯,农民照明用梓油灯、松明灯、煤油灯三种。用煤油灯者,是人们羡慕的“贵族”,我拥有一盏煤油灯,所有的长夜便都温馨而幸福。那天读到半夜,没有了煤油,真正地油尽灯枯。我寻找解决的办法,发现了小半瓶菜油。我试着把菜油加一点到灯壶里,居然也能点亮灯捻,于是阅读又进行了下去。这一夜,《封神榜》是读完了,但其直接后果是,我半个月没有吃到一点油水。当时物资紧缺,农村中每人每月供应四两菜油,我拿来做了照明的灯油,就只能吃清水煮萝卜了。

    两次彻底不眠的读书感受,就其本身的阅读快感而言,后者强于前者。

    一部作品给人的阅读快感,因人而异。我想,《基督山伯爵》能让我手不释卷并产生如此之大的吸引力,一是因为在那万马齐喑的时代,整个民族都在文化沙漠中备受煎熬,我们无法读到纯粹的文学,二是因为大仲马不同于别的作家,他特别会讲故事。他的小说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这一点上,金庸先生与大仲马庶几近之。

    三

    年轻时不但是生命的花季,亦是文学的花季。可以说,我读过的小说,五分之四都是在三十岁之前完成的。我从十二岁就开始读小说,二十岁之前,主要是阅读苏联及新中国的小说,二十岁至三十岁这十年,阅读了大量外国名著。

    我的青年时代,内心充满渴望与向往,而世界则显得呆板而冷酷。在这种世界里生活是极不愉快的,它压制了你的许多骚动,也扭曲了你的许多人性。但也有一个好处,你无法在现实中找到诱惑,你的时间不会被咖啡屋、美国大片、网球场、QQ与八卦新闻等奇异的小资文化分割成无法拼拢的碎片。那时节,你虽然拥有不了完整的白天,但至少拥有完整的夜晚。

    大概从十五岁开始,我似乎将所有的夜晚都用在阅读上。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注脚。照此读书,便有极端的功利性。我当时读如此之多的外国小说,并没有任何功利性的想法,我只是觉得阅读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个人喜欢情节生动曲折的小说,而冗长的心理描写和节奏缓慢的叙述,会令我昏昏欲睡。青少年时代,我都是在故乡度过的,由于娱乐生活的缺乏,鼓书艺人成为受人欢迎的人。夏夜的禾场、冬夜的火塘边,都是鼓书艺人献技的地方,我听过他们绘声绘色讲述的《隋唐演义》《说岳全传》《粉桩楼》《大八义》等等,中国小说最早不叫小说,而称为话本。这话本,便是说书人的创作。而我故乡的人,管说书叫“讲传”。我不知道西方有没有“讲传”这个传统。但我知道,像《基督山伯爵》《斯巴达克斯》《十字军骑士》这一类小说,与中国的话本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曾把这三部小说当作“传”讲给乡亲们听过。他们听得屏神静气,啧啧称奇。不止一次,乡亲们对我竖起大拇指赞道:“洋传也好听。”农民的表述总是很精确,外国小说被他们称为“洋传”,雅而贴切。

    至今,我写小说还保持了一个习惯,就是先把构思的情节讲给人听,如果听者被吸引,一再追问“下回如何分解”,则这情节是可行的,否则就要推倒重来。

    电影与电视产生之后,给小说的传播增加了新的途径。这些年来,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小说名著,大部分都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小说再次成了“话本”,不过说书人的角色有了改变——导演和演员复活了“话本”的内容。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有的小说被影视公司一改再改,似乎永远使人有兴趣。而另外一些小说则无法改变纸质的命运,影视投资商碰都不肯碰它们一下,这是因为它们的叙事性太差,不具备“话本”的性质。

    当然,我并不认为被影视公司老板看中的小说就一定是好小说,反之,不适宜改编成影视剧的小说不一定就是差的小说。对小说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位小说家都有权利根据自身的美学追求来写自己的小说。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读者群,有的作家读者群很大,有的则很小。有人认为,通俗作家的读者群大而经典作家的读者群小。我不大同意这个说法。经典与通俗的分别,不在于受众的多寡,而在于小说中的叙事方式。把小说当作一本哲学书来读,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但是通过小说的人物与情节让人悟到一点什么东西,则又另当别论了。

    记得曾有人把金庸与鲁迅拿来做比较,并痛言如果金庸是文学大师,那鲁迅怎么办。此前,也有学者把大仲马与雨果拿来做比较,认为只要一读作品,两人的优劣便不言自明。这样的争论听多了,我便暗自庆幸,我年轻时幸亏不认识任何学问大师,否则,我恐怕终生都不会读到大仲马了。

    我不排斥大仲马。同时,我也承认,雨果对我的影响更大。

    四

    读完一部小说,然后咀嚼它并理解它,是我二十八岁以后的事。三十岁那年,我从县文化馆调到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就在这一年,我认识了作家徐迟。

    自1978年发表《哥德巴赫猜想》之后,徐老又为李四光、周培源、蔡希陶等著名科学家立传,从而在中国文坛掀起了“徐迟旋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徐老对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感。我想,这大约是他并不欣赏我的成名作政治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的缘故。徐迟是一个抒情而浪漫的人,同时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在他看来,诗、音乐与绘画天生丽质,最具美文的表现形式。而我的那首诗剑拔弩张,是愤怒的产物。他不大喜欢愤怒出诗人的说法。后来,他为我的诗集《瘠地上的樱桃》写序言,干脆挑明了说:“我历来不同意把诗变成匕首和大炮”。

    徐迟与我产生谈话的兴趣,是从《楚辞》开始。第二次见他时,他在住院,床边放了一套线装的《楚辞》。他问了我一个很怪的问题:“魂一夕而九逝”这句诗,这个九逝究竟是不是实指?也就是说,人有没有可能一个晚上灵魂九次出窍。我回答说,此处的九,是多的意思。同时,九亦是阳极,与之相对的六,是阴极,灵魂出窍应该是至阴的事,怎么反而用了一个阳极的数字呢?这个九,肯定不是实指。老实说,这个回答有狡辩的味道,因为我虽然很早就背诵过《楚辞》中的许多篇章,但对每句诗的细微之处,并没有像徐老这样探微索隐。但是,正是这次谈话,却确定了我与徐迟的师生关系,他开始定时约我谈话了,并对我说:“我要花五年的时间,把你改造一下。你现在虽然也在写作,写出的东西也能发表,但你不知道为何而写作,以及如何写作。”徐老的话很严厉,但年轻气盛的我,还是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一来是因为他的盛名,二来是通过两次谈话,他深厚的西方文学修养已深深地使我折服。他给我定了一个庞大的学习计划,主要是外国文学。他开了一个书单,有近百部西方名著。打头的第一部,就是《荷马史诗》。我告诉他,这书单中的许多书,我都已读过。他听了很不高兴,责问:“你都读懂了吗?”他说着从书架上抽出已经发黄的旧版《荷马史诗》,翻出一段来要我看,是描写盾牌的,占了几个页码。徐老说:“人家荷马可以就一个简单的盾牌写出两百多行诗来,而且一点也不枯燥,这种想象力你有吗?没有你就要学习,研究人家的想象力是怎样产生的,而且能够在作品中恰当地表现出来。”这种责备对我无啻于一记棒喝,并让我开始汗颜。原来,我读过那么多作品,只是“看”,而并没有“读”,也就是说,我只是作为一个读者来消遣,而没有以作家的眼光来研究。

    从此,我在徐老面前再也不敢随便说话,而是严格按他的要求读书。从1982年至1986年,只要在武汉,我每星期必有两个半天到徐老家里,向他汇报读书心得,然后听取他的指教。比之第一次躲在英山县文化馆的书库里读书的那两年,这第二次读书的五年,我倒真是读懂了许多作家的作品。比如雨果,徐迟让我非常认真地将他的《悲惨世界》《笑面人》《巴黎圣母院》各读两遍,从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情节的设置、人物命运的纠葛、场景的合理运用、对话与叙述、隐性的主题与显性的故事等都做了细致的分析与探讨。

    1988年,在经过数年的学习后,我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小说的冲动,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徐老,他说“你可以试试”。花了半年的时间,我写出了第一部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酒色财气》,这本书尽管也出版了,但毫无影响,甚至我在看出版社的三校样时,已自气馁,觉得没有出版的必要了。书还是印了出来,徐老看过后说:“你这书没有写好,已不是文学修养的问题,而是你的生活不够丰富,你仿效雨果,但你没有经历雨果的坎坷与磨难,因此,你也不具备雨果式的忧患。”

    怎样才能获得雨果式的忧患呢?徐老从要我读书发展到要我读人。这一点真是难住了我,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是,在那以后的岁月中,上苍眷顾,让我得以有机会尝到过雨果式的曲折人生,并得以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读各式各样的人,分析研究这些人,并进而研究由这些人组成的社会。不知不觉地,雨果式的忧患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张居正》,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

    最后这一番话,表面上看与读书无关,其实与读书是相互关联的。如果没有漫长的阅读,使我的思想具有历史的沧桑感,分析和判断现实中的人和事,我就有可能发生谬误,而不能准确地把握这些人和事,分辨哪些可以变成文学,哪些则不能。

    2004年12月18日于济南

    把想象还给孩子

    去年,全国高考之后,应《美文》杂志社编辑之约,我对高考作文题做了一番评点。今年,该杂志社的编辑仍希望我对全国的高考作文题再谈一点看法,并传来了十八道题目,虽不是全部,但已看得出整体的倾向。

    说实话,从培养孩子们理性思维的角度讲,这些作文题都具有积极的意义。且每一地域的兴奋点不一样,所出题目也各有旨趣。如首都谈文化,湖南谈意气,广东谈天使,天津谈愿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思维。浙江有意思,那地方盛产赚钱的“拼命三郎”,导致一些企业家英年早逝。所以,该省的作文是谈工作与休息的关系。虽然,从这些作文题中可以看出极强的地域性,但是,它们所隐含的思维倾向仍让我担心。

    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讲求悟性,对知性的把握则表现得不那么热情。如果说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可称为先知的话,老子、庄子则应视为先觉。先知与先觉是有区别的。先知重物理,由知而达到识;先觉重感受,由觉而达到悟。近一百年来,西方文化大行其道,愈来愈强调科学的重要性。这么一来,源于物理的知识成了强势文化,于今已达到“唯我独尊”的境地,而源于感受的觉悟,则愈来愈显得不合时宜。在精神的海洋中,随处可见知者的航母,而智者的风帆,已成为孤独的远影了。

    我们一年一度的作文题,大都没有逃出重知轻智的藩篱。培养孩子的思辨能力,让他们在逻辑的演绎中建立理性的精神结构,这原也无可厚非。世俗的生活,必须以物质生活为基础,而物质生活的高度发达,正是科学技术带来的福祉。但是,这样的教学,只能让孩子学到知识而无法获得智慧。因为,构成我们作文命题者的基本的概念化要素,是人世的经验而非精神的异禀,是俗世的判断而非心灵的“实在”。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所有的果农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心想事成,让一棵树上所有的苹果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们的应试教育给予孩子们的自由想象的空间,已是越来越小了。我们所见到的大部分作文题,都显得呆板。让孩子们搜肠刮肚地去论述某一个道理,这实在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孔夫子的“寓教于乐”和“因人施教”的智慧思想,在我们的作文题中并没有很好地体现。

    既然有数理化让孩子们从中学习逻辑和经验,我们的语文,为什么不可以和数理化区别开来,让孩子们从中感悟而不是推理生活呢?从这一点出发,像上海的“我想握着你的手”这样的题目,尽管小资,但毕竟给学生留下了较大的想象空间。

    把轻松还给心灵,把想象还给孩子,这也应该算是一项希望工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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