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驴友-依旧的青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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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整个社会的热点转移到经济领域,企业家也就格外地引起社会的关注。这使企业家们一下子跌进另一个新的尴尬。在中国的市场经济过渡的转型期,旧有的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法律规章等都已失去了或正在失去其社会效用,而新的尚没有建立起来。在这新旧交替的混沌时期,企业家的舞台非常混乱,企业家队伍的构成也非常混乱。

    现在,只要一经商,皆可获得一顶“企业家”的桂冠。我认为这是极不严肃的。企业家作为一个跨世纪的新型文化代表,绝不能与唯利是图的旧日商人相提并论。他们必须是一群新的文化精英,对整个社会和历史的发展承担责任。

    改革开放以来,比较明显的下海浪潮共有三次。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下海者主要是一些城市游民,无固定职业者,这批人主要是“个体户”。第二次是80年代中期,主要是一些与掌权者沾亲带故的人,这批人主要是“倒爷”,即将权力转化为资本,常常创造出一夜间就可暴富的“经济奇迹”。其实,这就是西方所说的寻租行为。第三次是90年代,这批下海者以知识分子居多,其主要特征就是体现了“知识就是生产力”。社会上通常称这批人为“儒商”。

    我觉得从儒到商,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改革开放的参与意识,这种社会角色的出现,对我们社会的改革,对我们整个市场体系的建立,有很重要的意义。这批儒商的出现,有其自身的特征。首先是这一批人,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改革中,已经对中国的国情、中国的现状和中国的未来,有很多深层次的思考,有很多理性的认识。其次,他们以这种角色来参与社会活动,给自己的职业赋予一种历史使命感。因此,这批儒商已具备了中国企业家阶层的雏形,但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家。

    21世纪初,活跃在中国经济舞台上并卓有建树者,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这样一批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知青出身。他们经历了共和国诞生后的种种苦难,无论是政治的还是经济的。因此,均是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营养不足。但是,正因为“阅尽人间兴废”,饱尝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折磨,他们才获得了百折不挠的进取心和弥久弥深的爱国主义激情。国家要强大,首先要有强盛的经济作为保障。这批人投身实业,下海经商,便是出于这种历史的责任感。当然,还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道德上的优越感。知青一代,也就是20世纪中国的第三代知识分子,已经成长为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正是在这一代人中,诞生了不少优秀的企业家。现在,已经有人评论,儒商是中国20世纪第三代知识分子共同的价值取向,并由这一群人构成中国精英文化的主体。

    在这种新旧经济体制交替的转型期,来自旧体制的干扰,往往会遏制企业家创造的激情。中国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礼俗社会,因此,与各种掌权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被认为人际关系良好,对于经商者而言,这是一笔肮脏的无形资产或资源,这种资源的利用与开发,实际上是对国家机器的腐蚀。将国家赋予的权力转化为个人资本,说得严重一点,这就是“窃国大盗”,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容忍的腐败。一代儒商,对这种腐败现象深恶痛绝。痛恨之余,我们更深切地感到,健全法制,尽快地建立适应市场经济的规章制度是多么重要。

    基于以上的考虑,我才向朋友提出本文开头的那个问题。我认为,中国改革开放到现阶段,大至国家,小至一个公司,当务之急,是制定一个好的规章制度,也就是大家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不然,我们的社会空间(当然也包括商业空间)将永远无法结束这种无序的混乱状态,“知识就是生产力”也只能是一句空话,而中国企业家阶层的出现,也只能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梦。

    从无序到有序,这是任何一个事物发展的必然过程,但转化过程的长短,却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四十岁左右的儒商,是中国第一代有着现代意义的准企业家。而真正的大企业家,也就是说对中国未来的政治与经济产生重大影响的人,可能会在正在登台的三十岁人中产生。二十年后,当现在的四十岁与三十岁人成为国家的主体,当中国拥有一批土生土长的黄皮肤、黑眼睛的“福特”“西门子”“时代华纳”“索尼”“丰田”的时候,中国才可以说跨进了现代社会的门槛。

    中国需要儒商

    近几年出了一个词叫“儒商”,顾名思义,就是有知识的商人。这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一批知识分子下海经商,“儒商”一词便应运而生了。

    中国古代,有按地域划分的晋商、闽商和徽商等,有按行业划分的盐商、布商、钱商和珠宝商等,亦有按性质划分的官商和民商,却是不曾见到儒商。古时候,儒和商是不可能合二为一的。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士为首而商为末,读书人是瞧不起商人的。现在,事情翻了个儿,商人瞧不起读书人了。有句话说,“有钱就是英雄汉”,意思是有钱人都吃得开。其实这也不一定,历史上有两个人,两个统一了天下的伟人,朱元璋和毛泽东,就不把有钱人放在眼里。岂止是不放在眼里,简直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呢。江南首富沈万山斥巨资帮朱元璋修了一大圈南京都城的城墙,朱元璋还是把他流放到云南,让他生而不能还乡。毛泽东更厉害,一夜间让所有的富商都变成穷光蛋。但是,不爱钱的皇帝毕竟很少很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一句古语。先读书,后当官,这走的是科举之路;先赚钱,后当官,这走的是捐官之路。花钱买,比之十年寒窗委实要轻松得多。所以,只要有钱,岂止是可以买鬼来推磨,就连皇帝也是可以买来推磨的。

    “儒”和“商”,无论是从生存状态还是价值取向,都存在着根本的差别。孔夫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把“士”也就是知识分子当成君子,而把追求利润的商人看成小人。我不知道,这位孔圣人为什么对商人抱有这样辛辣的偏见。圣人的话,句句都是真理。因此孔子之后的中国人大多把商人作为贬斥的对象。“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这么说还算是轻的。“铜臭熏天”这四个字,新中国成立前读过两年私塾的人,都会拿它来骂人。据我考证,英国的大剧作家莎士比亚没有读过孔子的书,但他写的《威尼斯商人》,也对商人的刻薄和贪婪做了充分的揭露。可见,重“儒”轻“商”,并不仅仅是我们中国人的专利。

    “儒”和“商”,虽然还算不上不共戴天,但至少形同陌路。人们喜爱钱,却又讨厌商人,这实在是一个讲不通的道理。“利之所至,士必趋之”,这说明知识分子也是爱钱的。但是,你若让他放弃功名去当商人,打死他也不肯。至于得了一官半职之后,一些商人登门送礼,则是可以心安理得地笑纳的。宁可受贿也绝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中国的官僚阶层,历来就是腐败分子的大本营。

    中国的“士”,指的是知识分子,但在“士”的左边添一个人,就成了“仕”,就变成官员了。“学而优则仕”,读书读得好就能当官。当了官,就能为社稷谋划,为人民服务。当然,也能贪污受贿,光宗耀祖。商人赚钱再多,却是不能光宗耀祖的。优秀的知识分子可以当官,当官就可以发财。所以,童蒙课本上便有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教导。

    若加分析,古代之商和今日之商是有区别的。士农工商,这里的商,是专指做买卖的。今日之商,泛指一切经济活动。资本主义的一大功劳,就是把农业社会改造成了工商社会。在这种社会形态之中,工商界人士成了社会的主体。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有了贸易部和中央银行,这在一百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在中国,哪怕最为偏僻的县城小镇,也会挂出几家公司的牌子,这在二十年前,也是绝无可能的。关贸总协定、世界银行、联合国粮农组织及欧佩克,这些世界性的经济机构,自从闯进我们生活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为社会的不可或缺的支配力量,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像欧盟、亚太经合组织、东盟、北美贸易区甚至非统这样的地区政府合作机构,也都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经济论坛。各国首脑在这些论坛聚会一次,经济地震就会爆发一次。在这种变化之中,在经济问题已成为国际事务轴心的时候,人们的价值观念产生了剧变。经济类的大学与学科雨后春笋般涌现,哈佛大学的商学院成为各国的莘莘学子仰慕的圣地。这种变化在中国来得迟一些,但并不太迟。而且愈迟则愈速,不但迎头赶上,而且有大步超越的势头了。

    从以“仕”为本到以“商”为荣,中国的知识分子,在邓小平倡导改革的这短短的三十年间,就完成了三千年的跨越。孔夫子若活到今天,一定不会死抱他的“学而优则仕”的教条,就像邓小平不死抱马克思、毛泽东的教条一样,他会创造性发展他的儒家理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重要社论,题目是:学而优则商。

    “儒商”一词,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听说有一篇文章说世界上有两种人最会做生意,一是犹太人,一是中国人。这个我不敢苟同。如果换一句话说,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人是犹太人,而中国人中则盛产小生意人,这我就会同意了。在中国的街头巷尾、酒店茶楼,常会听到这样的议论:“这个人,小算盘打得才精。”擅长打小算盘,这是中国人的特点,从文化角度看,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了。

    说到底,打小算盘还是一种农民意识,是“小富即安”思想的体现。当然,也同这些商人不是“儒”有关系。儒家襟抱,气吞如虎,儒家讲究的是兼济天下。儒家学问培植的是经邦济世之才,“经济”一词,便是这么产生的。中国把知识分子算作“儒”,便是希望知识分子都成为经邦济世之才。在战乱年代,“儒”为侠客,为战士,为三军之帅;在太平盛世,“儒”为良吏,为干臣,为父母之官;进入工商社会,“儒”则可仕可商,理所当然地应该产生一批批市场精英,在经济战场上风云际会,笑傲王侯。

    所以,儒商的出现,乃是社会的一大进步。进入到信息时代、高科技时代,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进程加快,不是“儒”,你还没有经商的资格了呢。货币贬值,贸易赤字,通货紧缩,机会成本,诸如此类词汇,若深入进去,都是皓首穷经的学问,不懂得这些,不要说当商人,就是当一个现代人,也是没有资格的。

    历几千年的经验,人们的思维基本形成这样的定势:商与金钱、与财富是紧密相连的。无商不富,追求财富是人类的本性,只不过获得财富的手段不同。暴力攫取财富,这是人类早期的野蛮行径;权力转化为财富,这是人类中期人治的表现;知识转化为财富,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的结晶。唯有理性的社会,法治社会,儒商才有可能大批涌现。也唯有儒商的大批涌现,人类的财富才可能呈几何级数增加。

    但是,需要在这里说明的是,儒商虽然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精英,并不等于说知识分子中的精英都去当了商人。我也无意怂恿所有的专家学者都加入商人的行列,让陈景润改行去当券商,这无异于硬逼着一位大老爷们怀孕,是有悖常理的事。

    我不敢戴“商儒”的帽子

    1992年,我以专业作家的身份下海,故好事者常以“儒商”誉之。每到这时候,我就感到莫名的尴尬。虽然,我在《中国需要儒商》一文中,对儒商大加赞扬,但临到我自己头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在文人下海的大潮中怀着荆轲式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告别文坛而投身商海的,虽然赚钱不多,但感慨却不少。

    下海头两年,人家称我为儒商,我哼哼唧唧,不置可否。因为你毕竟坐上了加长的凯迪拉克轿车。朋友们单看这个,就断定你是一个成功者,却不知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个中蹊跷,不好在这里道破。两年之后,我比较明晰地看到自己并非商业奇才。虽然能赚一点小钱,却做不下富甲天下的霸业,因此就不再想唱荆轲式的“壮士歌”,而改唱李太白的“蜀道难”了。最重要的,由于我固守了二十多年的文人传统无法改掉,故在商人堆里总有些不自在,这好比一个人坐在一群猴子中或一只猴子闯进一群人里,有那种“物不类聚”的尴尬。

    “洛阳虽好不如家”,我动了回到文坛的念头。但一经与过去的文友们相聚,我就知道文坛我也回不去了,毕竟接受了几年商业生活的改造,对文坛上的门户之见,鸡肠狗肚的小家子气,也很不习惯了。因此我便过起了两头都挂着,或者说两头都挂不住的“两栖人”的生活。

    这时候,人们再称我为儒商,我就会对他们说:“不对,我不是儒商,而应该是商儒。”

    顾名思义,儒商是知识分子商人,那么商儒呢,就应该是做点小生意的知识分子了。所不同的是,前者重在商而后者重在儒。

    我最初说出“商儒”这个词,是在和老作家徐迟的一次谈话中。当徐迟问我怎么处理商业与文学的关系时,我说:“儒商是把学来的知识用于赚钱,而我却是想把赚来的钱用于文学。这么说,我不是儒商而应该是商儒了。”

    “商儒,这提法很新颖。”徐迟说,“你还可以把这概念进一步拓展,隐于商的文人,可以称作商儒,专事研究经济学问的人,也是商儒。”

    “这么说,马克思是最大的商儒了,他的《资本论》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经济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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