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常老师在那个散射着清澈月光的夜晚突然来到煤气站的小屋里找他，立刻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常老师的神色有些异样，而且，说话的腔调也让人感觉怪怪的。他在临走时还冲他笑了一下，那颗铱金牙齿在黑暗中很亮地一闪。

    吴明只觉身上一冷，好像感到了一丝杀机。

    果然，几天以后，吴老板的煤气站就出事了。

    吴明说，那一场大火真是烧得惊心动魄，在浓烟和火舌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液化气与汽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气泡不时地从火堆里冒出来，又轰地炸裂开，看上去就如同节日庆典的焰火一样耀眼夺目，将一条清水街都映得如同白昼。当时吴明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眼前到处是冒着浓烟的火舌，立刻就想起码放在院子里的那些煤气罐和汽油桶，于是跳下床铺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门来。恰在这时，他看到吴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赶到了。吴老板正一步一跌地从大火里踉跄出来，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在冒着熊熊的蓝烟。他一下跌坐在煤气站门外的路边，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似地哀嗥着。他身后那灿烂的火舌就如同在用一张张百元钞票烧烤着他的心，烧得吱吱作响。

    当时的危急情形显而易见。倘若让这场大火继续烧下去，很快就会引爆院里的所有煤气罐，而那些汽油桶的威力就更可想而知，一旦接二连三地爆炸燃烧起来，就会像天女散花一般地殃及附近所有民宅和一座棉花仓库，那么这条清水街也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吴老板显然也已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扑过来抓住吴明的肩膀用力摇着，央求着，并大声向他许愿，指天跺脚赌咒发誓，说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并说倘若将煤气罐烧炸了，恐怕谁都跑不掉，就连素芸也要一起被烧死。吴明就是听到吴老板这样说，才又转身不顾一切地冲进大火。他冒着呛人的浓烟，冒着灼热的火舌，从那间小平房里拽出一条破棉被，按到自来水池里浸透，然后蒙到自己身上奋力地向外拖着一个个煤气罐。后来他的手被烧破了，他就改用脚踢，将一个个煤气罐从火里滚出来，直到消防车拉着尖利的警报赶到，一伙消防队员迅速地滚开一卷帆布水管，他才在浓烟火舌里渐渐失去了知觉……

    2

    在那个灼热的夜晚，消防队员们把吴明从大火的余烬里抬出来时，他身上的棉被仍还在冒烟。也正是这条湿漉漉的棉被救了他。事后据大夫们说，由于他的皮肤并没有直接接触大火，因此真正的烧伤面积才很小，但他的呼吸道受到了严重灼伤，由于窒息才造成休克。此外，他的手和脸部也有几处较为严重的烧伤。

    吴明说，那天晚上，他是被清水街上的一群好心人送到清水医院的。

    他恍惚中还记得，当时医院的医生问，这个烧伤患者的医药费由谁支付？

    送他到医院的人们立刻说，他是救火的英雄，难道医药费还成问题吗？

    医生说虽然这样说，也要先落实一下。

    立刻又有人说，现在救人要紧，别的事都不成问题！

    医院就这样收治了他，然后医药费也就真成了问题。

    医院按那些好心人的要求为吴明用了最好的药，而且要想防止感染，这些好药就必须一直用下去。但关键是钱，如此昂贵的医药费用，医院搞不清楚这笔钱应该向谁去要。送吴明来的那些好心人在那个慷慨激昂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就又都过起了一切如常的生活。这场风波很快平息下去，似乎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而吴明就像那场大火中窜出的一粒火星，随着大火的熄灭，也就熄灭在医院的病床上，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3

    吴明回忆说，在那段日子里，只有素芸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医院从没问过素芸，她跟这个患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她就是他的家属。后来医院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将素芸叫到办公室去，问她，这个患者的医药费，究竟该怎样解决。

    素芸有些奇怪，问医院的人，医药费怎么了，什么怎样解决。

    医院的人耐心地问素芸，这个患者在这里每住一天的费用，你知道是多少钱吗？

    素芸说，他住的是无菌病房，用的也是最好的药，我知道，一定很贵。

    医院的人说是啊，非常贵，可是这些钱又怎么办呢？

    素芸越发奇怪，问，你们……还要钱么？

    医院的人一听就笑了，他们觉得素芸这话很奇怪。

    他们说，当然要，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福利机构。

    素芸说，可他是为救煤气站的大火才被烧伤的呀。

    医院的人说，这我们当然知道。

    素芸说，要不是他，恐怕连你们医院也要被烧了呢。

    医院的人说，这个道理，我们当然也明白。

    素芸说，既然你们都明白，干嘛还要提钱的事呢？

    医院的人说，那场大火和医药费……是两回事。

    素芸说，要这样说，你们该去向吴老板要这笔钱。

    医院的人无奈地说，我们已经去过了，可吴老板说，这个小临时工确实是被火烧的，但问题是，那场大火的责任还没有分析出来，医药费为什么就要由他出呢？

    素芸问医院的人，他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医院的人说，吴老板的意思很明白，那场大火是在患者值夜班时烧起来的，如果按最直接的判断，他很可能也负有一定责任，如此说来这笔医药费就未必应该由他出了。

    这时，医院的另一个人说，吴老板还说，他不追究伤者责任，已经够客气了。

    素芸立刻说，吴老板这样说不对，他没跟你们讲实话，其实他是早对小吴怀恨在心的，吴老板曾指使小吴往煤气罐里注水，说这样可以保持重量，又能少装煤气，但小吴不肯干，说吴老板这样做是坑害用户，从那以后，吴老板就开始记恨小吴。

    素芸说，吴老板这样说是故意推卸责任，他是想嫁祸于人。

    医院的人说，你说的这些事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只关心这笔医药费究竟由谁来出。医院的人最后说，如果医药费的问题还不能解决，我们就只好停药了。

    素芸立刻说，药是千万不能停的，停了药会有危险，这个道理你们当然比我更清楚，他一个来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人生地不熟，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份了？

    医院的人说，我们也没办法，现在是市场经济，医院也很为难。

    医院的人最后又研究了一下，对素芸说，其实我们也认为这笔医药费是应该由那个吴老板出的，不管怎样说，救命总是第一位的，现在都讲以人为本，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吴老板那边毕竟是一个企业，有些经济实力，他应该先把这笔费用承担下来，至于究竟是谁的责任，等将来公安机关认定再说，现在总不能眼看着伤者不给救治吧？

    素芸说，既然这样，你们就该去对吴老板把这个道理讲清楚。

    医院的人说，这种事，我们院方出面不太合适吧？

    素芸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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