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芸对吴明说,她在那个晚上突然遇到常老师,而且是在煤气站的门口,这让她总感觉有些异样。那天晚上,她往回走了一段路,还是感到有些放心不下,就又折回来。就在她走到离煤气站不远的地方时,忽然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发现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很像常老师,但由于天黑,又不能完全确定,总之这个人在转身准备离去,或是走过吴老板的煤气站时,忽然从手里飞出一团亮闪闪的东西。素芸觉得那东西应该是从这人影的手里飞出去的,因为当时他还幅度很小地挥动了一下手臂。那个亮闪闪的东西像一只燃烧着的飞蛾,在夜空中划出一条细长的孤线,就朝煤气站的院子里落去。后来素芸反复回想这个细节,却又怀疑自己当时是看花了眼。她想,这毕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于是就牢牢装在心里了。在素芸向吴明说起这件事时,当然没有说得这样详细。素芸只是告诉他,她在出事的那个晚上真的来过煤气站,她想给他送一些饺子,因为听常老师说他不在,所以才没有进来。
吴明听了素芸的话,立刻也想起一个细节。
在那个夜晚,他被大火惊醒时,确实曾闻到了一股很浓烈的汽油味,而且,在他往外抢运煤气罐时,也确实看到,有一只汽油桶倒在了地上。
当时他还想,这只汽油桶怎么会倒了呢?
2
吴明听了素芸说的这些事,立刻认定,这个清水中学的常老师应该很可疑。
他对素芸说,你不觉得吗,这个常老师在那天晚上突然跑去煤气站是很不正常的,当时已经那样晚了,他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他问素芸,你为什么不对公安局的人讲这件事呢?
素芸似乎欲言又止,慢慢低下头。
吴明又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也许会对调查起火原因有帮助。
素芸摇摇头,说不,我不想说。
为什么?吴明问为什么。
素芸说,你还太年轻,有些事,你还不懂。
吴明看着素芸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懂了。
他想,素芸不愿说,自然有她不愿说的道理。
素芸说,你看着吧,即使我不说,后面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复杂的。
素芸没有说错。吴明又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事情果然开始复杂起来。
先是医院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吴明的一切治疗突然都停止了,连输液架子也被撤去了。素芸找到院方交涉。院方明确表示,如果再不交医药费,就不仅仅是停药的问题了,还要让患者立刻离开医院。素芸对院方说,可是,他并不是普通患者啊?
院方笑着说,现在类似的情况太多了,尤其是这一类的事情,很难说清楚,你说他奋不顾身扑救大火,他就是见义勇为,可你要说他是不慎失火,那可就属于责任事故,甚至还有可能要负刑事责任,更何况他们这些从事简单劳动的人,都没有什么文化,对用火用电一类事也缺乏起码的常识,发生火灾就更在所难免了。
素芸说,你们说的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院方说,可是,如果不是我们说的这样,那又是怎么样呢?现在患者入院治疗已经这样久了,不要说占床费,光治疗用药费用就很高,而至今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我们就是为社会做贡献,也总要做到明处吧?
素芸说,公安机关正在调查。
院方一听就笑了,说,你们不是干这一行的,对这种事还不太了解,公安机关只管调查起火原因,然后惩治肇事者,至于这种医药费的事,他们也管不了。
素芸说,那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等死吧。
院方说,据我们这几天的观察,你好像也不是他的家属,你要真想帮他,我们劝你一句,不要在这里跟我们耗时间了,还是赶快去找有用的主管部门。
就是医院的这句话,立刻提醒了素芸。
不过素芸并没去找什么主管部门,而是在一天早晨,以一个清水街上普通居民的身份跑去市里的几家新闻单位。媒体对这种事当然很感兴趣,听了素芸的述说立刻都兴奋起来,当天下午,清水医院的病房里就有许多记者蜂拥而至。医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有些措手不及,看见这样一群挂着数码相机肩扛摄像器材手里端着速记本的记者突然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直到这时,他们也才猛然意识到,他们收治的这个烧伤患者确实不是一个普通患者,而是一个有着见义勇为事迹的新闻人物。于是医院领导当即召开紧急会议,经过研究之后,做出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先将吴明转移到医院里一间条件最好的高级病房,并配备了最有经验的护理人员。接下来院方就接受了媒体的正式采访,先由领导介绍病情,再让主治医生介绍治疗方案。同时病房里的护士长也接受了采访,详细讲了制定出的一系列护理措施。接着记者们就提出要求,请院方安排时间,准备对这个见义勇为的英雄进行面对面的采访。院方当即表示同意,但又说,考虑到英雄的伤势刚刚稳定,目前还很容易受到感染,所以原则上,采访只能单独进行,病房里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
院方经过商议,当即排出摄影记者和文字记者采访的时间表。
3
吴明说,那段时间,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素芸为了让他安心治疗,也从没有向他吐露一个字。他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事,自己经常会像一件道具似地被医院的人搬来搬去,因此心里就很烦燥。如果不是素芸一直在耐心地劝他,他真想拒绝配合治疗。
但是,媒体记者的采访进行得并不顺利。
第一个来病房采访的摄影记者就遇到了麻烦。那是一个上午,病房里充满洁净的阳光。那个摄影记者举着数码相机走进来时,吴明正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摄影记者轻轻问了一句,你是叫吴明吗?
吴明像是睡着了,闭着两眼,没有说话。
摄影记者大概觉出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就不再问了。
接着,摄影记者又说,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吴明仍然没有说话。
当时吴明的脸上包着纱布,因此很难判断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
摄影记者就开始轻手轻脚地对着他拍照。他围着病床变换着各种角度,忽而侧身贴墙,忽而弯身猫腰,忽而跳到窗台上朝下俯拍,忽而又摆弄一块形状古怪的反光板。当时吴明躺在床上,透过纱布的缝隙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个记者紧张有序的工作有些可笑,似乎是在拍一具尸体。所以,当这个记者举着相机凑近他时,他终于忍耐不住了,突然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将那架相机夺过来。当时他出手很快,以致那个摄影记者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相机就已脱手而出。摄影记者立刻明白了他这样做的目的。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将这只相机打开,但他对这种结构极为复杂的数码相机实在太陌生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弄才会使它刚才拍到的那些东西失效,加之他的两只手上还缠满了纱布,这就使他做起事来非常笨拙。于是,他干脆就将两只手用力朝空中一挥。
那个摄影记者再想扑过来抢夺自己的相机就已经晚了。
这架非常高级的数码相机飞到墙壁上,又随之摔落下来,在病房的水泥地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摄影记者立刻慌成一团,手忙脚乱地收起散落在地上的相机,又挟起那块形状古怪的反光板,三步并做两步地就朝病房的门外飞奔出去。吴明的这个举动立刻让所有在场的记者都感到很惊愕。这些记者们想不明白,这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被医院里安排在如此舒适的环境,又受到这样精心的治疗,他为什么还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
院方对此的解释是,这是烧伤患者在精神上的正常应激反应。
一位主治医生说,有的烧伤患者,甚至还会表现出精神症状。
但院方强调,患者与他们的关系总的来说还是和谐的,愉快的。
在那天上午,第二个走进病房采访的是一个文字记者。这是一个比吴明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他显然对头上戴的那顶白帽子很不适应,不时地用手去摸一摸。他来到吴明的病床跟前,先是很礼貌地申明,自己不会占用他太多的时间,然后就拿出速记本开始提问。他先问了他的年龄、籍贯以及职业等一些基本情况。
当然,都没有得到吴明的回答。
当时吴明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个有些斯文的小伙子,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在心里想,你大概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你怎么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你上大学的权力被人剥夺过吗?你的父母是被人活活整死的吗?你走在街上,追寻过仇人的踪迹吗?当你因为救别人而受伤,躺在医院里反而受到冷落,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他想对这个皮肤白皙的年轻记者说,你生活得太优越了,太滋润了,你采访什么?你能理解你所采访到的东西吗?你的采访,能对我的医药费带来哪怕一点点的帮助吗?
但是,他躺在床上,已经懒怠将这些话说出来了。
他闭着眼,像一具横卧的石膏像,没有一丝生息。
文字记者的问话得不到应答,就只好先向他谈了自己准备写这篇报道的构想。他说得很详细,构思也的确很独特。但是,吴明最终还是没为他这篇报道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就是向你提供了有用的东西,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对这个文字记者的印象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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