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在那个下午，他并没有和黄小莲一起去见赵强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他已经不想再见那个赵副局长。他能想象出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样子。他想，这就足够了。

    黄小莲出去之后，吴明在房间里又躺了一阵，吸了两支烟，然后就来到街上。他穿过两条很窄的街道，来到古楼西街，远远地看见了那家“乐逍遥”夜总会。这种场所是专供昼伏夜出的人们盘桓的地方，这时，门口冷清得就像一片坟地。

    吴明走上前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里边黑漆漆的。他定了定神，才渐渐看清楚四周的一切。迎面是一个吧台，亮着微弱又带些淫邪的灯光。一个十几岁的本地少年，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坎肩站在里面，脖子上的黑领结卷得像两片烂菜叶。见到有客人进来，他连忙操着地方话与普通话混和起来的口音打着招呼说，先生里边请，想要点什么？

    他说，啤酒。

    少年给他端了一扎啤酒过来，又压低声音问，喝了酒呢，先生还想干点什么？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一眼，才发现有几个粗俗妖艳的女孩正坐在黑暗里探头探脑。他对那少年说，不，只喝酒。少年眨着眼看看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他还从没见过进到这种地方只喝酒不做别的事的客人。

    吴明喝着酒，像是随意地问，你们于老板呢？

    少年连忙问，先生认识我们于老板？

    吴明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在这宁阳，有几个不认识你们于老板的？

    少年听了连连点头，说那是。然后，就又告诉他，于老板这会儿不在，他平时就住在这夜总会里，上午起得很晚，下午去哪里就说不准了。

    他点点头，放下啤酒杯，就从夜总会里走出来。

    一来到街上，就如同重返了阳间，街上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眼。他朝左右看了看，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就绕着新修的环城路朝宾馆这边走来。

    黄小莲已经回来了，正躺在卧室的床上出神。

    他看出她像是刚刚哭过，就问，见到他了？

    黄小莲点点头，说见到了。

    他，怎么说？

    黄小莲没说话，眼泪一下又流出来。

    这样的结果吴明早就预料到了。他想，这才是赵强的父亲，否则就不是了。

    黄小莲告诉他，她中午去县财政局，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赵强的父亲。可是看门的不让见，说赵局长正在开会。后来她一再央求他们，说自己从外地来，是专程来见赵局长的，看门的人才往赵局长的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赵局长在电话里问她是谁。她说出自己的姓名，又说了是赵强的朋友，赵局长好像想了一下，就让她进去了。黄小莲说，这个赵局长是在一间空屋子里接待她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自己也站着。

    他一见她劈头就问，你就是那个黄小莲？

    黄小莲说是，我是黄小莲。

    赵局长说，小强怎么没回来？

    黄小莲看看他，试探着问，这两天，您没跟他通电话？

    赵局长说，我这几天忙得抬不起头来，一直都在开会。

    黄小莲哦了一声。显然，赵局长知道她的名字。她也立刻判断出，赵强的死讯还没有传到这边来，也就是说，赵局长现在还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被人杀了。

    赵局长又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黄小莲说，我……已经怀孕了。

    赵局长嗯了一声，点点头说，你以前，做过三陪小姐？

    黄小莲只好点头承认，说是……是在夜总会里做过。

    赵局长微微一笑说，这可就难说了，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一定是小强的呢？

    黄小莲一听这话就哭了，说，我现在拖着这样一个大肚子，连家也不能回，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小强说过，如果来找您，您是可以帮我想办法的。

    赵局长说有意思，现在的年轻人都想尽办法往城市跑，你怎么反倒想来宁阳？

    黄小莲说，呆在城市里，总不是长久之计。

    赵局长说，你以为宁阳就这么好来么？现在宁阳县马上就要改为宁阳市了，你知道来这里落户，一个指标要多少钱吗？告诉你，三万元，而且就是拿了三万元钱还不一定能办下来呢！赵局长又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这件事等小强回来再说，你回去告诉他，有什么话让他直接来找我。然后，赵局长又说了一句我还有事，马上要开会。就转身走了。

    吴明听了黄小莲的话感到很意外，赵强的死讯竟然还没传过来。

    他问，那个赵局长，还说什么了？

    黄小莲迟疑了一下，说，他……还摸了我的肚子，问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吴明听了，轻轻哼出一声，唇边掠过一丝冷笑。

    2

    吴明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他抬起头看看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他又沉吟了一下，才说，其实我去杀赵强之前，徐庠是劝过我的。

    我立刻问，他劝过你？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就是……杀了周一明之后。

    吴明说，他知道，徐庠这样劝他是为他好。但是，他心里的真正感受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徐庠现在已经快大学毕业了，而且马上就要去美国继续深造，他已经宏图大展，可是自己呢？自己除去家破人亡两手空空，现在还有什么？他想，徐庠这一次之所以肯帮他杀掉周一明，大概只是出于报恩，当年父亲对他那样好，可以说，如果没有父亲就没有他徐庠的今天。也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才不顾一切地帮了他。但是，当他听说吴明还要继续干下去，又要去找赵强时，他立刻竭尽全力想阻止他。徐庠对他说，过去的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干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还是重新开始生活吧。

    他听了徐庠的话，却摇了摇头。

    他告诉徐庠，自己这些年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现在已经没有新的生活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让徐庠不要再劝他，他也不会再让他插手。他说，他已找到了赵强的公司，而且知道他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凌志”牌轿车。他还告诉徐庠，赵强正搅进一起人命案，尽管这个案子好像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也比较麻烦。徐庠立刻说，他已经听说了，东海大学有一个女生被杀了，那个女生好像还是校花。徐庠问，赵强怎么会搅进了这件事？

    吴明冷笑一下，说，这一次，我总算找到他了。

    他咬着牙说，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几年了！

    这就是天意。他说，这就是天意！

    吴明没听徐庠的劝告。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渐渐摸准赵强的行踪。那天他站在街对面的拐角处，看着那辆黑色的“凌志”牌轿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赵强神气活现地从车里钻出来，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朝他扑过去。他咬着牙在心里说着，赵强！赵强！！赵强！！！

    他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不想用匕首，也不想用其它凶器。经过反复考虑，他觉得只用一只保险刀片就足够了。他还拿出自己的积蓄，专门为此事买了一套衣服，这样做起事来会更方便一些。他原计划外面穿一件风衣，要那种防雨的风衣，这样即使有血喷到身上也不怕，事后将风衣一脱就行了。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连老天都这样帮他。这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雨，在这个城市的气象史上，恐怕还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雨水频繁。他想，如果穿雨衣效果自然就更好了。还有手套，他特意准备了几副手套，以备在不同的时候用。

    吴明说，他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要逃脱警方追捕，他只是不想过早地被抓住。他要尽量多赢得一些时间。他已经想好，这件事一旦开始做了，就要一直做下去。

    3

    在那个傍晚，吴明和黄小莲的晚饭又是在宾馆里吃的。

    他往服务台打了一个电话，让将晚饭送到房间里来。

    这一晚，他很舒服地吃了一顿家乡的饭，心里有一种复杂的亲切感。

    吃饭时，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对黄小莲讲了。黄小莲显然感到很意外，睁大两眼边吃边听，到后来就不吃了，慢慢走过来，趴在他的腿上轻轻抽泣起来。就这样抽泣了一阵，才仰起脸对他说，没想到，你跟赵强有这样大的仇。

    她又问，你怎么……不去告他们？

    他笑了，笑得有些凄然。他想对她说，你做过三陪小姐，应该是什么人都见过的，难道连这点道理还想不明白吗？有些事情，是可以告得了的吗？

    但他只是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黄小莲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

    他很认真地看看她，拍拍她的脸颊。

    吃过晚饭，看了几眼电视，黄小莲就去卫生间洗澡了。她把水声弄得很大，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听得他有些不舒服。一会，黄小莲出来了，身上裹了一条很大的浴巾，就那样热腾腾湿漉漉地站到他的面前，散发出一阵洗浴的香气。

    黄小莲看着他说，我，有点头晕。

    他慢慢站起来。

    黄小莲又说，你……抱我进去吧。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忽然觉得她挺可怜。于是，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径直抱进卧室放到床上。黄小莲勾着他的脖子仍然不肯松开，看着他说，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他看看她的脸，然后，又朝她身上看了看。

    黄小莲忽然笑了，说，其实……我没怀孕。

    他一愣，定定地看着她。

    黄小莲说，真的没有，我对赵强这样说，是为了想拴住他，对你么，那会儿要不这样说，我还能活到现在么，恐怕早跟赵强一样，也躺在那条街上了。

    黄小莲说着就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她的身上很滑，很软，让他感到浑身上下轰地一热。他把手抽回来，起身朝门外走去。

    黄小莲在他身后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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