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家公司。走得干脆利落。

    他选择走的时间也很合适，恰好是公司刚刚发过薪水的日子。他为使自己不再被这里的人时常提起，临走时特意将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无论谁，都可以轻易地接过手去。

    他经过认真考虑，临走时故意没跟丁丽打招呼。

    他不想再跟这个女孩纠缠，也明白，不能再跟她有任何瓜葛。他越来越发现，在这个叫丁丽的女孩身上的确有很多可爱之处，比如她喜欢用玩笑来表示真诚，用半真半假的方式表达体贴和关心，这些都让他有一种既新鲜又很愉悦的感觉。而她更吸引他的，还是她身上的那种朴实，他觉得这是一种如今城里女孩子少有的朴实，这种朴实让他感到很亲切，似乎在他和她之间早就存在着一种默契和熟悉。但他明白，越是这样，自己也就越不能再跟这个女孩交往下去，他很清楚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在他们两人之间还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他们距那件事情已经仅有一步之遥了。

    他想，这就是他决定离开这家公司的另一个原因。

    他不能让这个女孩好心好意地害了自己。

    吴明那一次离开后，为了不让丁丽再找到自己，连那处租住的房子也退掉了。然后又重新选择了一处更为安全隐避也更便宜的房子。这一次他接受了教训，无论去哪里打工，都只是老老实实地埋头干活，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打工仔，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自己有文化了。但这样一来也就为他寻找工作更增加了难度。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外地人从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背着铺盖卷拎着塑料编织袋涌进来，他们丝毫不吝惜自己的体力，无论多么繁重的工作，给多么微薄的工钱，都会有人抢着干。如果他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外来打工者，那他是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这些人的。

    终于有一天，他只好又回到了那个货运火车站。

    当初曾经在一起干过活的那些工人们见到他都很高兴，立刻将他围起来问这问那，说是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说不定早已进哪家大公司发财去了。

    他们问他，为什么又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他只是对他们笑笑，并没做任何解释。

    在这种地方跟这些人打交道，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是你不想说的话，你就可以一句都不说，绝不会有人硬逼着问你。而如果是你想说的话，又可以四敞大开毫无顾忌痛痛快快地嚷出来，反正这些人也是听得似懂非懂，或者干脆说听了跟没听一样。他挺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在这些人的中间非常轻松，就像一个酋长。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安全。他这一次重返这里才发现，在这座城市，货运火车站大概是最不起眼的地方。这支由外来打工者组成的装卸队伍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千人一面，无论谁，只要脱掉上衣跻身其中，就再也别想被人认出来。

    他在这里干活虽然很累，心情却感到很轻松。

    2

    那是一天下午，他去小解回来，突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有些莫名其妙，随之就警觉起来。正在朝四周环顾，丁丽却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丁丽竟然会找到这里，心里一下有些感动。再看看四周，那些工人们正都用嫉妒贪婪艳羡色情的目光盯在丁丽身上看着。丁丽这一天确实穿得很漂亮，而且有些性感，一件很瘦的超短连衣裙将胸前和臀后都饱满而且紧绷绷地勒出轮廓。

    他一把将她拉住，来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

    丁丽由于穿了一双颜色很浅的高跟皮凉鞋，在满是垃圾和泥水的坑凹路上被拖得踉踉跄跄。她不得不来回蹦跳着，看上去就像一只美丽的禽类。

    他终于站住了，沉着脸问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丁丽顽皮地笑了，头一歪说，比这更难找的地方我也照样能找到。

    他说，你赶快走吧，这种地方不是女孩子能来的。

    丁丽说，你能在这里干活，我怎么就不能来？

    他把手朝远处一指说，你马上走，以后别再来找我。

    丁丽看着他，忽然两眼一眨不眨地问，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放着公司里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却偏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干这种活儿，我真是猜不透你。

    他说很简单，我不想在那里干了，没意思，所以就来这里了。

    丁丽摇摇头，说，可是，像你这样的人，能混到那种公司里还得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在别人想都不敢想，你为什么不想干呢？

    他忽然发现，丁丽的皮凉鞋和裙边上已经沾了一些泥土，他立刻有些不忍，于是缓下口气说，你快走吧，那些人一干起活来……经常不穿衣服，这里真不是你来的地方。

    丁丽忽然任起性来，看着他说，那你要跟我一起走。

    他苦笑着说，我还得干活儿呢，我得挣钱养活自己。

    丁丽诡秘地一笑说，我刚才已经替你请过假了，反正你这里也是计件制，没拿他们的固定工资，走吧，今天晚上我请客，给你改善一下伙食。

    吴明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只好去拿了自己的衣服，一边朝车站外面走着说，你非砸了我的饭碗不可，现在要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可很不容易呢。

    丁丽斜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自找！

    但她只在鼻孔里哼一声，却并没有说出来。

    就这样在街上走了一阵，丁丽忽然停下来。

    她指着路边的一家洗浴中心，对他说，你先进去洗一个澡吧，顺便把这身衣服换上，要不，人家还真以为你是一个负案在逃的通缉犯呢！

    他一愣，瞪起眼看看丁丽。

    丁丽也愣了一下，接着就噗哧笑了。

    她说，干什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说，没什么。

    他这时才发现，丁丽的手里还拎了一只塑料提袋，看样子是刚买的衣服。他摇摇头，就继续朝前走去。他没好意思告诉丁丽，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还从没进过这种洗浴中心。

    3

    在这个下午，吴明和丁丽来到一条河边。这是一条很著名的河流，只在市区里斜着插了一角，然后就又朝东面流去。河水清澈，潺潺有声，泛白的波纹在夕阳里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在河边站住了，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丁丽在旁边问，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他回头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上来。

    丁丽冲他挤眼一笑说，你下去游吧，我最喜欢看游泳。

    他有些尴尬地说，我……没穿游泳裤。

    丁丽嘻嘻地说，我看表演，从不挑剔运动员的服装。

    他无奈，只好走下堤坡，脱得只剩了一条里面的内裤就跳进水里。他过去在宁阳一中上学时，经常去县城外面的瘦龙河游泳。那条河的水流也很湍急，里面有很多的鱼。他游泳时总会顺便给母亲抓几条鱼回来。后来父亲担心影响他的功课，就不准他再去游泳了。这时他一下水就感觉到了，这条河里的水比宁阳的瘦龙河要凉很多。

    他在河里游了一圈就上来了。这时丁丽已经站在河边，正目不转睛地盯在他身上看。

    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去说，你……看什么？

    丁丽说，看你身上的皮肤，你皮肤很细，像个城里人。

    他听了皱一皱眉。丁丽立刻就不再说下去了。

    突然，丁丽又说，问你件事可以吗？

    他说，什么事。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疤？

    此时，他身上和脸上的伤疤被河水映得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

    丁丽问，是……烧伤？

    他没再说话，就开始穿衣服了。丁丽为他买的衣服，是一件浅色的半袖衬衣和一条深色长裤，穿起来显得非常合身。他想，这样也好，穿上这样一身衣服，走在街上就不会被人注意了。丁丽倒退了两步，朝他看着，上下欣赏着，显得非常满意。她说，真是佛凭金装，人靠衣装，你穿上这样一身衣服，走在街上说你是哪个公司的小白领绝对有人相信！

    他被丁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问她，要去哪里吃饭。

    丁丽随口说，当然是去你的住处。

    他愣一下，以为丁丽是在开玩笑。

    丁丽拍了他一下，就头前走了。

    在这个傍晚，直到丁丽带他来到一家超市，在门口站住了，他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丁丽对他说，这家超市的熟食最好，不光味道独特，也保证卫生。

    他连忙说等等，先等等，去我那里吃饭，恐怕……不太方便。

    丁丽笑着说，槐花巷那边环境挺好啊，再说只有你一个人，有什么不方便？

    他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槐花巷？

    丁丽得意地一笑说，明白了吧？除非你离开这座城市！

    他无言以对了，只好跟着丁丽走进这家超市。丁丽买起吃的东西来显得很在行，而且出手大方，有些食品他甚至都叫不出名字。最后，丁丽又买了一瓶“白兰地”。丁丽对他说，她不喜欢喝白酒，太辣，而啤酒的味道太淡，红酒又太甜，所以，她一向爱喝“白兰地”。

    这一晚从超市出来，他带着丁丽来到槐花巷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对他来说虽不算太陌生，却还是让他怦然心动。他预感到了，在这一晚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在这一刻，他已经不想再回避，或者说还有了一些热切的期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太寂寞了。寂寞有时比孤独更让人难以忍受。所以，在他领着丁丽推开槐花巷那扇房门的一瞬，心里就有一股冲动轰然而起。

    当时，他甚至对丁丽生出了一些感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