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那个货运火车站。

    吴明的判断没有错，丁丽和他在一起，的确是第一次。有了那一夜，她立刻像一捆干柴，而且是从未被点燃过的干柴，轰地一下就腾起熊熊的烈焰。幸好他租住的这间平房是在槐花巷的深处，房子的隔音性能也很好，否则丁丽在床上那酣畅的呻吟声和欢快的叫声，肯定会让一条巷子里的人都听到。丁丽的热情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尽管在床上时，就连他自己也被这热情燃烧起来，但冷静下来时再想，还是觉得有些令人担忧。

    他很多次都在想，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每一次决心，又都被丁丽柔软的身体融化了。

    那段日子里，丁丽总是一下班就飞奔回槐花巷，路上买了晚饭和他第二天吃的东西，一进门迅速地脱掉衣服朝床上一仰，然后就再也不肯起来，肚子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兴致来了就继续做爱，就这样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才恋恋不舍地穿上衣服起身去上班。

    到了晚上，一切就又周而复始。

    丁丽不止一次地问他，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公司呢？她说，如果你还在这里做，我们每天一起去上班，再一起下班，那有多好啊。

    他没有回答她。他不想告诉她真正的理由。

    丁丽说，你肯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说不是，没有。

    他将丁丽揽到怀里，抚摸着她湿润柔软的身体说，咱们……不说这个了。

    丁丽想想说，好吧，既然公司你不想去，到火车站那种地方去卖苦力又实在太累，以后干脆就不要出去了，反正我的薪水，也足够我们两个人用了。

    他想，这倒也是个办法。这段时间他正好不想出去露面，这样先避一避风头也好。但他还是红着脸说，我不想这样，我哪能……让你养活？

    丁丽朝他的怀里钻了钻说，你放心，真到缺钱的时候，还有我爸爸呢！

    丁丽告诉他，反正她爸爸的钱不花也是白不花。现在她爸爸又跟一个年轻女人结婚了，说是她继母，其实只比她大几岁，看上去和她的姐姐差不多。

    丁丽哼一声说，我就是不花他的钱，也都会让那个女人拿去的！

    2

    从这以后，吴明索性就闷在槐花巷的这间平房里，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每天只对着这样一块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屋顶，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将来，有的只是一天又一天的现在，从早晨到晚上，他生活的内容除去吃饭就是与丁丽做爱，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了这两件事。直到有一天晚上，丁丽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并一直急促地响个不停，他才断然地从她身上下来。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丁丽每次来槐花巷之前总是先将手机关掉。这一次大概是因为粗心，忘记了。

    他对她说，你必须马上接电话。

    丁丽先还不情愿，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打开电话。

    电话是丁丽的父亲打来的。她父亲在电话里问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丁丽飞快地看了吴明一眼，含糊地应付着说，快了，就这几天吧。

    她父亲又问，具体是哪一天。

    丁丽说公司的事一完，马上就回去。

    吴明终于明白了，丁丽一直在跟她的父亲撒谎。其实他早就问过丁丽，像她这样一连这样长的时间都整夜不回家，她向家里怎样交待。丁丽却总是笑着打混说，她父亲现在已经顾不上她了，每天生意上有那么多的事，在外面好像又有了别的女人，晚上回家还要被那个凶巴巴的年轻女人纠缠不清，他哪里还有精力过问她的事？

    这时，丁丽将手机收了线，才告诉他，她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呼，说是公司这段时间在搞活动，因为工作太忙，事情又太多，所以公司员工就都暂时集中到宾馆去住，要等完了事才能回家。丁丽安慰他说，没关系，她平时就很少见到她爸爸。

    吴明想了想说，你爸爸既然知道，干嘛还打电话问你？

    丁丽嘻嘻地笑着说，谁知他是怎么回事，忽然想起我来了。

    丁丽一边这样说着就关掉手机，又将身体朝他偎过来。

    他却一挺身坐起来，坚决地对丁丽说，你现在就回去。

    丁丽先还赖在床上不肯动，后来看一看他的脸色，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噘着嘴嘟嘟囔囔地开始穿衣服。但她还是对他说，其实已经这样晚了，她就是回去也没有理由，她刚刚还说了那样的话，如果他父亲问她怎么突然又回去了，她怎样解释呢。

    丁丽说，这样反而会引起他的疑心。

    吴明承认，丁丽说得确实有道理。丁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虽然是从乡下来的，却已拥有了城市人的智慧，这也正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平心而论，在这样的夜晚，又是在这样温存的床上，他当然也舍不得让她走，如果她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会倍感寂寞。丁丽偷偷看看他，已从他的脸上读懂了他在想什么，于是三下两下又脱掉衣服，立刻像条鱼似地又钻回到床上来。他看看她，一下就将她重新揽到怀里。

    那一晚，他们将整张床都弄得翻天覆地，那感觉就像是意外得到的一夜，又好像是最后的一夜。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放亮，丁丽才忽然安静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我要问你一句话。

    他说，问吧。

    你要对我说实话。她说。

    他笑了，说，我从不说谎话。

    丁丽说，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

    他沉了一下，然后诚实地说，没有。

    丁丽问，真的没有吗？

    他说，真的……没有。

    丁丽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他说不，这不是……爱不爱的事。

    丁丽立刻问，那是为什么？

    他说，我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怎么敢想这种事？

    丁丽很认真地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怎么办呢？

    他笑笑说，不是在开玩笑吧？

    丁丽立刻睁大眼说，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他拍了拍她光滑的脊背。他感觉，自己的手很苍老。

    但他想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丁丽忽然像个孩子似地笑了，仰起头对他说，明天，你跟我回家吧。

    他瞪着眼，愣愣地看着屋顶。

    丁丽喃喃地说，我想让你……见一见我爸爸。

    3

    第二天早晨，吴明真的见到了丁丽的父亲。

    他是硬被丁丽拉来她父亲公司的。这家公司是在一座写字楼里，整整占据了两层，看上去具有相当规模。丁丽的父亲是一个说话很温和的人，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表情，除去那双眼睛仍还保持着一些农民式的狡猾，已经丝毫看不出农村人的痕迹。在这个早晨，吴明看着这个站在班台前的中年男人，突然感到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这个人。

    丁丽的父亲上下看看他，和蔼地打了声招呼。

    吴明也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叫了一声丁伯父。

    然后，丁丽的父亲声音不大地问，你是怎么跟小丽认识的？

    吴明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既简单又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丁丽连忙在一旁说，我们是……偶然认识的。

    丁丽的父亲笑笑，又冲他问了一句，你们是偶然认识的吗？

    他说是，是偶然认识的。

    丁丽的父亲嗯了一声，心平气和地说，现在有不少人，都在挖空心思想接近小丽呢。他一边说着看看吴明，又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吴明摇摇头，说不明白。

    丁丽的父亲说，你会不明白？你很聪明，不像个普通的农民工。

    他说，我本来就不是农民工。

    丁丽的父亲宽容地笑了，说是啊，我刚来时也不愿承任这一点。

    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丁丽连忙用目光将他制止住了。

    丁丽的父亲说，好吧，我明确告诉你吧，现在很多人想认识小丽，其实是冲着我的生意来的，或者干脆说，就是冲着我的钱，这一点我很清楚。丁丽的父亲笑了笑，走过来拍拍吴明的肩膀说，年轻人，我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我刚来这城市那阵子，还不如你现在呢，听说你还会讲几句英语？好啊，有文化就更好办了，长点志气，凭自己的本事打出一个天下来。

    吴明看了看丁丽的父亲，又回头看看丁丽。

    丁丽立刻冲父亲说，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丽的父亲显然对她插嘴不太高兴。他点上一支烟说，我是在教他，要想在这个城市站住脚应该怎样混。说着，他又把脸转向吴明，说，其实城里人都挺傻的，又傻又懒，嘴还馋，他们都想吃好的穿好的，可是又没有钱，想去挣钱，却又怕吃苦，还整天恬着脸抱怨下岗待业，其实这也就给咱们这样的人创造了机会，他们不愿干的事，咱们去干，先说挣钱有饭吃，然后趁他们一不留神你就干大了，等他们意识到你发财时，你就已经是他们的爷了。

    丁丽的父亲端起班台上的宜兴紫砂泥杯，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又说，我告诉你一条真理吧，有钱的乡下人，比他们城市里的穷光蛋牛，就是牛！

    吴明仍没说话，看着这个人高马大趾高气扬的乡下人。

    他在心里想象着，当初这个人刚来时是个什么样子。

    丁丽又在一旁说，爸，您跟人家说这些干嘛？

    丁丽的父亲看看她，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我的意思很简单，要想在这座城市里混出个人样来，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闯，想走旁门左道不行，更不要打我的主意。

    丁丽的父亲这样说完，又微笑着冲吴明点点头。

    吴明用力喘出一口气说，我今天根本没打算来，是丁丽硬拉我来的，不过既然来了，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喜欢丁丽，是喜欢她这个人，其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丁丽的父亲仍然微笑着说，这已经是老掉牙的说法了，再说，你凭什么喜欢小丽？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吗？或者说得客气一点，你先把自己盘点一下，你有这样的能力吗？

    吴明盯着丁丽的父亲，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

    丁丽突然在旁边嚷起来，爸，你这是说什么哪？！

    丁丽的父亲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仍然很温和地对吴明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你现在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小丽，你两手攥空拳就像是一个乞丐，这跟做生意是一样的，你有什么信誉？你让我凭什么信任你？丁丽的父亲说着，好像忽然来了兴致，倒背着两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又说，也难怪，今天毕竟跟我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就是出你们这种人的时代，不过告诉你，我见过的能人比你本事还大，有一次来了几个人找我，一进门就说是我的老乡，想在这公司里找份工作，然后又拿出一堆批文的复印件，说是他们认识一个什么人物，正准备把美国的“小鹰号”航空母舰买过来，拆成废铁再卖给美国人，说是只要我同意让他们来这公司里干，他们就把这笔生意也带过来，可实际上那几天的电视新闻正在报道，说人家美国的那艘“小鹰号”航母正在日本海峡一带游弋呢。

    丁丽的父亲说到这里大概觉得很有趣，自己就笑起来，他说你听听，人家美国军舰还在服役，他们这里就已经给卖了，怎么样，这些人的本事比你大多了吧？他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啪地打开烟盒，取出一支烟点燃，又对吴明说，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吧，我根本就没打算让小丽再嫁外地人，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是硕士博士，只要不是城里人也不行！

    吴明点点头，算是告辞，然后没再说话就从公司里出来了。

    丁丽的父亲送到门口时，又说，这件事你不用再努力，你大概还不了解我是什么人。

    他看看丁丽的父亲，然后说，大概，你也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这样说罢，又看看他，就转身走了。

    那天上午，吴明刚刚回到槐花巷，丁丽就追过来。

    丁丽说，你别生气，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丁丽，忽然笑了，笑得噗哧一声。

    丁丽愣了一下，问，你……笑什么？

    他拿起一只玻璃杯，在手里转着看了一阵，突然猛地墩到桌子上。水杯立刻在他的手里碎成几片，随之一股殷红的血就从他那满是伤疤的指缝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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