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宁泽之后没通过电话,小年夜他到家里来给爸妈拜年,我们在长辈面前打个招呼,都没多说什么。他似乎后悔那日言辞激烈,有意和缓,我便得以暂时喘息。
回家之后,我和邵云斐也没联系。
他大姐邵晓榛带着不到三岁的小儿子回国了,安排得行程满满。晓枫苦不堪言,却还是在朋友圈发了邵云斐和混血小朋友坐在沙发两端大眼瞪小眼的照片,配字:某人一哥地位不保。
幸灾乐祸。
可是不得不感慨血统的神奇,小朋友虽然眼瞳墨绿,容貌也更西化,神情却和邵云斐一般无二。一大一小互相挑衅、试探,防备中还带着点好奇。
很难想象邵云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个人似乎生来就已经长成如斯,带着纨绔公子的恶劣和优容,说男人的话,做男人的事,开男人的玩笑,玩男人的游戏。
作为这样一个人的游戏伙伴,我过去的那些小儿女情感似乎只能被抛诸脑后。
无奈又庆幸。
年初五,家人聚餐。按照惯例,大姨在酒店请客,比起去年,多了一位新成员。
大舅舅家的表弟何辰小我一岁,去年九月份大学毕业,十月份新婚。小两口都是市音乐团的小提琴手,上大学时就已经出双入对。他们婚礼的时候,我正在西安录《不服来战》,没时间回来,他们年前又到国外演出方归,所以这次才是第一次见到弟妹。
何辰仍旧是小时候不爱说话的样子,介绍新婚妻子时,白净的脸上竟然泛红,言语简短:“姐,这是文慧。”
文慧人如其名,低着头笑,轻声细语:“何辰说回来见到你可以给我签名。”
“她开始还不信你是我姐。”何辰如今不似少年时那般羸弱,身高一米八二,肩膀也宽厚了些,告起状来却仍旧像个孩子。
“怎么不信呢,我们长得多像。”我笑,“何辰小时候穿上裙子,连姥姥都错认是我。”
文慧的眼睛一亮:“他真的穿过裙子?”
“阿白!”何辰不满意地警告。
“怎么?”我笑。
“不要管他。”文慧眨巴着眼睛,“有没有照片?”
“慧慧!”何辰拉文慧的手,严肃地撒娇。
“贿赂我就不发照片出来!”我作势拿出手机。
姥姥打断我:“阿白又欺负小辰。”
“姥姥只疼孙子,我是知道的。”我放下手机,挽着老人家的胳膊。
“疼你也是白疼。”姥姥拍着我的手,“姊妹兄弟几个,属你心里最有主意。弟弟也比你早结婚,何家就只你一个没伴,还不着急。”
“谁说就我一个没伴,不是还有花花陪我?”我抱起大表姐家的小外甥女,“是不是,花花陪小姨?”
“花花陪小姨唱K!”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答应下来,捧着嫩嫩的小脸蛋讨亲亲。这小妞不到五岁,已经是超级麦霸。
“哈哈哈,还唱‘别看我只是一只羊啊’!”我亲了脸蛋又亲发顶,身心柔软。
“好了好了,都入座吧。”点菜回来的大姨招呼道。
“我上个月送她去学声乐了,不是爱唱么,这回唱个够。”各自落座,大表姐在桌子对面说,“你猜怎么,老师竟然是你的开蒙老师,说看你的节目,很骄傲。还问你有没有男朋友,要给你介绍。”
我笑:“不是大姐你又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表姐无奈:“阿白,这么通透聪明,好,也不好。”
何辰说:“她在娱乐圈,不聪明些,被坏男人拐跑怎么办?”
姥姥瞪他:“她和谁谈恋爱在你眼里都是坏男人,将来嫁不出去你来养?”
“我养就我养。”何辰犯了孩子气。
大舅妈经过,敲他的脑袋:“还让你养,阿白养你还差不多。”又转头看我,“我还和你妈说,小辰结婚你的礼太大,这么着可不行。”
何辰结婚,我当时因为人回不来,就买了他一直想要的越野车做结婚礼物。
爸爸说:“不要再提这个事,她人都没到,净用这些有的没的做补偿。”
二舅妈说:“阿白一贯大方,花钱像个男孩子。”
我不说话。二舅家的表姐比何辰早结婚,那时候我刚毕业,每月拿电台的工资,外快也不多,自然是包了和姊妹一样的红包。后来给何辰买车,二舅妈大为不快,说我厚此薄彼,想想这事我做得也有不妥,所以就没搭话。
倒是姥姥说:“手里既然有了钱,就在北京买个房子,安定下来。你做了这一行,等于进了名利场,三教九流复杂得很,和咱们的家教大不同。但是既然有了小成就,也就算了。我也不叫你回来,叫了你也不听我的,你和你妈妈一样,看着温和平静,心里最有主意。我不担心你,只是婚姻的事情还是要早早定下来……”
我笑:“姥姥,说来说去还是要我早些谈恋爱。”
姥姥还没说话,二舅妈又接话道:“你姥姥是担心你进了那么个圈子,名声坏了,还哪有好男孩来……”
“行了。”二舅舅说了一声,“菜都上了还不吃饭。”
姥姥看了二舅妈一眼,声色不动,仍旧对我说:“现今咱们家除了你妈妈还唱戏,其余的都学了西洋乐器,也就算不抛头露面了,这是他们的福分,也是他们没本事。且话说回来,你姥爷后来是被叫艺术家,可你太姥爷年轻的时候,虽然是名角,其实和你一般,也不过是在那么个花花世界里赚钱吃饭,手艺要好,人情更不能马虎,不是看着那么光鲜。你长得漂亮,说我不担心是假的,可你也从小聪明,说话做事有分寸,只要不忘了自己是谁,倒也没什么。”
这一席话出口,家里再也没人敢对我说三道四,但也冷了场。我心知姥姥担心我又宠着我,二舅妈话糙,却也是姥姥的心思。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要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这么一想,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大舅舅说:“好啦,菜都上差不多了,大姐先提一杯……”
还没说完,包厢的门打开,一个服务员进来惴惴地问:“那个,请问一下,包厢里是有一位苏白女士么?”她眼睛转了一圈,看到我,惊讶得张大了嘴,“苏白,还真是苏白!竟然是电视上的苏白!”
大表哥站起来:“抱歉,我们是家人聚餐,如果没什么事,请不要打扰。”
“啊啊啊啊,不是……”小姑娘这才想起来正事,“那个,有位先生说是苏白女士的朋友,但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个包厢,我就说先来给他问问……”
先生?我一怔。家人都看过来,眼神里有探究和好奇。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仿佛才清醒了,一脸恍然,“啊啊啊,我忘了问!”
我正蹙眉,门外阴影里,一个高挑的男人迈步进来,英挺的五官,看到我,懒洋洋地笑:“还真在这儿,阿白,新年好。”
我说不出话。
小姑娘满脸春色:“就是他就是他!”
“阿白,这是?”问话的是一直沉默的母亲。
邵云斐笑得人畜无害:“何先生,我是阿白的朋友,早就想来拜访,新年好。”
带邵云斐进来的小姑娘不论是因为见到名人,还是被他下了蛊,显然是不想离开,但还是被表哥请了出去。
包厢的门一关,就是片刻静默。家里人看看我,又看看邵云斐,都没说话。
我停顿了几秒钟,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过来看看。”邵云斐笑一下。
有长辈咳嗽了几声。
何辰站起来,问:“阿白你认识他?”
“嗯?哦,是……”我振作起精神,给家人介绍,“这是,邵云斐……是我闺蜜邵晓枫的哥哥。”
“啪!”母亲手里的筷子落地。
我一怔,看过去。
表姐在旁边帮忙捡起筷子,母亲站起身,看着邵云斐的脸,说:“别见笑。”
“怎么会?”邵云斐是人前常见的礼貌,“何先生,早听说您的大名,我家里还有您的唱片,是全本的《牡丹亭》。”
母亲重新落座,淡淡说道:“那该有年头了,昆剧我已经二十几年不唱了。”
姥姥看了四下一眼,说:“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我起身拿过大衣:“不了,他过来看看,这就走,我送他……”
邵云斐被我牵起衣袖,突然有些委屈:“我一下午开车过来,还没吃过东西。”
邵公子剑走偏锋,我心里惊慌,一下子没了应对的招数。
“阿白。”大姨说话,“哪有人都来了没吃饭就走的?来,添一把椅子,云斐是吧,过来坐。”
表哥闻声叫来服务员,在大姨和舅舅中间加了一把椅子。我心急,拽住他,还想说话,邵云斐却乖乖应了一声好,就要过去。姥姥此时突然发了话:“菜都齐了,吃饭吧。”
邵公子反过来握了一下我的手,眨眨眼睛,笑嘻嘻地坐在长辈身边,我站了片刻,到底只得坐下。文慧拉拉一直站着的何辰,说:“吃饭啦。”
家人落座,大姨举杯:“今天高兴啊,去年聚会说今年要添人进口,何辰放在心里了,咱们欢迎文慧。”
“谢谢大姨,谢谢各位长辈、哥哥姐姐。”文慧温和地笑。
大姨点头,接着说:“阿白每年都当耳旁风,不过今年也给咱们带来一位客人,欢迎云斐。”
“谢谢。”邵云斐举杯。
大姨笑:“希望明年你就不是坐在客人的位置上喽。”
我心中一凛,看向邵云斐,他也突然看向我,挑了挑眉梢,慢条斯理说出五个字:“我一定努力。”
大姨心满意足,笑:“好,坐下吃饭。”
一家人说是吃饭、聊天,其实都在暗地里观察他。不过邵公子若是存心讨人喜欢,对方沦陷只是迟早的事。家里人喜欢知书达理的做派,这个人在餐桌上就做足规矩。舅舅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鱼,他点头说谢谢,认认真真挑出鱼刺才放在嘴里。
姥姥看了一会儿,问:“小邵年纪比阿白大一些?”
邵云斐闻言,规规矩矩放下筷子:“比阿白大三岁。”
“吃东西。”姥姥抬手示意,“说话不耽误吃饭,做什么工作?”
“好。”邵云斐答应一声,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但是也没夹菜,回答,“做了一家投资公司。”
“投资公司是做什么的?”
邵云斐想了想说:“就是把闲散的资金聚集起来做生意的。”
这个说法简单易懂,同时掩盖了他那个行业里的冰冷与严酷,是老人家会喜欢的说辞,我都要为邵公子鼓掌。
表姐夫突然说:“不会就是云枫资本吧?我们剧团正在争取云创基金。”
邵云斐点头说:“您在做独立戏剧?是哪一家?”
“对啊,你们过来评估了几次,叫……”
“吃饭呢,说点我们都听得懂的事。”表姐打断表姐夫的话,跟邵云斐说,“那云斐是北京人喽?晓枫我见过一次,阿白的朋友,我们常见到的是傅霓,她常年在这边住。”
邵云斐笑了一下:“我和阿白就是在傅霓的婚礼上认识的。”
我的手心一疼,缓过神才发现自己攥拳太用力,指甲陷进肉里。我这两年,最不愿回想的就是傅霓的婚礼。
姥姥说:“那你们也认识两年多了。”
“是的,不过婚礼那次我们只是见了一面。是去年年初,我到这边谈事情,偶然又遇见才熟悉起来的。”邵云斐的话没有半分谎言,却也不是全部真实。
“阿白的工作性质特殊,你应该也很忙,不能经常见面吧?”姥姥接过大姨递过去的汤碗,用汤勺抿了一点。
邵云斐答:“我的时间比较机动,可以配合阿白。年后阿白搬家,和我妹妹住在一个小区,我们就能更经常见面。”
“你们家只有你一个男孩?”
“是的,不过我爸妈都很忙,也很尊重我的意见。”
姥姥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说了一句:“别光说话,吃东西,这里的海参很好,也新鲜。”
“谢谢姥姥。”邵云斐这才动了筷子,夹了一块葱爆海参在碗里。
一顿饭吃过,舅舅先陪着姥姥回家,临走前,姥姥才有了笑模样,摇下车窗,低声跟我说:“阿白好眼光,明年正式带回来。”
“姥姥……”我无奈又无法解释。
姥姥摆了摆手,说:“别让你爸妈为难他。”
“不会……”爸妈应该都不会见他。
果然,一波波送长辈们离开,爸爸开车过来问:“阿白回家么?”
我说:“不了,我晚点回去。”
妈妈在副驾驶座上没说话,她盘着头发,墨云一般,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好,那注意安全。”爸爸说了一句,摇上车窗,驱车离开。
哥哥姐姐陆续告别离开,花花仰着小脸问:“小姨什么时候去唱K?”
“明天怎么样?我和小舅舅去接你。”我蹲下来,亲亲小脸蛋。
“好!说话算话。”小丫头清脆地答,心满意足跟着爸妈回家了。
只剩下何辰带着文慧,我说:“你俩先走。”
何辰看了看邵云斐,说:“刚刚也没吃什么东西,咱们去喝一杯。”
何辰气势汹汹,邵云斐四两拨千斤:“我和阿白半个多月没见,以后到北京请你吃饭。”
“何辰,改天再说吧。”我揉揉额头,跟文慧求救。
文慧扯何辰的袖子:“走啦,我想去看电影,申申的新片,预告很好看。”又跟我说,“晚上微信要发我他女装的照片呀。”
我笑起来:“好,他高中的时候还被学长表白,情书都保存在我那儿,哪天也拿给你看。”
何辰不情不愿地被文慧拖到车上,离开前还跟我说:“早点回家。”
邵云斐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子,笑:“你当时买车就是给这小孩儿?”
我回头问:“你车呢?”
“就在那边,停车位。”
“有人拍照片,可能是狗仔。”我低下头。
邵云斐顿了顿,突然转向身后,果然有一道闪光灯亮起。
“你回酒店,我转一圈回来。”他侧过身,挡住我的脸,“等我接你。”
这一刻,我突然不想和这个人分开。
邵云斐低头看看我,唇角勾了勾,催促:“去吧。”
“你认识我家人?”
邵云斐停了片刻:“不认识。去吧,一会儿见。”
我垂下眼睛,说:“你先走。”
他笑起来,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我站在原地,目送这人开出一辆白色保时捷扬长而去,又站了片刻,才重新回了酒店。
富丽堂皇的大堂里人来人往。
我在无人的角落坐下来,打电话给晓枫,直截了当问:“邵云斐认识我妈?”
晓枫沉默半晌才开口:“你说什么?他去你那儿了?怪不得我姐找不到人……”
“别打岔。”
“哈哈……”邵晓枫干笑了几声,“他肯定是不认识啊,不过,我爸应该是认识,他和宁泽他爸是战友,阿姨当初差点嫁到宁家,这事应该都知道吧……”
所以母亲只是不喜欢碰见故人之子么?
我想不清楚,独自坐了一段时间,手机震动,邵云斐发了几个数过来:0007。
我随即起身,到了酒店后门,看到一辆黑色奔驰飞快开过来,急停,副驾驶位车门打开,我已看清车牌尾号,没犹豫坐进去,邵云斐一脚油门,车子随即开出去。
“车是谁的?”我向后面看了看。
“刚才那辆白色的是傅霖的,这个是老虎的。”
“本地牌照?”
“嗯。”
“还是有人跟。”我转回头,目视前方,以免被拍照。
邵云斐扫了一眼后视镜,绕了两个街区,一辆灰蓝色的小型车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方才换车的时候没看见。”
“应该是留在酒店等我的,先绕几圈看看。”我打开化妆包,补上唇妆,“你怎么过来了?”
“家里太吵。”
北京能躲清静的地方不够?这个人没如往常嬉闹说“想你”之类的肉麻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让我心里生出一丝异样。
“你几号回去?”他问。
“初八。”
“还是高铁?”
“我和傅霓开车回去,那时候订不到票。”
邵云斐顿了顿,没说话。
“你不会是来接我的吧?”我的手顿住,问。
他没说话。
我重复问:“你不是来接我的吧?”
邵云斐笑起来:“你以前就算猜到了,也不会问。”
我顿了一下:“来之前应该告诉我。”
“那你还会让我来么?”他反问。
我怔住,半晌没有答言。
时近午夜,街道空旷,我们穿过两个街区,那辆车始终跟着。
“真他妈缠人。”邵云斐烦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刚要说话,后面的车子突然加速,贴上来,闪光灯频闪,似乎要拍近距离的照片。
“靠!”邵云斐皱眉。
奔驰马力全开,很快甩开后者,我刚要松一口气,谁知一转弯却看到对方从小巷子里钻出。
午夜街头,空无一人,我们在十字路口被刚刚甩掉的车子追上,仿佛上演一场黑色默剧。
对方肆无忌惮打开车窗拍照。
“他们熟悉道路,是本地人。”我说。
邵云斐拿出手机,打了电话。
对方很快接听,身处热闹非常的派对,哈哈笑:“怎么着,得空了?现在过来还没散。”
“大鹰,有个事情。”邵云斐直截了当,“我在苏白这儿,好像让人盯上了,拍了些照片,你帮我留意一下,要是最近有人不经过晓枫出手苏白的照片,就给我截下来。”
“成。”海威笑起来,“我说找不到你人呢,拍到脸了?”
“应该没有,以防万一。”
“行,我叫人留意。”
“嗯。”
“还被跟着呢?我叫几个人过去接应?”
“不用,搞得定。”
见他按掉手机,我端坐,说:“掉头,出城甩掉他们。”
“嗯。”高大的男人坐直身体,加了速度。
灰蓝车子紧追不舍。
城区道路受限,我们并未冒进,保持和对方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双方拉锯片刻,邵云斐突然说:“坐稳了。”
我扶住安全带,只见他反手猛打方向盘,轮胎和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子横向漂移,全速掉头,与灰蓝的车子擦身而过,出了城区,直奔海边。
狗仔料不到我们突然掉头加速,傻愣愣直开出不知多少米,才停下来。
再回头,后面的车子已然消失不见。我俩哈哈大笑。
“好久没这么痛快了。”我打开窗,夜风强硬地灌进来,冰冷清新,说不出的畅快。
夜色如幕,星若远灯,环海大道空荡无人,发动机轰鸣,车外的景物如同潮水般退去。
“咱们回北京吧。”邵云斐突然说。
“什么?”
邵云斐看着前方:“我就是来接你的,在北京快被熊孩子烦死了。”
我笑起来。
“年前就想来,知道不现实,挨到过了年才来。”他嘴角也勾了勾,仍旧不看我,“苏白,你一离开,我就觉得,全北京城都空了。”
潮水拍打海岸,躁动着归于静谧。
我怔住,不能言语。
“想等你回来,给你打电话,但是知道没用。”车子慢下来,邵云斐的侧脸线条分明,“身边多热闹,心里就多没着落。我其实只是想见你。苏白,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缠着,但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邵云斐。”冬夜寒冷,我开口,声音不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他沉默一下,停下车子,看看我,笑起来,“我在告白。”
“你别乱说……”我突生烦乱。
邵云斐按住我的手:“不是开玩笑,我难得这么认真一次。”
我挣扎:“你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松开我的手,再次转头,看着窗外:“苏白,我做事,很少会后悔。”
是啊,这个人,鲜衣怒马,逍遥恣意,一往无前,从不回头。
“但有一件事,我之前想过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遇见我?”我靠在座位上。
“不是。”邵云斐半晌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后悔和你那样开始。”
我和邵云斐的开始,是一场交易。
如今,交易成功,各取所需,却无人满意。
“我在想,如果再回到去年这时候,在这儿见面,要求你回北京的时候,我是不是不会说那些混账的话。”邵云斐转头看我,明亮的眼睛里是整片深蓝色的海,“是不是,不会迫不及待、趁人之危。”
我本来要问的话,再也问不出。
“可你知道结论是什么吗?”他一字一顿,“我不后悔。”
我垂下眼睛。
“在你家楼下见到宁泽提着行李箱离开,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邵云斐鼻子里笑了一下,“就算以后要花费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我也不后悔。”
“为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问:“如果,苏白,咱们当时不是在那样的场合见面,你会跟我回北京么?”
我身上冰冷。
不会。
这个人原来一直都知道。
我那时沉浸在和宁泽的挫折中,没有接受任何感情的能力。
邵云斐神情平静:“是啊,所以,我不后悔,既然那是我唯一能让你在我身边留下来的方式。”
我的心收紧。
这个人,在用他不熟悉的姿态向我道歉。
可他明明知道,我的纠结混乱,不是他的错。
我那个时候,被逼到悬崖边,他的交易,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他其实本是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我的自我厌弃,除了气恼自己无法从宁泽的那个泥潭中撤离,更多的是因为从来自诩无欲无求的苏白,在这个人面前,变得贪得无厌,不像自己。既然得救,本该心怀感激,可却期望更多。
惧怕、猜疑、贪婪、傲慢……在邵云斐面前,我再做不出随遇而安、冷静自持的姿态,所以不安,焦躁,不肯安生。
可别忘了,浮士德和墨菲斯托,本是你情我愿。
即便邪恶,也不是魔鬼让彼此不快乐。他至少真诚,从不欺骗,谎话连篇的,一直是我。
我在这一刻,很希望,我们两个都快乐。
“你知不知道。”我开口,寒夜中,喉咙哽咽,“有三个字比你说这些话都有用?”
邵云斐怔了怔,笑起来,拥我在怀里:“我爱你。”
焦躁了整整两年的心,些许平静。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白,我爱你,我本不信一见钟情,直到遇见你。”
我顿住,推开他的肩膀:“别说这么多。”
邵云斐带着笑意:“这样的话,真的有效?”
“不知道。”我眼神涣散,“况且,你的话,我从不相信。”
他不在意,露出一贯的痞笑:“我觉得,如果我做了这次来想做的第二件事,你会更不相信。”
“什么?”
邵云斐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是一条细细的钻石联缀的手链:“你要是不高兴,我就收起来。”
我身上重担一轻,终于笑出来。
这个样子的才是邵云斐和苏白,太深情,太纯净,未免矫情。
“很好看。唐翘的新作品?”我把手腕递过去。
他也松了口气,帮我带上:“好眼力,只此一件,叫‘白’。”
月色如洗,我眼底是细碎洁净的光芒,抬头,看着邵云斐的眼睛:“你不问我?”
你不问我,是不是爱你?即使是欺骗,也可旗鼓相当。
邵云斐顿了顿,半晌说:“不了。”
“谢谢。”给我退路。
“但我要问,你会在我身边多久?”他说。
我低头,问:“那你,会在我身边多久?”
“会很久。”他笑笑,“我觉得,会比你想象得久。”
“那是多久?”
邵云斐想了一下,亲亲我的额头:“比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多一天,这么久。”
我在他怀里闭上眼,无望地想:这个人,手段至此,我怕是再没有自行逃脱的机会了。
我和邵云斐度过了在一起后最轻松舒适的一段时间。
我们住在城外海边的荼矩摩,吃饭,听戏,逛水族馆,看海豚接吻,陪着花花唱歌,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我带他去我的中学,给这个人讲小时候学琴的苦恼,教他弹巴赫的《小步舞曲》。他手指修长,悟性也好,却学得三心二意,更中意和我调笑,琴声破碎,我不胜其扰。
“多亏你不是我妈的学生。”
空无一人的琴房,阳光被灰尘分割成线,两个人坐在琴凳上,我被邵云斐圈在怀里,出神地看着外面静谧的校园。
他没所谓地笑:“是苏老师太不严厉。”
我转头,回应他的亲昵:“你太狡猾。”
“狡猾是调情的词汇。”
“我说的是事实。”
“哦,我哪里狡猾?”他断续吻我的发顶。
“你利用我的弱点。”
“苏主播是完美女士,也有弱点?”
“当然有,我太能驾驭自己的好奇心了。我不发问,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我喜欢心甘情愿这四个字。”
我们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似乎覆盖了某些少年记忆,我分不清彼此有心或者无意,但无人喊停。
年初八,我回家,准备回北京的东西。
爸爸在厨房忙着给我做小羊排,妈妈在我卧室站了一会儿,坐下来说:“你奶奶很喜欢你送的那套紫砂,但是昨天打电话的时候又说了一次,让你别再花钱。”
我笑:“是别人送的,以后再给你们也弄一套,我爸喜欢泡茶。”
她便不说话。
我手上停了一会儿,问:“妈,你认识邵云斐?”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认识,第一次见,但是我知道这个人。”
我叹息:“知道他是出名的纨绔公子?”
“不是那种知道。”母亲看着我,许久,“他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母亲看着窗外,天色灰蒙,是即将下雪的冬日。
“长辈的事情,时过境迁,你不必知道。关于邵云斐的风言风语,夸张可怖,我也不必相信。你是分得清好歹的孩子,我很放心。但是,与他交往,我怕你会辛苦。”
“为什么?”我声音不大。
“阿白,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就是嫁给你爸爸。”母亲站起来,看着我梳妆台上一家三口人的照片,神色温柔,“他当初到剧团里视察,年少英气,和宁泽的父亲不同,身上有艺术家拿不起的担当和温柔。”我听过无数次他们的故事,从各色人口中,但却是第一次听母亲讲起,“我们第三次见面,刚分开,他便打电话来,问能不能结婚,我就答应了。”
“阿白,你太像我,恋爱也是一般。我与宁泽的父亲,你与宁泽,青梅竹马,却都不是良配。宁巍比我大六岁,到了婚嫁年龄,要结婚,我还小,要念书,便错过。后来遇到你爸爸,不知道多庆幸。两个人若是合适彼此,就早在一起了。所以,这么多年,我和宁巍还是朋友。你和宁泽也是这般,迟早,你们也会庆幸。你们分手,我虽然惋惜,但不意外。只是,我担心,邵云斐并非你父亲,你们,会让彼此辛苦。”
我低头:“那是以后的事,我对你们所说的事情一无所知,无法判断我们未来会怎样。”
“是啊。”她坐下来,抚摸我的脸庞,“我不想左右你,若是在真心面前,一切都不重要。只是,邵云斐的真心,要你自己去判断。”
开车回北京的路上,我问邵云斐:“关于长辈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邵云斐握着方向盘,沉默了片刻:“没有。”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不再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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