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天晚上,波恩在大厅长桌主位上坐下时,等了半天都不见她的人,他拧着眉头,叫住丽莎询问,才知她依然还在城门塔楼照顾病人。
长桌上,男人们呼噜呼噜地吃着碗里的燕麦和豆子,以及昨天婚宴剩下的菜肴,可他清楚他们都注意到他身边的空位。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在躲他。
这女人今天早上一醒来,飞快就溜下了床,虽然在他起床时,她含糊地说了一声早安,但立刻就转身下楼了,从头到尾看也没看他一眼,活像怕他又将她抓到床上。
左手边的位子,空荡荡的,莫名让人恼怒。
他冷着脸,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食物,看见赛巴斯汀瞄了那空位一眼。
该死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她应该要知道,吃饭时,她得坐在他身边。
她现在是男爵夫人了,而今天才是两人新婚第二天,如果她不懂得尊重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管不动自己的女人。
莫名的不悦与恼怒在胸中堆叠,等他回神,他已起身丟下了所有人,大踏步转身离开。
在黄昏悄悄又落下的细雨中,他满怀着怒气,穿过广场,爬上塔楼,本想一进门就将她扛上肩头,强制带回主城楼大厅,谁知却发现城门塔楼的病房里都是蒸腾的水汽,白茫茫的热气充满一室,带着药草的香味,浓得几乎让人有些不适。
他很快就看见她的身影,那女人侧坐在睡铺旁,手里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壶,捧在夏绿蒂口鼻前。
“没事的,别害怕,这可以帮着你湿润喉咙和口鼻。来,慢慢吸口气,慢一点,然后把痰咳出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她拍打夏绿蒂的背,帮助那女人把痰咯出来。
“没错,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再喝口药草茶,漱漱口,然后吐出来。”
他站到她身后,她察觉有人,以为是女仆,回头就道:“苏菲亚,帮我拿一块干净的布——”
看见他和他脸上的恼怒,她愣住。
波恩从旁边那篮堆叠的布巾中抓起一条,递给她。
她微怔地接过手,身后睡铺的女人又开始咳嗽,她回过神来,转身继续和那女人温柔地说话,拍抚着她的背,拿布巾擦拭夏绿蒂口鼻的痰液。
“夫人……对不起……”
“别担心,没事的,这病都是这样,等过几天就会好转了。”
“真的吗?我会好吗?”
“当然会。”
她温柔的声音如此笃定,教听的人莫名安心。
她安抚着夏绿蒂,直到那女人的咳喘慢慢平息下来。
看着她照顾人的身影,听着她温柔的声音,那填塞在胸中的怒气瞬间被另一股羞恼取代。
该死,这女人轻而易举地就让他觉得自己为了这种事生气很蠢,然后他才意识到,他会这么不爽,是因为——
他就像那该死的老头,要求所有的人都照自己的规矩走,他之前总觉得那些要求无理而蛮横,而如今他才晓得是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领悟,让他脸色蓦然一沉。
她在这时起身,转过来面对他,朝门口点了下头,示意他到外头说话,他朝外走去,她在门口洗了手,跟了出来。
“怎么了?”她拉下遮蔽口鼻的布巾,疑惑地看着他问,“我以为你正在用餐。”
她不知道。
刹那间,他确定了这件事。
填塞胸臆中的怒气消去了些许,但恼怒仍在,他低头看着她,下颌紧绷地道:“用餐时,你必须坐在我身边。”
她眨了眨眼,有些微愣。
“为什么?”
他吸了口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眼角微抽地说:“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男爵夫人,当我们用餐时,你得坐在那里。你嫁给了我,那意味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你都得把我的事,优先置于所有事情之上。”
这话,听起来专制又霸道,就连他都觉得万分愚蠢。
她在照顾他的人,生病的人,但事情必须要解决,他得让她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恼怒不爽地道:“我是领主,人们需要看到我坐在我的位子上,他们也需要看到你坐在你的位子上,每天晚上,你都得坐在我身边的位子,和我与我的人一起用餐。你得表现出对我的服从与尊重,如果你没有出现在餐桌上,每一个人都会认为你在反抗我——”
他的话,让凯睁大了眼,惊讶地开口辩驳:“我没有——”
“你不在位子上,”他拧着眉,瞪着她说,“那才是他们看到的,你羞辱了我。”
凯震惊地看着那个恼怒的男人,这才发现事情有多严重。
他很火大,非常生气,她能清楚看见他额上的青筋。
天知道,就算他为此揍她一顿也不为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会为了他的面子,为了他的权威,将她拖到大厅里,当着那些男人面前揍她一顿。
她知道有些贵族为了更小的事,就把妻子揍得鼻青脸肿。
“我从来不想羞辱你。”她警戒地看着他说。
他紧绷着脸,粗声说:“我知道。”
“我很抱歉。”她强忍着想后退的冲动,再开口。
“我知道。”
他说着,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的鼻翼翕张,她能感觉到他在控制自己的怒气。
再受不了那紧绷的气氛,凯匆匆开口:“如果你要揍我,现在就动手,别在大厅,在那么多人面前打女人,有损男子气概,会让你显得像是在欺负弱……”
她话到一半,他就睁开了眼怒瞪着她,那记瞪视如此凌厉凶狠,从他身上辐射而来的怒气无比惊人,吓得她闭上了嘴,让剩下的话都消失无踪。
他一直等到她闭上了嘴,才几近咬牙切齿地道:
“我不会揍你。”
“你不会?”她眨了眨眼。
他再吸了口气,压着脾气道:“我不会。”
“为什么?”凯瞪着他,明知应该闭嘴,这个问题却还是脱口。
就她所知,大部分的男人十个有八个都会殴打自己的妻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人农奴,对男人来说,女人是财产,就像牲畜,不听话就好好地打一顿,揍到她顺从听话为止。她在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错,他是个好人,但她清楚晓得,他也是个男人。
他眯着眼,拧着眉,恼火地低咆:
“因为我不是怪物!”
这个答案,让凯傻眼,她看着他,一时有些哑口。
他低头俯视着她,火冒三丈地说:
“我不会揍我的女人,更不会当众羞辱你!如果你需要教训,我相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让我们私下解决!”
他凶狠的脸一直逼到了她眼前,鼻头都快顶上她的鼻尖了,明明他气到都快头顶冒烟,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想逃跑的冲动,只因她忽然领悟,他是说真的。
“你打过我,”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忍不住还要试探,“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你扛着我上楼,打了我的屁股。”
“那个时候,你还不是我的女人!”他万分火大地瞪着她说。
现在她是了,她嫁给了他。
凯看着他,突然了解,这男人是认真的,他不会揍他的女人。
十个男人有八个会打女人,但他不会。
他会对她咆哮,但他不会揍她,不会当众羞辱她,他会想办法私下解决。
那紧揪住胸口的结,蓦然松开。
她瞅着他凶恶的脸,不禁抬手抚着他紧绷的脸庞。
他微僵,但没有闪躲,也没有抓开她的手。
“抱歉,”她悄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任何羞辱你的意思。”
他紧抿着唇,但她可以看见,他额上的青筋不再跳动得像随时就要爆开,黑瞳里的火气,也开始消停。
我只是以为你需要由此建立你的权威。
他眼角又抽了一下,粗声道:“我需要的,是你在每天晚上,准时出现在餐桌上,坐在我身边,让所有人看见。”
“我会的,”她告诉他,开口承诺,“如果你希望,我会在每天晚上用餐时出现,坐在你身边。”
她的话,平息了他胸中最后一丝不悦。
“现在。”他要求。
“当然,你等等,我和苏菲亚说一声。”凯闻言,眼也不眨地将遮掩口鼻的布巾从颈上取下,转身呼唤苏菲亚。
那女孩飞快出现在门口,手上还端着一盆热水:“夫人?”
“我和大人去用餐,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的,夫人。”那女孩低着头应答着。
虽然苏菲亚一脸镇定,但那瞬间,凯忽然晓得,这女孩根本从一开始就躲在门后偷听。显然不管她们喜不喜欢她,领主和领主夫人的八卦,依然是人们最有兴趣的事。
有些无奈地,她回身面对他。
那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她把手交到他手中,让他牵握着她的手,转身下楼。
主城楼大厅里,原本在喧哗吃喝的男人们,一看见他俩,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跟着坐在一旁,替他重新添了一碗燕麦粥,又为他倒水,他们才又开始吃喝起来。
“你怎么有办法忍受这种状况?”她在他身旁坐下,吃着自己碗里的燕麦粥时,忍不住凑到他身边悄声问。
“什么状况?”
“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你看。”
“习惯就好。”
他说得好简单,她猜她永远也不可能习惯。
她安静地吃着自己的燕麦粥,听着他和其他男人们仍在吃着喝着,讨论着收成,聊着开始减缓的雨水,聊着某条路上的强盗……
坐在椅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开始哈欠连连,她努力试图保持清醒,可忙了一天之后的疲累渐渐占据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偷偷依靠在他身上。
当波恩回过神时,才发现身边的女人,不知何时已靠着他的肩头,累到睡着。
她手上握着木制的小汤匙,身前桌上碗里的燕麦还剩一半,根本还没吃完。
他应该要将她叫醒,在大庭广众下睡着,实在太不合体统,若换作是老头,绝对会为此勃然大怒。
可她的黑眼圈是如此明显。
等他察觉,他已经伸手取下她手中的汤匙,小心地将她当众抱了起来。
男人们再次安静了下来。
我只是以为你需要由此建立你的权威。
他从来就不需要借由惩罚女人,来建立他的权威。
那是艾立克那老家伙会做的事,不是他。
波恩看着大厅里的男人,等着看有谁会说话。
没有人开口。
怀里的女人,没有因此醒来,只是偎靠着他的肩头,悄悄叹了口气。
然后迈克尔站了起来,为他打开通往楼上的门。
他在那些男人们的注视下,抱着她离开了主位,转身走向那扇门,踏上回旋的石阶。
身后的喧哗在他离开后再次响起,但音量降低许多,怀里的女人又叹了口气,小手无意间搁到了他心口上。
他感觉着她的温暖,清楚地知道,他或许会是史瓦兹爵爷,但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恐怖的史瓦兹。
他不会变成和那老怪物一样的禽兽。
他不会那样子对她。
绝对不会。
金黄的燕麦满布田野。
收成的那几日,几乎所有能用的人手,都到了田里去帮忙收割暴晒。
凯和厨娘安娜留在城堡里照顾着那些病人,整天仍有些心神不宁,担心收获无法如愿。
这一季雨水虽然比去年少,但依然比往年要多许多。
这天,当他带着大伙儿回来时,凯远远就从城门塔楼对外的箭孔看到男人们载着一车又一车的麻袋回来,她差点冲下楼去追问他收成的情况,但最后还是留在病房里把事情做完。
男人们在广场里来去,她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和咒骂的声音。
“女人,让开!”
“老子辛苦一天,你没先送水给我们喝,倒要我们先洗手,有没有搞错?”
“这是凯夫人的规定,你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才能喝水。”
苏菲亚坚定且大声地要求男人们把手洗干净,凯闻声从窗口探头,只见几个男人在水井边凶恶地围着那娇小的女仆,其中一个男人还伸手欲推开她。
怕那些人伤害苏菲亚,凯正想转身下楼,就看见那队长赛巴斯汀上前来到水井边,将水井上的盖子打开,把搁在一旁的水桶扔了下去。
水桶哗啦一声入了水,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他伸手把水桶拉上来,然后转头看向苏菲亚。
“肥皂。”他朝她伸手。
苏菲亚愣看着他,闻言方回过神来,连忙把肥皂递给他。
赛巴斯汀接过肥皂开始洗手,苏菲亚忙拿来木勺,舀水替他冲洗干净。
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见队长都带头洗手了,这才不再啰唆,纷纷上前跟着洗手。
苏菲亚替那些男人打着井水,丽莎很识相地送上了饮用水给他们。
凯松了口气,这才停在窗前,没有急着下楼。
就在这时,那位队长像是意识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朝她看来,一脸的面无表情,她勉强自己和他点头示意,那家伙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那个男人不信任她,虽然她嫁给了波恩,她知道他仍怀疑她是女巫。
凯深吸口气,挺直了背脊,重新转身回去照顾病人,直到苏菲亚上楼来接手,好让她可以到大厅坐在波恩身边,陪着他和所有人一起吃晚餐。
她其实并不习惯和那么多人一起吃饭,但这件事显然不是她可以选择的。
如今,她是男爵夫人了。
所以每天晚上,她都如他所要求的那般,坐在主城楼大厅长桌的主位上,陪着他和他的人一起吃饭。
如果真要问她,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喜爱泥巴和吵闹的大狗,总是把东西吃得到处都是,吃饭时也总爱大声喧哗,对于进大厅前要洗手这件事,常常敷衍了事,更别提要清洗自己。
她努力忍耐着,告诉自己,反正这些人平常不会到病房去,但每次经过那些人的身边,她都忍不住想要停止呼吸,他们身上的味道实在太臭了,汗水发酵的味道总是充满了整座大厅,可如果要他们洗手都如此困难,她怀疑他们是否会乖乖洗澡,所以她也只能消极地多燃烧几把干燥的香草来去除那些可怕的味道。
男人们陆续落座,女仆和安娜陆续把食物送上来,她帮忙把汤粥分好,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从波恩和男人们的对话中,她可以听到这次的收成比他们预期的好,空虚的谷仓终于再次有了存粮,虽然还不够让人撑过冬季,但至少能勉强度过这个夏天。
她吃得不多,一来没有什么胃口,二来仍忍不住在心里计算城堡里的人口和粮食的存量。
吃完饭后,男人们仍聚在大厅欢欣鼓舞地谈论收成的事,她很想留下来参与讨论,可她怀疑他们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意见,尤其是那位队长。
所以她回到病房帮忙,待夜半时分,才拖着酸疼的右脚,回主城楼上的城主卧房,经过大厅时,她看见男人和男孩挤在一起,睡得东倒西歪,有些人的脚还叠在一起,如雷一般的打呼声此起彼落,在冷硬的石墙间回荡着,发酵的汗臭开始转化成某种坏掉的干酪味,让人闻之欲呕。
主城楼的大厅很大,但城堡里的人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连走道也塞满人。
她猜,这是另外一个她必须想办法解决的问题。
当她好不容易拖着脚再次上楼,推开厚重的房门,只看见那男人埋首在书桌前,拧着眉头在翻看前任执事的记录。
谷仓里堆满了收成晒干的燕麦,但他依然无法放松下来。她知道为什么,这男人和她一样清楚晓得,那些收成根本不够撑过漫长的冬天。
她进门时,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仆人们早已替他将浴桶盛了半满的水,但他没有使用它,那些热水都已冷掉了,干布被整齐地搁在一旁。
她怀疑他从上来之后,就一直专心在埋首研究那些记录和地图,他身上还套着锁子甲,脚上的靴子也还没脱下。
她没有试图打扰他,只将铜壶重新装满,放到火塘里加热,偷瞄他一眼。
火光映照着那男人刚硬的脸庞,他看起来没有在注意她,只是一再反复地比对几张老旧的地图,然后重新誊写在另一张纸上。
她知道不少骑士会受教育,但有许多贵族都懒于习字更别提算术,数学是商人、执事和修士们才需要知道的事,多数的贵族与骑士皆不屑学习,可他非但识字,也懂得如何计算,虽然不是顶好,但已经比大多数她所知的贵族要好多了。
水开了,铜壶里冒出蒸腾白气。
她握着布巾,抓起火塘里的铜壶壶把,将加热至冒气的热水倒回浴桶里。
她背对着他,脱去鞋袜、外衫,当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衣裙时,回头看见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
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地图,起身走到她面前,一边脱掉了身上的衣物。
凯看着那高大的男人,压下莫名的紧张,抬手协助他脱去那沉重的锁子甲,他半坐在浴桶边,她蹲下身,在他脱去内层的软铠甲时,替他褪去鞋和闷了一天的臭袜子。
跟着他脱掉了裤子,直接跨进了浴桶里,让她帮他刷背,洗去一天的疲惫。
她替他刷完背之后,他总会将她拉进浴桶里,要她一起泡澡,替她按摩紧绷的肩背。
凯几乎已经开始习惯这套流程,早已不再挣扎,尤其是他真的有一双神奇的大手,热水加按摩总是能帮助放松她的肌肉,她常常会就这样睡着,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起初,不小心睡着让她真的有点尴尬,甚至有些松口气。
和他在一起之前,她不知道男欢女爱时,能量会如此惊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让她有些害怕。
结婚前,她原以为婚后,他会夜夜和她求欢,但这男人却异常地节制。
刚开始忙着照顾病患,她还没力气多想,等这两天人们情况陆续好转之后,她才开始注意到他对她的需求过少。
一天又一天,然后再一天,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引不起他的兴趣。
还是,在失控时,她在无意中汲取了他的能量?
最后这个念头让她有些不安,可仔细回想,他第二天似乎并未有乏力的状况……
无论如何,以防万一,或许她还是应该要小心地控制自己。
虽然不曾听澪警告过她这件事,可她不想害死他。
话说回来,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在烦恼这个,但当他和她都未着片缕地泡在同一桶热水里时,她实在无法把注意力从他身上转开。
男人的大手再次捏握着她的后颈,轻轻地揉捏着,让她悄悄叹了口气,忍不住侧着头,把脸枕在他肩上,感觉肌肉在他的手指揉按下慢慢放松下来。
或许她不应该那么喜欢他的触碰,也不该那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更不该那么喜欢他微暖的皮肤与心跳。
她有些昏沉地想着,不禁开口和他说话,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忍住把整张脸都埋进他颈窝里磨蹭舔吻的冲动。
“你们把所有的燕麦田都收割了吗?”她把那莫名的冲动推开,小手却还是忍不住爬上他湿润的胸膛。
“嗯,”他半合着眼,揉按着她僵硬的肩颈,“差不多了。”
“接下来要种菜?”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她将手指收回来,紧握成拳。
“嗯,”他应了一声,道,“一部分种菜,另外再翻土种黑麦。”
蓦地,她感觉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不知为何,她忽然领悟他在烦恼什么。
“来谈借麦种的人还是太少?”
波恩一怔,垂眼瞧着她,只看见她昏昏欲睡地合着眼。
他不习惯和女人聊这些事,可她不一样,他知道她懂很多,她的书架上有着异国的书籍,也曾替他整理计算过前任执事的记录,而且这女人曾在威尼斯那样的大城市待过,她见识过许多,说不定比他还多。
他迟疑了一下,还未及细想,已听见自己开口。
“你有什么想法?”
没想过他会问她意见,凯愣了一愣,抬眼朝他看去。
那男人黑发沾水后更加卷曲,长长的睫毛上悬着水光,黑瞳半掩,严酷的脸庞有些放松。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她怀疑地重复他的问题。
他看着她,忽然知道,他确实想知道她的想法。
过去几次,都是她主动开口,可每一回,她提的意见,都很有用。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他瞧着她碧绿的眼眸,问,“如果你是领主,你要如何让人愿意自动自发地下田耕作?”
来商借麦种的都是自由民,但那些拥有自由的自耕农少得可怜,在这大陆上,农奴占了绝大多数,而那些农奴负责耕种,终身都和土地绑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在同一块田里工作,他们种自己的田,也必须帮领主种田,妇女还得固定到城堡里帮佣,但那是在平常时候,在瘟疫和饥荒还没有逼得人走投无路的时候。
以前老头子和西蒙有士兵、有军队,不用威胁就能让人乖乖耕种、劳动,但现在他的人手少得可以,他也不想用武力逼着那些人下田。
凯眨了眨眼,沉默地瞅着他:“如果是我,我会重新确认领地里的人口,清查农户,集合所有的农奴与自由民,才能知道有多少人手可以用。”
他看着她,再问:“然后呢?”
发现他是认真的,认真地想知道她的意见,凯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或许她不该说,她的想法太过疯狂,但他想要知道,而她发现自己想告诉他,这男人和她之前所认识的贵族都不一样。
他愿意改变,而她发现她想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她坐直了身子,回过头,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眼,哑声开口:
“然后我会让我领地里所有的农奴,都变成自由民。”
他眼角微抽,黑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她在来得及后悔之前,飞快地道:“我会告诉他们,从现在开始,我的领地内将不再有农奴,我将让所有人都成为自由民。”
话落,她屏住了气息,等着他斥责她的疯狂,嘲笑她的无知与天真。
这是个破天荒的主意,让农奴成为自由民,就像把钱丟到水沟里一样,可笑又荒唐。
可他没有,他没有立刻否决掉这可笑的提议,他也没有斥责她,眼前的男人只是抿着唇,沉默地瞅着她。
那漫长的寂静有些吓人,她只听见心跳在耳内鼓动。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缓缓开了口。
“如果你那样做,他们眨眼就会跑得不见踪影。”
一颗心,蓦然又跳得更快。
“在他们饿得半死,到处都是强盗的情况下?”
她反问,凝望着他,无法控制地脱口:“农奴会跑掉,是因为没有饭吃,因为他们听过特许令的事,以为到城市里,就能当自由民,就有饭可以吃,有工作可以做,但现在这个时机,什么都不能确定。可是只要领主承诺,会将田地卖给他们,那就不一样了,若他们是自由民,就不需要向领主缴税,所有他们耕作的收获,都会是他们的。成为自耕农之后,他们赚的钱,就能分期和领主买地。那无论如何都比城市自由民那种不确定的神话要踏实得多。”
他听过那些城市自由民的事。因为特许令的关系,只要到城市里住满一年又一天,农奴就能成为城市自由民。
可是,主动让农奴成为自由民?他几乎完全没听说过。
“你有田地,也有种子,你现在需要的是人力,还有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你会发现,对他们来说,为自己种田和为别人种田,完全是两回事。”
“卖地是一次性收入,我依然得往上缴税,如果没人种田,上面迟早会派兵过来。”
虽然他这么说,但她知道他会说,就表示他在考虑这件事,凯匆匆道:“你不需要那么多的田地,你可以出租田地,请人帮你种田,你也有磨坊,可以和使用的人收取费用,收成之后,你还可以帮他们将多余的粮食拿去买卖、酿酒,甚至成立市集与商会。”
“那是商人做的事。”
“那是可以养家糊口的事。”她看着他,告诉他,“威尼斯与热那亚有许多人都靠这生活,卢贝克、汉堡、不来梅、但泽也是,那是为什么这里在闹饥荒,只要有够多的钱,你却还是能在河岸买到粮食与牲口的原因。让活下来的人得到自由,并不会让你损失太多土地,但那可以让人有动力、有希望,自由民会来和你借麦种,农奴不会,因为农奴下田劳动的结果,不是他们的。”
凯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激动,在谈话中,不自觉整个人早已转过身来面对他,跨坐在他身上。
他凝视着她说:“所以如果你是领主,你会让所有人自由。”
老天,他的手……
凯俏脸娇红,不敢动,只能看着他的眼,也只敢看着他的眼。
“对……如果我……”
凯浑身一颤,意识有些涣散,但她试图紧抓着那些字眼。
“如果我是领主……”
他看着她,她感觉到他的欲望。
她一手攀抓着他的肩头,一手抵着他的心口,他哑声问:“你会怎么做?”
他凑到她耳边哑哑地说:“我的夫人,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她没有办法抗拒他,只能抓着他的肩头,嘤声颤抖地说:
“我会……会让所有人……自由……”
他轻咬着她的耳朵,哑声轻笑。
“那你一定是个傻子。”
她想要生气,但她无法控制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此激烈,让她羞愧不已,她不懂他如何能……不懂自己如何能……
她喘不过气来,不能思考。
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烧着,映在眼里。
荡漾的水波,缓缓平静了下来。
当她回神,她已浑身虚软地趴卧在地板上。
这一辈子,她都在小心地控制自己,害怕失控之后,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凯。”
听到他的叫唤,即便心仍狂跳,呼吸急促,她依然飞快闭上了眼。
“凯。”
他低哑的语音再响,近在耳边。
她睡着了、她睡着了、她睡着了——
她刻意放慢呼吸,他没再叫她,只是缩回了手,起身走开。
凯松了口气,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整夜都躺在地上。
入夏了,天气已经回暖,火塘里的火就算熄了,也不会太冷。
蓦地,她忽然感觉到他回到了她的身后,凯吓得屏住了气息,以为他会强硬地将她摇醒,可下一瞬,一块湿热的布巾覆上了她赤裸的大腿。
她愣住,起初还弄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能闭眼继续装睡,后来才发现他在帮她擦拭身体,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
他先用湿布,然后换上干布,将她身上的水汽擦干。
她有些困惑,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瞬,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穿过一室,来到床边,她能感觉到他抱着她跪上了床,万分轻柔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又走开了,然后再回来,握住了她的脚踝,为她赤裸的双脚抹上了油,他没有漏掉任何一根脚趾,温热的手指每每经过那些水疱曾经浮现的地方都会更加轻柔。然后,他的手,在她残留疤痕的右小腿停留了好一会儿,她能感觉他抚着那久远以前扭曲又丑陋的旧疤,那抚触如此小心,像是怕弄痛了她一样。
一颗心,抽紧,再跳。
她不敢睁开眼,只能继续装睡,却感觉到他为她抹上油之后,继续按摩着她因为站了一整天而僵硬的小腿,一次又一次,揉开上头每一块紧绷的肌肉。
他的动作如此熟练,让她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
过去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同样的事。
她太累了,泡完澡后,总是沾枕就睡,有时甚至在浴桶里就睡着了。
她以为他也是,以为她的伤好之后,他就不再这么做了。
可他一直在做,没有停过。
所以每天早上,她醒来时总觉得僵硬的双腿变得轻松许多,她还以为是因为休息过了。
但那不是,不只是她睡足了而已。
她不敢相信他一直在帮她按脚,但那男人确实正按摩着她的双脚,缓缓地、熟练地、温柔地揉按着,直到她腿上的块垒都松开,再次变得柔软了,他才放下油瓶,重新上了床,伸手从后环抱着她,悄悄地将她往后拉,让她贴靠着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除了轻柔地抚摩着她,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环抱着她叹了口气。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规律而缓缓,心跳也是。
无声的,她睁开了眼,火塘里的火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但仍有火光掩映,让她能清楚看见玻璃香油瓶中,那金黄带绿的液体。
它本来是满的,很满,而她脚上的烫伤早就好了,也不可能用到那么多,但此刻,瓶中的液体几乎已见底。
她看着它,只觉喉头紧缩着。
不可能。
一定是她多想了。
但见底的油瓶,就在眼前,教人无法否认。
无形的热,蓦然充塞满心,缓缓扩散至全身。
她知道刚烧伤那几天,他每天都会帮她的双脚抹油,可后来她自己能处理之后,就自己处理了,她从没想过他一直持续在这么做,一直在她睡着之后,照顾着她,替她按脚——
蓦地,另一个领悟,悄悄浮现。
该不会……这些天,他不是对她没兴趣,只是……不想吵醒她?
凯在黑夜中静静地躺着,有些震慑,怀疑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但他方才那无比轻柔、万分小心的动作,却萦绕在心头。
男人都是欲望的动物。
澪说过。
他们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活。
他大可以继续蹂躏她,将他的欲望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财产,只是他的附属品,在这黑暗的时代,就算他将她活活打死,也没有人会追究更多。
我不会揍我的女人。
她记得他说过,他不会揍她,他不是那种会打女人的人。
红潮缓缓上了脸,不由自主地,凯在他怀里转过身。
他仍在睡,她翻身时,他动也没动一下,大手仍搁在她的腰上。
凝望着眼前的男人,她心口悄悄地紧缩着,他的脸被晒黑了,点点的胡楂在下巴上冒了出来,眼角有着疲倦的细纹。
情不自禁地,她朝他靠近,小手抚上了他的心口。
他在睡梦中低下头来,用那高挺的鼻子蹭了她两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醒了,但他嗅了嗅她,然后在确认之后,收紧长臂,叹了口气,开始打呼,她才发现他还在睡。
那像动物的行为让她差点笑了出来,却又莫名心安。
嫁给他,她是不得已的,只是求一个安稳,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她清楚,一个好人,不表示就是一个好丈夫。
她并未期待,也不敢期待更多。
或许,还是她想多了。
他是一个贵族,是一个男人,她本来以为他不一样,会愿意改变,可他到头来,依然只是笑她是个傻子。
贵族就是贵族,男人就是男人。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不可能主动放掉手中的权势与利益。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偎近他怀里,抬手环住他的腰,闭上了眼。
我不会揍我的女人。
她不喜欢被当成附属品,可她想,如果非得要成为谁的,她可以成为他的。
积累的倦意很快浮现,他温暖的味道就在鼻尖,渐渐漫入心肺,她不自觉也深吸口气,再叹了出来,然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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