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新娘:波恩与凯-骑士(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女人们的笑声突然在城堡里的空地响起。

    因为许久未曾听过欢笑的声音,几乎是不自觉地,他转身从那十字形的箭孔往下看。

    细长十字的箭孔,是为了防卫而设,内宽外窄,给予墙里的人充足的活动空间,敌人来袭时,弓箭手可以从这射箭防守,这样的设计,让人有着良好的视野,能清楚看见墙外的事物,又不致让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的动静。

    后头空地上,那女人带着几个女仆和孩子正将那些煮好、洗好的床单衣物晾晒起来。

    那些笑声,也吸引了男人们的注意,他看见不少人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如他一般,朝她们看去。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云层难得地不再聚集,露出湛蓝的天。

    过去三年总是压在头顶上的乌云,已渐渐不再。

    以往,就算偶尔放晴,太阳总是蒙蒙的,天也没有那么蓝,总是脏脏灰灰的,像隔了层灰布似的。

    可如今,虽然阴天仍多过晴天,但蓝天出现的日子,确实越来越多。

    丽莎与苏菲亚把裙子拉到了膝上站在水盆里,用脚踩着水盆里煮过微温的衣物床单,露出了洁白的小腿,她们合作清洗好的衣物,拧干后再交给小安妮和汉娜,拿去给凯与约翰娜晾晒。

    笑声,是因为苏菲亚滑倒了。

    她们露出了腿,而且苏菲亚衣服湿透了,那年轻的女孩全身曲线毕露,他猜那是让男人们停下手中工作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的人都在看那浑身湿透满脸羞红的女孩。

    他却只看到她。

    她手中米白色的床单在风中飞扬,看着那可怜的女孩,嘴角轻扬。

    那么多的笑语声中,他轻易就能分辨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

    起初,他总觉得她的声音像老太婆或乌鸦,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沙哑的声音却总让他想起冬日里加了麦酒的热牛奶。

    他看着她上前帮忙扶起那满脸通红的女孩,发现有男人在看,苏菲亚躲到了她身后,她回身扫视了那些男人一眼,挑起了秀丽的眉。

    那几个家伙立刻掉过头去,继续清理主城楼后方的污水池,把里头的粪便挖出来,搬去城外田里做成堆肥。

    女人与女孩们继续做事,她让苏菲亚披上了一件床单,回房去换衣服。

    但是,他能看见,那些男人和在城墙上的士兵,还是忍不住会偷看她们。

    除了她们依然有人露出小腿在踩洗衣物,也因为她。

    虽然已成男爵夫人,她依然亲手做事,为了做事方便,她和其他女人一样穿着麻布衣裙,可即便穿着简单朴素,她看起来依然很特别。

    就算只是在晒衣服,她举手投足也和旁人不同,有一种莫名的优雅、沉静,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城堡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如果她不在病房照顾病人,总会有几个孩子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急切地想讨好她,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事实上,除了那些跟着赛巴斯汀出门的士兵之外,城堡里几乎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有同样的问题。

    路易就别提了,完全是她忠实的拥护者,坏脾气的安德生,只要她一喊就会出现,别扭的安东尼随时都在注意她的动静,曾经被她照顾过的迈克尔他们,更是隔三岔五就会绕过去,关切她在做什么,需不需要帮忙;他无法不注意到,那几名士兵现在总会有一个留在城里,像条大狗一样地在她身边晃荡,对于当时她差点被烧死,他们却都在田里,不在她身边,没有来得及保护她,让那些欠了她一条命的男人们耿耿于怀。

    可他也清楚,跟着赛巴斯汀远行回来的人,也注意到这件事,城堡里的士兵,分成了两派人马,就连吃饭时也各坐一边,虽也会谈笑风生,但各自心中都已有了芥蒂。

    他没有阻止迈克尔他们自动自发的留意,是因为城堡中现在除了士兵,还有从各地涌来的村民与农奴,有些人他根本见都没见过,他不是真的信任他们。

    城堡里的人太多了,所有的男人与男孩都睡在大厅,女人与女孩都挤在马厩二楼,现在就连主城楼二楼的器械库和厨房地板上到夜里都躺了人,她清出了其中一间塔楼的病房,不过没人想去睡那里,宁愿躺在楼梯或城墙上,也不想待在那充满痛苦记忆的地方。

    现在是夏天,露天裹着毛毯一样可以睡,但到了秋冬,铁打的人一样也挡不住凛冽的寒风。

    他知道她说得对,他必须重新统计领地里的农奴和可用的人手,分配那些荒废的屋舍与田地,那是说如果那些人愿意试着重新照顾分配到的田地。

    如果我是领主,我会让所有人自由。

    她那荒谬的主意,蓦然浮现。

    这几日,她可笑的话总是时不时会浮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人,你找我?”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赛巴斯汀。

    眼前的男人如同他一般,即使在城堡里,腰上仍挂着一把长剑,据他所知,这男人和他一样,就算睡觉也把武器摆在身边。

    波恩走回桌边,用笔上的羽毛,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道:“有个农奴说,十天前,北边这里有个荒废的农舍失火了。”

    赛巴斯汀走上前来,看着他所指的地方,拧起眉头。

    “记得你说过那是马克斯的领地?”

    “红鼻子马克斯,”赛巴斯汀点头,补充,“他把女儿嫁给了贪心的莫里兹,他们是世仇,联姻本来是为化解仇恨,不过没有成功,他们还是常常互相攻击对方。”

    赛巴斯汀说着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你怀疑是马克斯的人放的火?”

    “也可能只是有人借住时,不小心酿成的意外。”波恩淡淡道,“但如果我没记错,之前那里还有人住时,就曾经被抢过。”

    赛巴斯汀一怔,没想到这男人会记得,他看着眼前这男人,点头回答:

    “对,之前那里偶尔会有盗贼出没。”

    这是台面上的说辞。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上一任的史瓦兹男爵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但现任的史瓦兹男爵和他的父亲不同,说好听点,他是个斯文的好人,说难听点,他很好欺负。

    西蒙还活着时,几乎年年被抢,但他不擅长战斗,习惯息事宁人,以至于劫掠事件时有所闻。

    有时,那真的是盗贼,但大部分时候,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哪些人干的。

    波恩抬起眼,看着赛巴斯汀,直接道:“我不信任我们这些亲爱的邻居,我要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阳光从十字箭孔透进,斜斜地照在那男人身上,他姿态轻松,手上还握着一支笔,但他黑色的瞳孔冷硬如石。

    赛巴斯汀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着那冷酷无情的老爵爷。

    如果附近那些领主还以为眼前这位史瓦兹男爵,依然温文可欺,他想他们会大吃一惊,如果有人挑衅,他毫不怀疑眼前这男人会亲自拔剑砍下对方的脑袋。

    “我会派人去查看。”

    “找机灵点的,扮成农奴和商人,别打草惊蛇。”

    “我知道。”

    赛巴斯汀点头,转身欲离开找人办事,却听到那男人说:

    “还有,顺便找几个人,分头到各地村庄,清查所有农户,看还有多少人活着,我要确切的数字。”

    波恩看着眼前的男人微愣,拧起了不赞同的眉。

    “大人,我们不可能再收容更多的人。”

    “我知道,”他直盯着那位队长,面无表情地说,“我自有打算。”

    他等着赛巴斯汀开口追问,但那男人紧绷着下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颔首领命而去。

    如果我是领主……

    女人傻气的主意又在耳边响起。

    他并不是想照她的意思去做,他只是同意,统计人手是必须要做的事。

    只有傻子才会无故让农奴成为自由民,况且就算他真的愿意当一回傻子,那也不能保证那些人会因此愿意留下来耕种土地,若换作是他,他眼也不眨就会转身离开,当年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当他看着桌上那几张地图,却挥不去她那荒谬的提议。

    自由民会来和你借麦种,农奴不会,因为农奴下田劳动的结果,不是他们的。

    他拧着眉,瞅着那些描绘在纸上的田地与村庄。

    出租田地、收费、酿酒,成立市集与商会,那些事情根本就——

    他不知道,他想告诉自己,那不可行,但他盯着地图,看着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土地,看着那些纸上的山川、森林、田野,忍不住开始想,开始思考。

    在凯细心的照顾下,继约翰娜之后,夏绿蒂的情况也好转了。

    她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如果不想被怀疑,自己就不该把每一个染上瘟疫的人都救回来,但她实在无法看着人们在她眼前死去。

    以防万一,她让苏菲亚和丽莎接管了病房,苏菲亚勤奋又勇敢,丽莎虽然胆小却细心,她将那些药草的知识教给她们,让病人的好转与痊愈看来不只是因为她一个人的关系,而是因为整洁的环境和细心的照料。

    她不再整天都待在塔楼病房,转而管理城堡里的人手,分配工作。

    他每天带着男人们再次开始下田翻土播种;她则领着女人继续清洁打扫、洗衣做饭、采摘野菜、药草。

    要做的事和山一样多,所有的人每天都累得像条狗,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现在有饭吃,不表示到了冬天存粮就会足够。

    不过,未来看起来不再那么沉重与黑暗,她偶尔会看见女仆和士兵眉来眼去,甚至撞见有人在墙角或楼梯口打情骂俏;基本上,只要你情我愿,不要出现有人被强迫,或公开猥亵的情况,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主城楼之外,城堡里还有几栋建筑,除了谷仓、厨房,另外有一间仓库、营房、乳酪房、食品储藏室,甚至还有一个酿酒场和酒窖;只是它们大部分都是空的,而且积满了灰尘。

    为了疏解大厅里拥挤的状态,她带着几个女人整理那栋营房和仓库,营房就是波恩当初拿来隔离病人的地方,她和女人们将那两层楼的屋子里里外外都刷洗过一遍,再换上干净的床单。

    当她们开始整理堆满杂物的仓库时,清出了不少东西。

    里面堆着一些烛台,一辆老旧的纺车与织布机,几张椅子和车轮,一大箱绣有史瓦兹男爵铁十字纹章的旗子,好几袋陈旧的麻布与羊毛,一整箱的石蜡;太好了,她才在想要去哪儿找足够的石蜡来做蜡烛。

    除此之外,仓库里还有一些老旧的盾牌、马具;安娜说为了要收容那些孩子,波恩把马厩二楼空了出来,将这些老盾牌和马具堆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只公鹿头的标本从堆放杂物的木架子上掉了下来,差点打到她,害她吓了一跳。

    “没事,只是标本。”安娜将那有着两只巨大鹿角的鹿头捡了起来,告诉她,“老爵爷很喜欢打猎,我记得之前还有一个山猪头,不知被塞哪儿了。”

    她惊魂未定地瞪着那鹿头,只觉有些恶心;她可以理解为了生存而宰杀动物,她也会为了制药,把虫蛇浸泡起来,但只是为了炫耀,就把死掉动物的头做成标本挂起来,实在非常野蛮且愚蠢。

    “这些标本为何在这儿?”她问安娜。

    “它们本来被挂在主卧室里,但大人生病那阵子,说他不喜欢睡觉时还被这些动物盯着看,就要人取下了。”

    “生病?”她愣一下,看向安娜,“波……大人生过病?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是去年春天吧。”安娜把那沉重的鹿头传给身后的女仆,让女仆将那可怜的东西拿到外头去,边和她说,“大人当时病得很重,我们本来以为他要不行了,但后来他病情就好转了,真是让人松了口气。”

    凯一愣,没想到他也曾病得如此严重。

    “那场病,真是将他折腾了好一阵子。”厨娘叹了口气,说,“大人以前十分俊美,漂亮得像天使一样,总是干干净净的,微笑永远挂在脸上,迷得所有的女孩晕头转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脸红心跳。但自从大病一场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成天总板着脸,开始和赛巴斯汀一样,老是全副武装地带着那把剑走来走去——”

    碎念到一半,安娜看到她拧起了眉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逾矩了,停住整理杂物的动作,尴尬地看着她:“夫人,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凯摇摇头,因好奇再问:“他以前很爱笑?”

    安娜看她好像没有生气,还想知道其他,悄悄松了口气,才继续说:“老爵爷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大人不是,他从小就很善良,不过这几年的瘟疫和饥荒,让我们都经历太多的死亡。”

    说着,安娜想起一件事,连忙去把那堆放在角落的东西拖出来,在高窗下掀开盖在上面的亚麻布,兴冲冲地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你看。”

    凯一愣,发现那是一幅画。

    画里的男人才刚成年,脸上还有着些许青涩,但真的十分俊美,男人穿着正式的礼服,黑发及肩,黑瞳里的神情十分温和,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

    她看着那幅画,心头猛地一跳,只听见安娜感叹地说:

    “死神或许饶了他一命,但也偷走了他的笑容。”

    凯瞧着画中男人,明明这人和波恩很像,他们有着同样丰厚乌黑的发,同样的黑眸,同样高挺的鼻和光洁方正的下巴,她却怎么样也无法把这温和的年轻男人和他当成同一个人。

    画中的年轻人,皮肤白净、光滑,像只被日日喂养照顾的俊美小白马,他则像是冬眠过后,饿了好几个月的大熊,消瘦、饥渴、凶猛。

    他们的模样相同,神态却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这幅画为何被收在这里?”她听见自己问。

    安娜耸了下肩,道:“大人命令的。”

    脑海里,有些想法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抓住,只揪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尾巴。

    为了她也说不出的理由,凯将那遮盖油画的布盖上,道:

    “那就继续收着吧。”

    “收这儿吗?”安娜问。

    凯闻言,这才想起来,她整理这间仓库,是为了要清出更多空间给人住。

    她想了一下,交代着:“收到主城楼的阁楼里。”

    “知道了。”

    两个女人将画搬了出去,凯和安娜继续打扫仓库,却忍不住一直想着方才那幅画。

    广场上,人们在喧闹着。

    在仓库里的女人,闻声都朝门外看去。

    “怎么回事?”凯开口问离门口较近的约翰娜。

    “他们抓到了一个贼,”约翰娜说着回头张望了一下,又道,“啊,不是一个,好像是三个。”

    凯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扫把,朝门外走去。

    广场里,人们聚集在一起,有士兵、有村民,安东尼他们也全围在那里,她挤过人群,看见波恩站在人群的中间。

    他身前跪着三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你们知道,偷窃是犯法的吧?”

    凯隔着大老远的距离,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们饿了……真的好饿……”大概才八九岁的女孩一直哭,急着解释。

    男孩脸色苍白,跟着说:“我们的母亲死了,父亲也病倒了,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们只是想煮点粥给父亲喝……”

    另一个男孩,已经是少年了,年纪比较大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波恩沉着脸,拧着眉,瞪着那跪在他面前,吓得脸色发白的三个孩子。

    “大人,你必须处罚他们。”赛巴斯汀说。

    “他们只是个孩子。”迈克尔不赞同地拧眉。

    “他们是农奴,而且是小偷。”赛巴斯汀冷着脸,“偷窃的行为不能被鼓励。如果你让他们走,等于宣告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

    该死,队长这句是对的。

    凯心头一沉,脸微白。

    波恩抬起眼,看着身边那位队长,挑眉。

    “所以你的建议是什么?”

    “一人打十棍,以示惩戒。”赛巴斯汀说。

    十棍!

    那些孩子如此瘦小,等打完,他们恐怕也早死了。

    广场上的人,瞬间都安静下来,忐忑与不安隐隐浮现在空气中。

    可在场的人如此多,早已不只是原先住在城堡里那些人而已,不管他如何处理,一定会有人把话传出去,如果他不惩罚他们,人们会以为可以偷盗他的粮食,如果他惩罚了,这几个孩子绝对撑不过去。

    凯的心,提到了喉咙,才要上前,却听到那始终沉默的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波恩,脸色苍白地道:

    “大人,是我逼他们帮我的,你要打,打我就好!三十棍都打我就好!”

    波恩瞪着他,那少年没有闪避。

    波恩朝一旁的赛巴斯汀伸出手:“棍子。”

    该死!她知道波恩必须惩处这些孩子,但这和谋杀没两样了!

    “大人——”

    她的叫唤,吸引了他和所有人的注意。

    凯握紧拳头,快步上前,来到他身边。

    他拧起了眉,不悦地看着她,手里握着赛巴斯汀递给他的棍子。

    她知道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眼角余光看到那位队长对她皱眉,看见跪在地上的孩子瑟缩颤抖。

    她在他面前屈膝,行了个正式的礼,然后看着他,开口道:“大人,我需要人手,把这孩子打死,并不能改变什么,与其如此耗费大人你的力气,我相信如果你把他们交给我处置,让他们为塔楼病房里的患者清理秽物,会是更恰当的处罚。”

    他眼微眯,紧绷下颌,低头倾身,压低了音量。

    “我的夫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的大人,我只是给你另一个建议,我相信赛巴斯汀队长对处理小偷很有经验,但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

    他紧抿着唇,将头俯得更低,冷声开口:“让开。”

    她心头狂奔、冷汗微冒,只能悄声匆匆道:“波恩,你不需要用恐怖统治这座城堡。”

    他鼻翼翕张,刹那间,黑眸变得无比暗黑,然后他张开嘴,扬声:

    “让开。”

    那是一句命令,一句不能违抗的命令。

    他扬高了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这句不容置疑的命令。

    凯一颤,清楚在他眼里看见突然而起的怒火,那被她点燃的火气。

    看着眼前额冒青筋的男人,忽然间,她领悟到,他本来其实很冷静,还算冷静,或许根本没有打算真的打死那孩子,是她把他惹火的,不知说了什么,惹火了他。

    她不该也不能在公开场合违抗他。

    即便他说过不会打她,但如果她违抗了他,只是逼他处罚她,就像他不得不处罚那偷窃的孩子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领悟,让她心头狂奔,喉咙紧缩。

    或许她该做的,是信任他。

    但若是他真的杀了那个孩子怎么办?

    如果他将那被贫穷、疾病与饥饿,逼得去偷窃的孩子殴打致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办法站在他身边,坐在他身旁,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严酷冷硬的脸庞因为强忍的怒火而微抽,黑瞳炯炯地瞪视着她。

    拜托你,别这么做。

    她想开口求他,可当她看着他的眼,知道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违抗他,不能这样要求他。

    此时此刻,除了让开,除了怀抱那丁点的希望,她没有别的选择。

    凯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能在身前紧紧交握着双手,然后深吸口气,往旁退开。

    他木然地握着那可怕的长棍,走过她身边,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转身看着他和那名少年。

    “趴下。”

    冷酷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少年微颤,但顺从地趴在地上。

    她看着那个男人走到那瘦弱又害怕的少年身边,高举长棍,狠狠挥下。

    乓!乓!乓——

    他揍了那孩子,扎扎实实地将那孩子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

    每一棍击打的声音,都异常地大声和可怕,教在场所有人听得心惊肉跳,另外两个小兄妹更是紧抱在一起,哭得泪流满面,却不敢上前阻止。

    他每揍那孩子一下,她就忍不住瑟缩一下。

    那少年死命咬牙忍痛,但到了第三下,那孩子开始哀号痛哭出声,他没有因此停手。

    乓!乓!乓——

    痛揍和哭号的声音,交互在冰冷的石墙与建筑间回荡。

    因为太过用力,他手上的棍子都裂了开来,断裂的小木片因此弹飞出去。

    他高高举起裂开的长棍,狠狠地再下一棍,每一棍都教她瑟缩,让她的脸色都因此变得更加苍白,双手交握得更紧,反胃的感觉数次涌上喉头。

    乓!乓!乓!乓——

    他一棍一棍地打,打得她心头扭绞着,但那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无法理解他怎能如此残酷,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吐出来的时候,他停了。

    在那恐怖的击打声中,她真的以为他会打完那三十下,直到那孩子被活活打死,但在第十棍打完时,他停了下来。

    “这是你偷东西的惩罚。”

    他冷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内庭广场,传入每个围观但沉默的大人小孩耳里。

    她看着他低头看着那趴在地上,眼泪鼻涕流得满脸,虚弱得喘不过气来的孩子,再看向旁边那两个吓得脸色发白、满脸是泪的小兄妹说:

    “至于你们,从今天开始,得留下来帮忙清粪。”

    说着,他转身朝她走来,面无表情地告知她:

    “现在,他们是你的了。”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等她反应,只是抓着那裂掉的长棍,转身离开了她。

    那孩子趴在地上,虽然虚弱、奄奄一息,鲜血还染红了他的臀部,但他仍在呜咽,依然活着。

    一时间,有些晕眩,她喘了一口气,然后才发现自己方才始终屏着气息,没在呼吸。

    她深深再吸一口气,这才快步上前,在那孩子身边蹲下。

    恐惧。

    他在她眼里,看见熟悉的恐怖、畏惧。

    她的脸白得像雪,他能看见她的瑟缩,能看见她眼里透出的惊恐畏怖,像是在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眼神,让他莫名恼怒。

    波恩不爽地抹去脑海里那女人震惊的模样,将那根长棍放到桌上,垂眼看着摆在大厅长桌上的地图。

    那是史瓦兹的领地,史瓦兹爵爷所有的领地。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那之外,还有包围着这块土地的其他家族,那些对这块土地垂涎已久、虎视眈眈的邻居。

    他痛揍了那个孩子,他不得不。

    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有些规矩是不能被破坏的,人们必须遵守,不能违抗。

    如果她无法接受,那是她的问题。

    他木然地在椅子上坐下。

    赛巴斯汀和迈克尔走了进来,两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回到位子上,继续和他讨论那些讨人厌的邻居,还有接下来需要开垦播种的土地。

    然后,天黑了。

    女仆们开始送上餐点,那个女人不见人影。

    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她不会出现,怒气和烦躁开始在胸中累积。

    他不想处罚她,他承诺过不会打她,不会当众给她难堪,但如果她试图违抗他、挑战他的权威,他还是会做他必须做的事。

    然后,她出现了,在他身边坐下。

    整个晚上,她都安静而恭顺,表现得很正常、平静。

    那异样的平静,反而更加困扰他,让烦躁又起。

    她吃着碗里的燕麦粥,喝着杯里的水,一脸的面无表情,没有对男人们的吵闹喧哗皱眉,也不曾多看那些男人肮脏的手脚一眼。

    他知道她对士兵们的卫生习惯一直很不以为然,他应该要命令他们把身体维持清洁与干净,他应该要叫这些人在吃饭时有点礼貌与秩序。

    但他应该要做的事,他妈的已经够多了!

    她一汤匙一汤匙地把食物送进嘴里,维持着规律而单调的动作,他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她那神魂都不在的模样,让他莫名恼怒。

    就在这时,角落那边有人打了起来。

    骚动是从后方角落突然开始的,凯完全没有预料到。

    这一刻她还坐在他身边,试图把豆子与燕麦送进嘴里,下一瞬斗殴就忽然爆发。她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惊慌,女人们惊呼连连,像小白兔一样纷纷闪避,男人们却围了上去。

    她还以为那些男人会将打起来的两人拉开,他们却只凑在那里看热闹,还一边吆喝着。

    打架的那两个是士兵,他们像两只野兽一样互殴着,不时扑来撞去,撞击着墙与桌椅,发出巨大的声响,当那两人撞到长桌时,力道大得就连沉重的实木长桌都被撞得往这挪动推移,还差点撞到了她,凯闪避不及,但身旁的男人及时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抱开。

    她惊喘出声,还来不及回神,他已松开了手,转身大踏步上前,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凯慢了半拍才发现他上前是要去阻止他们,一时间有些惊慌,忙抓着裙摆上前。

    那两个人都很高大,有一个比他还高,另一个则壮得像牛一样,他虽然最近吃得比较多,没之前那么消瘦,但和那两人比起来,还是太瘦。

    当她跑上前去,以为会看到他被误伤打倒在地,谁知却见他觑了个空,抬脚踹飞了其中一个,闪过另一个人的拳头,抓住那男人的手臂,瞬间将对方摔过肩头,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两人分开。

    被踹飞的男人搞不清楚状况,起身想再攻击,却遭他一拳又重重打倒在地。

    那一拳很重,拳头打在脑袋上的声音回荡一室,让她都缩了一下。

    另一个男人怒吼着爬起身来握拳攻击他,凯心头一停,但他很快回身,左右双拳交互连击,一拳打在腰侧,在对方痛得弯下腰来时,他又一拳狠狠打在心窝,然后趁其未及反应,再砰的一拳打在头侧。

    鲜血从男人歪斜的嘴里飞溅至半空,他反向再挥一拳,往上击中对方下巴,一颗牙齿飞了出来,和着鲜血飞滚,掉落。

    他的动作快、狠、准,瞬间又把那男人击倒在地。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刹那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杯盘狼藉的大厅里,一片沉寂。

    “这是我的城堡,我的大厅,你们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他环顾全场,声音不大,却很冷酷。

    打架闹事,却被他接连揍倒在地的两个男人僵住,终于回过神来,围观的人也不敢再吆喝,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那两人,再扫视一旁众人,冷冷吐出一句:

    “回去吃饭。”

    男人们闻言纷纷回到桌边,不忘把被撞歪的长桌拉正。

    那两个打架的男人慢吞吞地爬站起来,虽然不爽,还是在他的瞪视下,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转身,看见她。

    凯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眼前的男人,脸上沾着他人的血,全身上下散发着暴力的气息,黑瞳里透着吓人的戾气,和今天下午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下一瞬,他走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臂,几乎是有些半强迫地将她带回主位,把她塞回椅子里。

    她没有抗拒,只感觉心脏跳得飞快。

    他走到那锅燕麦粥前,拿起干净的木碗,重新盛了一碗粥,砰的一声放到她面前,然后替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回位子里,再次开始吃那碗燕麦粥。

    前方长桌上的每个男人,都安静又快速地再次吃起粥来,女仆们快速地收拾擦拭地上翻倒的燕麦粥、豆子和碗盘。

    某种沉闷而紧张的气氛,充满了整座大厅。

    凯低头垂眼,强迫自己拿起汤匙,继续进食。

    身旁的女人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食物,脸色却无比苍白。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清楚晓得,刚刚那一幕,只是让事情更加恶化。

    他要掐死那两个闹事的王八蛋!

    他应该用说的就好,应该命令他们住手,就像西蒙一样,但他怀疑那两个闹事的家伙当时是否听得到他说话。

    他没有想,上前阻止,只是直觉反应。

    他应该要像西蒙,但他就像艾立克。

    像那个残暴、该死的老怪物!

    这一切,让他更加焦躁,一股莫名的愤怒攫住了他——

    “大人。”

    蓦地,她开了口。

    他一怔,停止将那碗烂糊送进嘴里,转头朝那女人看去。

    “我们今天把仓库与营房清理出来,整理干净了。”她握着那木汤匙,仍垂眼低着头,搅拌着碗里的燕麦粥与豆子,用那沙哑的声音,淡淡道,“那儿有床、有木箱,能让大伙儿放些私人物品,也比较宽敞。男人们要是搬过去住,空间大一些,或许能减少一点争执与摩擦。”

    波恩瞪着她苍白的面容,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他怎么样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提这个。

    他还以为她被方才那阵混乱吓坏了——

    好吧,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奇怪,他们在闹事,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也有人在广场里吵起来。

    这里人太多了,争吵不时就会发生,而她很明显不喜欢看见那些冲突,女人都不喜欢。

    显然,她想降低暴力出现的机会。

    他知道她带着女人在打扫那两栋屋子,但不知她是为了这件事,他不知她有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

    没等到他的回答,她抬眼朝他看来。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

    “我没这么说。”他粗声打断她。

    她看着他,微愣。

    他转过脸,朝向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的赛巴斯汀,叫唤他:

    “队长。”

    那男人闻声抬头看来。

    波恩看着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吃完饭后,让所有人到浴场把自己清洗干净,无处落脚的村民搬到仓库,士兵搬进营房。”

    他的话,让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他注意到这件事,转头看向那些肮脏又疲累的家伙。

    “我想你们今晚开始,有床睡了。”

    笑容,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人们脸上,涌现在眼里。

    “从明天起,所有走进这座大厅的人,都得把自己清洗干净。”他看着他们,宣告,“这里是我的城堡,我的大厅,我不想再看到地上和桌上出现泥巴或草屑,或任何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如果再有人闹起来,浪费任何食物,我们还有一间地牢可以让人入住。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男人们闻言,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很好。”

    他满意地点头,再看向赛巴斯汀:“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床位分配的问题。”

    “当然,大人。”赛巴斯汀颔首。

    波恩闻言,转头将视线拉回她身上。

    “你还有问题吗?”

    她看着他,碧绿的眼里透着微微的讶异,但那苍白的脸,总算稍微有了一点血色,然后她张开小嘴,吐出一句:“没有了。”

    胸口的郁结,稍微松开了一些,他低头继续吃那碗燕麦粥。

    大厅里的气氛再次轻松了起来,长桌上又开始有了说话声,他从眼角看见身旁的女人,终于重新再次把食物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