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主城楼的窗边往下看。
她还没有回来,吃完饭后,她就离开了,或许是去照顾那个男孩。
他不是很确定她把男孩安置在哪儿,但他看见另外那两个小兄妹在马厩二楼那里出入,或许那男孩也在那里;他知道女人们都住在那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也是。
男人们洗了澡,搬进了营房和仓库,城堡里的喧闹渐渐止息,广场上已没什么人在走动。
城门塔楼里,仍有微光,他看见苏菲亚端着水盆经过窗口。
他希望那女人没有傻到觉得她可以不回来睡觉,但他也不觉得晚餐时,他同意她的主意,就能让她把之前那些事情忘记。
他揍了那个孩子,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他依然能清楚看见她眼底当时的恐惧。
她怕他,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大概想转身就跑,远离他这个残忍无情的怪物。
波恩考虑下楼去找她,但他不想将她一路扛回来,把事情闹得众所皆知。
冷着脸,他抿着唇,解开皮带和长剑,转身脱下身上沉重的装备和衣物,跨进浴桶擦洗身体。
他闭气将头脸埋入水中搓洗,天气热,他没要人烧水,但那冷水也无法消降火气。没那闲情泡澡,他在洗去一身汗水污垢后,就站了起来。
她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他愣住,但那女人没有,看见他在浴桶里,她如同往常一般走上前来,拿了条干的布巾,替他擦拭身体。
他站着,没有动。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她始终垂着眼做事,没有抬头看他,他看不见她的眼。
他想要强迫她抬头,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恐惧是不是仍残留在她眼里……
他低头看着她服侍着他,旧日的记忆浮现,她安静又顺从的身影和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人重叠在一起。每一次那老怪物来找那个女人,她都不敢反抗,只是默默承受,但事后她总会被那无用、懦弱又忌妒的丈夫痛打一顿,然后他也会被打一顿。
那个女人厌恶那一切,她痛恨那残暴的老怪物,还有她可悲的丈夫,可除了默默忍受,也要他忍受,然后在夜里流泪,她一声也没吭过。
有一次他意外撞见那老怪物和她在一起,她面对着他,却没看见自己的儿子。一双曾经美丽的大眼,黑暗又空洞。
那生他养他的女人一脸木然,只是在忍耐着,忍耐将她压在墙上逞兽欲的领主,忍耐她故意离开的丈夫,忍耐这该死的世界。
直到她死去的那天为止,每一次他看她,那个女人的眼里都存在着那黑暗又可怕的空洞。
眼前的女人,就像多年前的母亲。
因为失去希望,因为走投无路,因为害怕被揍,所以安静而顺从。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要抬手让她抬头,逼她看他,让他看清她的眼,但就算恐惧仍在她眼中,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对他的畏惧与害怕。
而如果她闪避他的碰触,如果她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有厌恶与强忍,或出现那无神的黑暗空洞,他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忍受。
到头来,他的手指虽然抽动了一下,最终仍没抬起。
所以他转过身,抓了另一条布巾擦头,朝那张大床走去。
谁知,当他在床上坐下时,却看见她拿着一座烛台,跟在身后。
一时间,有些怔忡,搞不清楚她在做什么。
他擦着湿透的黑发,看着那女人走到床头,把烛台放下,打开她搁在床头的那个小木箱,从里头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
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敞开的双腿间,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外面绷着皮革,里头衬着宝蓝丝绒,蓝丝绒上,搁着银色的小剪刀、针盒、顶针、锥子,那些东西都是纯银的,上头还雕刻着花样。
她拿出纯银的针盒,打开筒状的盒盖,倒出了几根针,她取出其中一根银针,把针盒放回那精致的针线盒。
然后,她伸手握住了他垂搁在大腿上的右手。
他一愣,左手停下了擦头的动作。
她举起他的手,将他粗糙的大手翻转过来,在床头的烛火照明下,拿着那根银针戳刺他的掌心。
不自觉,他屏住了气息,看着眼前的女人,垂眉敛目,小心翼翼地,将他掌心里扎着的木屑挑出来。
他不觉得痛,早已忘了断裂的木屑扎进了掌心,那是下午的事了,下午他痛揍那孩子的时候,发生的事。
可她没忘。
他以为她会痛恨他如此无情地揍那个孩子。
但她在照顾他,小心地,一根一根地,将那些木屑和小刺,从他粗糙的掌心里,将它们全挑出来。
“为什么?”
疑惑,无法控制地脱口:
“我差点打死那个孩子。”
“你没有。”她垂着眼,专心挑着他手上的刺。
一颗心,在胸中猛地跳动。
“我揍得他皮开肉绽。”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没有。”她轻轻转动他的手,好让光线照得更清楚,仔细再挑出另一根小刺,道,“我本来也以为他伤得很重,他看起来伤得很重,但我检查他时,才发现不是那样,那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你把棍子打在地上,所以声音才会这么响,所以那木棍才会裂开。”
他喉头一紧,有些哑口,他没想到她会发现,他没想过她会看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事情有一定的规矩,他偷了东西,就必须受到惩罚。”
她翠绿的眸子,没有恐惧,只透着歉意和让他屏息的温柔。
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觉一阵热气上涌,充塞全身。
她重新垂眼,继续帮他挑刺。
有根木屑刺得太深,她用针挑不出来,便放下那根针,直接捧起他的手,低头张嘴用牙将那根刺咬出来。
一滴血珠从掌心涌了出来,她低头吻去。
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唇瓣,当她抬起头时,那只手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脸,抚着她秀丽的面容。
她抬眼,瞧着他。
“我不该干涉你的决定,”她悄声说,“我早该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也许我是。”他粗哑地说。
“你不是,”她凝望着他,“你听了不同的建议,做出了决定,困难的决定。你让人们知道犯了错要付出代价,你让那些孩子记住了教训也保住了性命。”
他无法相信,几乎不敢相信她能懂,不只看出他试图隐瞒的作为,也懂他为什么这么做,甚至能够理解认同他。
但眼前的女人,缓缓倾身,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她吻了他,她情不自禁。
下午他动手时,凯真的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但当她发现事情的真相,发现他做了什么事时,她才惊觉他从来不曾真的想打死那孩子,他挂在脸上的冷酷,只是为了掩藏他做的事。
她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那只是三个农奴的孩子,他们偷了东西,没有多少人会在乎,可他在乎,所以他亲自动手,宁愿伤了自己的手,也要演那场戏。
她知道他不想揍那孩子,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
整个晚上,他的脾气都无比暴躁,他早就该处理他的手,可他没有,只是用这伤痕累累的手,去揍那两个男人。
那些男人不是第一次闹事,以前他总让赛巴斯汀或迈克尔去处理,但今晚他却自己去了。
她是因为被他握住手臂,才发现他手上有伤,那木屑扎疼了她,他的血,沾到了她手臂上,但他却恍若未觉。她猜他不是不知道手上扎了木屑,不可能不知道,那会痛,她怀疑他不处理手伤,是借此惩罚自己不得不揍那个孩子。
他可以解释的,但这男人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辩解的人,他从来就不善言辞,或许也早已习惯被人误解。
他不相信她真的能理解,才一再试图提起他暴力的行为。
白天时,她被那吓人的暴力遮蔽了眼。
可如今,她能清楚看见他眼里压抑着的情绪,痛苦、愤怒、焦躁,还有说不出的渴望与需要。
对这男人的怜惜,充塞心胸,满溢。
她脸红耳热地瞧着他,却见他黑瞳里,透着另一抹她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可他眼里那无以名状的什么,牵动了她的心。
情不自禁地,她抬起手,抚着他刚硬的脸庞。
很晚了,他脸上已冒出青惨惨的胡楂,摸起来有些扎手。
男人都是一样的,但他不一样。
这个男人,不一样。
即便有着凶恶的外貌,他却有一颗温柔的心。
他,是她嫁的男人。
他黑瞳变深,更暗,下颌紧绷着。
她微微倾身,忍不住,再一次地亲吻他。
他屏住了气息,但仍张开了嘴,回应着她。
凯悄悄地喘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他也停下,没有更进一步,只是用那双黑瞳凝视着她。
一时间,红霞飞上双颊。
忽然,了解他的想法。
这男人,想要让她主动。
烛光在一旁摇曳,凯能看见眼前的男人一直注视着她,专注地看着她,她能清楚地从他深黑的瞳眸中看见自己。
波恩全身紧绷的强忍着自己的冲动与欲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迷地看着她娇羞的脸、氤氲的眼。
被他看得万分羞窘,她忍不住伸手遮住他的眼。
虽然被遮住了视线,波恩却能清楚感觉到她,一切都变得更加火热、清晰。
可这不够。
波恩更加用力地握紧双拳,听见自己粗嗄嘶哑的声音。
“让我看。”
这话,让燥热满布全身。
她不敢。
虽然身上仍穿着衣裙,她却觉得自己比未着片缕时还要赤裸,所以她继续遮着他的眼。
“让我看……”他哑声重复。
他需要知道,需要看到。
她不敢,怕被他看,但他再次开了口:
“凯……让我看……”
他可以伸手拉下她的手,她的力气抵不过他,但他没有,他只是绷紧了肌肉,要求。
忽然间,知道如果她不让,他不会强迫她,可这领悟,反而让她无法拒绝、不能抗拒。
他想看,想看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渴望,而她发现自己想满足他。
她放下了手。
怀里的女人看起来如此性感、万分动人。
在那恍惚的热潮中,他可以看见她美丽的瞳眸因失神而扩张,感觉到她抵着他阵阵战栗着。
有那么好一会儿,他无法动弹,只能拥着怀中的小女人,浸淫在那美好的余韵之中,被她温暖的体热与香气包围着。
这感觉这么好。
他从来不曾感到如此满足过,从来没有。
情不自禁地,他亲吻着她汗湿的肩头,她颈上的脉动,她瑟缩着转过头来,氤氲绿眸中,透着羞涩,小脸依旧晕红。
她让他看。
让他看她最真实的模样。
不是被逼迫,一点不勉强。
拥有。
忽然间,这个词,有了全新的意义。
这一生,他从来不曾真的拥有过什么,这座城堡不是他的,男爵的头衔不是他的,这块领地不是他的,生活在其上的人们也不属于他。
可此时此刻,他知道她是他的。
他的。
她让他拥有她。
凝视着怀中的女人,他低头再吻她,她羞涩地回应着他。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好清楚。
烛火,月光,床单,香油,透窗而入的夏夜晚风。
还有他。
他结实有力的身体,他热到发烫的皮肤,他身上的汗水,他带有魔力的大手,还有那紧紧揪抓着她心口的黑眸。
她可以从那深黑的瞳眸中,看见许多许多,曾经充满其中的暴力、冷硬与愤怒,都已消散,剩下的只有教她心颤的怜爱、疼惜、渴望,与万般柔情和他试图掩藏却藏不住的痛楚。
她不知他为何而疼痛,但她希望安慰他的疼,愿意用一切方法抚平他的痛。
凯伸出双手,拥抱他,亲吻他。
忽然间,身体变得又热又烫,无数个画面闪现脑海。
男人的拳打脚踢、漆黑恐怖的森林、无止境的饥饿、狠狠挥打而下的皮带、女人黑暗空洞的眼、高傲贵族的鄙视与拳脚、修士的棍棒、敌人的刀剑——
各种不同的痛楚蓦然涌现,占据了心神,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痛,那么痛。
几乎在那瞬间,她知道那是他的过去,她没想到会感觉到这些,她不是读心者,澪才是。
但那些黑暗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因为太痛,她想抗拒,但这是他的痛,她拥有的能力是治愈身体,不可能抚平人们内心的痛苦,她应该要将其排拒在外,可她看见他的苦,感觉到他的痛。
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没有办法缩回手,她想抹去他的伤痛。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那不是她能力范围所能及的,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继续拥抱他,直到那股高热,席卷一切,将她与他一起包围。
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她就醒了过来。
男人已经醒了,不在身旁。
凯坐起身,看见他裸身站在窗边。
食物暂时无缺之后,他的身体渐渐健壮起来,或许还没恢复到应该有的样子,却已经十分可观。
她清楚记得,他昨夜如何轻易地就将她抱了起来,以及他那身肌肉如何紧贴在她身上、在她手心下律动。
熹微的晨光下,他身上强健如石的肌肉万分鲜明,她有些着迷地看着他精瘦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站在窗边,是因为那边光线比较好,他正就着闪亮的头盔,在脖子上抹上肥皂水,剃掉新长出来的胡子。
那是他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把他的胡子剃掉。
这里的男人多多少少都留着大把胡子,只有他没有。
他对剃胡子这件事异常勤劳,他始终维持着脸面的整洁。
在没有旁人的帮助下,要把胡子刮干净不是件简单的事,他那头盔虽然闪亮,人脸映在上头还是有些模糊不清。
凯下了床,抓起床单包住身体,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拿刀的手。
他看着她,把刀子给了她。
她抓握着那把匕首,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替他刮胡修面。
波恩垂眼看着她替他修脸,只觉心口莫名地暖。
像是怕弄痛了他,她动作小心谨慎,每刮一刀,都不忘把匕首放到水里清洗。她一小刀一小刀地处理,比他平常仔细多了。
被她这样抚摩摆弄的感觉很好、很舒服。
早晨的阳光迤逦进窗,微凉的风悄悄溜了进来,让她的发微扬。
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看见她碧绿的眼眸映着他的脸,她的小手轻触着他的下巴。然后她示意他抬头,他顺从地昂首,感觉她轻柔地为他刮去蔓延到下巴颈上的毛发。
水盆里的水,反射倒映在上方木梁,水光随着她清洗匕首的动作,不时晃荡。
他几乎想不起来,上一回这样度过如此平静的早晨,是在何时何地。
然后,她停下了动作,他垂眼,看见她最后一次清理匕首,走到已熄的火塘边,抓起铜壶,将温热的水,倒进另一个干净的水盆里,然后将布巾浸湿、拧干。
她走回他身前,为他擦脸。
温热的毛巾上脸,暖的却是心。
这些,其实是侍从的工作,不是她的;但他的侍从,或者该说西蒙的侍从早就病死了。
之前他不曾要求,她也不曾做过。
每天一睁眼,他要做的事总是山一般地多,她也不遑多让,两人总是匆匆穿衣下床,各有事忙,他不记得有像这样的早上。
他不知她为何会上前主动要求帮忙,但他喜欢这样,喜欢她如此理所当然地为他,喜欢这样一个平静的早晨。
情不自禁地,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将她额前那一绺垂落的白发,掠到她耳后。
她愣了一下,眼微扬,瞧着他。
他低头亲吻她,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哑声开口:
“早。”
她绿眸氤氲,小脸微红,扬起了嘴角。
“早。”
金色的朝阳在远方升起,将一室照亮,窗外城楼下的广场,传来人们活动的声音,厨房炊烟冉冉而上,风吹得塔楼上的旌旗飘荡。
忙碌的一天再临,但这是个美好的开始。
她的存在,让他的世界变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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