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像麻布袋一样被横放在马背上,而那匹马走在万丈悬崖边,不时有碎石因此往下滚落,她看着眼前深得可怕的悬崖,吓得惊喘出声,差点再次掉下马,幸好那家伙为了方便,拿绳子把她像货物一样绑在马鞍后。
眼前寸草不生的悬崖又高又深,她看见悬崖底有一条又细又长的蜿蜒白线。
那是溪水。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已经亮了,那是她为何能看到东西的原因。
刺骨的冷风由上而下,狠狠地刮着她的脸,吹扬着她的发。
她的发网早不知在何时掉了,一头黑发和那银亮的白丝在风中飞扬着。
那载着她的马即便在这艰险难行的小路上,依然停也不停地往前狂奔着,她转头朝前方看去,看见一座黑色的城堡。
那黑色的城堡,像恶魔的居所,高高地建造在光秃秃的高大灰岩上,一面红色的旗子被插在屋顶,被风吹得高展起来。
红色的旗子上,黑狼侧身仰天张牙,高举长剑。
狼堡。
她听人们说过这个地方,这是卡尔兄弟的城堡。
或者该说,是沃夫兄弟的城堡,只是人们都习惯称他们为卡尔兄弟,大卡尔叫威廉·卡尔·沃夫,小卡尔叫伊森·卡尔·沃夫,他们是一对恶魔兄弟,传说他们杀了自己的父亲,吃了自己的母亲,到处杀人放火,把人当猪羊一样圈养、宰杀。
那只是传说,她告诉自己,却依然觉得恐慌。
城堡越来越近,这男人的速度真的很快,他让马跑得像有鬼在后面追,有几次她还以为这匹马会失足带着他和她一起摔下悬崖,可最终他仍是平安驱策着这匹跑得口吐白沫的马,来到了那座巨大的城堡前。
忽然间,凯领悟波恩一定就在身后,所以这家伙才不敢停下来,即便已快到自家城堡却依然不敢慢下脚步。
她匆匆转头看向来时路,似乎有个人影在那条蜿蜒山路的尽头,还是没有?
她还没看清,城堡大门已被打开,他将马骑了进去,城门再次被关上,只有黑暗和恶臭袭来。
那味道实在太过可怕,害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可等出了城门下方的通道,到了开放的广场,那里的臭味只有增无减。各种可怕的臭味混杂其中,即便刚下过雨也没办法让这可怕的臭味散去。
人与马和牲畜的粪便在角落到处都是,堆积在本来应该是水沟的地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看来像是已在那里待上千万年了,它们堵住了出水口,让这地方到处是积水,充满恶臭。
更让她惊恐的是,她看见水道旁的墙边角落,有面墙的下方有着铁栅栏,两只苍白又细瘦的手抓着那黑色的栅栏,一双蓝色的眼睛从里头看着她。
她慢了半拍,才领悟过来,那是地牢。
有人被关在那里,而且不止一个。
一双又一双的手出现在那边,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透过栅栏看着她。
惊慌的哀号痛叫响起,让她转过了头。
在另一个角落,有个衣衫破碎的胖男人站在另一面墙边,一只嵌在墙上的铁环箍着他的脖子,让他无法蹲坐下来,必须一直站着。那倒霉的男人冷得直打哆嗦,身前却有几个士兵,时不时就拿鞭子抽打他,那家伙试图闪躲,却因为脖子上的铁环而无法完全躲开,所以哀号连连,可他的哀号和挺着肥胖的肚子试图闪躲的模样,却只让那些士兵哈哈大笑。
波恩的城堡墙上也有那东西,但那铁环只用来惩罚喝醉酒的士兵,因为城堡里的麦酒都是波恩的,他打算把它拿来换钱买牲畜,除了婚礼那一天,她从来也没看到有人喝醉过,当然那铁环从头到尾就都是挂在墙上而已,没锁过人。
可那胖子没有喝醉,他们在逗弄那个家伙。
她可以从服装的质料上看得出来,那胖男人是个贵族,也只有贵族才能在饥荒时还能这么胖,他不知是从哪儿被他们抓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不断哀求着他们能放他一马。
那些哀求只换来另一场哄堂大笑。
那绑架她的男人停下了马,呵斥着,几名士兵见了立刻跑了过来,替他牵马,甚至跪在地上给他当脚踏。
“大人!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废话!我脸上都被砍一剑了,他妈的你觉得我还好吗?”绑架她的那男人在马上一脚将那问问题的人给踹倒在地。
“你这白痴!去把那关在地牢里的修士给我带来!”
他踩着那个趴在他脚边的男人,下了马,然后抽出长剑,砍断绑缚着她的麻绳,将她从马上扯下来,一路往那建在悬崖边的主城楼拖去。
伤口再次被扯痛,她闷哼着,强忍着疼痛试图跟上,但她右脚的旧伤因为太过虚弱又疼痛起来,当他拖着她来到大厅时,她再次踉跄摔跌在地,那男人完全没有因此停下,只是抓着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前走。
主城楼的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人,里头的味道比外面更可怕,各种汗臭、粪便、腐肉的味道混在一起发酵,充满了一室,她被拖行过这肮脏的厅堂,好不容易那家伙终于停了下来,把她扔在恶臭横生的地板上,用脚踹了另一个睡在地上的半裸女人。
“蠢货,别睡了,给我拿酒来!”
女人惊慌地爬站起来,他抬脚猛踹另一个瘦弱的少年。
“小王八蛋,去把火生起来!”
那少年一下子跳了起来,跪在火塘边重新把火生了起来。
凯慢了半拍才发现,这男人就是卡尔兄弟,他是大卡尔。
当火光亮起,她更惊恐地察觉到这座大厅有多么恐怖吓人。
大厅桌上有着昨夜的残羹剩肴和烤肉,墙上挂着的不是挂毯或标本,是一颗又一颗骷髅头,而地上散发出怪味几乎铺满整个大厅的那些大小骨头,她本来以为是兽骨,然后她看见桌子下有一只被啃到一半的——
她不敢相信地瞪着那东西,一股恶寒蓦然上涌,她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长桌上那被人吃剩的烤肉,她本来以为那是猪,但那不是。
那是一个人,一个被斩去四肢和脑袋的人。
刹那间,再忍不住那恶心感,她半坐在地上,弯腰张嘴,把昨天晚餐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狗屎,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一个矮壮的男人出现在大厅,看到大卡尔那张丑脸,拧起了眉头。
“史瓦兹那王八蛋偷袭我!”
大卡尔喝了一大口麦酒,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到桌上,愤怒地说:“他根本就没受伤,还埋伏了大军在森林里!那些跟我去的家伙都是白痴,被他假扮的熊吓得屁滚尿流。”
大军?凯不认为波恩有大军,就算加上城堡里所有的士兵,都算不上是一支大军,但她聪明地没有说话。
那个矮壮的男人非常英俊,却给人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这个男人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可以看见有一股黑色的雾霭包围着他,一股可怕的腥臭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看起来像人,但他不是。
她知道,她见过像他这样的……恶魔、妖怪,他们无比邪恶,贪婪、好色、奸诈,而且喜欢吃人。
澪长年被他们追杀,非常了解他们,她曾经告诉过她,这些妖怪、恶魔,有一些可以自由变化外形,假装成人,但有一些不行。
这种无法幻形成人的,为了能够隐藏形迹,喜欢剥下人皮,穿在身上,假装成那个人,模仿那人继续过日子,因为这样比较方便猎捕人类。
这一只就是那种。
那股臭味,那可怕又邪恶的黑气,她不知为何旁人闻不到、看不见,但她向来可以清楚察觉。
他一进来,她就吓得想夺门而出,可她晓得自己不可能逃得出去,所以只能尽力保持安静,然后希望他不要注意到她。
这念头才闪过,那男人已朝她看来。
看见她,他眼一亮,走了过来,凯忍住想往后退缩的冲动,他一把钳抓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噢噢噢,看看这是什么?”
她吓得要死,他来到眼前,那感觉更明显,这男人的手又冰又冷,完全没有任何温度,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他的瞳孔像爬虫类一样,在火光的映照下收缩成垂直的一条线。
“她是史瓦兹的老婆。”大卡尔哼声回答。
忽然间,她知道这座城堡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因为这只妖怪。
他们开始吃人是因为他,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他开始的。
他用那蛇一般的眼盯着她,然后低下头来嗅闻她。
“啊啊,好香,好甜,这味道……这味道……我记得……”
刹那间,鸡皮疙瘩全冒了出来,她忍不住伸出双手用力推开他。
“别碰我!”
那男人没有被她推开,只是甩了她一巴掌,然后将她再次抓了起来,钳抓着她的下巴,道:“这味道,我认得这味道,这是白塔女巫的味道,你在哪里染上的?”
一瞬间,她更加恐惧,凯瑟瑟颤抖着,晓得他从她身上嗅闻到了澪的香味。
“我不知道……”她脸色苍白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细长的瞳孔闪烁了一下,然后那妖怪伸出了冰冷湿滑的舌头,舔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说。
“女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砍掉你的舌头,剥掉你的衣服,然后让这满屋子的男人一个一个轮流玩弄你,接着我会活生生地剥了你的皮,吃掉你的肉,喝掉你的血,吸光你的脑髓,再穿着你这美丽的模样,到你的城堡里去,然后你亲爱的丈夫就会告诉我,你身上的味道是怎么来的。”
他描述的景象,让她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尽失。
她不能让这妖怪去找波恩,也不能让他找到澪。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跑了进来。
“大人!大门外有个人,说他是史瓦兹派来的使者,想要赎回史瓦兹夫人!”
凯一怔,那妖怪也是。
他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太好了,让他进来!”
说着,那家伙放开了她,把她丢给了那个在火塘边的少年。
“小子!替你父亲把她铐起来!让我们来称称看,她可以值多少钱!”
那瘦弱又肮脏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拿来一条穿过天花板上的铁环垂下来的铁链,铁链的最前端有一副手铐。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少年和大卡尔一样,有着同样的金发蓝眼和大鼻方脸。在他替她上手铐时,她看见他眼底浮现一抹厌恶的情绪,但他很快地抹去那个表情。
“拜托你……”
她忍不住悄声哀求他,可那孩子只是绷紧了下颌,还是替她上了铐,转动钥匙,把她锁了起来,然后撇过脸去。
跟着,她听见那宛如恶魔的小卡尔欢欣鼓舞地喊着。
“来人啊,拿铁板来!”
波恩走进那恐怖的城堡之前,被迫缴了剑和斧头。
他把那只聪明的大狗留在城外,进门前一再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他知道他若想救凯出来,就必须要保持冷静,但在走进大厅的那瞬间,他还是变了脸。
他知道会很糟,他听过那些关于卡尔兄弟的传说,可他也知道那些传说多少都会过于夸大。
这个传说没有。
该死!
大厅里满墙满地的人骨都说明了这件事。
他踏进主城楼大厅里时,里面挤满了卡尔兄弟的士兵,他们一个个都如恶鬼,手持长剑斧头,眼神透着嗜血的疯狂。
当他走进门时,那些士兵大声对着他叫嚷。
然后,那些士兵之后,一个男人举起了手。
“安静。”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而且自动分开。
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块不知做什么用的铁板被架在那儿。
就在这时,波恩看见了凯。
她在那些士兵的身后,被大卡尔抓着,她的脸上有一大片可怕的瘀伤,嘴角流着血,一身狼狈,双手还被上了铐,虽然她极力克制,仍无法止住颤抖。
而且,她站在铁板上,被迫站在那铁板上,那铁板下就是火塘。
铁板很厚,但是已经开始热了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那热气。
刹那间,全身肌肉愤起。
在那一刻,他只想上前杀掉那些该死的杂碎,将她护卫在怀中。
看见他只身一人,她眼里透出忧虑和担心,还有恐惧,为他也为自己。
“你!”
蓦地,大卡尔用力抓紧了她的手臂,怒瞪着他。
波恩将视线拉到那王八蛋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对方认出他来,但显然昨夜光线不清,当时他身上的熊头和熊皮又太过显眼,那家伙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那蠢蛋只对着他怒问。
“我的人说你是史瓦兹的人,想赎这女人回去?”
过去那一天一夜,他一直想赶在这王八蛋逃回窝里之前追上他,但这家伙逃得比黄鼠狼还快,让他每一次都慢了一步。
“是。”波恩压着胸中的怒气,看着那家伙,不卑不亢地开口,“史瓦兹大人特要我前来告知,若夫人能平安归来,他可以当作事情没发生过,并提供粮食,协助狼堡度过今年冬天。”
听见他的说法,凯一怔,但她聪明地没表现出来,没有戳破他的身份。
“哈哈哈哈!粮食?我们要粮食做什么?这里吃的喝的多的是!”大卡尔身旁那个满眼血丝的矮壮男人大笑出声,说完还开口喝问,“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大厅里的人们哄笑着,纷纷应答称是。
几乎在一瞬间,他察觉这里真正的权力者,不是那个蠢笨的大卡尔,是那个一脸邪气的家伙。
波恩忍着气,握紧拳头,瞪着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小卡尔看着他,咧开了嘴,露出一嘴尖利的牙,笑着问旁边的兄弟,“威廉,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大卡尔见状,也笑了。
跟着他突然用力把凯往前推,波恩见状,冲上前去,但仍是慢了一步,凯扑跌在那块铁板上,伸出被铐着的双手撑住自己,却仍闷哼出声。
那一声闷哼,很小声,但他可以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她的手被烫伤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踩上那被烧热的铁板,将她抱了起来。
可下一瞬,凯手上的铁链被人拉直,把她整个人扯离了他的怀抱,吊到了大厅的半空。
这一下,狠狠扯到她的伤口,凯痛呼出声,泪水滚出眼眶。
波恩不敢抓着她,只能松手转头想攻击那对兄弟,却发现那些士兵已经上前包围着他,拿长剑指着他,将他困在铁板上,教他不能妄动。
他怒瞪那些男人,还有那对恶魔一般的兄弟。
“放她下来!”
“要我放她下来,也不是不行。”小卡尔用那双贼眼看着他,朝那个抓着铁链的士兵勾勾手指示意,“来,低一点。”
闻言,那士兵故意松开一大串铁链,让凯瞬间又下坠,差点又摔到铁板上。
波恩大脚一跨,飞快接住了她。
凯在他怀里呻吟着,瑟瑟颤抖。
小卡尔再次哈哈大笑,道:“你去告诉史瓦兹,他伤了我兄弟的眼,如果想要他的夫人,叫他给我送三车的黄金,三车的女人,然后他就能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否则我就把她一片一片地切下来,在这铁板上煎了,让我的人一起享用。”
脚下铁板的热度,穿透了皮靴,让脚底也发烫,他握紧了双拳,还没有回答,怀中的女人已经开了口。
“不行!”
波恩垂眼,只看见她脸色苍白地对着他说:“他不会这么做,别听他的。”
“呸!放屁!”
因为不爽,小卡尔吐了一口口水,狠声道:“你!回去告诉史瓦兹,三天内我没看到我要的东西,就等着领她的骨头!”
凯不理会那妖怪,只看着波恩,抓着他的衣襟,道:“他们是恶魔,是妖怪,不会遵守信诺——”
“别说了。”波恩脸颊抽动着,哑声要求。
“不会为了我……”因为疼痛,她全身冷汗直冒,依然执意用那美丽的绿眸,温柔但坚定地凝望着他,说,“我的丈夫……不会这么做……他不会……你懂吗?”
“闭嘴!把她给我拉起来!”
小卡尔怒喝一声,抓着铁链的士兵立刻拉紧铁链。
绷紧的铁链,让她整个人再次被往上扯,教凯痛叫出声。
眼见她再次因此受苦,波恩再也无法忍受,他突然发难,抬脚踹飞眼前一位士兵,低头闪过另一边挥来的长剑,挥拳打倒另一名士兵,抢下对方长剑。
剑一入手,他如入无人之境,因为身在城堡里,大部分的人没有穿着全套盔甲,更没有戴上头盔,他一下子砍倒周围数人。
眼见这男人转眼清空铁板四周,就要朝他冲来,大卡尔忙一脚踹向那紧抓铁链的士兵。
士兵摔跌在地,松开铁链。
波恩闻声,匆忙回身,接住落下的凯。
但一手抱着她,他的身手难以施展,只是一再被那些人以长剑逼回铁板上。
可怕的热气不断上涌,凯知道他脚下的皮靴再挡也挡不了多久,很快它就会因为高热被融化在上头,接下来就会是他的脚,他的皮肉。
那原本被松开的铁链又被另一名士兵拉紧,即便波恩丢出长剑,阻止了第一个,还是有第二个、第三个冲了过去。
再一次地,她被拉了起来,吊到半空中。
疼痛让泪水一再夺眶,从大厅上头,她能看见全部的人,看见他脚下的皮靴冒着烟,看见有多少人包围着他,看见他身上的鲜血从伤口中飞洒出来,滴在铁板上咝咝作响。
无数把长剑往他身上招呼着,他挡了又挡,仍有长剑穿透他的防卫,若不是他身上还穿着锁子甲,他早不知被戳了多少个窟窿。
砰的一声,有人拿一只盾牌敲上了他的额角,他为了挡剑,没有躲,盾牌的边缘撕裂了他的额角,鲜血立时从那伤口迸了出来。
他们人太多了,那妖怪甚至还有空为自己倒一杯葡萄酒,在高台上看戏。
再这样下去,他再勇猛,也会为了她死在这里。
她不能让这事发生。
她不能让这妖怪穿着她的皮,装扮成她的模样。
澪受了重伤,需要时间复原,苏里亚就算能护得了澪,也保护不了整座城堡里的人,如果这妖怪扮成她的模样,为害世人,波恩就算没因此死去,也会因为是她的丈夫,受到牵连。
而且,波恩的人信任她,那座城堡里的人信任她,他们相信她。
就像当年威尼斯救济院里的那些人一样,那时就是因为她迟疑了,所以才让一切无法挽回。
她必须做点什么,在情况变得无法挽回之前,做点什么。
忽然间,事情变得如此清楚而明白。
她张开嘴,嘶声高喊:
“住手!我知道白塔的女巫在哪里!”
那东西听了,瞬间抬头。
“我知道白塔女巫在哪里!你放了他,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小卡尔双眼发亮,伸手拿出一支长铁钩,钩住她的铁链,将吊在半空中的她钩了过去。
波恩咆哮出声,跟着冲了过来,却被趁其不备的大卡尔砍了一剑,连同其他人一起阻挡下来。
她不想让波恩看到,不想让他知道,但她晓得,如果要救他,只能这么做。
凯朝眼前这邪恶的东西,伸出双手。
“女人,快说!”小卡尔一脸兴奋,张着那爬虫般细长的眼,抓住她伸出的手,逼问,“那女巫在哪里?”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那灰白、冰冷,没有血色与温度的手。
那妖怪没有发现她的主动,只是喘着气,急匆匆地再次追问。
“她在哪儿?”
凯凑上前,握紧他的手,紧握。
然后,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她在……你永远、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说着,眼前的妖怪发出惨叫,他想抽手,却做不到,她像一块吸水的海绵那般,迅速地吸收着他的力量。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小卡尔大叫着、惨叫着,痛苦地嘶号着。
人们闻声惊愕地回首,却只见到那女人亮着蓝光,苍白的小手抓着小卡尔的双手,而那曾经矮壮又残酷的大人,竟在她面前跪倒在地,然后像个老头一样,开始干瘪内缩,就像……像消了气的羊皮酒袋。
几乎在同时,女人的脸上和手上,浮现一颗又一颗黑色的脓包。
那景象太过吓人,让所有的人都停下了争斗的动作。
“放了我……放开我……不要……不……”
她站在高台上,长发即便无风,仍在她身后飞扬在半空中。
小卡尔仍在哭叫,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渐渐无声。
最后,她手中只剩下一副松垮垮的人类皮囊。
一室沉寂。
幽黑的恶气缠绕包围着她,让她的皮肤变得灰黑黯淡,那些可怕的黑色脓包,满布她全身上下,她乌黑的长发仍在飞扬,而她额前那抹银白发丝,此时此刻,看来更显突兀、妖异。
凯松开了手,那副松垮垮的皮囊落到了地上。
“不!伊森!”
大卡尔咆哮出声,抓着长剑冲上前来,波恩猛地回神,挥剑挡住了他,但那王八蛋一边挥剑砍他,一边仍在吼叫。
“你把伊森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这该死的女巫!杀了那女巫!杀了她——”
本来她的行为,让人们又惊又惧,但大卡尔这样一喊,反倒壮了声势,胆子也因人多而大了起来。
男人们冲上前去,吼叫着。
“杀了她!烧死她!”
愤怒的咆哮声回荡在大厅里,波恩奋勇抗敌,却只有一把长剑,无法挡住那么多的人。
黑暗的力量缠绕包围着凯,充塞在她身体里,她感觉自己万分污秽又肮脏,她试图控制那邪恶污浊的力量,却没有办法,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的黑,还有无比的愤怒。
眼看凯就要被刀剑斩到,却仍傻傻站在原地,波恩心急如焚,却分身乏术。他斩杀着敌人,替她阻挡试图靠近她的人,一边叫唤她。
“凯!”
她没有反应,依然两眼无神地站在原地,长发在身后飞扬。
“凯!”
他的声音,穿破黑雾,凯浑身一颤,她喘了一口气,紧紧抓着那穿透黑暗的声音,控制自己,缠绕着她的黑气,被她收进了身体里,但她全身仍长满了可怕的脓包,她倒在地上,回过神来,只见一人杀到眼前,持剑朝她挥砍。
她来不及闪躲,就在这时,一头巨大的黑狼撞破了大厅主位后面那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高窗,它一口咬住了闪过波恩长剑,冲到最前面对她挥剑的男人,将他拦腰扑倒在地,然后甩到墙壁上。
刺骨的风雪从高窗狠狠灌了进来,人们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
黑狼缓缓转身,站在她面前,它面对着人群护着她,露齿狺狺低吼,凶狠的模样,宛如从地狱里直奔而出的恶兽。
人们惊慌失色,开始四散奔逃。
“不准跑!谁敢跑我就——”
大卡尔惊疑不定地怒声喝令,但那头黑狼在这时张开大嘴,对着他咆哮,打断了他的命令。
那声咆哮惊天动地,在墙与墙之间撞击回荡,变得更加恐怖大声,教顶上石墙都震了些碎石沙尘下来。
狼嘴里的森森利牙染着血光。
小卡尔死了,大卡尔剩下一只眼,而眼前这头黑狼如此巨大可怕。
只有一个女巫,也许还能对付,但谁长眼见过那么巨大的狼?它可是和一匹马一样大啊!这女巫既然能召唤黑狼,谁知道后面还会出现什么东西?
这里虽是狼堡,可没真的养过狼啊!
“报应啊!是报应啊!”原本缩在墙角的某个女人,见状发狂似的尖叫起来,她伸手指着那些男人,喊着,“你们以狼神之名作恶,狼神发怒啦!”
恐惧瞬间在人心之中炸开,刹那间人们转身飞逃,争先恐后地挤出大厅,在楼梯里互相推挤,摔滚下去。
大卡尔既惊又恐,见每个人都逃了,前面这头狼又如此吓人,他额冒冷汗,一咬牙,转身就要跟着逃跑,谁知他才刚转过身,一把银白长剑就由下而上穿刺过他的咽喉。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只见那平常被他殴打狠踹的蠢孩子站在眼前,双手紧握着长剑。
少年把长剑抽了出来,鲜血顿时如泉涌,从长剑戳刺出的伤口喷了出来。
大卡尔捂着那伤口,却挡不住血流,他愤怒地大吼出声,朝那孩子伸手,却只让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少年匆忙后退,波恩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大卡尔的后领,将他抛甩了出去。
大卡尔砰然倒地,躺在地上抽搐着,没一会儿就翻了白眼,死了。
这一变化,太过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
少年握着长剑,喘着气,抬头看着他。
“他该死……”少年眼眶含泪,气喘吁吁地说。
“我知道。”波恩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不是很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其实没有想过,可他知道那女巫是个好人,这个男人也是。
在这恐怖的狼堡长大,他很少看见有人愿意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人,可这女巫和这男人都是如此。
所以他掏出了钥匙,扔给了那个男人。
“手铐的。”少年说。
波恩接住那把钥匙,回身却见凯正攀爬上那匹黑狼的背,领悟她想离开他,波恩跑得飞快。
“凯!不要!”
她浑身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侧过了脸,他感觉到她想回头,他能看见一行清泪,滑下她布满脓包的小脸。
“别走!”害怕失去她的恐慌充满心头,为了尽快赶到她身边,他直接冲上那已经烧红的铁板,边喊着:“该死的!我不在乎——”
可他话没说完,她已狠下心,把头转了回去,拉着那串铁链,戴着手铐抓紧黑狼颈上的厚毛,压低了身子,趴在那匹黑狼身上,让那匹狼载着她,从破掉的高窗中,跃进风雪之中。
他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接住她滚落的泪,他冲到那破窗之前,看见那匹黑狼跳下了灰色的崖壁,跃过那万丈深渊。
“凯!”
她漆黑的发,混着一丝银白,在风雪中飞扬。
“凯——”
他愤怒又痛苦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可眨眼间,那匹黑狼载着她落了地,头也不回地奔进森林里,再无踪影。
凯——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旁的林木不断倒退消逝。
凯趴在奔跑的黑狼身上,紧抓着它身上的毛,依稀之间,却仿佛还能听见波恩叫唤着她的名。
她不敢回头看他,她的模样是如此丑恶,她知道她的脸就像手一样,因为吸收了那东西的污秽,长满了脓包。
而那黑暗的恶气仍在体内,极欲挣脱她的控制,想要将她吞噬,她害怕自己会失控伤害他,她也害怕看见他眼里的惊恐,害怕看见他脸上的畏惧。
她不想离开他,真的不想。
再也没有人比她清楚,拥有能救人的魔法是一回事,但拥有能够轻而易举夺取生命的能力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在人们眼中,她和那些妖怪没有两样,是异种,是恶魔。
她很清楚,那妖怪残杀了太多的人,甚至感染了身旁的人,让他们都变得和他一样嗜血而残酷。
那黑暗如此邪恶,就连大地都被污染,那座山头才会连草都长不出来。
她在狼堡那块土地上,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力量。
她做了该做的事,她不后悔,不会后悔。
可是滚烫的泪水,却不断夺眶,飞散在风中。
她好想,如此想和他在一起,还以为还有时间,还以为只要她不说就没人会知道,还以为即便事情爆发了,即便威尼斯那些知情的人跑来了,她也一定能够保护他。
可是,如今,他看到了,狼堡大厅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
她是女巫,是魔女。
消息终将传出狼堡,所有的女巫猎人,所有知情的人,都会争相来猎杀她、抢夺她,就像在威尼斯那时一样。
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从此再也不能得到一丝安宁,随时都可能因此而丧失性命。
在她对那妖怪伸出手时,她就知道离开是她唯一的选择。
更别提,她对那妖怪出手之后发现的事,那真相如此教人害怕。
你的能力是种灾祸。
澪这么说时,她还以为只是因为那能力让她引起争斗,谁知道……
当波恩明知她是女巫,仍开口要求她等他,她激动得不能自已。
你等我。
他说,她让那声音烙印在心头,怀抱着希望。
还以为,只要渡过这一关,说不定能够就这样当他的妻子,和他一生一世。
她几乎还能感觉到,他从身后紧紧拥抱着她。
你等我……
刹那间,心痛如绞,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珠一颗颗地滚落,到头来她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地趴在狼背上,将脸埋进那丰厚的狼毛里,哭得不能自已。
等我……
狼堡大厅里,一片沉寂,只有风与雪在空中纷飞。
波恩喘着气,胸口因为疼痛而紧缩着,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开了他,头也不回。
他握紧了手中的钥匙,飞快转身想去追她,谁知一转身,就看见空荡荡的大厅中央站着一个女人,所有的人都逃走了,连那少年也已转身离去,但这个女人却没有跑,反而站在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认得她。
那个从威尼斯来的女人。
澪。
她应该远在史瓦兹的城堡,却不知怎地来到了这里,身上不再穿着奢华衣裳,脚上也没套着小羔羊的软皮靴,反而和其他瑟缩在墙角,穿着亚麻破布的女人打扮的一样,非但如此,她赤裸的手脚和脸上都抹上了脏污,若非她此时站了出来,不会有人发现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忽然间,他领悟过来,她就是刚刚那个尖叫报应的女人。
她不知在何时,混了进来,看着这一切。
“你想去哪里?”澪看着他问。
“去找凯。”他瞪着她说。
澪闻言,眉微挑,她看着他,赤着脚,踩上了那被烧得火烫的铁板。
吱——
她的脚底被烧红,他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但她恍若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然后走下了那块铁板,她脚下焦黑的皮肤,在她走动时片片剥落,没多久,她赤裸的双脚,再次变得洁白如雪,粉嫩得像初生的婴儿。
他惊愕地看着那女人,她来到他面前,站在翻飞的风雪之中。
女人用那双深黑的眼,看着他反射性地握紧了剑柄,她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凯是女巫、是魔女,就像我一样。”
他下颌紧绷,道:“我知道。”
“你亲眼看到她杀了一个人,”她问,“你不害怕吗?”
“不。”他说,眼也不眨,没有半点迟疑。
“为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我相信她,”波恩看着她,指着那摊在地上的皮囊说,“而且,那东西不是人。”
澪没想到他会看出真相,很少有人能看出事实,人们总是只看表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之后的真实。
“就算她是你的妻子,也不表示她就不会伤害你,既然她选择了离开,表示她对你的信任不足以让她留下,你何不把她忘了,就这样回去你的城堡,娶一个正常的妻子,过你普通的日子,替你和她省下之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她不会伤害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甚至不会伤害那该死的东西!”
波恩怒目瞪视着眼前这冷若冰霜的女人,道:“至于正常的妻子?凯和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女人一样,她会哭、会笑、会生气,而且同样的唠叨,我不在乎她该死的能力,或你他妈的是不是会让那头狼一口咬掉我的头,不管她是女巫还是魔女,我都会找到她,我会带她回家,我会让她信任我,我会让她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我波恩的妻子!”
说着,他松开剑柄,不再理会她,只是径自走过她身边。
澪站在原地,男人斩钉截铁的话语,回荡着。
然后,她听见自己开了口。
“如果你背叛她,我会让你亲眼看见真正的地狱。”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异常冰冷,伴随着风雪从身后传来。
那是个警告,他很清楚,但波恩没有回头,甚至没有试图停下脚步,只是大踏步走出狼堡的大厅。
那男人走了。
主城楼下的广场里,还有人在喧嚣、在尖叫,仓皇奔逃。
人类,总是自私、胆小又愚蠢。
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澪站在那扇高大的破窗前,感觉风雪迎面袭来,落在她同样冰冷的脸上。
她俯视着窗外悬崖下一望无际的森林,眼神有些迷离。
她不相信爱情。
她不信。
爱情让人更自私,教人更盲目,使人更愚蠢。
她会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那可恨的爱,可恶的情。
她不相信,不信。
但凯和波恩的情绪,充满了这整座大厅,她和他为保全彼此的心意,如此强烈,甚至压下那长期浸透整座城堡,污染大地的混浊邪恶。
我知道白塔女巫在哪里……
你放了他,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当她听到凯这么说的瞬间,还以为自己又要遭到背叛,人类都是自私的,自私又愚蠢。
她一点都不讶异,她早就不再对人存有幻想,谁知却仍感到痛心。
于是,更恨那个将她当掌中玩偶操控的男人。
谁知,到了最后,凯却是选择牺牲自己。
她在……你永远、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没有出卖她,没有为了保全她的情人、保护她的丈夫,就背叛她。
还以为听错了,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但事实就在眼前。
她不相信爱情。
她不相信人类。
可她能感觉到凯的痛,她能尝到波恩的苦,还有在这些情绪之上,充盈在空气中,那无与伦比、充满力量的情感。
风雪在她身边飞扬。
澪看着眼前苍茫的天地,张开了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流泻而出,听见那古老美丽的咒语和着旋律,一个接着一个地溜出了唇瓣。
她不信,可她闭上了眼,张开了双手,捕捉两人残留在空气中的情感和心意,吟唱着。
风雪在她身边飞旋,那些旋律与咒语夹杂在风雪之中,在墙与墙之间回荡,它们乘着风,传得越来越远,送到了城堡里,甚至城堡外,每一个人的耳里。
那歌声如此轻柔,那么好听。
在山路上奔逃的人们不自觉一个接着一个停了下来,侧耳倾听那在风中的旋律,甚至忘了原本的恐惧。
古老的咒语和旋律,在她柔软悠扬的吟唱声中,回旋着上了天,让天上那笼罩狼堡的厚重灰云在瞬间亮了起来,她将力量灌注其中,打印在每一片落下的白雪之上,又落到了人们身上。
雪花悄悄落下,在人身上融化,也融掉了人心中的恐惧和记忆。
她唱着,再唱着,又唱着,全心全意地唱着那古老的咒语和温暖人心的旋律。
当她终于停下来时,所有听到歌声,所有被这场风雪触碰的人,都已将凯和波恩忘记。
人们记得有个女人,但她面目不清;人们记得有个男人,但他轮廓不明。
人们记得狼堡里发生的事,记得卡尔兄弟,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杀了小卡尔,不知道又是谁杀了大卡尔。
唯一清楚而鲜明的,是那匹黑色的狼,是狼神的发怒。
澪力竭地站在原地,风雪已不再围绕着她。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散了开来,一道天光悄悄洒落,映照在她身上。
她面容苍白,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她知道应该要后退一点,但她虚弱得无法支撑自己,只能眼睁睁地往前摔落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从半空中接住了她。
她先听见了振翅的声音,看见那在他身后的巨大黑色翅膀,然后才看见那人的脸。
是苏里亚。
她应该要恼怒他自作主张找了阿朗腾来,但她只是松了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想。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他则小心地抱着她,张开了翅膀,穿越风雪,飞越森林,离开那被天光照射着,慢慢亮了起来的灰色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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