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课比较枯燥,如果教室里很肃静而学生们又不那么昏昏欲睡,站在讲台上的讲师和教授们就显得比较亢奋,非常容易忽视学生们的小动作。此时麦子会偷偷翻开卡夫卡,一边用耳朵听着欧洲的政治或者马克思的哲学,一边随着小说中主人公的经历在自己的人生迷宫里遨游。她很容易地筑起了只属于她的城堡。
当然,学校里还生活着一群和麦子同时代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她不是没有可能融入她应有的生活氛围、激发她作为一个少女应有的热情,就像城堡也有被攻破的时候。
最先进入麦子视野的是一个叫艾米的男生。那天麦子正沉浸在卡夫卡的城堡里,一个纸团突然扔在她的课桌上。她将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你在做什么?艾米。
麦子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她后排的男孩,写了张纸条反手递过去:你是南方人?来到大西北想大米想疯了吧?
艾米又扔过一团纸:自作聪明。我爸姓艾,他爱花,而我妈恰好姓花;花生米,我就叫艾米了。你以为大西北就长着一地麦子呀?
“花——生米!?”麦子虽然用手掩住嘴,还是念出了声。
“那位女同学,你说什么?我讲错了吗?”在学生们惊诧的回眸中,正在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女讲师停止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朝麦子的座位这边扔过来一截粉笔头。麦子红了脸,赶紧低下头。但女讲师好像并不想就此放过她,她紧绷着脸走下讲台,来到麦子身边,拿起了麦子课桌上的用教科书封面作掩护的《城堡》。女讲师看了眼书,又瞟一眼这个漂亮的女生。
女讲师三十多岁了,身材干枯,至今还没有男朋友,因此变得有点神经质。她和漂亮女生总是敌对的。在她眼里,漂亮女生大抵如此——花瓶或者垃圾。她打心眼里反感她们。
《城堡》是从图书馆借来的,课后麦子硬着头皮去女讲师那里把书要回来,女讲师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叫麦子。
那一学期麦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补考了两次才及格。
麦子很丧气,有点恼恨那个“花生米”男生。
一次偶然,麦子去食堂买饭,回来的路上碰到艾米。艾米喊住她问:“那天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没有。我在看书。”
“你还看书啊?不打算毕业了?”
“看书又怎么了?反正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你还真生气了?请别介意,我看你整天沉默寡言的,想逗你开心。其实那天你猜得有些道理。我父亲是南方人,在六十年代初期差点饿死,他认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大米。后来他碰到姓米的姑娘,也就是我母亲,狂追不已,并迫不及待地结婚了。我母亲属于河东狮类型的,也不知他是否为自己当初的偏执后悔过,反正后来我出生了,他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你不是说花——生米吗?我看你不仅无聊,还是个骗子!”麦子说着,把自己刚买到的米饭拨进他的空瓷盆儿里,“食堂的米饭已经卖完了。这份给你,我可以吃馒头的。”
他们算是和解了。
以后麦子和艾米常常能够在食堂或图书馆碰面,开始了比较轻松自如的交谈。
“你是归国华侨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双眼睛很有特点。”
“这很重要吗?我是维吾尔族人,你可不要歧视少数民族哦!”
“周年校庆我看过你的演出,真是舞蹈天才。”艾米由衷地说。
至此,麦子才知道艾米是医士班的学员,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某个周末,学校附近一家电厂放电影,也发电影票,但不要钱。不知艾米从哪里弄来的电影票,他请麦子看电影。刚开始麦子推辞不去,艾米说又不单独请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同学,她才答应了。果然,一起看电影的另有住在她隔壁宿舍一个比麦子高一届的胖女生,麦子心中才释然。
传递纸条成为艾米和麦子交流的主要方式。每当遇见一堂无关紧要的公共课,麦子就会偷偷翻开一本包了教科书封皮的小说。不一会儿艾米的纸条扔过来,麦子的纸条再传过去,两人似乎十分地默契,十分地心照不宣。
然而有一天,麦子正捧着《百年孤独》为布恩蒂亚家族的命运担忧,却收到了艾米这样一张纸条:“等我有钱了,我用馒头蘸糖吃,我想蘸红糖就蘸红糖,想蘸白糖就蘸白糖;等我有钱了,我买袜子买两双,我左边穿着丝光袜,右边穿着尼龙袜;等我有钱了,我买汽车买两部,一部出租车,一部公交车,我想坐出租就坐出租,我想挤公交就挤公交……”麦子没有看完便把纸条扔在地上。她对这样的肤浅和幼稚感到从未有过的厌烦。她没有回应那张纸条。以后,不管艾米是不是逗她开心,无论他做什么,麦子都不理睬他。
麦子对艾米突然间的不理不睬,艾米并未太放在心上。他似乎已经认定她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对于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他们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
半年后,艾米与曾经一起看过电影的那名胖胖的矮女生谈恋爱的消息传遍校园,还没有完成学业的胖女生毅然决然随同刚毕业的艾米奔赴他的家乡——陇西山区农村。他们打算在那里开一家私人诊所。
这样的消息对麦子来说还谈不上打击。但她依然有了被抛弃的感觉,尽管她和艾米的关系从来就没有明朗过。
看着住在隔壁宿舍的胖女生欢天喜地收拾好行装,像皮球一样笨拙地扑腾下楼梯,再扑腾出校园,和艾米手拉手地走了,麦子这才想到,从小就接受了困难时期艰苦教育的艾米真的有点饥不择食;或者,他当初请自己看电影本身就是为了找一个遮掩他和胖女生的“电灯泡”;再或者,自己充其量和那个胖女生一样,都只不过是他糖罐儿里的一小撮红糖或者白糖,他从中做了一下简单的选择……而每当一个人在生活寡淡的时候想调剂一下口味,选择一撮红糖或者白糖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不过看哪个糖罐儿拿起来顺手罢了。这么一想,麦子多少有点为自己伤感。
艾米和胖女生两个人有些轰轰烈烈地走了。不久麦子发现,她周围的许多男生女生置学校规定于不顾,投入了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以后的校园生活中,麦子也想试着让自己爱上一个人。但是不行,她逐渐发现在自己身边的男孩都无从选择。他们惊叹她的美貌,欣赏她的舞蹈,却并不比艾米高明多少,仅仅处在幼稚和浅薄的爱情“实习”阶段;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一副厚实沉稳的胸脯供她依靠。那个久远的有着一片草地和一栋木屋的画面总是撞进麦子的脑海,那才是她梦想的感情归宿和心的彼岸。后来她想,既然爱无所依傍,那就不是爱了,她宁愿选择孤独;既然梦想还在,她可以继续等待,等待一个她心目中的男人出现。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出现。
就这样,三年之后,一无所获的麦子揣着一本不包分配的专科毕业证书和一封就业推荐信离开学校,提着那只沉重的紫红色皮箱又回到砂城,回到她曾经厌倦的家中。
从此,她的生活更加沉闷不堪。
麦子就是从这时开始出入娱乐城的,她是去那里打工。
娱乐城里有许多像麦子这般年纪的女孩,二十岁左右,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也没有理想的就业出路,她们热情奔放而又无所事事,只好把过剩的精力都抛掷到对青春年华的放纵与宣泄中。
麦子与她们不同,而且她总想保持自己与她们不同。
麦子来到娱乐城,她只是不愿继续待在家里用麦穗的或者陆思豫的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想给自己找点正经事做。刚开始她也到砂城的几家医院应聘过,但那些医院都说人满为患,暂时不需要招聘员工;有一家医院缺一名清洁工,但麦子又不想做。她还去了几家大公司,每次公司对她的专科毕业证都很不以为然,而且专业又不对口。写字楼当然更不行,她从来就没有考过计算机等级证书、英语等级证书什么的,这是目前写字楼用人的两项硬指标。她又找了几家药店去当营业员,但三个月试用期后,药店老板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将她辞退了。后来麦子才想明白,试用期是不付工资的,是药店老板想出的圈套,她只不过被他们白白地剥削几个月罢了。以后麦子又去过服装店、餐厅,都没有成功,原因大体差不多,老板们给她许诺的底薪太低,区区两三百元,而且不一定能兑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
去娱乐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天麦子在步行街商业区百无聊赖地闲逛,碰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珠光宝气的女人。她似乎对麦子进行了跟踪。等麦子发现她时,她索性毫无顾忌地盯着麦子看。
麦子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女人还站在那里。
“总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麦子说。
“对不起,姑娘。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我们店里经销的一款红酒,酒瓶上的标签是个美女肖像,我以为那个美人就是你呢!”
“那又怎么样?”
“你如果往酒柜前一站,不用打广告,简直就是活招牌!”
“你到底想干什么?”麦子有点不耐烦了。
“你想不想到我那里去做事?我是巴拉拉娱乐城的经理。”
“你以为我会去那种地方吗?”
“姑娘,你别误会,我叫你去只是给我们经销的酒做广告。我给你月薪两千元,这样的工资在砂城已经是天价了,你考虑考虑吧!如果有兴趣就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
于是,考虑再三的麦子站在了巴拉拉娱乐城的吧台里。她什么也不用做,每天晚上都身着盛装面带微笑举止优雅地站在吧台前。
但还是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某个晚上,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朝麦子走过来了。“我请你合唱一支歌怎么样?是男女对唱,我需要一个搭档。”他对她说道。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麦子朝着刚才云集在他身边而这会儿坐在圆桌前正喝着饮品的几个年轻女人看了一眼。
“会的。不过你这次不答应也没有关系。”金丝边眼镜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只是他的同事。
以后的几个晚上,金丝边眼镜都会出现在吧台前,与麦子重复着同样内容的对话。
终于,巴拉拉女经理适时地走了过来,对他们两个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麦子,上个月刚到娱乐城上班;这是李晨光先生,第二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兼主治医师。
麦子的心动了一下。
此时,音乐如山间小溪般从舞池里奔流而出,淹没了整个大厅。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圆舞曲。
“你既然不喜欢唱歌,我请你跳支舞如何?”李晨光对麦子说着,并抬起手做了一个很绅士的邀请动作。
麦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跟随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走进了舞池。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揽住她的腰。
“你叫麦子?”
“唔。”
“你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吧?你学的什么专业?”
“护理。”
“我们医院最近要招一批护士,不过是临时工。你想不想去试一下?如果你想去,可以到二院的外科大楼找我。”
麦子说:“刚来这里上班就炒老板的鱿鱼,不大好吧?我要考虑一下。”
他把她的腰搂得紧了些,脸也挨得更近了。在幽暗柔和的灯光下,他端详着她美好得如一轮皎月般的脸庞。
自从和妻子开始冷战以来,李晨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某个异性了,虽然每次医院聚餐都会有很多护士陪他唱卡拉OK、请他跳舞,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注意过她们。也许是他对她们太熟悉了,从她们身上已经找不到能够吸引他的地方了吧?而此时,他和这个叫麦子的年轻女孩的身体挨得那样近,使他有点沉醉地呼吸着从她的秀发和颈项里散发出来的香气。
10
一年后。
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本不应该值班的外科主任李晨光七点四十分准时来到外科大楼,而七点四十五分是医院里规定的统一交接班时间。他在乘电梯时碰到了正好在电梯里的麦子,她双手托举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的是注射器和药棉,还有一些针剂,看样子非常吃力。他朝她点点头。麦子礼貌地问道:“李主任好!今晚你值班吗?”
“不,我和张医生换了班。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等我把这些东西放下,再到药房领完葡萄糖液就过去。”
出了电梯,麦子走向走廊的另一头,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融进了走廊尽头的幽暗中。那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
李晨光在电梯口站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吃力地托举着纸箱远去的麦子,想象着她的身体:湖面上天鹅的舞蹈,骄傲而颀长的脖子,丰满的臀部高高翘起;肌肤是半透明的,挂满亮晶晶的水珠……他抬起手腕下意识地看看表,感到表针走得确实有些慢。
在电梯口站了好一会儿的李晨光最终将目光从走廊的幽暗处收回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不久,麦子已经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前。她举手轻轻地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她一推门就进去了。
李晨光看上去精神很好,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在想一桩开心的事。看到麦子推门进来,他的笑容荡漾开来。他递给她一杯热开水,又给她让座。麦子接过杯子,但并没有坐下,她倚在办公桌前反复研究着手里的玻璃杯,好像里面盛的不是白开水,而是某种具有非凡魔力的神秘液体。
“你找我有事吗?”麦子避开那副眼镜片后面很亮的目光,盯着手里的玻璃杯问道。
“调你到外科来好不好?”李晨光说。
麦子当然说好。她来医院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分配到儿科。儿科是一个谨慎而又需要有更多耐心的地方,她很怕听见孩子一见到举起的注射器和棉签就超前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在这种状态下扎针是很费劲的。而那些溺爱小孩的家长见到孩子哭如同被摘了心肝,直眉瞪眼地说护士的技术不好,把小孩的胳膊不当胳膊,血管都扎漏了。双方若争辩起来,家长又说护士态度不好,要去找领导告状。后来李晨光的岳母陆老太太住院,他安排麦子做了陆老太太的特护,她才离开了那个劳累而又难缠的地方。但医院又不是养老院,陆老太太不可能一直在医院住下去,她当特护并不是长久之计,能调到工作相对轻闲的外科当然最好不过。
“你今天晚上把东西搬过来,我已经同护理部的张主任说好了。不过你暂时算是借调,以后有机会再把关系转过来。”李晨光说。
麦子点点头。
“我在值班室给你留了柜子,这是柜子钥匙和值班室门钥匙。”李晨光递给她两把铝制钥匙,钥匙环上拴着一只浅黄色布艺小熊,很可爱的样子。
在麦子搬东西的时候,李晨光也来帮忙。麦子又感动又慌乱,不知道该不该一再欠他的人情,更不知道以后要怎样去还他的人情。
搬完东西,把柜子整理好后,麦子在值班室的单人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她要歇一歇。李晨光也在床沿边坐下。他伸出一只大手说:“丫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不知从何时起李晨光背着人叫麦子丫头。麦子喜欢听他这样称呼她,那是一种亲近和关怀,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但此时他们挨得太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陌生的荷尔蒙的味道,不禁有些紧张。
“怎么,你信不过我?”那只大手还在麦子面前举着。
麦子迟疑一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
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前。
麦子感到头晕目眩,一种激情忽然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她袭来。她想起了那个多年前的梦:下雨了,一个男人为她撑起一把伞,她靠在他温暖而厚实的胸前,但她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又怎么会是他呢?
那个梦离她越来越近。但没有下雨,窗外是一片冷清而疏朗的月光,风吹着树上的几片枯叶沙沙地响。她忽然感到害怕。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又不想伤害他。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他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然后将一张薄薄的温热的嘴唇压在了她饱满的红唇上。
她惊恐万状,轻轻地、但是很顽强地推开他。
“不。”她坚定地说。她终于抽出了紧握在他手掌中的手。温暖和激情骤然间消逝了。他站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他的窘态。
几年来,她为了梦想中的爱情苦苦地等待,拒绝着一切爱的机会。她不知道那个在雨中为她撑开一把伞的男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但那个人肯定不应该是他。她不忍心伤害他,但是她不能不伤害他。她知道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尽管听说他们夫妻不睦,但他并没有离婚,即使他真的爱她也不可能带她回家。她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陆思豫,想到了母亲的无奈。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一切都是妻儿的,他只会对他的妻儿负责;至于外面的情缘,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好比眼前这个渴望拥有她的男人,也许就在他今晚来到医院值班以前,他还吃了妻子为他准备好的晚餐,夫妻间的不睦就是通过这种最普通的方式消除的。临出家门的时候他们该是怎样的温情脉脉!……
麦子的思维复杂而混乱地波滔汹涌着,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异常镇定,也可以说冷若冰霜。
李晨光看了她一眼,拉开门默默地走出值班室。
麦子锁上门,和衣躺在值班床上。那个晚上她几乎一夜未眠。她一直聆听着隔壁的主任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动静。但隔壁静悄悄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了办公室,或者他像一团空气一样在一瞬间从她眼前化掉了。
下夜班后要休息一天,第三天上班时,麦子和李晨光又见面了。李晨光眼珠布满血丝,似乎一直没有睡过觉。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她对他很冷淡,拿出她一贯的不理不睬的劲头,只顾低头干自己的活。他对她也很冷淡,即使对她有工作安排他都要先对护士长说,然后再由护士长向她转达。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月。白天她在他面前总是不自在,她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她想自己不应该从儿科调到外科做陆老太太的特护,那样给他们的单独接触制造了太多的机会;她甚至想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医院当临时工,那么她就不欠他什么了。
不论麦子怎么想,到了值夜班的时候,李晨光和张医生换班已成定局,她和他总是在同一个晚上值班。如果病房里没有什么事(其实外科的病房里到晚上基本没有什么事),她就待在值班室里将门锁上。她锁门是饱含深意的。她认为他应该来找她,哪怕是为那天的鲁莽向她道歉。但他从来就没有敲过值班室的门。这种将自己反锁在值班室里的静默对麦子而言几乎成了一种等待,就像砂城这一场如期而至的绵绵秋雨,将她的等待浇出了丝丝愁绪。
秋雨下了近半个月,时断时续,像一个年迈的小脚老太太,颤颤地来了又颤颤地去了。听着窗外的雨声,麦子关于爱情的梦渐渐变得清晰,她的心也因了梦中的雨或窗外真实的雨而焦灼不安。
后来到了国庆节,天放晴了,阳光普照,举国同庆。一些效益好的单位发放了福利和红包。
医院是个好单位,兜里揣了红包的员工都想热闹一下,他们按科室分别汇聚在一起,各自找了一家酒店聚餐。李晨光是外科的中心人物,宴会上他表现得风流倜傥,频频地和每一位女士碰杯,但他唯独忘记了麦子的存在。麦子坐在一个角落里,举着斟满琥珀色琼浆的高脚杯,一饮而尽。那晚她自斟自饮喝了很多酒,没有等到宴会结束就离开了酒店,将谈笑风生的他和她们抛在一片灯火阑珊中。
她流着眼泪独自一人走进了黑夜。
他追了出来。
他追上她,两个人并排走在街边树影憧憧的人行道上。
砂城的十月,夜风已经萧瑟。秋风冷酷地抽打着柏油路面,抽打着路边的树,抽打着城市的一切。她在秋风里感觉到了无法抵挡的寒意,下意识地将两条已经冰凉的胳膊环抱在胸前。
他看着她在秋寒中瑟瑟发抖,建议开车送她回家,但她拒绝了。
他只好继续陪她在路灯下昏黄的夜色中行走。
萧瑟的秋风摇动着树枝,已经萎黄的树叶沙沙落下,那沙沙声溅落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借着酒意的朦胧和飘忽感,她开始给他讲述她孤独的童年,讲述她对父亲的思念,讲述她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有一双厚实而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去看电影,讲述那只被遗留在单身楼里的白天鹅糖果盒……她还讲到了她梦想中的家和爱情。她说,她一直在等待,等一个能在雨中为她撑开伞的男人;但雨季已经结束,他并没有出现;她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会不会真的出现……
落叶沙沙,把她的倾诉延续下去。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抱紧她,在夜色中搜寻她的红唇。
“我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父亲、兄长、爱人、朋友……世上所有的亲情和友情能够给你的,我都会给你……我会尽快办好离婚手续的,你等我。”他拥着那个年轻的身体对她轻轻耳语。
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感动得想要流泪。但是,伴着落叶的沙沙声,瞬间发生的一切也像落下的枯叶一样飘飘忽忽。更像一场梦,是那样的不确定,不真实。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片落叶或者一个梦影,害怕这一切终归要离她而去。
11
以后的日子,麦子常常想起那个国庆节的夜晚。她和李晨光一路走了很远,谈着他们各自的过去和未来,直到街道的尽头再也没有一盏路灯了,他们又转身往回走。
到了医院门前,他牵住她的手,在她耳畔悄声说:“到我办公室去……”
“太晚了,让别人看见不好。我还是回家吧。”她嘴里拒绝着,却并没有停下跟随他的脚步。
“你不用怕,那两个懒护士早睡觉去了。”
然而当他们走进外科大楼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你冷吗?”他想安慰她。但他环顾了一眼静悄悄的楼梯和走廊,牵着她的手还是本能地松开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不顾一切地拥住她,开始了热烈的长吻。
“你知道吗?你的嘴唇是多么……美好。”他原本想说“性感”,踌躇了一下,却换了一个词。他觉得把“性感”这个词用到她身上是极不合适的。
“就因为我的嘴唇吗?”
“当然不是。我第一次在娱乐城见到你后就再也忘不掉,天天盼着你能来找我。其实当时我说医院要招临时工只是一个借口,谁知道你一来果真就招工了,这也许是上天给我们安排的缘分吧。我是多么爱你……”他不停地低语着,重复着他对她的渴望。
她红了脸,但还是坚守着最后的防线。她希望自己能把最宝贵的留给婚姻。
后来天就蒙蒙亮了。
他送她回家。他们走到纺织集团公司家属区,远远看见一个苍老的女人站在楼前的绿化带边,浸着满身风露。那是麦子的母亲麦穗在等她,等待彻夜不归的女儿。
以后,他和她还是常常一起值夜班。每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总是拥抱着长时间地接吻,感受着彼此的激情和爱的芬芳。
“最近我们医院有一批护士要转正,过些日子我给你弄张招聘表。”他在长吻过后对她说道。
“真的吗?”她抿了抿被他吻得有些发麻的嘴唇。
“难道我会骗你吗?宝贝,我哪里舍得骗你!”说这番话时,他的一只手伸进她的衣领,像熟练工一样进行着后面一系列他渴望了许久的程序。
这次麦子没有拒绝。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走廊里有人在喊李主任,说是医院来了一位刚出车祸的危急病人,需要立即手术。他整理好衣服很快离开了值班室。
许久之后麦子才清醒过来。她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瞪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他在短短的一瞬间将她改变了。尽管这改变并没有谁强加于她,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珍藏许多年的那个梦寐以求的爱情在召唤,或者是他刚才对她的承诺施展出了魔力。但当她清醒过来时,还是感受到了彻心彻肺的疼痛,她心痛自己从此将永远告别纯洁——即便他们真的相爱,也已经因了那张子虚乌有的招聘表而变得不再纯洁了。她扭过头,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写有“先进集体”等字样的长方形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象牙色的且晶莹剔透的裸体。对着那裸体凝视良久,她哆嗦着抓起桌子上的一只杯子,朝着对面墙上的镜子狠狠砸了过去。镜子里的裸体一片一片变得支离破碎,哗啦啦从墙上掉下来,留下一串细微而破败的脆响。她的心也随之成了碎片。
麦子无声地哭起来,泪如泉涌。她把自己浸泡在泪水里,咸而苦的滋味灼痛了她,如同在伤口上不停地撒盐。疼痛过后却是长久的麻木。她不知是否应该永远麻木自己。
第二天早上,外科主任李晨光亲自扫掉了值班室地上的玻璃碎片,又在原先挂镜子的地方挂上了前几天病人家属刚送来的一面红色丝绒制作的锦旗。锦旗对李晨光来说很重要。随着外科收到锦旗数量的增多,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医院里传闻他将成为新一任院长候选人。而此时,锦旗又为他遮掩着另外一些东西。
但麦子并不关心这些。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麦子知道自己逃不掉。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也不论爱或不爱,她在他的牵引下走进了一种混杂的且鬼鬼祟祟的生活。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像他当初保证的那样早一点离婚。假如他不能离婚就干脆结束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虽然麦子的思想比较开放前卫,但她并不是当初在学校里女讲师认为的那样甘愿成为花瓶或者垃圾的女子。她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年轻女人去当花瓶,靠姿色来博取男人的欢心,用自己的美好青春来扮演情人这种角色。
但他说他并没有把她当做情人,他对她是认真的。
然而,对于一个事业有成且前途光明的男人来说,离婚却是一件困难的事。就像对那张招聘表的承诺一样,他希望麦子能给他时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