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第十一章 罗扬的日志:江山风雨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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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呼海啸的动荡像一颗蓄谋已久的炸弹,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被一个叫河本的日本人引爆在了沈阳城外的柳条湖铁路。

    同年十二月,南京。冬夜茫茫,阴雨绵绵,混合了血腥的寒气仿佛是一层酽稠的浓雾,与北方升腾的狼烟交织在一起,厚重而迷蒙,包裹着、逼迫着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让人喘不过气来。

    雨淅淅沥沥,密织的雨丝在浑浊的路灯下也似泛起了暗红色。夜深,在一条僻静小巷,有一间阁楼的窗户依然透着淡黄色灯光。历史教员罗崇文正伏在小木桌前,就着一盏台灯读父亲的来信。为了不使这深夜的灯光过于引人注目,他在灯罩上方盖了一张报纸,阁楼里的光线变得微弱、昏暗,使他的阅读十分吃力。

    崇文儿:

    见信如面。

    近闻外面时局动荡,学生不安心课堂,纷纷涌上街头滋事,必将惹下祸端。吾儿身处是非之地,应以家业为重,言行须谨慎再谨慎,不可受人蛊惑,卷进旋涡。切记!切记!

    汝所需银资已寄出,望查收后即刻复信。

    为父与马县长的婚期之约将近,且梅梅已由马家送至兰州,家里诸事俱备,盼吾儿尽早返家完婚……

    罗崇文放下信,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这样的信他已经收到很多封了。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罗崇文年轻的胸膛同样涌动着青春的热血,他是常常被外面的呐喊鼓荡着的。但每次读了家信,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父亲的教导。他犹疑不定,始终没有让自己的行为激进起来,当然也没有参加到请愿学生的行列。日本人是该杀!然而……可是,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喊喊口号有什么用?就像珍珠桥惨剧,不是以学生的流血而告终吗?他们多么年轻啊!国家的一代栋梁之才,就这样殒去了?作为教员,他深深为他们惋惜。且政府说,要以大局为重,防止事态恶化……自己是学历史的,只知道些许过往岁月的沉渣烂滓;至于未来么,有政客,有军队,他们应该对国家的安定负责。但愿政府能将一切平定下来,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不再失去无辜的生命;让学生重返课堂,做他们应该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也许过于软弱了。内忧外患,物价暴涨,自己的一月薪水尚购不得一石稻米,日常用度仍需老父供给,想来亦惶然。父亲来信说兰州是大后方,目前局势比较安定,家里的日子要好过些。只是今年县城乡下的农田遭了灾,麦子收成不好……

    啪、啪、啪,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罗崇文纷乱的思绪。他收起信,立即将灯灭了。听说最近在抓捕可疑分子、无政府主义者。这样的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啪、啪、啪,敲门声如密集的雨点般越来越紧,还伴随着焦急的低唤:“罗崇文老师,快开开门啊!”

    能喊出他姓名的应该是熟人,在这多风多雨的半夜里会有什么急事呢?罗崇文被声声低唤催促着,他重新亮起灯,疾步走下阁楼的木楼梯,拉开了门闩。

    借着昏暗的路灯,眼前的情景令罗崇文大吃一惊。两个模糊的人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靠在门边,蒙蒙细雨飘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血水和着雨水,顺着他们的脸庞流淌着。那两个人的衣服已经湿透,在灯光下隐隐呈酱紫色,像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

    “罗老师,快,快,帮我扶一把!”说话的是个男青年。

    罗崇文终于从沙哑而焦急的声音分辨出,来人是他的同事——国文教员司马文心,他扶着的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女学生大概伤得很重,她的头一直搭在司马文心的肩上,差不多是由他拖着走的。罗崇文把两个人搀进屋内,立即插紧了门闩。

    零零星星的枪声响了整整一夜,把阴冷的夜空搅得丝丝缕缕,像无数柄利剑悬在大街小巷,让南京城心惊胆寒,彻夜无眠。

    “你们这是为什么?”罗崇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们的行动虽然改变不了局势,却可以唤醒民众。”司马文心忧愤地说。

    罗崇文找出一张新床单撕成布条,又找出一瓶白酒和一些消炎药片,和司马文心一起给女学生清洗、包扎伤口。然后,天就蒙蒙亮了。

    “你帮她找个大夫。”司马文心说。

    “你去哪里?”罗崇文问。

    “我还要办一些事。请你照顾她,等我办完事再回来接她。”司马文心简单交代了一下就走了,留下身负重伤的女学生在罗崇文这里休养。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恪守本分的罗崇文从来没有引起过外界注意,他的住所相对安全。

    数天后,女学生清醒过来,罗崇文才得知,她是司马文心的妹妹,叫司马寻心,是从东北流亡到南京的。但走了的司马文心一直没有消息,像随着那个冬夜的雨雾蒸发了一般,他始终没有回南京城接他的妹妹。

    司马寻心的伤势逐渐好转,她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不明就里的陌生环境里,她对眼前这个叫罗崇文的人一无所知。当时的情况下她有两种选择:要么离开罗崇文家,汇入东北学生继续流亡的行列,再伺机寻找哥哥——自“九·一八”事变后,许多大城市都有东北流亡学生,他们对孤身在外的小同乡肯定会完全接纳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要么她继续留在罗崇文家里,一边休养一边等哥哥的消息。权衡左右,她选择了后者。这并不是表明她的柔弱或者害怕外面的动荡与磨难。自从家乡沦陷,动荡与磨难成了东北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当然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且曾经跟随哥哥一起为能够早日结束这种生活而抗争,甚至不惜流血牺牲。她做出留下来的决定,主要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由于失血过多,到目前她连扶着墙走路都还吃力,又如何能到外面做什么大事?何况,哥哥暂时没有来接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脱不开身,她到外面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罗崇文根本不会让身体虚弱的她独自离开。对于司马文心的托付,他是恪守信用的。

    一个常常飘着雨丝的冬季,南京城一条幽深的小巷,在一间昏暗狭窄的阁楼上,身负重伤且又举目无亲的女学生司马寻心总是暗暗勉励自己:我不能倒在最黑暗的黎明前夜,更不能充当懦夫和逃兵。然而,这段前夜太漫长了,黎明的曙光何时才能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她担心自己年轻稚嫩的心没有那么坚强。极度彷徨无助的她凝视夜空,轻轻吟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愤的歌曲使家乡的苦难场景恍若眼前。她想到离开家时祖父的叮嘱:不驱逐日寇,绝不还乡!此时,她多么希望有一片驱虏抗敌的战场,早日还故乡一片安宁。然而,经历数月的奔波后,属于她的战场究竟在何方?由此及彼,她不由想起了报国无门的陆游、背井离乡的李清照、含冤赴死的岳飞以及英勇抗敌的辛弃疾,他们都用激情和生命唱出了不朽的保家卫国的诗篇,像万道霞光给黑暗中的人们带来希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司马寻心低声朗诵着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尽管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就像一柄闪着蓝光的利剑,瞬间刺透了世界的血雨腥风,又仿佛是一条清澈的溪流,把大地的尘埃涤净,把孤独游子的满腹伤痛和忧戚一点点抚平。

    罗崇文被司马寻心柔弱外表下的坚韧深深地震撼了。他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承载了多少苦难,才显示出这样的大气磅礴。她的坚韧也给他注入了一种力量,一种使他摆脱自身狭隘和短视的力量——作为男儿,他应该负起某种责任。当然,他首先要做的是对自己负责。

    就这样,眼前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走进罗崇文生活的叫司马寻心的少女,让他滋生了许多心事,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即便是当初他得知家里给他定了亲,而他对张家小姐还不甚了解,也没有产生这样浓重的心事。他除了像兄长一样照顾她,使她的伤势尽快恢复,更愿意从内心去接近她、了解她,同时也希望她能够了解自己,让她知道她真正给他带来了一种叫“光明”的东西。或者说,朦胧中她成了他向往的“光明”。

    于是,在这段令罗崇文振奋的日子里,在司马寻心悲愤沉郁的歌与诗的余音袅绕之间,他和她开始了促膝长谈。他对她说起他的父母、死在异国他乡的兄长以及西部平安县城和县城里的风土人情,甚至他还提到了县城父母官马县长,但他却避而不谈自己与马县长的外甥女张小姐的婚事。这也是他表现出的无可奈何的懦弱——他还不能完全正视自己的问题。

    有一段时期,很多进步青年正在激情澎湃地想要变革、想要寻求解放,罗崇文却依然循规蹈矩,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包括并没有征求他本人意见就给他定了未婚妻这件事。罗崇文的循规蹈矩使得他与这个激进的时代有了相当距离的脱节,以至让他失去了许多与同龄的进步青年为社会做点大事的同等机会,或者说直到很久以后,他因了司马寻心才走到了进步青年的阵营。但毋庸置疑,在那个时代有相当一部分能为社会做点大事的青年都是从反抗包办婚姻开始的,这就注定他和司马寻心之间总该发生点什么。司马寻心的出现,使罗崇文隐约设想了除父亲的安排之外另一种对他而言更有意义的前景,尽管他还没有清楚意识到那前景包括了哪些具体内容,尽管他还在听从父亲的训导,时刻准备着回家完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事。这婚姻大事让罗崇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恼。

    平安县马县长的外甥女小名叫梅梅,因为罗、马两家是世交,他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那是在张小姐的外祖父马老太爷的寿宴上,十二岁的罗崇文跟随父母前往拜寿,比他小三四岁的张小姐也在场,且吃饭的时候与他同桌。他记得非常清楚,张小姐是左手使筷子用餐,也就是俗称的“左撇子”。母亲却连连夸她聪明。谁知道呢?许多人都说“左撇子”聪明,也不知有何依据。但她左手使筷子总不那么利落,一直低着头对付面前的小半碗长寿面。席间她只抬了一次头,是她的母亲对她说什么。罗崇文注意到了那张脸,削尖而苍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或者说是病态。寿宴结束后,客人们都到主人家的后花园里小坐,拉家常,小孩子们在一旁玩耍。梅梅与她的堂表姐发生了争执,她说出的话并不似她的面容那般苍白,也不似她左手使筷子那般无力,而是相当尖刻。她大约是说了堂表姐家里寒酸吝啬,只拿一篮子馍馍当寿礼,却一家子都来赴宴之类的小话。这样的言语不应该出自几岁孩童之口。她或许是听了大人们在背地里的说三道四。两个小孩子的争执却无所顾忌,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弄得两家大人的脸上很不好看。梅梅的堂舅母拉起自家女儿气冲冲地走掉了。等罗崇文年纪再长些,便不再跟着父母走亲戚,他再也没有见过张小姐。等到父亲给他定下与张小姐的婚事,他才又想起寿宴上的一幕。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不知道如今的张小姐是否有了变化,从外表容貌到言谈举止都真真有了小姐的模样,后来,母亲托一个去南京办事的亲戚给他捎去了几件绣品——鞋垫、枕套、门帘、床围子,还有一个荷包,据说是张小姐亲自做的,手工细致,颜色搭配也好。看着那些绣品,他才打消了些许将来娶张小姐为妻的种种顾虑。

    这些事情司马寻心当然一无所知。虽然她看到了罗崇文屋里的绣品绝对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却没有沿着这些蛛丝马迹去分析,去猜测。因为她只有十七岁,对世间的许多问题还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她早已从司马文心口里得知,罗崇文是一个本分的未婚青年。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她还发现了他的许多长处或者说是作为一个男人的优秀品质,比如他的善良和博学。他也不像她的亲哥哥司马文心,心里只装着革命和国家大事,对她缺少应有的照顾,否则她就不会身负重伤了。罗崇文对她有更多的耐心、细心,还有许多体贴入微的人情味,这无法不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心中荡起涟漪,尽管她还没有更深入地去细想自己心理的这种微妙变化——那毕竟不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时时挂在心上的事,即便有那么一点不能自已的想法,她也会因羞怯而把它紧紧地包裹起来,就像守护一块圣地。但是,她在养伤期间,却不由自主地慢慢依赖起眼前这个“捡来”的兄长了。

    不用说,罗崇文很喜欢端庄美丽而又有思想且充满活力的司马寻心,虽然这种喜欢他还只能停留在“兄妹”层次上。

    与他所了解不多的张小姐相比,司马寻心与张小姐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通过母亲托人带来的几样绣品和一封家书,他知道张小姐的女红做得十分的好。但做女红是一般女儿家都会的,只不过有巧拙之分罢了。司马寻心的心灵手巧倒也并不在张小姐之下,这从他们的日常相处中可以领略到。而且,他不知道张小姐有没有读过书,但司马寻心是读过书的。司马家族在东北称得上诗书世家,司马寻心自从会说话起,她的祖父就教她《三字经》、《千家诗》,再年长些她进了新学堂,下学后祖父继续教给她唐诗、宋词、诸子百家以及《史记》、《汉书》、《二十四史》等等,十六岁以前她已经中学毕业,在当地她被乡邻们誉为“女秀才”。眼看东北不保,她带着祖父的嘱托到南京找哥哥。到南京后她继续就读于金陵女校,直到和哥哥一起参加激进活动身负重伤,兄妹离散,才迫不得已终止了学业。而此时她的家乡正处于日本人的铁蹄之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与家里早已中断联系,这中断的“联系”对她而言隐含着深重的危机。她是有家不能回了,或者说按照她祖父的秉性,那个诗书世家早已经玉石俱焚了吧,岂有苟活于世当亡国奴的道理?这是她带着祖父的嘱托走出家门时就已经想到的。在南下的路途中她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她和她的亲人们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十多年后,抗战胜利,当司马寻心重返故里寻找家时,从乡邻口里得知,她的祖父果然在日本人进驻屯子的当夜上吊自缢了。料理完祖父的后事,她的母亲投了井,而父亲在自家宅子里放了一把火后也不知去向。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站在故居的废墟前,司马寻心没有流泪,她在想,所发生的一切大约都是祖父早就安排好的。

    或许因了饱读诗书以及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秉性,司马寻心是一个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是有强烈责任感的人,和她的兄长司马文心一样,她的心里时时装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甚至装着“恢复河山”的天下事,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一种非凡的大气。这一点连堂堂须眉的罗崇文都自愧弗如,何况那个不到十岁就知道嫌贫爱富、看碟子下菜、再看人下碟子的富家千金了?张小姐做了绣品主动让她未来的婆婆罗太太托人捎到南京,也许是一个豆蔻女子出于对罗崇文的爱慕,想以此拴住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心;他又猜测,她是否还另有深意呢?比如罗家的名望,还有资财,是马县太爷家里绝对不可比拟的。否则马县太爷也不会在自家没有适龄女孩的情况下用外甥女来与罗家联姻了。当然,这些仅仅是罗崇文的猜测。虽然是猜测,但每想到这一点,他对张小姐主动表达的爱意就感到很不踏实。张小姐应该矜持一些才符合当时的社会风尚,也更符合一个小姐的风范。她表现得的确过于心急了。

    在与司马寻心相处的日子里,罗崇文心里七上八下、思前想后,他对自己的人生一时还无法做出实质性的选择。

    不久,“淞沪抗战”爆发。这是继“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的又一次伤痛。侵略者的屠刀高高举起,他们不会因为对手的妥协而心慈手软。华夏大地战云密布,时局更加动荡不安。一股股暗流在涌动,它们随时都会像火山一样喷发。

    就在此时,罗崇文又收到一封催促他回兰州完婚的家信。他不再犹豫,终于给父亲罗焕彰去了一封信,要求与张小姐解除婚约。然后他带着司马寻心离开了南京。

    罗崇文要求退婚的信使罗焕彰教授非常震惊。他立即往南京一连去了数封信,希望儿子回心转意,但所有的信均因无收件人而被退回。至此他知道,罗崇文在故意躲避他。同时更令他担心的是,儿子对家庭的反叛是他走上激进道路的开端。

    但是,也不能据此就认为在西北某大学任教至退休、且退休后仍担任该校名誉校长的历史教授罗焕彰是一个不爱国的人。

    “九·一八”事变后,西北相继出现了许多群众性的抗日团体,他们纷纷组建社团,创办刊物,以话剧、歌咏、讲演、墙报、展览等形式一边开展声势浩大的“收复东三省、还我河山”的抗日宣传,一边为抗日救亡运动募捐。罗焕彰教授在这些募捐活动中捐出了不少财物,其中包括他收藏的一部分字画和古玩,甚至他还为演出团体以及印制传单的学生暗中提供方便,并为此冒了极大的风险。而后来作为“西安事变”一部分的“兰州事变”爆发前夕,罗焕彰教授与驻防甘肃的东北军第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还有过密切联系,共同商讨抗日策略。至于他的家乡平安县城,为他看护家园的老家人罗忠曾给工农红军西路军提供了大量财务和极大的方便这件事,细算起来,也该是罗焕彰教授的影响使然。所以后来,共产党人罗云鹏受中央委派到兰州任工委副书记,他主动联系上了罗焕彰教授,两个人曾经有一段特别的交往。与罗云鹏的交往对罗焕彰的影响是深刻的,他的一些学生在他的教导下也因此奔赴了延安。那时罗焕彰虽然把自己归入到“老朽”一列,他却又一次经历了一段险象环生的风云岁月。

    但对于唯一的儿子罗崇文,罗焕彰却不能让他去冒那种风险。这绝不是出于富贵人家溺爱子弟或者仅仅是传宗接代的考虑。罗焕彰有他自己迫不得已的隐衷。

    事实上,罗崇文并非罗焕彰亲生的儿子。

    罗焕彰亲生的儿子叫罗崇俊,比罗崇文年长十多岁,在罗焕彰的培养教导下成长为了一名优秀青年。所有亲朋故旧都认为,他是罗家最合适的继承人。但在罗焕彰心中,一个富家子弟继承家业算不得天大的事,他生活在国家风雨飘摇、民族危机深重的时代,教育救国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罗崇俊刚中学毕业,曾经在晚清参加过洋务运动的罗焕彰就安排他去法国留学,他希望自己钟爱的长子将来能够有比继承家业更大的作为。

    其实,罗焕彰完全可以想到,二十世纪初期,整个世界都是风雨交加。

    一九一八年岁末,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一九一九年一月,也就是罗崇俊留学法国的第四个年头,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讨论缔结和约和处理战后问题。英、法等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日本妥协,消息传到国内,“五四”爱国运动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与此同时,旅居法国的华侨、华工和中国留学生共三万余人齐集在中国代表团住所外面,他们高举起“拒绝和约签字”的横幅示威、抗争……

    罗崇俊就是在那时离开巴黎的,但他没有直接回国而是转道意大利,去寻访罗马城了。

    罗崇俊在意大利的经历无人能详,只是听说他在巴黎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意大利外交官的女儿,他们是结伴同往意大利的。据说某一天他和那位意大利姑娘游历了罗马城后,又一同去了爱琴海。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猜测他们的船只在爱琴海上失事,两个人不幸溺水而亡。也有人说他和那姑娘的爱情遭到了意大利外交官的反对,反对他把姑娘带回中国,因此他们回国受阻,才转道意大利的。

    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外交彻底失败的贫弱之国的留学生,怎么会得到帝国外交官的青睐呢?也许罗崇俊在异国他乡的遇难并不能简单地归于意外事件。当然,这一切仅仅是他的同学做出的猜测。有一位同学回国的时候把他遗留在巴黎的部分行李带回了家,罗焕彰在行李中找到一本日记,里面记载着罗崇俊留学近四年的境遇以及对“巴黎和会”的感言。日记虽然写得断断续续,甚至是一些残句零篇,却处处浸满了一个热血青年内心的忧愤。

    ……

    中国人的海洋,怒吼像潮汐。

    我们站在那片空地上。法国人的宫殿,铺着斑斓的马赛克,透出华丽的光芒。很难发现地缝间隐藏的肮脏,以及肮脏下滋生的蛆虫。华贵包装下却是藏污纳垢,打着和平的幌子。

    我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还有僵硬的躯体、燃烧的心。就这样,从黑夜,到黎明,再转入黑夜。我们看不到曙光。

    ……

    呐喊的潮汐于无望和无奈中消退。熊熊燃烧的心却不曾熄灭。在沉默中爆发,还是退却?一个漫漫的长夜。

    看那片海洋,如同夜一样深沉,深不可测。什么能唤醒沉睡?在那东方,一片沉睡的黑夜的土地。我们用年轻的血液和燃烧的心所卷起的阵阵波涛,还远远不能撼动它吗?

    让风浪更大些吧!挺直脊梁,走向深不可测的海或者夜,只为能够唤醒。

    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包括爱和生命!

    ……

    一个优秀青年伴随着他无法忍受的屈辱或者说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葬身爱琴海,这是当初一心要儿子出国留学的罗焕彰教授没有料到的。罗崇俊本来应该回国却转道意大利去寻访罗马城,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他应该有这样一个符合心意的理想归宿吧?但他走得毕竟太年轻、也太轻率了!

    年过半百的罗焕彰对着儿子的日记本老泪纵横……

    除了罗崇俊,罗焕彰原本还有个女儿,小名臻儿,她的的确确是殉情而死的。

    按平安县城的习俗,臻儿从小定了亲。当她十七岁准备出嫁时,却收到了男方要求退婚的信。原来那个男青年去参加了军队,他不希望自己耽误臻儿的青春。臻儿给男青年去了数封信,告诉他她对他的真情以及会一直等他回来的决心。后来男青年参加了北伐,不幸阵亡。一同阵亡的还有罗焕彰的一位挚友,此人也姓罗,就是他把臻儿的未婚姑爷带到军队里去的。挚友死后,留下一个不到三岁的儿子,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这样,罗焕彰夫妇将挚友的遗孤接回到家中并收为养子,随长子的名字给他重新取名为罗崇文。

    某一天,也就是未婚姑爷的忌日,臻儿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一个大家小姐,既不承担打水的工作又不自己洗衣裳,谁会相信她是不小心掉到井里的呢?

    罗焕彰夫妇年过半百先后经历了丧子丧女之痛,也可以说他们的一双儿女是因为生长在这样一个贫弱而动荡的国家且为了“国事”才丧命的,他对眼前依然时刻面临着战火的“国事”便有些心灰意冷,对养子罗崇文也是加倍爱惜。他们担心罗崇文在外面有半点闪失,对不住早亡的挚友,才用了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想把他拉回到身边。尤其当他收到儿子要求退婚的信,而张小姐又对这桩婚事表现出无比的坚贞时,他真的不愿意看到儿子和张小姐再发生臻儿那样的悲剧。

    迫于这种种隐衷,罗焕彰只能一边催促罗崇文回家,一边在家里热热闹闹地操办起婚事来。不论贫富贵贱,也不论时局如何,普通人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说生存下去也行),但凡有点办法的人家都会继续娶妻生子这样的“人生伟业”,它比其他任何事都更寻常、也更天经地义,而且与“爱国”这样的胸怀并不矛盾。这使罗焕彰更加坚定了约束儿子罗崇文的决心。

    但是,独自在南京城生活的罗崇文像一匹脱缰的马,他完全不顾忌父亲的感受,突然和家里躲起了迷藏,而且几年时间里音信杳无。迫不得已,罗焕彰只好将张小姐送回平安县马县长家里。他知道,等儿子早晚一天回来,罗家总要给张家和马家一个交代。他只能无奈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罗崇文最终回到兰州,那是在一九三七年夏天,抗战已经全面爆发。在此期间,他带着司马寻心跟随一个进步剧社团辗转各地,曾先后去了北平、武汉、西安,但始终没有找到司马文心。后来剧社团解散,加上战局紧迫,他们迫不得已才返回西北这个大后方。

    已是夏末,后花园的凉亭里,罗焕彰教授戴了一副老花镜在看书。罗太太在做针线活,她手腕上一对泛着幽幽荧光的青玉镯微微晃动,绽射出一种美丽而娴静的光泽。

    以罗府的条件,虽然说不上仆妇成群,但也绝对没到必须由罗太太亲自做女红的地步。然而,她自嫁进罗家,却一直坚持穿自己做的衣裙鞋袜,罗先生也是穿她做的鞋,他们的儿女更不必说。所以,罗太太几乎是经年累月地做针线活,一来打发时间,使她不会像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们那样,因无聊染上打麻将甚至抽大烟的恶习;二来她每天都有机会陪在罗教授身边,即使罗教授到学校讲课,她做的针线也能相影相随,这实在是增加她与罗教授感情的好方法。几十年操持下来,连兰州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也比不上她,她的温雅贤良之名在亲朋中远播。

    罗焕彰是一个开明而又有涵养的人,以他那个时代那个年纪而论,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娶上三妻四妾是很寻常的事,但罗焕彰却只有罗太太一房夫人,这也许真应当归功于罗太太能亲力亲为地给一家老小缝制衣衫鞋袜。几十年来,罗焕彰夫妇或在花园、或在灯下对坐,两个人朝夕相伴的情景成为罗家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罗崇文规规矩矩站在凉亭外面。

    听到一声“我们”,罗教授和罗太太都讶然地抬起头,才看明白站在罗崇文身边的不是扛行李的下人,而是一个剪短发的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这很令罗教授意外,但也并不感到十分吃惊。他忽然明白了儿子要求退婚且几年时间里音信杳无的缘由。

    司马寻心在罗府的客房住下了,罗太太派了一个老妈子专门去伺候,说是不能怠慢远客。对于她的到来,罗府上下一开始就颇费了些猜疑。都说少爷撇下未过门的少奶奶,在外面另寻新欢了。这与纨绔子弟无异,于罗府的门风家规相当有碍。

    罗教授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没有机会给张家和马家一个交代,儿子却又给他出了新的难题。他真不知道罗家应该如何安顿眼前这个叫司马寻心的女子。是到了给儿子摊牌的时候,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夜,漆黑无边,四周静谧得如同一潭死水。罗府的灯却一直亮着,一场秘密谈话正在分头进行。

    罗崇文被管家带到了罗教授的书房。罗教授指指椅子,示意儿子坐下。管家退出,关严了房门。

    “我母亲昵?怎么吃过晚饭就没有看见她?”

    “她去找司马小姐描枕套的花样,可能跟你走岔了。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当年你来一封信就把张家的婚事搁下了,你不知道为父把张小姐送回去的时候有多为难!好在马县长为人大度,张小姐也对你有情有义,她一直在县城等你。既然你回来了,明天我们就回县城去,一方面给马县长及张家赔罪,一方面可择日让你和张小姐完婚。”

    “父亲,你已经看到,我与司马寻心患难多年,虽然我们在外以兄妹相称,但彼此情投意合。这次我们回来,就是希望得到两位老人的同意,为我们举办婚礼。”

    “你和张小姐的婚姻才是明媒正娶,是所有亲朋都认可的。这样的年月,何况我们这样一个书礼之家,我是反对纳妾的。但是,既然司马小姐已经来了,听说她已经举目无亲,我们当然不会赶她走。不过,要等你和张小姐成亲后,再另行给你们完婚。”

    罗崇文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把司马文心当一个小妾看待了,你以为她会到我们家做一个小妾?”

    “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建议,那个司马小姐她从哪里来的,你还是让她回哪里去吧。”

    “父亲,你是很开明的,在省城里也有些名望。我想问一个问题:现在是新时代了,婚姻也要自由,即便是我答应与张小姐成亲,以后我还可以离婚吧?”

    罗教授变了脸色:“你不必对我讲什么自由,这些道理我比你懂!好,你把司马小姐也请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另一个房间里,罗太太一直在和司马寻心拉家常。

    “我们原本也有一个女儿,可惜她死得早。”罗太太说了臻儿的事,又说了一些张家小姐梅梅的事,还说到了罗家和马县长的交情。

    司马寻心一边听,或陪着罗太太一起叹息,或低头在一张白绢上描着花卉图案。

    “你家里都还有什么人啊?”罗太太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有祖父、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很健康。”

    “听说你们那里驻扎了日本人,什么坏事都做尽了。你不担心他们吗?”

    “我是该回去看看的。但是不行,当初祖父叫我逃出来,说如果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决不能还乡。我原本是去南京找哥哥的,可后来他失踪了,我又负了伤,才跟随罗大哥来这里。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不必客气。也许你的哥哥……谁知道呢?日本人什么时候能赶出去,这战乱又要持续到哪一天?倒也不要紧,你既然投奔到这里,我们总会给你想办法,不能误了你。”

    管家在外面敲门:“司马小姐,老爷那边有请。”

    司马文心随管家来到罗教授的书房。她看见罗崇文也在那里,突然就红了脸。她相信,老爷找他们两个人来一定是和他们的婚事有关。

    罗教授对司马文心说:“你请坐吧。”然后他点燃捏在手里的烟斗,吸了几口,才继续对罗崇文说道:“我做主包办你的婚姻,你一定怨恨为父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其实,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先看看这个。”

    罗崇文和司马寻心都注意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页写满繁体字的纸,纸张粗糙,泛着淡淡的黄,还有几处破损,看来年代已经久远了。罗崇文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辨认,许久才明白书写的内容,大意是说,罗家子孙,必得与会做牛头状馍馍的家族联姻,方能延续家族血脉云云,像是一份遗嘱。

    “这是为什么?”罗崇文疑惑地望着父亲。

    “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只是从前你年纪小,长大一些又一直在外面求学,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其实你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你亲生父亲的遗物,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罗老先生对罗崇文说起了他亲生父亲的事。后来他又说,“你一定听过这样的传说:大约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军东征战败,其中有一支军队流落到祁连山脉,定居下来。数百年后,他们为了保存原本已经微弱的血脉,先祖留下遗命,尽量和有本族血统的家族联姻,也许这就是这份遗嘱的来历。而张梅梅和马县长都和你的父亲是同乡,我去他们家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习俗,才接受了这门婚事。”

    “传说是真的吗?”

    “据一些考察过的专家说,在河西走廊一带发现了古罗马人后裔的踪迹。当然,一切还有待于用科学事实做出验证。你是学历史的,可以在这方面做进一步的研究。”最后他说,“当年马县长与你父亲在军队里是同僚,我和他们都是最好的朋友,我赞成教育救国,他们的理想是用武力建立新政权。他们赢了,只可惜你父亲战死沙场,马县长功成名就做了新政府的高级官员,他是后来官场不得志才回平安县任县长的。至于你和张小姐的婚事,是你出生不久你父亲定的,而且是马县长做的媒。虽然我收养了你,却不能擅自更改这个婚约。”

    罗教授的话一时将罗崇文和司马寻心两个人都击蒙了。至此罗崇文才知道,眼前自己喊了多年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父亲,更有甚者,自己还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镜子前面查看自己的头发,天生有一点自来卷,他还仿佛看见自己的眼珠泛着蓝的或褐的微光。也许是一种错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假如事实真的如此,他就不能违背亲生父亲的遗命。也就是说,他和张小姐的婚姻是不可更改的。他回头望着司马寻心,两个人都不禁泪水涟涟。

    不容罗崇文多想,几天后,在平安县城罗家的老宅里,成亲的喜宴摆开了。罗教授携罗太太在门前躬迎宾客,来的都是省城的达官显贵、宿耄名流,还有本县的亲朋故旧。

    结婚典礼的鼓乐声响彻了半个平安县城。司马寻心坐在自己房间里,她突然想笑。从东北流落到西北,经历了无数的战乱离苦,等待她的却是接受做一名小妾的安排。不错,罗崇文是她的初恋,此时也是她在异地他乡唯一的依靠。然而,对于一个立志于解救国家危亡的女性,竟然连自己都解放不了,这不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吗?

    清晨,司马寻心走出房间,走进依然张灯结彩的大厅,对端坐在大厅里的罗教授夫妇及一对新人拜了拜:“非常感谢你们全家对我的照顾。我想,我应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罗教授父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延安。”司马寻心平静地说。

    “孩子,你就不能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吗?”罗太太走过来,拉住司马寻心的手。

    “我是想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可是……”司马寻心强忍住心里的难过说道。

    “你是在怨恨我们吗?”罗教授说。

    “不,自从东北沦陷,经历了那么多,我怎么会为一己之私对你们产生怨恨呢?我只想做一点自己该做的事。”司马寻心坦然地看了看大厅里的人,她走到张小姐面前说,“以后,我还是会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你就做我的姐姐吧。”

    张小姐不明就里,她看着罗崇文。罗崇文背过脸去。

    罗太太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青玉镯,戴在司马寻心的手腕上。她说:“昨天我把一只手镯给了梅梅,因为她是我们罗家的媳妇。希望这只手镯能保佑你一路平安。”

    踏着清晨的阳光,司马寻心离开平安县城去了延安。后来她受组织派遣回平安县做地下工作,以罗教授侄女的身份住在罗府。那时罗崇文与张小姐的儿子已经三岁多,经常黏着司马寻心喊姑姑。某天夜里,几个不明身份的持枪者从罗府将司马寻心带走了,至此罗家的人与她失去联系。

    一九五零年秋末,司马文心从美国回故乡寻找亲人,兄妹俩很意外地在东北重逢。彼时的司马寻心在故居遗址上盖了两间小屋。她的院子门前码着像小山一样的雪里红和芥菜,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坐在院子里揉咸菜,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妇女。之后司马寻心也随哥哥去了美国。

    原来,当年司马文心从南京潜回东北,参加了张学良部下的东北军。不久,战火迅速由北向南推进,他曾去南京城找过罗崇文和妹妹,但没有找到,只好返回部队。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牵连了许多人。这件事却让司马文心看清了一些东西,他对政治乃至仕途心灰意冷,便离开军队,转道香港后只身去了美国,在德克萨斯州一所大学里讲学。

    关于这些,都是罗崇文于一九五一年春天收到司马寻心从美国的来信知悉的。之后她再次失去音信。在这许多年里,没有人知道司马兄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磨难和精神危机,才促使他们改变了济世救国的人生观,从此漂泊异国他乡。

    许多年后的某个冬天,祁连山脉的上空缓缓飘着密集的雪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乘飞机、赶火车、坐汽车、搭牛车,最后抵达平安县城,站在了一栋高大古朴的建筑前。

    这栋建筑已经改变了很多,原先高大的围墙和门楼拆除了,院子是用树枝和木栅栏围成的,上面缠着一些藤类植物的枯藤。大门前原先安放石狮的地方一边放着石碾,一边盘着煤炭炉灶。厚重的大木门依然是朱红色,好像很久都没有重新油漆过,显得陈旧而暗淡。老人站在大门前,还是无端地感受到了它的威严。不错,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罗府的故居。

    都说落叶归根,但她没有返回东北去,而是来到这座西部县城。她希望让自己这片即将枯萎的黄叶落在他的身边。她将在这栋建筑里与他重逢,然后把她和他之间消失了几十年的岁月填补起来。

    老人站在门前心潮澎湃,百感交集。那扇暗淡的朱红色大门终于滞重而缓慢地开启了,罗崇文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同样须发斑白,完全符合她的想象。他们几乎都同时认出了对方,不禁老泪纵横。

    是的,司马寻心和罗崇文在几十年后的某个冬天又重逢了。但是,冬天与冬天已经不同。当年南京的冬天飘着细密的雨丝,而今西北的冬天落着轻盈的雪花。但此时,冬天的雨和雪掺杂在一起,最终把他们几十年别离后的风雨人生连接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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