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起了瞎婆的预言。
曾经,人们盛传有人用科学手段推算出某时某刻将有一颗巨大的彗星进入地球运行轨道,从而引发彗星与地球碰撞的惨剧,人类会像白垩纪的恐龙一样遭受灭顶之灾;但那个时刻之后,可怕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地球还在按照它的轨迹和速度转动,人们依然享受着五彩缤纷的俗世生活。前不久又有人说,原先的预言家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他在计算彗星运行规律和运行速度时点错了一个小数点;还有人说,预测将与地球贴身而过的彗星不是一颗,而是彗星群,它们与地球相撞的概率应该是多少多少……一种自命为科学论断的预言就这样在各色人等的推测中翻云覆雨。至于那个说不清来路的瞎眼老太婆,她在预言人类个体的命运,这样的鬼话果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她却声名远播,使许多平民百姓和达官显贵为了梦想中的欲望都追逐在其左右,有点不可思议。
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决心打破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预言。既然瞎婆说婚姻是左右他前途的宿命,那就从婚姻的改变开始吧。
春天的夜晚,寒气依然袭人。李晨光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读高中二年级的玲玲回自己房间做功课。李晨光关严了女儿的房门,在客厅的沙发上挨着陆霞坐下。说实话,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来没有坐得这样近。
陆霞正对着一把小圆镜往脸上贴切得很薄的黄瓜片。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有什么事吧?”
李晨光看见妻子的波浪形卷发上浮着的两根银丝,伸手捡了下来。这一表达温情的举动反倒让陆霞有些恼火,但她压住蹿上去的火气,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你在外面挺活跃的,在我面前就别装闷葫芦了。有什么屁快点放啊!”
“注意素质,你说话不带脏字行吗?好歹你也是什么经理、委员,有失身份!”
她斜了他一眼,讥讽道:“我哪来的身份?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初中没毕业,没文化,不像你们知识分子,想装高雅就能高雅,想装斯文就能斯文。要我说呀,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一堆狗屎,但时间长了发了酵,还长出几朵蘑菇来,让别人看着光鲜。”
“你!……”李晨光说不出话来。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在客厅走来走去,像一头笼中困兽。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坐回到陆霞身边说,“我不想跟你吵。我们还是离婚吧,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那一刻他很认真很严肃,好像这句话一说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陆霞看着他,故作吃惊的表情:“以前我说要离婚,是你不愿意离啊?怎么,现在我成了你寻欢作乐的绊脚石?”
“从前我是考虑到女儿。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应该具备一定的承受能力。”
“你什么时候真正把她当成你的女儿了?笑话,你不想离就不离,你想离就离,把我陆霞又当什么人了?你现在提出离婚是不是为了那个小女人?告诉你,现在我还不想离了呢,耗死你活该!”
玲玲推开门道:“省省吧,你们别再吵了!我劝你们赶紧离掉,我也图个耳根清静!”她砰地又反手把门关上了。
“看看吧,这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中,陆霞很认真地审视李晨光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从他因严肃而显得刻板的面孔上,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木讷或者说沉稳。现在他改变太多了,这种改变日积月累,足以在他们之间形成一堵厚实的墙,使他们用任何的努力都无法穿越。当她在后来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女儿很快就要高考,她需要家庭的安定。为了女儿,她决定牺牲自己所谓的人生幸福,包括自尊。也许这还不是全部理由。有时她想,难道他们多年的婚姻就没有一点点爱情的成分吗?她想不清楚,时间一长就懒得去想了。抱着这样的态度,她对生活的现状熟视无睹,也不愿意再去改变什么。好在她本性并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什么样的日子她都能将就过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常常用这样一句话来战胜对于未来的绝望和恐惧。不错,她暗地里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败。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极度的挫败感带给她的除了绝望和恐惧还能有什么?尽管她常常尽可能夸张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李晨光与陆霞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年李晨光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离学校远,他在学校集体宿舍里寄宿,逢星期天才回家。学校附近还住着最后几个没有返城的女知青,她们的宿舍是用生产队一座旧仓库改成的,与学校隔着一片庄稼地遥遥相对。在学校里寄宿的师生每到早晨或黄昏会到庄稼地旁背书,那几个女知青有时就在地里劳动。但他们被绿波微漾的禾苗阻隔着,虽然知道都是住在这儿的人,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
当年的乡村小学极不正规,除了校长是教育部门委派下来的,学校里的教师队伍都由各个村抽调来的民办教师和临时代课老师组成,他们没有固定的工资,除了每月有几块钱生活补助费,主要报酬就是村里给他们记工分,到年底再按工分到生产队领口粮。因此每年夏、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教师们必须要参加生产队或公社组织的集体劳动。有时学生也要参加这样的劳动。
李晨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霞时,是在公社组织的麦收大会战上。指挥大会战的公社书记在开镰前做了总动员,他说这次大会战不仅关系到把成熟的粮食及时抢收回仓,还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更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的运动,并把这次大会战提升到了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基于这次会战的重要性,来参加会战的人很多,除了本地农民,就是各个学校的师生,还有公社及大队的干部。在开镰第二天,公社零售商店的雇员和诊所的赤脚医生们也都来了,他们脱掉昔日的斯文与洁净,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群情激昂地奋战在麦穗飘香的原野上,那场面堪称人山人海。
李晨光就在那人山人海里被陆霞的与众不同深深地吸引了。那天陆霞穿着一身公安蓝女式军便服,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宽沿遮阳草帽,脸上还戴着一只洁白的纱布口罩,像一朵云飘在红艳艳的阳光下,给人一种清凉洁净的感觉。这在头上蒙着花花绿绿方巾的乡村妇女中是绝无仅有的。李晨光低头割着麦,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一片清凉洁净。不一会儿,在混合了杏黄色的麦香与浊重的泥土味的秋阳下,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应该是个医生,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但从她与众不同的装束来判断,她又像一个下乡知青。军便服最初就是在知青中盛行,到八十年代才在乡村的年轻女孩中流行起来的。他还知道城里的妇女在冬天是戴口罩的,夏天却没有人戴。此时虽然从节令来算已经进入秋季,天气还非常炎热。她在炎热的天气里戴着厚实的纱布口罩应该是医生这一职业习惯使然,是一种迫不得已——她想阻隔因群情沸腾在原野上激起的浓重灰尘。李晨光一边割麦,一边猜测着年轻女子的身份。他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把镰刀丢在地上。锋利的镰刀狠狠地割到了他的手指上,一股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掉进泥土里。
她听到他的惊叫,直起腰走到他面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纱布卷,从瓶子里取出浸泡的碘酒药棉,给他擦干净伤口四周的泥污,用纱布很熟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摘下口罩擦拭额头以及滚落到眼眶边的汗珠时,他深刻地记住了那张脸——圆圆的,白里透红,展现出青春与健康的活力。而那样的一张脸庞正是当时对女性美的甄别标准,比如电影中的刘三姐。他喜欢她的美和与众不同。
麦收大会战结束后,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李晨光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公社卫生院的诊所。其实诊所里真正的医生是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他在麦田遇见的姑娘只是在那里搓棉签,给医疗器械消毒,或者做一些别的杂事。她依然穿一身公安蓝军便服。他想她可能是新来的。一开始他去给手指上的伤口换药。中年医生一把扯掉他手上缠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说,一个大男人有那么娇气吗?那点伤口早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换药。搓棉签的姑娘在一旁嗤嗤地笑。他又对中年医生说他头痛,要买阿司匹林。在医生给他取药的时候,他仿佛是无意地而又目不转睛地侧视旁边那个仍然在低声笑他的搓棉签的姑娘。然后他拿起医生递给他的一包药片离开诊所。他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药片,他只是想去看那张光彩照人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闻一闻诊所里更加浓烈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的笑声还告诉他,他的出现并不令她生厌。
但是,还没有等到李晨光找到合适的借口同那个姑娘交往,某天他再次去诊所时,那里只剩下胖胖的中年女医生在坐诊。他从女医生口里得知,搓棉签的姑娘果真是知青,已经离开诊所返城了,具体去了何处,她也不知道。
李晨光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他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去诊所买一包阿司匹林,从诊所出来后再将那些白色药片扔进冬季荒芜的田野里。此时他去诊所只有一个的目,就是闻一闻他已经熟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他想通过那味道提示她的存在,尽管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她生活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结婚。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几年后,李晨光几经努力终于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大约是在久久不愿忘却的消毒药棉的味道的牵引下,他义无反顾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永远都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几年的大学生活使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这也为他后来成为一名好医生奠定了基础。在紧张的如苦行僧般的学习生活中,他渐渐将她淡忘。只是偶尔因为头痛脑热需要去校医务室时,那浓重的消毒药棉味才会唤起他的记忆,那张如红苹果般青春朝气的脸仿佛惊鸿,震颤着他那颗因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吮吸而变得迟钝麻木的心。
当李晨光即将从医学院毕业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实习时,却意外地与她重逢了。他感激上天赐给他的缘分。不久他了解到,她叫陆霞,因为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以及只有半年赤脚医生经历,她不具备做医生的资格,她在医院里仅仅是一名后勤人员——即一名普通的药品库房保管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见到她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依然向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而且他进一步了解到,她返城多年还没有结婚。于是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必须爱上她。接下来的事情很自然,他们频频在她家里约会。等他实习期满,他放弃了去省城工作的机会而永远留在了砂城。
一个尘沙飞扬的春天,李晨光和陆霞在医院职工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不久一个小女孩出生了。那是一个通身皮肤微红、且布满一道道皱折的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干瘦的兔子。直到孩子满月,李晨光都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看她。等她长到两岁以后,变成了一个皮肤雪白、头发微黄且略带自然卷的可爱的小姑娘,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面对这样的孩子,他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尤其看到她那双有点灰蒙蒙的大眼睛,这多少令单眼皮小眼睛的李晨光有些疑惑。可以说从女儿降生那一刻起,李晨光和她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距离,而且随着女儿的成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并促使他和陆霞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每当李晨光看见女儿微黄卷曲的头发,他就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遐想和回忆。他回忆他和陆霞的夫妻生活,并由此想到了他和她的第一次,她是那样地洒脱和稔熟,事后他没能在那张印着一丛艳丽的石榴花的床单上找到一片应有的落红。凭着他掌握的基本两性知识,他觉得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但当时他正处于狂热的恋爱中,没有空闲去怀疑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返城多年而不结婚?难道真是在等待他和她的缘分吗?如果不是,是否有另外的男人曾经受过床单上那一丛鲜艳的石榴花的诱惑?……所有这些在后来琐碎的生活中都常常成为他们夫妻发生口角的重要由头。在无休止的争吵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以及对爱情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执著也如同对消毒药棉的迷恋一样是一种错觉。消毒药棉的气息终归是虚无缥缈不可把握的,他又怎么能以此为根据来把握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她离婚。因为多年的婚姻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包括对他们之间经常争吵的习惯,也包括对她身上的消毒药棉气息以及她本人的习惯。
当李晨光遇到麦子后,这种习惯终于被打破了。于是他开始厌烦无休止的争吵,厌恶她因中年到来胖而松弛的圆脸,厌恶她身上总也洗不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他也因此厌恶了自己的职业。他相信消毒药棉的气息是魔鬼施的法术,他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摆脱这一切。
后来陆霞离开医院,并做了整容手术,那张圆脸以及面部的皱纹立即消失了。但非常遗憾,她的最后一次手术并不成功,不仅在她下颌右侧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约两寸长的疤痕,还要常常因天气变化忍受那道疤痕带来的隐隐疼痛。而且由于岁数的原因,她脖子上的皱纹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再加上那道难看的疤痕,致使她在盛夏季节也要戴一条鲜艳的小丝巾以作掩饰。她很害怕在家里不能用外衣和丝巾包装自己的那些时刻,更不敢让自己渐显衰老之态的脖子长久地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因此她把家里所有的灯泡都尽可能地更换成小瓦数的,让自己总是置身于朦朦胧胧的状态。
对于陆霞无怨无悔的付出,李晨光并不领情,他觉得她是变态或者是更年期提前。每当他面对眼前一张因手术显得陌生而又僵硬的面孔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议的古怪行为,他对她的厌恶就更加强了。而正当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时,在医院当临时工的麦子向他走来,且带着同样浓重的消毒药棉的气息。从这个小女人身上重新获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后,李晨光才认真地想:一个女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定的气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离婚像一场拉锯战,见不到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却是伤心伤肝伤脑伤肺,且都是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内伤。
自从玲玲出生后,李晨光就暗暗认定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但他多年来满怀疑虑却又一直说不出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极度伤自尊的事情,如果不是想和妻子离婚,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这件事。现在好了,既然陆霞要用坚决不离婚的强硬态度来拖住他,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大不了两个人都撕破脸皮,要丢人就丢到家吧!为了先发制人,李晨光以给玲玲做肝功化验为由,带着玲玲去医院采了血样,又悄悄送到省城找当年的老同学,要老同学对血样做DNA鉴定。然后他回到砂城等待消息。
李晨光当然不会在家里坐等结果,他趁化验单还没有出来的这段时间开始考虑如何处理财产的问题。虽然他没有系统学习过法律,但由于他坚定了离婚的念头,对《婚姻法》还是比较关注的。这两年修改的《婚姻法》条款作了新规定,离婚时的财产分割将偏向无过错方。也就是说,他和麦子的事千万不能让陆霞知道,否则他将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李晨光虽然不是一个贪财之徒,但他从穷苦的乡村走出来,成了砂城里的有车有房族之一,还有更远大的前途在向他召唤,他是不敢轻言放弃的;更何况,他想挣脱眼前的婚姻是为了寻求更大的成功和更多的幸福,如果自己沦为臭名昭著的穷光蛋,兴许还不如守住眼前的婚姻,又何必要走离婚这一步呢?这也是他多年来迟迟下不了离婚决心的原因之一。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对他和麦子的事保密,一旦化验单出来证实玲玲不是他的女儿,那么陆霞就成了过错方,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并不是陆霞想拖住他就能拖住的了。
李晨光正在为自己的暗中行动踌躇满志,陆霞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她冲着他有备而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两个人争吵完,陆霞已经厌烦了,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与李晨光说话,当然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大闹,而是显得若无其事。
陆霞的若无其事反而使李晨光有些沉不住气。同往常一样,当玲玲不在场时,他又很随意地向陆霞提起了协议离婚的事,并建议她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一下对玲玲的抚养权以及如何分割财产的事宜。他是真心希望与妻子之间能好说好散,那么关于玲玲的化验单的事他就永远埋在心底,以免让无辜的孩子也受到伤害。
陆霞听完李晨光的建议,没有正面回答该如何解决离婚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麦子的名字。这令李晨光有些吃惊,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你让我见一见让你动了离婚念头的那个小女人,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陆霞平静地说。
李晨光矢口否认。他不知道陆霞是从何处打听到麦子的,他更不知道她对他们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或者她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你不说没关系,我会找到她的。”陆霞冷冷地笑了一下。在那张布满笑意的脸上,他分明看见了某种刻毒和阴险。
“你不要逼我,否则我把你从前的丑事抖出来!”
“从前的丑事?笑话,你到外面搞女人反而成了我的丑事!”
“好,我告诉你,你知道给玲玲做肝功化验的血样送到哪里去了吗?我送到省城去了,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玲玲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你胡说!”
“你心虚!”
李晨光和陆霞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激烈的夫妻战惊动了在房间里做功课的玲玲。她已经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明白很多事情,但她至此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她,为什么家里的气氛总是那么紧张。伤心绝望的泪水顺着她还很稚嫩的脸颊喷薄而下。她推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玲玲离开了家,酣战中的李晨光和陆霞都没有发现。
玲玲走在夜晚的街头,她回头望了一眼离她越来越远的那曾经的家,幽暗的灯光下,父母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像动漫一样映在了窗户上。她替他们感到难过,当然更为自己难过。如果父亲说的话是真的,如果所谓的化验单于某一天作为证据出现在法庭上,这小小的砂城又如何能留给她一块立足之地呢?她害怕那个“如果”,她不想知道结局,唯一的办法只有离开砂城,到一个他们找不到她而且也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她真的不知道。因此,离开了家的玲玲只能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稀少,大概夜已经深了吧。玲玲默默地走着,她有些累了,想找一个安宁而又温暖的地方睡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但是她不停地走啊走,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理想的地方,她的脚步因疲惫变得滞重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座高楼,很多窗户都闪耀着杏黄色的灯光,给了她一丝明亮而温暖的遐想。于是,她向着灯光闪烁的高楼走去。
深夜,玲玲不辨方向,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假如是白天,她就应该知道,前面那座灯光闪烁的高楼正是父亲的工作单位——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
其实,陆霞并不希望和李晨光发生激烈的冲突。有很多次她都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从前的事,谈谈她的知青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害怕回首往事,害怕将自己过去的耻辱暴露在这个曾经爱她的男人面前。尽管他对她的爱只停留在“曾经”,她还是极力想维持下去,哪怕仅仅是维持一些表面的东西。这又常常令她感到矛盾和不安。
为了获得内心的救赎与平静,陆霞只能默默劝慰自己:从前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迫于无奈,是在认识他以前发生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袒露心扉……这种默默的自语式的重复使她最终谅解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把过去的岁月尘封起来。然而,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家庭的安宁时,她却发现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李晨光对她总是疑虑重重,他们的家也从来没有真正安宁过。她终于知道,他和她之间是渐行渐远了。即便是她为了他而把自己从前的火暴脾气收敛起来,处处忍气吞声,甚至为了博得他的欢颜不惜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做整容,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他无声的厌恶。从他厌恶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冷酷,像刀一样把她剁碎了。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他们的婚姻的确是一个错误,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爱亦只不过是消毒药棉在他脑海里引起的幻觉,一旦幻觉消失,他们之间就会形同陌路……然而,对于形同陌路的夫妻关系她却选择了忍耐,她希望从长久的忍耐中找到他们各自的真正的出路。后来她知道,他的出路果然找到了:他用忘我的工作来填补因为没有爱而在心里留下的空缺,他甚至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饰自己虚弱而孤寂的内心。这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她甚至想,有时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需要怎么。她觉得他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两面人。
白天的时候,他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受到了医院同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无以复加的尊敬,他收到的锦旗挂满了整间办公室,他获得的证书装了整整一抽屉。他还曾经被邀请到医学院去讲学。他在某一次手术前拒收红包的事迹也因为被大小报刊宣传而在砂城家喻户晓。他用工作的热忱和拯救生命的真诚打动着每一个认识他的人。
然而,一旦回到家里,他又是怎样的呢?
他从来都不苟言笑,有时会瞪着妻子或女儿看半天,眼里充满时而愤恨时而忧戚的目光。
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像幽灵一样躲在厕所或者阳台上吸烟,家里总是被他弄得烟雾袅绕,好像刚遭了火灾似的。
这种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
从某个晚上开始,他有了频繁而冗长的电话。每当他接起电话,他脸上都一扫往日的阴霾而显露出快活的神情。凭女人的直觉她当然知道电话的另一端也一定是个女人,而且肯定是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后来就出现了他的彻夜不归。再后来终于从他嘴里说出了“离婚”这个词。
如果面对他的厌恶和冷酷她还能够忍耐,他关于“离婚”的提议就实在令她无法接受——她宁肯承受他们之间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形同陌路,甚至承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能承受他的彻底背叛。换句话说,她不能面对自己完全被抛弃的命运,尽管她看起来像一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女强人。
好吧,想要毁灭就来点干脆的!每当陆霞抚着脖子上因手术不当而留下的疤痕时,她那张僵硬的脸就会由于怒火中烧而抽搐起来。于是,她在怒火中烧的支撑下,很快打听出了电话那端那个令他显出快活神态的女人是谁。而且,他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竟然污蔑女儿不是他的,她就真的很有必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这原本是一个很平常的上午。九点多钟,正是患者云集、医院忙碌的时候,平时稍显冷清的外科大楼也随处可见病人的愁容和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匆匆忙忙的身影。
麦穗仍然处于昏睡状态。麦子为她挂上输液瓶后,又坐在诊疗室里给另一个因车祸而双腿截肢的病人处理医嘱。
楼下响起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麦子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窗外。透过明净的茶色玻璃,她看见一群打扮各异的人往外科大楼急走,但他们都戴了口罩和帽子,看不见他们的脸,也分不清他们是男还是女。救护车停在院子里,抬担架的救护人员匆匆下了车,往外科大楼疾奔。
再往远眺,麦子看见了靠院墙的人工湖,湖心有一座石膏雕塑,那是一个背上长着翅膀的天使。天使单腿独立在人工湖上,永远保持着欲乘风飞去的孤傲姿态。坐在诊疗室的麦子每天都可以看见那座雕塑,她喜欢它的明净和卓然独立。夏天的时候,天使脚下踩着的底座会随着音乐转动,还有喷泉从那里涌出来,一条条细小的水柱在湖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如果心情不错,她还会走到人工湖边,用一根树枝捞起掉在水面的纸片或塑料袋。现在是寒冬,喷泉早就停了,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一些枯败的扬树叶贴在冰面上,还有几只麻雀在那里嬉戏,使湖面看起来有点脏。一只麻雀停在了天使的头顶,一边抖动翅膀一边茫然地东张西望。她似乎看见天使那张美好而孤傲的脸落上了一层斑斑点点的雀屎。
“麦子,有人找!”
麦子走出诊疗室。
走廊里站着一个衣着华丽、时尚漂亮且冷若冰霜的中年女人,在她身后还有四个看起来有些彪悍的妇女。
“你叫麦子?”中年美妇上上下下打量了麦子好几眼,问道。
“我是麦子。你有事吗?”
中年美妇没再说话,走上前抬手给了麦子一记耳光。
“凭什么打人?”麦子捂住火辣辣的脸,愤怒而又惊诧地高叫道。
“打的就是你!姐妹们,给我好好教训她!”
其他四个妇女不容分说,揪住麦子的头发和衣领撕打起来。走廊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耳光声、拳脚声以及麦子的惊呼和惨叫。
不一会儿,有许多医务人员和病号都围了过来。
“她不是李主任的夫人陆霞吗?”有人认出了站在一旁指挥打人的中年美妇。
“她从前在药房的仓库当保管员,几年前办了停薪留职,听说在外面开公司。”
“这么厉害?都打到医院里来了,难怪李主任……”
“嘘!他来了。”
李晨光挤过人群,说:“你们快放手,有话好好说!”
陆霞冷冷笑道:“你也出来了!今天正好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她是不是你的小情人?”
“不是。”
“好,你们都听见了,她想勾引我老公,这件事还是从医院传到我耳朵里的。既然我老公说她不是他的小情人,那我打她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她又回头对同来的几个妇女说,“你们狠狠打,只要打不死,她的医药费我给报销!”
“她是这里的职工,你们再撒野我就打110报警了!”李晨光一边说,一边掏出纸巾擦额上的汗珠。
陆霞依然冷笑着:“你想报警就去报好了。但是,你如果敢上前帮忙,便是不打自招!”
李晨光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却没再说什么。他像其他的围观者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有点无动于衷而又无可奈何。
只听见麦子一声一声的惨叫。她的白大褂撕破了,头发扯散了,一缕缕往下掉。她仰起脸,向李晨光投去两道哀怨而愤恨的目光。
李晨光将脸转向窗户。人工湖中央,展翅欲飞的天使依然孤傲地独立在寒冰之上。天使那一对洁白的翅膀上又停着几只麻雀,落在她脸上和身上的雀屎似乎更密集了些。
麦子不再用手护住自己的脸,她盯着面向窗外站着的那个人。她从他的后脑勺可以看出他已经开始歇顶,而那副宽阔的肩膀也露出猥琐之态。他原来是那样的衰弱和不堪一击!麦子仰起头,任由悍妇们尖尖的手指甲落在她脸上。她的脸顿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抓痕,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劝道:“算了,别打了。”这样的劝阻是虚弱无力的,反倒激发了悍妇们的暴虐,她们的拳头如雨点般朝麦子头上、身上落下。
麦子似乎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她不再叫喊,歪靠着墙,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李晨光依然一动不动地面向窗外。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出于女人的本能,陆霞突然有点可怜那个叫麦子的女孩。她原本以为李晨光会不顾一切地护着他的“爱人”,却不曾想到他竟是这样的表现。难道他仅仅是出于对家庭的愧疚以及对妻子的旧情难忘?陆霞很快否定了这种幼稚可笑的想法。看来,他的绝情是骨子里的,不论对哪个女人,只有在他需要时他对她才会有爱,而一旦所谓的爱威胁到他的利益,他都会把她抛开。想明白了这一点,此时陆霞甚至有点庆幸李晨光对自己的背叛,庆幸他把所谓的爱施加到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或者说是今天的一幕唤起了在她心里沉睡已久的“自我”和“自由”。她如果想重新找回“自我”和“自由”,只需要回家在那份他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签上自己的名字。看似复杂的问题解决起来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陆霞深深地看了瘫坐在地上的麦子一眼,对其他四个妇女挥挥手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走!”
从窗户处看见陆霞已经走向医院的大门,可能不会再返回楼上了,李晨光才转过身来。他走过去想扶起瘫坐在地上的麦子,麦子却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扶住墙站了起来。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踉跄着走进值班室。
李晨光也跟进了值班室,他随手关上门,将伤痕累累的麦子拥进怀里。
麦子用尽所有的力量一把将李晨光推开。她眯缝着肿胀的双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如此迷恋与信任他?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做出决定的麦子急匆匆冲下楼去。在她迈出大楼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在头顶呼啸。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女从楼顶飞下来。少女翻飞的姿势很优美,有点像人工湖面上那个沉醉于飞翔中的天使。可惜少女没有天使的翅膀,她的飞翔很短暂,在仰视她的麦子还没有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她已经“噗”的一声掉在了楼下的地面上。那地面不是轻柔的湖水,而是坚硬的水泥。“噗”的一声应该是少女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话语——麦子被眼前这轻飘飘的但又异常惨烈的声响惊呆了。
躺在水泥地面上的少女依然保持着一种优美的姿态,她一动不动定格在那里,楼里的人和院子里的人都呼啦啦奔跑着向她围了过去。刚才带着几名妇女打人的中年美妇还没有走远,她们也围了过去。人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嗡嗡咽咽的声音传得很远。
原来一个人从十多层高的楼顶飞下来只能轻轻地留给世间“噗”的一声响,再引来一群人的围观和叹息。人毕竟不能真的成为天使。麦子呆站在那里,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脑袋里纷乱地想着关于“飞翔”这个并不复杂但却致命的过程。
突然,中年美妇发出一声哀号:“玲玲啊!”
麦子被突然而至的哀号击倒了。她恍惚记得李晨光的女儿叫玲玲,而且刚才对她实施暴虐手段的中年美妇正是李晨光的合法妻子。自己挨打,玲玲坠楼,这两件事竟如此巧合地衔接在一起,麦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她眼前好像有满天的星星在飞舞,终于站立不稳,晕了过去。
罗扬没有想到他会目睹这一幕。
因为陆老太太起诉儿子一事,他又一次来到了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准备找知道某些内情的麦子谈一谈。在外科大楼的楼梯口,他看到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狂奔而下。然后是一名女学生从楼顶坠落下来。奔跑出来的女子迟疑地望了一眼坠楼的女学生,然后晕过去了,就倒在了罗扬身边。
罗扬认出晕倒在他身边的女子正是他要找的麦子。他把她抱起来,一边往急诊室跑,一边喊医生。此时麦子却又醒过来了,她抓住罗扬的胳膊说,求求你不要进去,求求你送我回家!我要回家!她仰起一张凝满血迹的脸,对罗扬低声哀叫着。
“医生,医生!”罗扬焦急地喊着。但是没有人理睬他的呼喊,所有能跑动的人几乎都朝着发生坠楼事件的地点跑去了,而且那边的情况要危急得多,更需要医护人员到场。罗扬只好作罢,他低头对麦子说:“你真的要回家吗?你好像伤得不轻,是不是留下来找医生看一看,再用点药?”
麦子轻轻地摇头:“不,我再也不能进到那座大楼里去了,永远也不要去了,快快带我离开这里!”她一直抓住罗扬的胳膊,浑身哆嗦着,像一个由于惊恐过度而陷入无助状态的孩子。
罗扬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受的伤,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前这座外科大楼是她现在极力想回避的地方。他抱起她走出医院大门,上了自己的汽车。
一离开医院麦子就镇定下来,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己上楼了。但罗扬不放心,他还是把她送进了家门。
麦子的家有些昏暗,家具上落了一层灰尘,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他扶她在一张米色的布沙发上坐下,怕她出什么意外,没有马上离开。他想给她倒点水喝,可是饮水机里是空的,暖壶也是空的。
“我就喝这个。”麦子说着来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生水喝了下去,然后她又对着镜子用湿毛巾慢慢地把脸上的血痕擦干净。她脸上的伤不算严重,都是抓痕,但整个脸却浮肿着,使原本姣好的面容变了形。
“麦子,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说!”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妈妈。她在那儿。”麦子用手指了指壁柜上放着的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幅放大的彩色照片。
于是,罗扬看到了那张照片: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女子牵着一个穿黑棉袄的小女孩站在雪地里,在洁净无垠的雪的背景衬托下,她们就像两个小黑点,只有女人围在脖颈处的红围巾闪现出一丝生动的亮色。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她是谁?她真的是麦穗吗?那么麦子就一定是她的女儿了!罗扬的心脏狂跳不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赤红,随即又转成苍白色。
“罗律师,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麦子有些惊慌。
罗扬摆摆手,说:“我没事。请你告诉我,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她出了车祸,还在医院里抢救。”
“果然是她……”罗扬喃喃道。
这天罗扬回家吃的晚饭,而且菜是由他买回来并亲自下厨做的,这是近年来非常难得的一次。餐桌上摆着肉片炒百合,凉拌紫甘蓝,由黄瓜、生菜制作的蔬菜沙拉,西红柿鸡蛋汤,主食是羊肉焖米饭。中西合璧的饭菜都盛在透明的玻璃餐具里,于丰富的色彩中尽显精致。可以看出,这一天罗扬十分用心地准备了一顿晚餐。但当罗扬和柳絮坐在餐桌前时,他们却显得异常沉闷。
饭吃到一半,电话铃突然响了。一般情况下,找罗扬的电话都是拨到他的手机上,因此他坐在那里没动。等电话铃又响了好几遍,柳絮才慢吞吞地离开餐桌去接。
电话是吴启明打来的。
柳絮把电话交给罗扬,依然回到餐桌前。
那个电话很长。罗扬只是在听,没有说话,脸上却渐渐显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大约过了二十分中,他才扣下手中的话筒。
柳絮说:“饭菜都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吧?”
罗扬说:“我不吃了。”说完他走进客厅,点燃一支烟,在那里走来走去。有什么棘手的事缠绕着他时他通常都会这样。
柳絮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是因为第二天并不一定有人在家吃饭,二是因为他们为健康考虑早就改掉了吃剩菜的习惯,所以柳絮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部倒进了垃圾袋里,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她很快把餐具洗刷干净了,又给猫咪雪儿煮好了香肠和牛奶,才来到客厅里,伺候雪儿吃晚餐。等雪儿吃完饭,她搂着猫咪坐在沙发里,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在雪儿身上亲个没完。
天快黑了,捏着一支烟的罗扬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
“你能不能坐下来?你转得我头都晕了。”柳絮说着,随手摁亮了客厅里的灯。
突然而至的光明将罗扬脸上那由接电话所带来的焦虑暴露无遗。
“家里有三万元现金吗?”罗扬问。他停止转圈,挨着柳絮坐在了长沙发上,这也是近年来首次出现的情况。
柳絮警觉起来。她实在不知道罗扬今天在她面前的良好表现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没有表露出心中的疑虑,只用关切的语气问道:“是吴启明找你借钱啊?大晚上的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哦……是这样,他父亲病重,需要做手术,他一时筹不到手术费。”罗扬解释道。
对于朋友来借钱,柳絮向来是很大度的。但这一次,她怀着某种莫名的隐忧,不想把钱借出去。而且三万元并不是小数目,在各种银行卡流行的现代都市,谁也不会把大量现金放在家里。于是柳絮说:“家里只有五千元钱,如果他不嫌少可以先拿去用。”
“好吧,我自己到取款机上去取。”说这句话时,罗扬面无表情,并没有责怪柳絮的意思。而柳絮却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愤怒,或者说是他对她的嫌恶之意四射——不想借钱给穷困潦倒的吴启明,他一定觉得她很势利。
罗扬没有等手里燃着的大半截香烟吸完,在烟灰缸里将它摁灭了,并很快穿上外套走出家门。
“你等等……”柳絮从沙发里站起来,她想喊住他。但罗扬只留给她一串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柳絮无心再理睬猫咪,她将雪儿放在地上,轻轻一脚将它踢开。雪儿回头看了柳絮一眼,“喵——呜”一声钻到沙发下面。悲声哀叫的猫咪实在想不通,女主人对它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之快?
柳絮抬头看看摆在电视机旁的小闹钟,刚七点半,正是电视剧黄金强档时间。她却没有开电视。
柳絮寂寞地坐在沙发里,于这个寂静的夜晚梳理着烦乱的内心。直觉告诉她,她和罗扬真的完了。这几年来他还没有完全地弃她而去,只是缺少一个能立即弃她而去的理由吧?今天她不愿拿出钱来周济他的朋友(尽管真相也许并非如此),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使他们的夫妻关系难以继续维系下去的最恰当的理由。
柳絮觉得自己很可悲。她和罗扬之间的婚姻明明已经没有实际的意义,两个人却二十年来如一日地纠缠在一起。罗扬每天早出晚归,他们基本上没有思想上的甚至哪怕是言语上的交流,更谈不上彼此的理解与尊重。每天夜里,他们依然会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保持必要的距离,以免触及到对方的身体。至于夫妻间的肌肤之亲,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几乎遥远得让她无从记忆。她和他之间除了钱仿佛再没有什么好谈的。虽然她并不是真的在乎钱,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激怒他,让他能对着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吵吵架也好。但他几乎连与她吵架的兴致都没有了。
柳絮觉得罗扬很不幸。说起来,他在砂城算得上成功人士,有体面的职业,有优裕的物质生活,有在外人眼里还算和睦的家庭,培养了一个从小学到大学都品学兼优的儿子。他所拥有的一切令许多平凡的夫妻羡慕。而近于完美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所带来的优越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体验到,这也许是他一直不肯和她一了百了的根本原因。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切是活给别人看的。他的终日忙碌是为了挣到一笔钱,一笔他自以为能够弥补他对家庭亏欠的钱;他的风光体面只是要证明他在事业上如何成功,对家庭如何负责。事实上,她得到了很多钱却不能使他从愧疚中解脱,他应该知道。但他只愿意活在他为那些与他有关或无关的人所制造的虚幻中,以为他牺牲了自己就算给了别人幸福,也就是给了她幸福——幸福的生活保障。他的事业有成以及作为男人的魅力将他塑造得光彩照人,使他身边常常追逐着若干个漂亮的或者不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从中找回他的真爱,他不知道自己把爱丢在了什么地方。也许他知道,却还要四处逗留,用不同的女人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这成为他的大不幸。有的东西真的无法替代,比如,性并不能等同于爱情。他遭遇的女人越多,对他灵魂的鞭笞就愈严厉。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方式吗?肉体的惩罚等于精神的解脱?柳絮只能冷眼旁观。
然而,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应该是漠视和冷眼旁观,也不应该仅仅停留于经济的义务和债务之间,或者停留在精神的惩罚与笞杖之下。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或她)的真正的生活也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什么力量把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柳絮不知道。也许知道,她却不愿承认。但是,这个无形的力量已经无所不在地充斥于他们的思维与活动空间,它终于驱使柳絮离开暖气充盈的房子,清醒而又茫然地走进了夜里依然陡峭的寒风中。
是的,柳絮再也不愿一个人坐在家里独自品尝由他们两个人酿造的苦酒。她走到大街上,乘了一辆出租车,去寻找隐藏在城市繁华背后的一个偏僻肮脏的小巷,那里有吴启明的家。她想亲自证实一下,罗扬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许多年来柳絮在夫妻的冷漠与猜疑中第一次采取的跟踪行动,这让她麻木了许久的心狂跳不已。为了不让自己的跟踪行为在她与罗扬本来就很脆弱的夫妻关系中引起轩然大波,她临出门时在手提包里放了五千元钱。她这么做一是向罗扬证明她没有对他撒谎说家里只有这些钱;其二,就是表明她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势利或者冷漠无情。虽然这样的证明与表白对他们的夫妻关系并没有多少实质的益处,她还是明知不可为而尽力为之了。
吴启明的家柳絮以前同罗扬去过两次,吴启明的父亲她也曾经见过。那条小巷尽管没有什么变化,但事隔多年,又是在黑夜中,柳絮还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那座用土坯垒成的破败的小院和小院里低矮平房。
一盏披挂着油腻和烟尘的十五瓦白炽灯吊在房顶中央,是那样昏暗地、模模糊糊地照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老汉躺在墙角的床上,他听见推门声侧起身子问:“谁啊?”
柳絮走近床前说:“你是吴大伯?我叫柳絮,罗扬的爱人,以前我来过你们家。”她说这番话时,将“爱人”两个字音咬得很重。
“是小柳啊?想起来了。你自己找地方坐吧。瞧我们家,连一张干净凳子都没有。”
柳絮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一张她能够坐下去的凳子。她依然站在那里说:“听罗扬说你要做手术,我来看看你。”
“还做什么手术啊!现在的医药费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承担得了的?我在床上躺了快十年,活一天算一天地熬日子罢了……”
罗扬的确在撒谎。柳絮已经没有心思再对躺在床上的老人嘘寒问暖,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吴启明呢?这么晚了他还在跑车吗?”
“嗨!你说我们家咋这么倒霉?明子前几天又出了车祸,那个受伤的女人还在抢救。他怕我着急,一直瞒着我。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做手术他凑不齐医药费,要找罗扬帮忙把他的大发车卖掉,我还蒙在鼓里呢!小罗可真是个好人啊,他不让明子卖车,说怕断了我们的生活来源,几万块钱手术费先由他支付。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跟明子商量过了,等家里凑齐了钱,我们一定把钱还上。只不过什么时候能凑出钱来我也说不上,让你们受累了……”
“罗扬来过?”
“他是特意送钱来的。你进门的时候他们刚走,听说是到医院看那个受伤的女人了。”
“大伯,这些钱你留下养病吧,钱不多,是我和爱人的一点心意。”柳絮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钱,放在屋子中央的小方桌上。桌子上还摆着没有收拾的用过的两副碗筷和一盘不知是用什么蔬菜腌制的咸菜,在蜂窝煤炉子的烘烤下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吴老汉说着,磕磕绊绊下了床,要柳絮把钱拿回去。
柳絮已经走出院子,坐在了依然等候在外面的出租车上。
根据吴老汉提供的情况,柳絮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她知道了那个在车祸中受伤的的女人同样叫麦穗。为了给那个同样叫麦穗的女人交医疗费,罗扬对她撒了谎。真实的理由或许只有一个:在医院里抢救的麦穗正是当年的麦穗。
在医院里,柳絮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柳絮恍恍惚惚走出外科大楼,她站在初春的夜风中欲哭无泪。
于柳絮而言,人生变成了她自己设置的一场赌局。在这场赌局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她不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但她不愿意就这么个输法:几十年来,她永远被另一个女人掠夺,她始终在扮演一个失败者的角色,从她与罗扬的婚姻开始。也许还要更早些,从她十一岁时在平安县城与年仅八岁的罗扬认识开始——这就是生活给予柳絮的全部答案,她极力寻找的又极力回避了多年的答案。
这个答案几乎令她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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