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永安固然惊愕，脑子还是机敏的，登时转过弯来：“老……板娘，你是不是遭人陷害，才变成了这个模样？”
夫妻俩默然，没有说话，景永安颇为同情：“你们莫要怕，和我同行的夏姑娘他们，都是收伏魑魅魍魉的一把好手。我这就去请他们帮忙，定要惩处奸人。”
他的袖子被人拉住，老板轻轻道：“多谢景先生好意，不必了。内人是得了绝症，并非奸人所害。”
门口忽然传来朗朗的声音：“是么，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绝症？”
景永安一怔，见着夏忘歌并着卫嘉石他们，一起走了进来。
老板依然是淡淡的神色，只是抬手，覆在了白发女子的手背上。
夏忘歌见到这一幕，顿了顿，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一壶女儿红而已，哪来的这么大的后劲儿？你是在酒里加了麻药，我才睡了这么多时候。这么好的酒，就被你糟蹋了。”
老板点了点头：“不错。”
檀宛白叹了口气：“你是想保护她罢？”
老板没有说话，微微侧身，挡在白发女子身前。
老板对老板娘，当真是情真意切。景永安有所感触，直问他何故。
“能有什么原因，不过是她救了我，我却害了她。我亏欠她良多，怎能继续亏欠下去。”
夏忘歌不再看这两人，瞥过头，说出了自己的分析：“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位老板娘，应该是魑魅魍魉中的一员罢？魑魅魍魉各有功力，若是想给人续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需要耗费大量的功力。功力耗尽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就快要结束了。所以魑魅魍魉都视自己的功力如生命，轻易绝不肯舍了去。”
老板嗤声一笑，语气里有淡淡的轻蔑：“你不用猜了，我告诉你便是。”
柳蓉和嘉韵本是蜀中人，两人青梅竹马，少年时便定下婚约。那年嘉韵离乡科考，许诺不管是否高中，都会立即回来迎娶柳蓉。可嘉韵刚走不久，还未抵达都城，便听闻蜀中暴乱，家乡亦深涉其中。他当即决定放弃科考，回乡探视。
因为战乱，回乡的道路甚是艰难，嘉韵历时一月、几经生死，才回到家乡，那时他已经身染重病，不过勉强拖着一口气，回去看最后一眼罢了。
家乡已经是满目疮痍，而他和柳蓉居住的村落，也被叛军屠村，如同修罗场。
一切都成为定局，生死相隔，他对她的承诺，也唯有双双爽约。
让嘉韵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突然发生了一线转机。
村落被屠，村民皆有怨气，更多的则是和亲人生离死别时的悲伤之气。这股悲伤之气化作了冥冥中的力量，渐渐凝聚成形。而柳蓉既要和亲人生离死别，也要被迫违背和嘉韵的厮守之约，悲戾之情最盛，因而吸收了诸多悲戾，化身成魍。
柳蓉虽然算是化魍复活了，可嘉韵几经周折，又目睹了亲人的惨状，却是将死之身，数度咯血，无药可治。
柳蓉不想失去最后的依靠，不断将自己的功力渡给嘉韵，以求延续他的生命。
老板眼里闪过落寞：“后来，我和蓉儿远走高飞，离开那片伤心之地，远赴这里，开了这家酒馆，不过是想摆脱尘世的喧扰，不再想起那段悲惨的经历。我今年原本是而立之年，却是二十来岁的相貌，全是蓉儿将她的功力给我续命所致。但……她却因为失去功力，加倍老去。你们能明白，看着自己深爱的人，每一日都比昨日衰老的心情吗？”
夏忘歌默然片刻，看向苍老的白衣女子：“你的经历实则幸运，本已魂飞湮灭，又得了契机化魍重生，得了无尽的生命。你该知道，你是魍，可以幻化出迷障，你为何不去迷障里生活……这样，他便不会死，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我能看出来，你的功力所剩无几，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恐怕很快就要化作飞灰。可叹你当初何苦非要强求，叫自己变成这般模样？”
柳蓉轻轻道：“夏姑娘，就像一场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我不想我醒过来时，孑然一身，满目萧条。我宁愿放弃永生，也想要美梦成真。”
卫嘉石冷然：“你给他续命，是逆天而行。你也为此失去了自己的容颜，和他在一起也只能饱受世人讥诮。红颜白发不能相伴，美梦终究也不能成真。”
檀宛白于心不忍，轻轻叫了声：“师兄！”
“你错了。”老板发声，大概是因为全靠柳蓉给他续命，他自身的底气早已驻空，语调仍然很轻，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纵然垂垂老矣，可我从来没有为此嫌弃过她一星半点儿，她永远是我挚爱的妻子。外在的皮相，再美艳，在时间面前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论谁都有老去的时候。只要我晓得这副皮相下的是她，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不论世人如何非议诽谤，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在，我心恒一。”
景永安被他的话语震撼，偏头去看夏忘歌。
她眉眼间神色淡淡，唯有嘴紧紧抿起，现出一丝苍白，想必也是受了很大的触动。
景永安心里却是一片释然。
他当初既然下定决心要对她负责，假若有一日，夏忘歌也变成柳蓉这般模样，他亦不会弃她而去。
只是她并不知道他的这番心意，他自然也不敢表露出来。
夏忘歌缓缓开口：“假如你们之间，有一个先行离去了，另外一个要如何自处？”
柳蓉没有说话，惴惴望向老板。
老板思量刹那，笑道：“不会的，我和她，必然是要一起离开的。她将生命分给我一半，我们一同消耗为数不多的时日，没有先后之分。如果真的要有一个先行离开，希望是她。”
夏忘歌无声冷笑。世人果真都是贪生怕死。柳蓉既死，他不过是靠着柳蓉的功力苟延残喘，又能多留几日的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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